拉薩8天 1

001

偶然的,一個傍晚,我無意中走進了西藏大學後面的那道鐵門,這是值得我一生慶幸的“偶然”,因為展現在我眼前的是我這一生中最美的一幅落日,也因為這幅落日才有了與Jason的故事。

寬闊的拉薩河柔和,平靜。河那邊是夕陽下五彩的高山,深深淺淺的綠伴著夕陽暖暖的紅。流雲為高山披上了藏袍。河盡頭的夕陽努力刺破雲層,在大大小小的縫隙裡射下耀眼的光芒,水面如碎金般閃閃發亮。

若不是同伴及時拉住我,我一定會撲進這幅畫面裡,不再出來。我晃動著他的肩膀大叫,似乎想把那躲在雲層後面的夕陽留住。可是它還是越走越遠,悄悄的,只留下水面上的一層霧氣。

所有語言此時都難以勝任,唯有來自丹田的一聲吶喊,才能表達那種心底的美的震撼。遺憾的是身邊的同伴無動於衷,讓我懷疑自己的感覺是否真實。

後來的日子裡,我把“拉薩河的落日”幾乎介紹給我所有認識的朋友。“那是拉薩最美的地方之一,雖然它不如布達拉宮、大昭寺那麼名聲顯赫,但是那裡的落日真的是不可錯過的美景。”很多朋友也曾在我的極力推薦下去了看了,但是,看到他們平平靜靜的反應,我越來越懷疑自己了,難道我確實出了問題?

直到那天,有個三十多歲模樣的男人來到東措青年旅舍206房,住到了我的上鋪,我們禮貌性地點頭示意了一下,我覺得他很眼熟,好像似曾相識,可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時有對北京夫婦過來問我們倆,拉薩除了那些寺廟還有什麼地方值得去看看。還沒等我說話,這男人便說:

“去拉薩河邊看看吧。”

頓時,我打了個激靈。接著他又說:

“尤其是那裡的落日!”

像被雷劈了一樣,我激動地一下拉住他的胳膊,叫著:

“你也這麼想的?你真的這麼想的啊?”

我的反應讓他們幾個人都不知所措。呵呵,這麼長時間以來,他是第一個跟我提起拉薩河落日的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瞬間變成了一見如故!從沒有想過僅僅是對同一景色的欣賞,竟會將兩人的距離拉得如此接近!

等那對夫婦滿懷著對拉薩河落日的想象直奔而去的時候,我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有了莫名的好感。

“你是香港人吧?”我主動說話。

“是因為我的國語太差吧?”他有點兒不好意思。

“呵呵,是因為你的發音很有意思,跟香港電影裡的差不多。”

“別人都認為我是廣東人,你好像是第一個猜出我是香港人的。”

這就是緣分。

當然這句話我沒有當時就說出來。

隨後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已經來過西藏三次,去過珠峰和林芝,這次來西藏,目的地是阿里,去看神山聖湖,還有扎達土林和古格遺址。他的目標很明確,這點和我不同。但此時此刻,我絕不會想到他會對我的這次西藏之行帶來那麼大的影響。

我知道他這兩天感覺身體不是很舒服,可能是多少有點高原反應,因為去阿里是比較危險的,所以他想把身體調整好再出發。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暗暗高興。

002

對香港,我有很多的好奇,可能是因為我喜歡看香港電影的關係,我最常問他的就是:“你有沒有見過陳奕迅啊?”“有沒有見過張耀揚啊?”“有沒有見過劉德華啊?”……他總是很耐心地回答我:有或者沒有。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微笑著說:“你好像很不專一啊,你究竟喜歡哪一個?”

我努力為自己辯解:“其實,我喜歡陳奕迅的歌,喜歡張耀揚演的戲,而劉德華是越老越讓我著迷了。”

“越老越好嗎?”說這句話的時候讓我覺得他好像有些傷感。

他看起來也三十多了,但是肯定不會超過三十三歲,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很肯定一樣。是啊,我的朋友裡面,他確實算個老男人了。算是安慰他吧,卻也是我的心裡話:“男人四十才一枝花呢!那叫成熟!”

說句實話,我過了二十五歲生日之後,真的是對成熟的男人更有興趣了,比如老劉德華。但是三十歲以後的男人多數已經成家立業,所以有人說他們的魅力也是被老婆調教出來的,那些已經是別人的藝術品的男人,我是絕對不會有非分之想的。眼前的這個溫雅的男人恐怕也已經是某人的傑作了。哎,還是保持距離比較人道。

003

所以白天我還是盡情地和朋友出去玩,只有晚上回來才跟他打個招呼,互相說一下今天去哪裡玩了,有什麼奇遇。但是,冥冥中我好像把每天回來跟他互相彙報當成了一件必須完成的工作,也成了每天很期待的一件事情。

認識他的第三天早上醒來,他坐在對面的床上看書,窗外雨聲很大,“看來今天哪裡也去不了了。”我們倆就這樣面對面坐著。“我的手機裡存了很多照片,你要不要看?”他問。我當然樂意了。

“我的天吶!”看照片的過程中我好像只會說這一句話了,看完之後,我就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除了南北極和非洲南部,他幾乎走遍了整個世界!他一張張地講給我聽:從吳哥窟到希臘神廟,從瑪雅遺址到龐貝古城,從撒哈拉沙漠到亞馬遜叢林,從好客的巴基斯坦人到懶惰的埃及人,從香濃的印度拉茶到冰冷的阿富汗衝鋒槍……這些我在電視裡看過一遍又一遍的遙遠的畫面,現在突然感到並不遙遠,就在身邊,就在眼前。六百多張照片可以拼成一幅世界地圖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跟我一樣並不是一個有錢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行者,或者說他就是陳奕迅歌裡的那個“阿怪”!工作一段時間,錢賺夠了就去遠行,也許半年也許一年,就隨著心情到處走,用最節省最簡便的方式,這樣可以讓自己走更多的路,體會更多的風情。

“我的天吶~~~~”

整整一天除了說這句話,基本上張大的嘴巴就沒有合上。

平靜下來之後,我發現最讓我對他刮目相看的並不是他走過的路,而是他走過那麼多路之後依然那麼淡定,平和。在青年旅社遇到過很多人,因為自己走過了幾公里路,就不眠不休地誇誇其談,彷彿有種已經征服全世界的傲慢。三十幾歲的他,或許已經被生活錘鍊得不再那樣無知地炫耀,反而擁有了一份拉薩河水般的渾厚和沉靜。我好像一瞬間就愛上了他那種深邃的眼神,那種平和的聲音。短短几天,我竟然想用“愛”這個詞來形容我的感受,連我自己都很驚訝。

004

漸漸的,我們的話題越來越多,通過他,我知道了更廣闊更真實的世界,也瞭解了“阿怪”們的生活態度和非同常人的生活方式。

生活的方式沒有錯對之分,跟大家不同就是錯的嗎?這正是這些天來我跟我的好朋友爭吵的根源。他們認為我辭掉工作跑到拉薩簡直是錯得一塌糊塗,是不負責任,是逃避現實,是懦弱,是自私。我沒有辦法跟他們解釋什麼,我也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對是錯,直到他跟我說:

“你只要沒有傷害到別人,如何生活,走什麼樣的路,是自己的選擇。”

也許,這正是我想跟朋友們說的。

從那天起,我們每天好像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聊天了,很輕鬆,因為我不必跟他解釋我為什麼辭掉好好的工作一個人跑到拉薩,也不必過多地說明我現在就好像一葉小舟飄蕩在海面上,看不到岸,也看不到燈塔。他都瞭解。通過他的眼睛,我肯定他能明白我,明白我為什麼會在玩得很開心的時候突然沉默起來,明白我為什麼呆在拉薩不繼續前行,明白我很多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那段日子,他對我的瞭解和理解超過了我的任何一個朋友。這麼說,我的那些朋友或許會傷心,但是,這種理解是我一無所有時唯一的安慰。雖然理解,但他並不縱容,他總說:

“開開心心地出來玩,然後回到父母身邊好好工作,等賺到錢,再去看更廣闊的世界,世界真的很大,不能錯過。”

他的這種勸告語調平靜,卻又好像不容違背。

005

雖然我們在旅館說話很多,但是我們還沒有一起出去逛過,很多不是很熟的朋友也會約我一起,去藏茶館坐坐或者去八角街走走,他也會約一些剛剛認識的朋友一起出去,但是,他從來沒有約我一起出去。我多少也會有點失落,可同時又暗示自己,他只是一個過客,自己不必為他暗自神傷。可是,我發現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總是等到他回來,跟他說了晚安才睡,不管他回來得多晚。

直到某天,有個朋友約我去著名的“寶塔”夜總會看藏族歌舞,回來時都快夜裡兩點了。我悄悄進了房間,怕影響別人,不敢開燈,輕輕摸到自己床邊,剛要上床,他在上鋪突然坐了起來,輕聲說:“這麼晚才回來,沒事吧?”我被他嚇了一跳,一邊說著“沒事兒,快睡吧,晚安”,一邊趕快跳到床上,蒙到被子裡興奮得呵呵笑起來。

他也會等著跟我說“晚安”!

006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剛睜開眼,他就站在我床邊,輕聲說了一句:“一個人不要這麼晚回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又說了一句:“我今天去看看有沒有去阿里的車。”說完就出去了。臨床一個剛住進來的女孩兒笑著問我:“是你男朋友啊?”我說:“你看像嗎?”“我看你們挺像!”呵呵,是啊,他出去幹嗎,為什麼要跟我說啊!咦,他剛才好像說去看看到阿里的車!

他準備走了!

是啊,他的高原反應基本沒問題了,幹嗎要留在這裡呢!在這裡的朋友不都是來去匆匆嗎?更何況他就是一個行者,是個註定漂泊的人,不會為什麼人而停留,而我不同,我是還沒有遇到讓我停留的人。

我們是兩種人。

007

讓自己開心一點!

於是那天又和幾個喇嘛朋友到哲蚌寺好好轉了一天。誦經,辯經,壁畫,崖刻,那麼多神奇的東西,但仍然衝不掉腦中他的影子。也許他現在已經離開了吧,也許已經走在了去阿里的路上,也許我們連再見也沒有機會說了,也許我的上鋪已經住上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人了。

天黑之前急忙忙趕回旅館,好像是太累了,又好像是期待什麼。猶豫了一下,猛地推開房門,他不在。說不清楚當時的感覺,好像是一塊石頭落地了,走了,我的心也踏實了,自己的生活還會和昨天一樣,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這時候,真的覺得好累了。

拿了毛巾去洗澡,剛拐過彎兒,看到一群人在走廊邊兒下象棋,都是男生,我沒多看。忽然聽到他的聲音:“Hi,你回來了?”他的腦袋從人群中間伸出來,看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眼淚竟然在眼裡打轉,看著他衝著我走過來,我不敢說話,害怕一說話眼淚就會流出來。還沒等我琢磨過來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委屈,就聽到了他像孩子一樣委屈的聲音:“我中毒了。”

“什麼?中毒?”我眼裡的淚水頓時被嚇了回去。

“好像是藥物中毒,今天早上吃的龍單花,紅景天,感冒藥,還有維他命,可能吃藥太多了。”他的聲調像小朋友向老師報告一樣。

“現在感覺怎麼樣?”

“全身都痛,不過沒有什麼大問題。看來還要休息幾天才能走。”

“呵呵,你走不了了?”

“是啊,你怎麼這麼高興?”

“我有很高興嗎?”

“你沒有嗎?”

“我有嗎?”

“星爺啊!”

不過,我好像真的挺高興的,給朋友發短信也說:哈哈,“阿怪”藥物中毒了。朋友回信息說:他跟你有仇啊?

就算是有仇吧,反正那天晚上我是微笑著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