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養鄉間

蕭岌常說:可惜了這麼一個伶俐的孩子,若不是出生在二月,留在皇宮裡接受良好的教育,準成為當世最傑出的女才子。蕭岌夫人卻不以為然,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咱們把她養大成人,替她找個好人家就算完成任務。對女人來說,獲得穩定的生活最重要,何苦去做什麼女才子。

天保二十年二月十九日鼓報五更,後梁國都江陵城內的皇宮裡,女眷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而明帝蕭巋卻坐立不安,在宮中來回地踱著步,他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皇后的房中傳來驚天的喜訊,那就是希望自己的皇后能給後梁的皇家再添皇子,為後梁的江山加固根基。此時的明帝似乎比生產的皇后更為焦急,額頭上已經沁出密密的汗珠,內屋中,皇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又使他感到愧疚,不由得雙手合十,祈禱皇后順利產下孩子。

終於,一聲響亮的嬰啼傳來,蕭巋心頭的石頭總算落地了。

“恭喜陛下,又得了一位公主。”一名侍女來向蕭巋稟報。

“公主?”蕭巋的一腔熱望變成了冰水,臉馬上拉長了,“公主?二月生的公主?”蕭巋狠狠地瞪了那名侍女一眼,似乎他渴望的皇子突然成了公主全是她的錯。

侍女惶恐不安地退了出去。蕭巋又嘟囔了一句:“二月生的公主……”這想法讓他沮喪不安,感覺上天真的不佑他這小小的後梁了。心情雖然不好,身為皇夫的職責還沒有忘記,蕭巋慢慢地向皇后的房間裡走去。

張皇后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被汗水浸溼的長髮緊貼在臉上,看上去格外憔悴。蕭巋與皇后的感情一向很好,他壓抑著心中的不快,幾步邁到床邊握住了皇后伸出被外的一隻手。皇后睜開雙眼,虛弱地說:“陛下……對不起,是個女兒……二月的女兒……”

蕭巋用力握了下皇后的手:“安心調養。我們還不老,還有機會。”

皇后喘息了一陣,說:“不喜歡,就棄了吧……”

蕭巋把目光移向皇后身邊那個已經在襁褓中沉沉睡去的嬰兒,這是蕭巋的第四個女兒,看上去跟別的嬰兒沒什麼不同,臉色發紅,且有生產時擠壓出的紫青色斑痕。每個剛剛脫離母體的小生命都是這樣,看不出醜俊,摸不準性情,也很難斷言她將來的命運。蕭巋又把目光移向皇后:“怎麼說也是我們的骨肉,你安心養息吧,我已經想好了安置她的辦法。”

不久,這個新生嬰兒被送出了皇宮,寄養在蕭巋一個遠房堂弟蕭岌家裡。

蕭巋的心裡卻久久不能平靜,這個新生兒帶給他的不是希望而是沮喪,沉埋在心裡多年的富國圖強的熱望被沖淡了。

蕭巋的後梁絕非五代時朱溫那個後梁,這個後梁源於南北朝時蕭衍建立的梁王朝。梁武帝蕭衍也算一代人傑,其統治的梁王朝隔江而治,強大得足以跟北方的北魏、東魏抗衡。蕭衍在位四十八年,晚年昏聵,寵信奸佞,大權旁落。一場“侯景之亂”讓梁王朝元氣大傷,逐漸走向衰落,繼蕭衍之位的簡文帝蕭綱及後來的元帝蕭繹、敬帝蕭方智不過都是別人手中的傀儡。蕭衍死後不到六年,梁朝就被陳霸先的陳朝所替代,蕭家天下淪喪了。

蕭巋承襲了父皇蕭詧的微薄基業,也繼承了父皇蕭詧的復國遺志,只是勢孤力微,空有雄心壯志而已。他在等待機會,盼望著自己的好運,乞求上天給予他好徵兆。可機會難覓,好運難求,陳朝雖有衰敗的跡象,卻仍不是他這個附庸小國所能撼動的;他所依附的西魏滅亡,代之以北周,但他附屬國的地位無法改變,依然受制於人,經濟和軍事都很難求得發展。他盼望著,哪怕是天降祥瑞給他一點希望也好,這個祥瑞也沒盼到,盼到的卻是一個二月生的女兒。他覺得晦氣,感覺自己復國圖強之路更加漫長了。

蕭巋繼續期盼著他的機會他的好運,我們的主人公———那個被父母遺棄的小公主卻已經喝著牛奶羊奶學會了說話走路,成為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娃。歷史過於久遠,沒有史料可以考證她的名字,更沒人知道她叫過什麼乳名,我們就稱她蕭氏女吧。那個時代女性的名字不值錢,公開場合提到某女性,有身份的稱其封號,或以其丈夫的身份稱之,一般的便在其姓后冠以氏字。我們這位被遺棄的小公主何來封號?稱其為蕭氏女,也算是符合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潮流”。

剛會說話走路的蕭氏女很頑皮也很伶俐,懂得察言觀色,也知道怎樣討大人的歡心。蕭岌夫婦視若己出,經常抱在懷裡給她講故事,教她背誦歌謠。蕭氏女記憶力極好,一般的歌謠聽一兩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蕭岌喜歡的不得了,不聽夫人的勸阻,早早地就開始教蕭氏女識字了。蕭岌常說:可惜了這麼一個伶俐的孩子,若不是出生在二月,留在皇宮裡接受良好的教育,準成為當世最傑出的女才子。

蕭岌夫人卻不以為然,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咱們把她養大成人,替她找個好人家就算完成任務。對女人來說,獲得穩定的生活最重要,何苦去做什麼女才子。蕭岌搖了搖頭:當今天下有幾個人配得上咱們這個女兒?我總覺著這孩子的命運不一般。蕭岌稍通易理,曾經認真推算過蕭氏女的命運,結果讓他大吃一驚。他對自己的推算懷有疑慮,說出來又不無忌諱,所以這個結果他連自己的夫人也沒告訴,只是在對蕭氏女的教育上更加盡心盡力了,希望能有驗證自己那個結論的一天。

蕭氏女的命運確實不一般,她後來的身份高貴,決不是她父親那個小小的後梁容得下的。命運似乎真是有定數的,她的命運也早早地被捆綁到了那個時代的巨輪之上,成為那個時代的影子。而這個巨輪的中心正是北周,這時的北周朝廷正發生內訌,奏響了南北統一的序曲。

北周大將、隨國公楊堅坐在書房裡,眺望著窗外剛剛發綠的柳枝怔怔地出神。最近,他時常這樣呆坐著,翻開的書卷並不閱讀,備好了筆墨也不書寫。案牘上的那一杯茶總是晾透了還沒喝一口,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彷彿也變得有些呆板。

這是自宣帝即位以來才有的事。應該說,宣帝即位,楊堅的長女楊麗華由太子妃立為皇后,身為國丈的楊堅,除了世襲的隨國公爵位外,又被拜為上柱國、大司馬,旋即又拜為大後丞、右司武,地位與丞相相當,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依據常理,此時的楊堅身家顯貴,位高權重,有享不盡的榮華和富貴,似乎再沒有什麼值得憂愁的了,應該高興才是。可此時的楊堅卻常常被一種莫名的憂慮所籠罩、包圍著。

楊堅的父親名叫楊忠,乃北魏時鮮卑將領獨孤信麾下的一員猛將,深得獨孤信的寵信。北魏永熙三年,楊忠追隨獨孤信投奔時在長安的鮮卑大貴族、關西大都督宇文泰。同年,北魏分裂成為西魏和東魏,楊忠與獨孤信便都成了宇文泰的開國功勳。在同東魏的戰爭中,楊忠勇猛善戰,攻無不克,屢建奇功,從而使他在朝野之中聲名顯赫。而令楊忠威名遠揚的並不僅僅是能征善戰,更重要的是與那一段帶著傳奇色彩的故事有關。

那一年,宇文泰率領將士們在深山裡大圍獵。兵陣已經佈置就緒。楊忠站在宇文泰的一側,只等獵物一出來,主將一聲號令即可率兵衝鋒陷陣。驅趕獵物的隊伍已經出發很久了。這支隊伍是在排兵列陣的時候就派出去的,自左右兩翼出發迂迴到前方二三十里的地方,然後或鳴鑼擊鼓,或搖旗吶喊,把藏匿在荒草亂石和樹林叢中的那些野獸飛禽驅逐出來。受到驚嚇的動物會爭先恐後地把這些鑼鼓聲、吶喊聲遠遠地拋在身後,以求能逃脫性命,殊不知在它們前面,有數以千計的弓弩手正搭箭張弓,等待著它們的到來。這時,宇文泰和楊忠率的部下正在等特著面前將要出現的這種壯觀場面。

就在這時,一聲長長的、震撼山野的吼嘯聲從他們的身後響起。眾人一驚,忙回頭一看,只見從不遠處一座被樹木掩映的亂石崗下,竄出一隻斑斕猛虎,直向宇文泰猛撲過來。弓箭手們一時亂了陣腳,蜂湧而至地圍了上來拉開弓箭就要向奔跑著的老虎射去。

就在這千均一發的時刻,只聽得楊忠大喊一聲:“休得莽撞,傷了將軍!”身隨聲到,楊忠已躍至老虎前方。待老虎撲過來,他側身一避,同是抬起左臂往虎背上一攬,從腰部將老虎緊緊箍住。老虎猛地搖擺了一下腰身,卻未能掙脫,於是調轉頭來朝著楊忠張開了血盆的大口,楊忠的右手“嗖”地一下插進了老虎的嘴裡,隨而聽得他奮力一聲:“嗨———”只見從老虎嘴裡撲地迸射出一注鮮血,楊忠將老虎的舌頭從它嘴裡連根拔了出來。

還沒等疼痛至極的老虎再發淫威,楊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鐵鉗樣的手指死死地扼住了它的咽喉,絲紋不動,越陷越深。不大一會,這山林獸中之王腰身被牢牢箍住了,咽喉被深深陷死,渾身上下動彈不得,但它那隻鋼鞭似的尾巴卻仍然在不斷的兇狠地抽打著地面,發出“啪啪”的聲響,直攪得塵土碎石飛揚,待塵埃落定之時,只見楊忠正用一把泥土擦搓著手上的鮮血,嘴裡還不停地“撲噗撲噗”向外吐著細沙和草葉。那隻斑斕猛虎癱臥在他的腳下,早已沒有氣息了。

這一場人虎惡戰把宇文泰及部卒們看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對於馳騁沙場驍悍的楊忠,他們早已熟悉了,而從未能想到他與猛獸的格鬥也如此英武。宇文泰在驚歎之餘,既有感激,又有欣喜,像楊忠這樣的忠勇之士實在不可多得。於是,宇文泰當即給楊忠賜字“掩於”。所謂掩於,在鮮卑語中就是猛虎的意思。賜姓、賜名、賜字乃鮮卑君王和貴族給予下屬漢旗將官的崇高榮譽。楊忠得賜掩於,更是聲名大振。

時隔不久,北周取代了西魏。楊忠自然是北周的開國元勳,地位日隆,官至柱國大將軍、大司馬,爵封隋國公。

北周武帝天和四年,楊忠去世。時任隨州制史,年僅二十八歲的楊堅承襲了父親的爵位。

正是由於這樣的身世,楊堅在武帝宇文邕朝中也頗得賞識和重用。在為皇太子選妃的時候,武帝選定了楊堅的長女楊麗華。倍受寵信的功臣,又成了皇親國戚。對這種恩寵有加的榮耀待遇,楊堅不敢有一時忘懷。他時時提醒自己,當盡心竭力輔佐君王,以圖國家社稷安寧昌達,乃至千秋萬代。因而對朝政國事,楊堅始終兢兢業業,不辭勞苦,更得武帝信賴。每次武帝巡幸外出,宮中之事都全權委託給楊堅。然而,好景不長,武帝在北伐突厥途中駕崩,幼主登基,這幼主本來是自己的女婿,若是一位英明君主,那自然是依然如故,可偏偏這女婿卻是一位荒淫無度的昏君。

楊堅不到四十歲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國丈,可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太瞭解這位皇帝女婿了。自他即位以來,楊堅幾乎天天都在提心著這位女婿皇帝給社稷帶來的災亂,並儘自己的最大努力採取補救措施。可誰知這宇文贇沒做幾天皇帝,便傳位給八歲的兒子靜帝,自己則做起逍遙自在天元皇帝,一門心思吃喝玩樂去了。

一次,他竟當著先朝幾位老臣的面說:“有眾愛卿輔佐靜帝,朕也就放心了。所謂國家社稷的安定與否,實際上就是一個皇權、皇位的問題。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宇文氏,那麼天下仍然是朕的天下,國家也還是朕的國家。江山不改,社稷不移。至於國家能否繁榮昌盛,朕還沒有設想過。不過照此下去,我想也不會敗壞到難以收拾的地步吧?”

聽了宣帝的這一番話,在座的諸位老臣無不痛心疾首,這哪裡像一個君主說的話!自稱天元皇帝的宇文贇整日裡不是在宮裡與妃嬪使女嘻笑取樂,就是高宴群臣,放縱豪飲,這國家還成什麼體統?天子如此,身為國家重臣的楊堅怎能不鬱鬱寡歡呢!

天元皇帝此時正高高地坐在大殿之上,在眾王公大臣的歡笑聲中,在璀璨華麗的燈光照耀下,飲美酒、聽華樂,已是微醺了。此時的燈光有些過於明亮,映襯得他的目光有點朦朧渾濁。這朦朧渾濁的眼睛,除了在盡情欣賞那翩然起舞的俊美宮女,還在不停地搜尋著大殿裡的每一個角落,他注意的不是王公大臣對他此舉的態度,而是在注意隨他們來宴樂的女人。惟在此時,他才品嚐到了做一個皇帝的真正滋味。

天元皇帝的心中無比愜意。他慢慢地舉起杯送到嘴邊,輕輕地呷了一口,緩緩地嚥了下去,接著又猛一張開,噴出一股酒氣,然後又夾了一塊牛肉送到嘴裡細細地嚼著,腦袋微微地搖動,兩眼眯成了一條縫隙,似醉非醉的樣子。

驟然間,他的頭停止了搖動,雙眼忽地一下睜開了,原本有些渾濁的散漫的目光立刻聚集成一束,雖算不上有神,卻極為尖銳。因為他看到,在自己左方几乎靠近大殿門口的地方,坐著一位極其標誌的少婦。雖然離得很遠,但他也能霧裡看花般地洞察她的年輕貌美,玉骨冰肌,在蠟光燈影的搖曳下更顯得楚楚動人,在今晚席間數百名貴婦之中,她豔壓群芳,無人與之媲美。天元皇帝定了定神,將舉了半晌的酒杯放下,然後向身旁的一位內侍招了招手,那內侍急步上前,天元皇帝以下頜往那邊少婦的方向探了探,並配以眼神問道:“你可知道,那位夫人是誰?”

其實,這名內侍早把天元皇帝的神色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猜到了這位風流天子的心中想著什麼,他也知道天元皇帝問的那位夫人是誰,但他仍然按照天元皇帝所指的方向,伸長脖頸看了一眼,然後躬身答道:“回陛下,那位是西陽公宇文溫的新婚夫人,複姓尉遲氏。”

“哦。”天元皇帝微微頷首,“這麼說,她是杞國公宇文亮的兒媳了?”

“正是。”內侍答道。

天元皇帝開始冥思苦想。良久,他終於眉頭舒展,想出了一條妙計。於是遣內侍喚來兩名心腹宮女,伏在耳畔如此這般地一番面授機宜。兩宮女頻頻點頭,領旨轉身而去,旋即來到尉遲氏的桌前。她們先是在自己臉上顯露出一片驚羨不已的神色,然後開啟她們那如簧的朱唇,一會稱讚尉遲氏的嬌美容顏、天生麗質,一會兒又稱讚尉遲氏的身段如何如何婀娜窈窕,簡直就是舉世無雙。讚美之間,兩宮女端起酒杯輪番勸酒。

本來尉遲氏身為貴婦,又出自名門,且在新婚燕爾之際,本有幾分新娘子的靦腆與羞澀。況且,這一次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皇宮,第一次參加皇帝舉辦的盛宴,第一次見到如此盛大的場面,自然免不了有一些侷促拘謹。她也在不斷地告戒自己,無論言談舉止、走姿坐態,處處都要小心謹慎,惟恐有越禮之處壞了規矩,貽笑大方,以致緊張得額上已經沁出一層細細的香汗珠來。這時又見兩位宮女走到自己跟前,聽說這兩名女子竟是天元皇帝的貼身隨侍,不禁有些受寵若驚。然而驚魂未定,兩名宮女那極盡誇張的稱頌讚美之辭又將她拋向雲霧之中,立刻便昏昏然飄飄然了。看到二名宮女把持酒壺,端著酒杯,你來我往地向自己輪番敬酒,她也想極力推辭,但經不住兩名宮女的一再開導勸說,待她發現自己已不勝酒力時,卻為時已晚。

沒過多久,可憐那尉遲氏的眼裡,面前的兩名宮婦已變成了四個人,旋即又幻化成了八個,整個皇宮都旋轉起來……終於,尉遲氏支撐不住了,頭向前傾,趴伏在桌上,直到宴席散去,也沒能抬起頭來。

眾王公大臣紛紛退去,西陽公宇文溫也急於偕妻子回府,怎奈尉遲氏酒醉不醒,動彈不得。就在這時,一位宮女對宇文溫說:“夫人多飲了幾杯,只是行動不便而已,並無大礙。不過此時出宮,恐受外面寒風侵襲,就很難保證不生病恙。依奴婢二人之見,西陽公不如自己先回府,將夫人交給奴婢二人攙扶至後宮休息。有奴婢二人盡心侍侯,西陽公儘管放心,待明日夫人酒醒,再遣人接夫人回府,豈不更好?”

聽得宮女一片盛情,西陽公宇文溫也覺得在理,內心深處儘管有許多不情願,但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得謝過宮女,並再三叮囑務必細心照料,便退出大殿回府去了。

待宇文溫一走,兩名宮女便攙撫起尉遲氏,匆匆走出大殿來到後宮,這裡早有一間準備好了的房間,兩名宮女將尉遲氏攙扶到床榻之上,為她脫去衣裳,拉過一條錦衾蓋在身上,然後掩上房門悄悄地走了出來,轉身匆匆地向天元皇帝的寢宮奔去。在那裡,天元皇帝有豐厚的賞賜在等待著她們。

子夜時分,尉遲氏從昏昏沉沉的酒意中漸漸醒來。她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的力氣。頭昏腦脹,口中乾渴。她用力支撐起身子,想坐起來找杯水喝。就在此時,她聽到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帶著歡愉的笑意在說話:“夫人,是想喝水吧,朕早給你準備好了。”

尉遲氏大吃一驚,頃刻之間酒意全無。她睜大雙眼,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並未睡在西陽公府的臥房裡,身邊躺著的這個男人也不是西陽公宇文溫,卻是天元皇帝。而自己,渾身上下竟一絲不掛,與同樣一絲不掛的天元陛下遮蓋在同一條錦衾之下!

驚恐之餘,尉遲氏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想起身跪拜,卻又赤身裸體,只好拽拽錦衾遮掩一下,僕伏在床上哭泣道:“陛下,奴婢有罪,望陛下寬恕!”

“噢?”天氣皇帝溫和地笑笑,也坐起身來,“夫人何罪之有?”

“奴婢在皇宮大殿之上醉酒,有失王公體統,不合皇室禮節,應當治罪。”

“哈,哈,哈……”聽了尉遲氏的話,天元皇帝的胸膛裡爆發了出一串嘹亮得意的笑聲,這的確是一種由衷的、開杯的大笑。“夫人說到哪裡去了。今日是朕為慶賀天元而設宴群臣,君臣都應盡興才是。多飲幾杯又有何妨,甚至放浪形骸也理所當然,無傷大雅。夫人以微醺滯留宮中,侍寢於朕,此乃夫人之洪福,也是朕的豔福,此乃天意,何談什麼有罪無罪!夫人,快來。”天元皇帝說著,就伸出雙臂欲將尉遲氏摟在懷裡。

尉遲氏忙把頭伏得更低,身子緊緊壓在床上,拉油道:“奴婢不敢。以奴婢微賤齷齪之身,怎敢玷汙聖上的龍體,還請陛下寬諒!”

“此言差矣!”天元皇帝伸出手來,一邊撫摸著尉遲氏的秀髮,一邊說,“普天之下,六合之中,所有的人體物件,甚麼卑賤高貴、齷齪潔淨與否,全看朕的旨意。只要朕喜歡的,想得到的,就是高貴潔淨的,就是為朕生長造化的。夫人就不必多慮。”說著,又要動手。

“陛下,陛下……”情急之中,尉遲氏提高了聲音,懇求道:“奴婢新婚,已是西陽公府之人。婦道關鍵,莫過於操守貞節。懇請陛下三思,恕奴婢難從之罪!”

“嗯?”天元皇帝一聲冷笑:“這麼說來,夫人把那西陽公宇文溫看得比朕還要重喲?除他之外,在夫人眼裡,杞國公宇文亮是否也要高於朕之上呢?”

天元皇帝的這一番話,讓尉遲氏聽後有些不寒而慄,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將會超出自己的想像。她似乎還能聽到天元皇帝深藏在肚子裡沒有說出來的話:在你尉遲氏心中重於泰山的東西,在我天元皇帝看來,只不過是一片鴻毛而已。管他什麼杞國公、西陽公,要殺要剮,要剿要滅,都在朕的一句話!

尉遲氏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著自己丈夫的名字,心中在反覆權衡:比起闔家的性命安危來,自己失節一事不是微不足道嗎。事到如今,也只能犧牲自己的貞潔以保全闔家性命了。如若能以小全大,保得一家老幼的安寧,就是失貞也是值得的。

想到這裡,尉遲氏慢慢地直起腰身,舉手捋了捋額前那瀑布似的秀髮,用她那閃動著淚花的目光,向著天元皇帝那雙淫蕩的眼睛迎了上去。

看到眼前尉遲氏那犁花帶雨般的嬌容,天元皇帝在憐惜之餘大喜過望,他忙張開雙臂朝尉遲氏身上猛撲過去……

杞國公宇文亮得知兒媳尉遲氏被留在宮中過宿才回,就知道事情不妙。

宇文亮密囑兒子一定要細細盤查,弄出事情的真相。本來,這時的尉遲氏早已是羞愧難當,加之丈夫追問得緊急,只得將天元皇帝強行留宿侍寢的前前後後和盤托出。得知兒媳被霸佔,妻子受汙辱,宇文亮父子如雷轟頂:昏君無道,國將不國!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父子二人難以嚥下這口氣,馬上派人召集來十幾位自己的心腹將吏,議商計策。

宇文亮坐在廳上,濃眉緊鎖,虎目環視四周,朗聲道:“眾所周知,當今這位天元皇帝放棄朝政,傾心於聲色犬馬,荒唐淫縱,一日盛過一日。長此下去,江山社稷傾覆將是遲早的事。列位宗室、諸公也是國家的忠臣良將,難道我們就忍心坐視國家滅亡而無動於衷嗎?眼看我周朝的江山就要斷送在這個無道的昏君手裡,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嗎?”

大堂之內迴盪著宇文亮那洪亮的聲音,空氣似乎有些凝固,短暫的沉默之後,開始聽到有人小聲的,但卻是發自內心的嘆息。

宇文亮向他們投去尋問的目光。於是有人問道:“敢問杞國公,有何良策能制止這種禍國殃民的局勢蔓延?”

宇文亮和兒子宇文溫交換了一下眼色,壓低聲道:“那天元皇帝之所以肆無忌憚,除了他那驕縱任性的天性外,最重要的是他依仗著上柱國、鄖國公韋孝寬手握重兵而有恃無恐。”

“我等將如何處置呢?”又有人問道。宇文亮站起身來,再一次用目光巡視了在場的所有人,然後說出了自己心中的計策:“我想今晚立即偷襲韋公營寨,奪得兵權,天元皇位可不推自翻。到那時,我等儘可另立新君。成敗之際在此一舉,還需諸公鼎力相助,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聽到要推翻天元皇帝的荒淫統治,在場的人都一拍即合,當場歃血盟誓,相約當夜發動兵變。

是夜子時,天地一統如墨一般,陣陣夜風吹來,卷著地上的殘葉嗖嗖作響,偶爾傳來遠處山林的野獸嚎叫聲,讓人聽後有些毛骨悚然。宇文亮親率數百兵馬,在夜幕的掩蓋下,向著韋孝寬的陣營疾馳而來。在距離營寨三五百步的地方,宇文亮勒住了馬韁繩,並以特定的鳥叫暗號示意讓隊伍停下,向營寨內細細地觀察起來。

只見營內刁斗無聲,一片寂靜,只有數點香火一明一滅地,香火的明滅之間映出三兩個手持刀槍,來回巡邏的士兵身影。一切都與往常一樣。宇文亮抬頭望了望鍋底一般的天空,輕聲說了句:“天助我也!”遂策馬領兵,呼嘯著殺進營寨。待砍翻幾個哨兵衝入幾個營帳一看,宇文亮不覺出了一聲冷汗:原來這是一座空營!

宇文亮一看自己闖入了一座空營,知道中計,大事不好,情急心虛,朝身邊士兵大喊一聲:“撤!”但已來不及了。只聽得一聲呼哨,營寨外立時燈火通明,四面八方早已埋伏多時的兵馬鐵桶一般圍攻過來,一時間殺聲震天。

宇文亮的兵馬陣腳大亂,被殺得丟盔棄甲,宇文亮左衝右撞,好不容易殺開一條血路衝出營寨,看看左右,手下僅剩不足十人。到了這般田地,他又無意更無力去奪得兵權,推翻天元皇帝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逃回府去,設法攜家人儘快逃離京城,保全性命。

幾個人逃出不足兩裡地,忽見前面一座小土坡下突然出現十幾炬火把,同時就聽到有人在喊:“杞國公,還是乖乖地留下頭顱再走吧!”

宇文亮定睛一看,正是上柱國、鄖國公韋孝寬帶領百餘人馬擋住了去路。

宇文亮強壓怒火,雙手一拱:“鄖國公,當今天元皇帝昏庸無道,世人有目共睹。昏君不倒,禍國殃民。我身為宗室,走此險棋,從大處講是為了江山社稷,順應天意;從小處說,也是出自無奈。鄖國公向來深明大義,洞察秋毫,更應與我等共同起事,定會一呼百應,馬到成功!”

“哈、哈、哈……”韋孝寬大笑道:“好一個杞國公,你我同為周室重臣,為人臣者,就當忠君愛國,哪管他昏君與否,有道無道。然話又說回來,今夜之事,若不是本將軍事先得報、巧作安排,此時的韋某怕是早已做了你杞國公刀下的冤魂了,休得囉嗦,還是快快下馬受死吧!”

話音剛落,眾士兵蜂湧而至圍將過來,不多時,宇文亮便被韋孝寬一刀斬下馬來,結果了性命。

就在此時,皇宮裡的天元皇帝也沒有休息,自韋孝寬走後,宇文贇就在皇宮裡靜候佳音。

天元皇帝終於等來了韋孝寬,並且還帶來了宇文亮的人頭。

宇文贇立即下令宿衛軍抄斬宇文亮、宇文溫全家,惟獨赦免尉遲氏,並命專人護送至宮中。

天元皇帝又是一陣狂喜:宇文亮老賊,不但自己送死,還送上了自己的兒媳,也省得我再費心思了。當夜,宇文贇又將尉遲氏擁入帳內,盡情淫樂。

時隔三日,天元皇帝傳旨:立尉遲氏為長貴妃。又過了幾天,天元皇帝匆匆將小宗伯辛顏之、博士何餒等幾位大臣召來,對他們說:“朕欲立長貴妃尉遲氏為皇后,眾卿以為如何?”

宇文亮、宇文溫之死,已給朝臣們留下了可怕的陰影。這時聽到天元皇帝的發問,只得唯唯應是,隨聲附和。

宣帝宇文贇即位以來,已先後立了四位皇后,即:天元大皇后楊氏、天大皇后朱氏、天右大皇后元氏、天左大皇后陳氏。這回,他又新設一個天中大皇后,由原來的天左大皇后陳氏充任,而立尉遲氏為天左大皇后。可以說,宇文贇在立皇后的事情上,真可謂,別出心裁。

博士何餒原本就是一個巧言令色、阿諛奉承之徒。立刻上奏道:“陛下,先秦的古代王朝就有先例:帝嚳就有四位妃子,虞舜也有兩位妃子。如此看來,先朝立後,亦並沒有限數。臣以為,立一位或幾位皇后,並非按先朝傳統律制不可,也與國家社稷興盛安寧與否無關。惟陛下旨意行之。”

天元皇帝的臉上即刻綻開了得意的微笑。他一擊手掌,朗聲笑道:“好,好,何愛卿真是無愧於博士稱號,學富五車、博古通今,增立皇后之事就這麼議定了。相關文本之事,還有勞諸位依次斟酌辦理吧。”

眾大臣唯唯喏喏,退出大殿。天元皇帝的心中非常愜意,他面對銅鏡抿了抿鬢髮,吩咐內侍傳諭下去:天元皇帝要駕幸長貴妃宮中。他想把已確定增立皇后的好消息親自告訴尉遲氏。

正準備動身起駕,就見天元大皇后楊麗華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在宇文贇的面前叫了一聲:“陛下!”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宇文贇一怔,問道:“什麼事,如此慌張?”

“陛下,臣妾聽說又要增立皇后,是嗎?”楊皇后垂首問道。

宇文贇一聽,倒是輕鬆地舒了一口氣:啊,原來是為此事而來!女人啊,女人,女人的天性就是忌妒,小肚雞腸,便道:“是啊,幾位大臣剛剛議定。”

楊皇后抬起頭來,雙目直視天元皇帝:“臣妾以為,此事斷不能行!”

宇文贇一聽,那張本就灰白色的臉上,立刻佈滿了陰雲,厲聲問道:“為什麼不行!”

楊皇后毫無懼色,鎮定回答道:“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增立皇后,有違綱紀,臣妾惟恐貽笑天下。”

“什麼?貽笑天下,誰敢!”天元皇帝右手一拍桌案,冷笑道:“朝堂上下無人對此事有異議,依朕看來,惟有你才是目無綱紀,膽大妄為,竟敢當面恥笑朕!”

楊皇后依然神情若定,款款說道:“臣妾是以江山社稷為重,冒犯上之罪斗膽進諫,還望陛下三思。”

“大膽!賤婦,反了不成!”天元皇帝已是惱羞成怒,向殿外大聲吼道:“來人,拖出去杖背一百二十!”

可憐那嬌小羸弱的皇后之身,怎能消受得起那一頓亂棒毒打呢。杖責下來,楊皇后的脊背已是皮開肉綻。只見她趴在地上,脊背起伏,發出一聲聲沉悶的喘息。

宇文贇一聲獰笑,吩咐宦官:“將她抬往後宮,請太醫治療。”說罷,抬腳走去。

“陛下!”

宇文贇一愣,回頭看去,只見楊皇后雙臂撐地,竟顫顫微微地爬起來。雖然說話的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語氣卻依然是那麼堅定:“陛下,請再聽臣妾一句話。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增立皇后一事萬不可為!”

楊皇后的語音剛落,天元皇帝的臉便是一塊鐵青,他簡直就要氣瘋了,一時竟氣得語塞,想不出用什麼樣的言詞來斥罵這位天元大皇后。他繞著趴伏在地上的楊皇后轉了兩圈,然後朝身邊的宦官捶首頓足地怒吼道:“將這個賤婦拖入別宮,賜她自盡!”

宇文贇吼罷就朝殿外拂袖而去。可未出殿門,又迴轉身來,咬牙切齒,惡狠狠對楊皇后說:“朕今日先殺了你,改日再誅殺你們全家!”

說完,才在內侍宦官的簇擁下出了殿門,徑直朝尉遲氏的寢宮奔去。

這時,內史鄭譯正巧有要事面奏天元皇帝,還未走到殿前,就遠遠看到宇文贇怒氣衝衝地朝後宮走去。鄭譯熟知天元皇帝的脾氣,料想又有什麼事發生。及至進殿,只見幾位宦官正在往外攙扶天元大皇后,他更是吃了一驚。

宦官中一位曾做過鄭譯的隨侍,頗有私交,便對鄭譯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及原委。鄭譯聽罷,臉上已失去了顏色。當下將那位宦官拉到一旁,輕聲密囑一番:“快將皇后攙入別宮,請太醫診治。賜死一事暫且拖延一下。請諸公放心,所有責任皆由老夫一人承擔,決不會連累你們。”

這幾位宦官本就非常同情楊皇后,只是苦於愛莫能助。一聽鄭譯這番話,自然是點頭應諾。鄭譯轉身而去,急急忙忙奔向自己府上。鄭譯怎能不焦急萬分呢?他與皇后楊麗華的父親、隨國公楊堅少時同窗,現又同朝為臣,平素二人結誼甚深,不分彼此。現在遇上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鄭譯豈能坐視不管!

鄭譯回到府裡,疾書便箋一封,交給一個心腹侍衛,令騎快馬飛奔隋國公府,將宮中發生的事情報與楊堅及夫人獨孤氏知曉。

楊堅除了在書房呆坐以外,唯一能傾訴的就是自己的夫人獨孤氏。這獨孤氏就是楊忠的上司、鮮卑大將獨孤信的女兒。楊忠與獨孤信乃生死之交,友誼甚深,獨孤信就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了楊忠的兒子楊堅。而獨孤信的長女則是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獨孤氏嫁給楊堅的時候年僅十四歲。鮮卑族有夫人參政的傳統,因而無論是國事家事,獨孤氏都經常與楊堅商討,出出計謀。

此時,窗外隨著微風搖曳的柳條,送來了陣陣嫩綠的清香。庭院裡的月季花已經突出了骨朵,地上的野草也發出了嫩葉。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山川原野又開始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而唯有宇文氏治下的國家,卻在日夜不息的歌舞中,一天天顯露出衰敗的頹勢。

楊堅望著窗外的景象,禁不住又是一陣悲嘆。

忽然門外傳來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抬頭看去,是夫人獨狐氏,只見她行色匆匆,滿臉的惶恐之色。楊堅忙起身問道:“夫人,何事如此慌張?”

獨孤氏氣喘吁吁,一時間難以平定下來,只將手中的一張紙條遞給楊堅,說:“內史鄭譯……”

楊堅明白是鄭譯差人送來的,急忙展開一看,失聲叫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這時獨孤氏已悄悄平定了喘息,對楊堅說:“夫君,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趕緊想辦法救女兒的命。千萬不能亂了方寸!”

楊堅與獨孤氏畢竟是久居朝中,對皇宮裡的政治鬥爭,相互之間的傾扎的事情看得多了,很快就從驚恐之中鎮定了下來。只見楊堅眉宇緊鎖,倒背雙手,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然後果斷地對獨孤氏說:“此事還是由夫人出面為好。”

獨孤氏一怔:“為什麼?”

楊堅胸有成竹地說:“那天元皇帝儘管無道,但畢竟年輕,他總不至於跟一位老夫人計較而一點情面不給吧,更何況你是他的岳母。再者,婦道之言,也不會引起他的猜忌疑心,夫人只管多講些陪罪的話、好聽的話就是了。而我身為朝廷重臣,如果為此事去朝見那天元皇帝,似有挾迫之意,難免引起他的猜疑之心。萬一言語稍為不慎,他又會疑忌有謀反之心。這樣就會事與願違,不僅救不了女兒,弄不好就會遭到與杞國公同樣的命運!夫人,你看是不是這樣?”

獨孤夫人聽罷,連連點頭稱是,也顧不得再多說什麼,一邊向外走著,一邊吩咐家人備車,匆匆忙忙奔往宮中面見天元皇帝去了。

事實證明,楊堅讓夫人出面求情的策略是完全正確的。天元皇帝開恩,沒有跟獨孤氏過多的計較,免去了皇后一死。獨孤氏千恩萬謝放心地離開了皇宮,可是天元皇帝卻因此落下了一塊心病。

他在想,那關係著女兒生死的大事,楊堅為什麼不出面來見朕,卻讓夫人出面求情呢?朕將他的女兒毒打囚禁,還要賜死,身為隋國公的楊堅能不覺得臉面有失而生氣,由此心生怨恨嗎?恨到極處又會怎樣呢?一連串的問號攪得天元皇帝心神不寧。朕還曾說過要誅殺他們全家,現在想起這話的後患來更是覺得可怕。

於是他又把何餒召來,問道:“何愛卿,依你之見,隋國公楊堅不來面聖為皇后求情,而讓夫人獨孤氏前來,這裡面是否別有緣由?”

“這個……”何餒一聽這樣的問話也不敢胡言亂語。他深知,那隋國公楊堅是朝中位高權重的丞相,又是天元皇帝的岳父,從道理上講,不可能是結怨甚深,勢不兩立的對頭。因此,還不可為迎逢天元皇帝而把楊堅貶得太慘。如果說了對楊堅不利的過頭語,待幾天之後國丈與皇婿之間的一時齷齬冰釋,天元皇帝一高興,將自己貶訴楊堅的話透給他,那時遭殃的將是自己。

於是,何餒的腦子飛速地旋轉之後,斟酌再三,沉吟道:“陛下,依微臣之見,隋國公是將陛下責罰天元大皇后一事當作家中之私事而已。他雖為國丈,卻更是朝延重臣。如果親自出面求情,恐有國事家事混淆之嫌,會使陛下為難。所以,讓夫人出面處理,似乎更加合情合理一些。而單從家事這一層想,往重裡說,那隋國公似有擺一擺國丈的架子的意思。除此之外,愚臣似乎再想不出有什麼別的緣故了。”

天元皇帝聽罷,點了點頭,心裡卻在說:好一個何餒,真像泥鰍一樣粘滑得可以,公公婆婆都不得罪。口中說道:“杞國公宇文亮與朕是從祖兄弟,身為宗室,爵至國公,他都有舉兵反叛的行為。而那許多的別臣外戚之中,是否也有人心存異志呢?”

何餒一聽天元皇帝的問語,似有弦外之音,又似乎試探,他仍不知道聖意的深淺,所以更是謹慎,不敢胡言亂語,信口雌黃。於是答道:“啟稟陛下,微臣的確不知,陛下恕罪。”

宇文贇也覺得剛才的問話欠妥,他的本意是影射楊堅,卻忘記了面前這位臣子,也是一個不姓宇文的外族臣子,豈不是一網打盡了滿河的魚?網面太大,竟連眼前被問的人也網進去了。望著何餒一臉的尷尬,他和善地笑了笑:“何愛卿不必多慮,朕只是隨便問問而已。”隨即便命他退出。

不過,宇文贇對楊堅的疑心並未就此消除。於是他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套計謀。

雖然赦免了天元大皇后楊麗華一死,卻命她暫居別宮,名義上是因為她的病體不便挪動得就地療傷,實際上是軟禁。與此同時,在隋國公府周圍佈下眼線,日夜監視楊堅及其家人的行動有無異常。

結果半月有餘,毫無所獲。宇文贇又想出了第二條計策。

天元皇帝傳召楊堅進殿議事,並吩咐禁衛軍士兵,一旦察覺楊堅神情異常,便可見機行事,就地正法。

名義上是進殿議事,其實什麼大事也沒有。楊堅來後,君臣二人只是漫無邊際地閒聊,扯了些風調雨順,民風民俗之類的話題。最後還談到,當今天下能與本朝抗衡的只有南陳,應相機征討之。楊堅自始至終神情自若,談笑風生。還順從宇文贇說了許多讓他聽了開心的話,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一樣。宇文贇見無懈可擊,沒有任何藉口下手,也就沒有談天說地的興趣了,讓楊堅回府。

楊堅從皇宮裡出來卻並沒有回家。他悠哉悠哉,一副閒逛的樣子,來到了內史鄭譯的府上。他已察覺到天元皇帝的用心,一絲不祥之兆襲上心頭。

到了鄭譯府上,在客廳裡賓主落座之後,楊堅即刻收起了剛才裝出來的那副悠閒自得的神情。因為與鄭譯是少年時的好友,他也就免去了客套寒喧,直奔主題地說:“鄭譯兄,天元陛下對臣下疑心日重,長此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殺身之禍降臨!”

於是鄭譯為楊堅出了個避禍之策,他說:“皇上正準備討伐南陳,今日還提及出征將帥人選,我可以舉薦你為討陳將帥。身在外,當可避一時之禍。”

楊堅認為此法可行,至於以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人密商的脫身之計並沒得以實施,也失去了必要。

春末夏初,宇文贇就病倒了。他自知來日不多,急令人速召小御正劉昉、中大夫顏之儀入宮,打算面囑後事。不曾想,及至劉昉等人來到病榻之前時,已是面色灰黃,喉嚨嘶啞,說不出一句話來。劉昉等人見此情景,只好說了幾句請陛下靜心調養之類的安慰話,便急忙退了出來。劉昉一看天元皇帝的樣子,心中已經明白,宇文贇的時日不多了。他急忙找到了內史鄭譯,先對他描述了宇文贇的病情,然後說:“天元陛下已病入膏盲,無藥可救,毫無疑問。你我身為朝臣,當為國家社稷擔憂,共議一些辦法來應付目前的局勢。”

鄭譯道:“御正所言有理。多年來,北方突厥屢屢犯邊,南有強陳虎視眈眈。一旦天元陛下駕崩,靜帝年幼當政,根本不可能掌握國家大事。倘若外寇乘機入侵,恐又引發內亂,江山社稷將不堪設想。應立即推舉一批忠心耿耿之臣監國輔政才是。”

劉昉道:“內史大人所言極是。依本官看來,隋國公楊堅在朝多年,朝野上下威信頗高,而且又是皇后之父,如能請得出他來監國輔政,當是眾望所歸。”

劉昉這一席話說到鄭譯心裡去了。就目前情況看,朝野之中,能擔此重任者,非楊堅莫屬。楊堅慮及自身安危,當不會推辭。

果然,楊堅被二人說動,答應入宮侍疾。

緊接著便是實施宮禁,切斷了天元皇帝與其他大臣的聯繫。

楊堅入宮侍疾的第二天,天元皇帝宇文贇駕崩了。

鄭譯、劉昉和楊堅立即召集宮內侍衛宦官,嚴令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密不發喪。然後又矯靜帝旨意,令楊堅總領內外兵馬事。

詔書發出之後,禁衛軍照章行事,紛紛表示服從楊堅的節制調度。京師之內首先安定下來,算是走贏了第一步。待一切按計劃佈置就緒,才宣告為天元皇帝發喪,繼而迎幼主靜帝入居天台宮。

這一切都在按預先計劃進行著,甚至比原來設想的還要順利,楊堅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他不由得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正是這時,楊堅忽然感到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從心底澎湃起來。他在朝多年,經常在天子左右行走,直到今天他才看清,自己距離皇權帝位僅僅一步之遙!雖說楊堅今日監國輔政,朝廷大權盡在掌握之中,但這朝廷畢竟是周朝,天下依然姓宇文。既然上蒼已把自己推到寶座腳下,何不就此再上一步,創出一個楊家的天下,建立起一個自己的國家。

翌日,楊堅來找劉昉,對他說:“靜帝陛下為先皇涼陰居喪還需一段時間,在此期間,我等主政號令天下或節制文武百官須得有個明正言順的說法。而且,此事不宜拖延,應儘快辦妥為好。”

劉昉胸有成竹:“隋國公放心好了,下官早有安排。我這就去面見靜帝陛下。”

很快,靜帝頒下詔書,任命隋國公楊堅為左大丞相,假黃鉞,掌理朝政,節制文武百官。

有了這一道詔書,楊堅便可堂而皇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首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原來太子居住的正陽宮改為大丞相府,命心腹將領鄭賁統領丞相府禁衛軍,任鄭譯為丞相府長史,劉昉為司馬,文才極佳的御正大夫李德林為丞相府屬,足智多謀的內史大夫高熲任丞相府司錄。這樣一來,周室王朝的皇宮事實上已不是天台宮,而是丞相府。丞相府裡的一班臣僚們早已心知肚明:他們是在幫助楊堅向著皇權的寶座逼進!

緊接著楊堅所想的就是該如何對付京師之外的幾位藩王了。於是楊堅又以靜帝名義下了一道詔書,令趙王宇文招,陳王宇文純,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達及騰王宇文逌等五人入朝發喪。在此之前,五位藩王已獲悉天元皇帝大喪,今又見到靜帝的詔旨,並沒多想,便相繼奉旨進京。

幾位藩王入京不久,就聽到了一個令他們不安的消息:相州總管、蜀國公尉遲迥在相州任上舉兵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