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廢太子

“不是跟你開玩笑。”楊廣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這一夜我都在想,怎樣才能讓你做皇后。”蕭妃一下子從楊廣的懷裡掙脫出來:“那……那麼……大王是真的想……”

時光如白駒過隙,平陳之後轉眼間十年過去了,晉王楊廣在揚州總管任上也度過了十年光陰。

晉王楊廣本來就對這片水鄉澤國有些依戀之情。因為在他心靈深處那蓄存已久的的希望似乎還很遙遠,甚至還可以說很渺茫。既然是這樣,那就不如暫且不想。

而就在這時候,楊廣聽到了最近在皇宮裡發生的幾件事,確切地說是有關皇太子的幾件事,讓他久存心底的希望之星又開始漸漸地明朗起來,就在那一瞬打消了久居南國的念頭,他看到自己的宏圖大業是在北方,在長安,在森嚴而又輝煌的皇城裡面。

在總管府的眾多屬官裡,楊廣對張衡甚為信任。張衡幼懷志向,才思敏捷。他十五歲入太學授業。開皇初年,被文帝拜方司門侍郎。楊廣出藩幷州時,張衡即拜放幷州總管掾,後來又隨揚廣來到廣陵,成了揚州總管掾,許多年來一直跟隨楊廣,既是晉王的屬員,更是他的密友。

就在楊廣調任揚州總管的時候,文帝曾有旨意,特允許他每年進京朝見一次。這樣一來可以讓他專心做好揚州任上的事情,二來又免去了有事必朝的千里迢迢勞頓之苦。楊廣對父皇的關愛和用心甚為感激。但作為崇高仁孝的晉王,每逢重要節令和歲末年終,他都要派官員帶上許多南國的絲綢珍寶及各貴特產,進京問候一下父皇母后和文武大臣。而每每擔此重任的官員就是總管掾張衡。

這年歲末,即開皇十八年的年末,張衡又一次為晉王完成了進京朝貢皇上皇后和文武百官的使命,回到了廣陵。

以往張衡自京城回到揚州總管府上覆命時,總是與晉王說一些皇上皇后的身體起居,以及文武大臣收到禮物之後,對晉王感謝讚揚之類的事。而這一回見到晉王,行禮問安之後,張衡卻選了一個新的話題。也許,張衡早已知道晉王對此話題更有興趣。他說:“大王,依下官之見,你應該儘快早作準備,去京都朝見皇上皇后。”

“哦?”楊廣心裡詫異。他沒想到張衡會開門見山地說到朝見一事,因為他每年進京朝見都是在五六月間的暮春初夏時節。那時候北方的嚴冬已經過去,而炎夏的酷暑和秋天的大風尚未來臨,是最適宜北上的時候。久而久之,已成慣例,張衡更該知道。楊廣問道:“總管掾,此次進京,莫不是聽到了什麼關於本王不利的消息?”

張衡微微一笑:“大王,這回你可說錯了。正好相反,這次下官進京,所聽到的都是對您有利的消息。”

“噢,真的嗎?”楊廣內心有些激動,“總管掾都聽到了什麼情況?”

張衡收斂了笑容,壓低了聲音說:“朝中文武都紛紛傳言,皇帝陛下已對皇太子失去寵信。甚至有人猜測陛下正在思謀著另立……”

楊廣擺擺手,止住了張衡後面的話,說:“事關大隋基業,你我都不可胡亂猜測。”

張衡但知言語有失,忙低頭稱是。

楊廣又說,“凡事無風不起浪,你聽到的那些紛紛揚揚的傳言,一定是由什麼事情引起的吧?”

“正是如此。”張衡答道。接著,他向楊廣講述了這麼一件事。

依據慣例,每逢冬至,朝中百官都要入宮朝賀皇上,進獻賀禮。這年的冬至,文武百官朝賀之後,又結隊去了太子宮。皇太子楊勇身著禮服,大陳樂隊,在東宮外熱熱鬧鬧地迎接百官,儀式非常隆重。

這事傳到文帝楊堅那裡,龍顏大為不悅。第二天早朝,文帝面對群臣正色道:“昨日冬至節,朕聽說百官相率朝見東宮,不知道這是遵循的哪朝規制禮儀?”

殿下一時無人應答。少頃,尚書僕射高熲出列奏道:“陛下,百官去東宮應為祝賀,不應用朝見一詞。”

“是嗎?”文帝冷冷地反問道,心中不免有些反感。他認為殿下群臣之中,無論是誰出來為楊勇說話都情有可原,惟獨你高熲不該出頭。因為高熲的兒子已娶了太子的女兒,兩人就是兒女親家。看來高熲是自恃功高權重,竟連這些嫌疑都不顧忌了。文帝想,既然你無所顧忌,朕也就不給你留面子了。於是說道:“既然是節日祝賀,按常理應該是三三兩兩,至多也不過十個八個的相隨同行,而且是陸陸繼繼,你來我去,隨便哪個時辰都行,為什麼百官同時集合起來列隊同行?是有人徵召,還是巧合?為什麼太子還身穿禮服,鼓樂喧天地迎接百官?這又是哪國的禮制?”

皇上這連串的發問,殿下群臣鴉雀無聲。

文帝故意停頓了一會兒,觀察了一眼殿下群臣面色,一個個都誠惶誠恐的樣子,高熲也聳了一下眼皮。於是他提高了嗓音,大聲說道:“自古以來,朝綱禮制等級森嚴,上下內外有別,君王臣屬才不至於混淆。太子勇雖然將繼承大位,但目前仍是朕的臣子。正冬節令,文武百官列行朝賀東宮,不合朝廷典章制度,應當立即停止。下不為例,如有違者,一律按謀反問罪。那時候,朕就不管他與太子有何關係了。”

群臣聽得明白,這最後一句顯然是有所指。接著,文帝又道:“當然,擅以禮樂迎接百官是太子之過,朕自然不免追問教訓的……”

聽了張衡的講述,楊廣沉呤半響,心中暗暗思忖:依父皇的脾氣看來,對於太子已不是有些不信任,而是心中早已有了猜忌。他自思自嘆著說:“唉,單就這件事而論,太子也是做得有些過分了,其實對他自己也不利,比如高熲……”

“大王說得很對。”張衡接過話茬,“樂隊受賀一事過了沒幾天,陛下傳旨,挑選宗衛侍官充實皇宮禁衛,一下子就從東宮禁衛中選了一批精悍校尉。這回又是高熲急急奏道:‘若皇宮盡選取強者,恐怕會使東宮禁衛力量太弱了。’陛下一聽更是惱火,說:‘朕隨時行動,禁衛必須雄毅。太子毓德東宮,左右何須強武?’幾句話便把尚書左僕射嗆得額頭冒汗,垂頭喪氣地退下。大王您想,這怎能不讓人猜疑太子與高熲大人串通一氣呢?”

楊廣一拍大腿,似有感慨地說:“唉,這個高熲,怎麼這麼不看眼色。他果真以為功高可以震主嗎?嗨,總管掾,剛才說的這些事,與你開始提到的要本王進京相見又有什麼關係?”

“哈哈哈……”張衡笑道:“大王一世聰穎,不要假裝糊塗,還非要下官說出來嗎?”

楊廣仍然是搖了搖頭。

“大王,依下官之見,若皇帝陛下真的思謀廢立之事,那最有希望立為太子的就是———”張衡說著,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楊廣。

楊廣慌忙伸手將他的手指按下,說:“太子廢立是大事,只有父皇可以言說,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胡亂猜測。”

張衡道:“這些道理下官自然明白。不過大王,人生之中要成就幾件大事,就要有成大事的時機。機遇到了,立刻伸手抓住,事就成了。若稍有疏忽猶豫,時機錯過了,就會一去不復返。下官以為,目前正是該大王伸手去抓一抓試一試的時候。”

楊廣覺得,張衡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好似火鐮敲擊火石迸發出的一簇簇火星直射自己的胸膛。腹內彷彿有一堆乾柴,哪怕有一點火星濺上去,定會燃起熊熊烈火。楊廣明白,這烈火一旦燃燒起來,是會燒塌蒼穹的。所以他一直躲閃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閃,或許這是人的一種本能。

於是他對張衡說道:“咱們倆今天說的話絕不能再和任何人提起!”

張衡點頭道:“大王儘管放心。下官跟隨大王多年,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心中還是有數的。”張衡的確心中有數,因為他早已看出了楊廣心中想著什麼。

這一夜,楊廣輾轉反側,沒有絲毫的睡意,心裡似有一股激流在奔騰洶湧。他分明感覺到,自己胸中那堆乾柴已經點燃了,火苗上竄,直燎得他喉幹舌焦。

反正是睡不著,楊廣索性坐了起來,拉過一條棉被圍在身上。

蕭妃也睜開了眼睛。其實她也一直沒有睡著,聽著楊廣翻來覆去地折騰,她也似乎有了某種感應。此時見他乾脆坐了起來,自己也不想再裝睡,禁不住問道:“大王,你今天怎麼啦,一定是有什麼心事吧?”

“也沒什麼事,就是睡不著。”黑暗中,楊廣淡淡地答道。

蕭妃掀開被子,披衣下床,摸索著點燃了一盞燈,又回到床上陪楊廣坐著。昏暗的燈光裡,她看到丈夫臉上那凝重、痴迷,似乎還夾雜著內心難以掩蓋的激動。她故意試探著問道:“要不,我去叫柳惠過來……”

“唉!看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楊廣打斷蕭妃的話,說“在你們女人眼裡,男人到了夜晚除了尋床弟之事就再沒有什麼可想了,對嗎?”

蕭妃搖搖頭道:“大王可真是冤枉妾妃了。我是見大王滿腹心事又不想對妾妃講,所以……唉!”

楊廣笑了:“愛妃的眼力不錯。我不是不想對你講,是怕把心裡想的事講出來,驚得愛妃更無法入睡!”

蕭妃秋波盈盈,衝楊廣淺淺一笑道:“妾妃隨大王這麼多年,雖沒見過什麼排山倒海的陣勢,耳聞目睹的事情也不算少了。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令妾妃驚恐呢?”

楊廣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兩眼直盯著蕭妃,良久,他突然問道:“愛妃,你想不想做蕭皇后?”

這下蕭妃真的就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瓢涼水,渾身猛地一顫,臉色都灰青了,張口結舌地說:“大王,你,你……”

“哈哈哈……”楊廣見她這副模樣,高興地大笑起來,展開披在身上的棉被,將她裹進來,說,:“剛才還說沒有什麼能嚇倒你,看,只一句話,就把你驚得這副模樣!”

蕭妃難為情地說:“真沒想到大王會拿這樣的話跟妾妃開玩笑。”

“不是跟你開玩笑。”楊廣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這一夜我都在想,怎樣才能讓你做皇后。”蕭妃一下子從楊廣的懷裡掙脫出來:“那……那麼……大王是真的想……”

“不錯,我是想做皇帝,繼承父皇的大業!”

“那皇太子……”

“當然,我得先取得皇太子的地位,才能繼承皇位。”

“不,不是。我是說,父皇陛下早已立楊勇為太子多年了!”

“事在人為,凡事都是可以改變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楊廣對蕭妃講了張衡在京城裡聽到的事情,以及要他進京朝見父皇的想法。

“我覺得張衡說的有道理,應該去京城裡看看。”楊廣繼續說,“當然,事關天下安危,父皇即使有什麼想法,時機不成熟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的。不過,我想可以從母后那裡或多或少地聽到一些消息,探得點風聲。父皇母后號稱宮中二聖,有什麼大事總是一起商議,拿出決斷。再說,父皇能當著朝中群臣嚴責太子的過失,很有可能還是受到母后的影響。”

蕭妃聽了這番話,情緒稍稍有點穩定,她輕輕地說:“妾雖然也生在帝王之家,卻自幼生長在鄉野民間,見識短淺,更無城府,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婦道人家。幸是天降榮華富貴,我們夫妻也恩愛甜美。妾妃原想,此生能得這般境遇就已滿足了。大王這些年來,你做過的事情,無論是對還是錯,妾妃從來不阻攔干預。今天這事我也不想多說,只想提醒大王,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定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一定要小心謹慎從事,萬萬不可輕易將自己的心思流露出來。”

楊廣心裡很是感動,拉過蕭妃的手撫摸著:“凡要做大事,都得冒風險的。我也仔細想過,依我晉王才幹威望以及對朝廷所作的貢獻,都不在皇太子之下,按說繼承父皇基業的應該是我晉王,而不是現在的皇太子。對於這一點,我相信朝中文武大臣也不會有異議。可為什麼我只是晉王而不是太子。這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啊!這種根深蒂固沿襲了多少年的,不看才幹功業而傳立宗室的陳章舊制,難道就不該改一改嗎?”

說著說著,楊廣更加激動起來,手都有些顫抖。但他馬上意識到了,這樣更會增加蕭妃心中的不安,於是他又笑了笑說:“不過,請愛妃放心,我要做就會做成功。目前還不是冒險去做的時候。此次進京,我只是先試探一下父皇母后態度而已。”

蕭妃依然喃喃地問道:“不去試探,行嗎?”

楊廣堅定地搖了搖頭,反問道:“愛妃的命相不是母儀天下嗎?眼前也只有一步之遙了,為什麼不去爭取呢?”

長安,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晉王楊廣帶著蕭妃又一次回到了京城的晉王府。到京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去皇宮向父皇母后行朝見之禮。儀式很簡單,與往常幾乎沒有兩樣。

晚上,文帝楊堅與獨孤皇后在後宮賜宴晉王夫妻,擺滿了美酒佳餚的餐桌旁,只坐了父親、母親和他們的次子及次子媳婦四個人。這次見到父皇和母后,楊廣與蕭妃都有一種明顯的感覺,那就是:他們都老了!楊廣過去從未想到過,人要老起來會這麼快。這回他從父皇和母后身上得到了體驗。他由一些細微之處觀察到了父皇母后不時顯出的龍鍾之態,心中不禁黯然。

楊廣與蕭妃同時端起酒杯,分別向父皇和母后恭誠的敬了酒,蕭妃說道:“父皇母后終日為天下辛苦操勞,才有今天我大隋的國泰民安,國家甚幸,百姓有福。不過臣妾以為,父皇母后的安康長壽,才是國家和百姓的最大幸福。臣妾肯請父皇母后千萬要保重龍體。”

蕭妃的這些話讓文帝楊堅十分感動。作為皇上,他每天都會在不同的場合聽到許多人異口同聲祝福的言詞。然而,那些都是必須的禮儀使然,而且那如其說是對自己的祝福,倒不如說是對皇權的讚頌,甚至口是心非者大有人在。文帝楊堅覺得,蕭妃此時說這些話就不同了。蕭妃自幼失去父愛母愛,九歲入宮與皇后情同母女,仁孝恭順,她說的是心裡話,是一個兒媳對父母的衷心祈願,因而文帝感動。

他微笑著,看著端莊持重的兒媳,說:“兒媳一片仁孝之心難能可貴呀!放心,朕與皇后自然會多加珍重的。不過,自古以來,生老病死在天數,是不可人為的。但是,永保江山社稷長盛不衰卻不盡在天道,而是人大有作為的!”

楊廣頷首微笑道:“父皇說得極有道理。然而,天下任重,國家道遠,全由父皇母后擔承,長此下去難免勞損身心。兒臣以為,父皇母后無須事必躬親,可讓太子多分擔一些……”

“哼!”獨孤皇后打斷了楊廣的話,“勇兒?他……”

文帝朝獨孤皇后舉舉酒杯,看上去像是邀她一同喝酒,實則是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這些楊廣與蕭妃都看在眼裡。他們都在心裡揣測:父皇是不願讓那些不愉快的事破壞了家宴的氣氛呢,還是不想讓我們夫妻聽到由他們親口說出的對太子不利的話?

“廣兒,”文帝放下手中的酒杯,和藹地說:“這些年你在揚州為政一方,上至州縣官吏,下到平民百姓,對你的德才都無不稱道啊!”

“父皇過獎了。揚州所轄州縣原本就是我大隋富庶繁華之地,這幾年風調雨順,商旅暢通,更顯得諸業蓬勃向榮。說到根本,都是父皇聖恩浩蕩,佑護天下政通人和的結果。國家大業隆盛,地方才能隨之興旺。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幷州還是在揚州,兒臣時時謹記父皇的教誨,凡事無不以克勤克儉,體恤百姓的聖訓為指導,從中受益匪淺!至於兒臣本身哪裡有什麼德能才幹,不過屬員的誇張而已。”

文帝對於楊廣的謙虛謹慎非常欣賞,因而更加喜形於色,便道:“朕以為並不盡然。若說下屬難免有虛誇的讚頌之辭,那智覬禪師的奏表都是真情實言。”

智覬禪師是江南天台寺的禪師,也是南宗禪的始創者和著名領袖,與楊廣私交甚深。文帝對佛學禪宗極為推崇,也非常願意與人切磋議論。這其中有著很深遠的根由。

佛教是自漢朝由天竺傳進中國的。到了魏晉時候,由於天下大亂,張揚大慈大悲的佛教順遂芸芸眾生渴望慈悲安寧的心願,很快流傳興盛起來。尤其是江南,因為梁朝武帝看破紅塵,轉入佛門,成了一個在位的和尚皇帝,使得佛教在江南一帶格外興旺。不幾年時間,各地建起的寺廟就有四百七八十座。寺廟裡整天香火不斷,煙霧繚繞。

在北方,佛門子弟的運道就不太順暢了。周朝武帝看到,建蓋的一座又一座寺廟佔了大片的良田,而一批又一批遁入空門的佛教子弟,原本應該是國家軍隊中的士兵。佛教的昌盛直接侵擾了農耕和國家防務,這可是一個不小的隱患啊。於是,周武帝號令大舉滅佛,禁斷了佛教。

文帝楊堅代周建隋之後,佛教馬上時來運轉了。

楊堅就降生在蓮花台下,由智仙尼姑撫養長大。他自幼深受佛門薰陶,沐浴著佛法的恩惠,對佛教有著極深的感情。周武帝禁燬佛教以後,智仙尼姑就身著法衣,隱居在楊堅家中,直至病逝。那時,楊堅已官拜隋州刺吏。

更為重要的是,楊堅尚在襁褓之中,智仙尼姑便預言“此兒日後能得天下”,結果真的應驗了。他由衷地感謝佛祖的點化。當他登基稱帝后,便立即開始報答佛祖恩典:建寺塔,度僧尼,作佛事,寫佛經。在文帝的倡導下,佛教在北方又重新興旺起來。

楊廣乃至蕭妃對佛教的推崇,當然緣於父皇母后。他在上任揚州總管不久,就在廣陵的大召寺設下“行僧齋”。隆重地接受了“菩薩戒”。為他受戒的戒師便是專程從天台寺請來的智覬禪師。受戒之後,智覬送給楊廣一個法號,“總持菩薩。”在佛門,這不僅僅是一個法號,更是一項了不起的榮譽。

自此,楊廣與智覬不斷有書信來往,討論佛學經典,交流本人參禪悟道的體念。對佛門有利的事,楊廣便覺得義不容辭。智覬曾先後請他做廬山東林寺、頂峰寺和荊州玉泉寺的住持,他都欣然接受。而且還將智覬修建玉泉寺的事上奏父皇。文帝親書玉泉寺額賜於智覬。由此智凱又與文帝搭上了關係。每逢節令,他都差遣僧人進京朝貢。文帝宮中的一卷《玉泉伽藍圖》就是智覬送上的。智覬還常有奏書報來,剛才文帝對楊廣提到的奏章便是不久前剛剛報送來的,而且還是專為頌揚楊廣在揚州的政績而寫的。

文帝對智覬之言篤信不疑,他更相信做楊州總管的兒子決不會辜負自己。興致所及,他一邊喝酒,一邊將智覬的奏書對楊廣背誦了幾句:“茂績振于山西,笑聲馳江左;管淮海之地,化愚鈍之民;今太平之世,路不拾遺……”

聽著文帝的背誦,獨孤皇后自豪地笑了。或許是喝了幾杯酒的緣故,她笑得那麼光鮮燦爛,神采飛揚。她笑著對楊廣說:“廣兒,記住你父皇的話,江山社稷長盛不衰盡在人為,咱大隋天下還指望著你哩!”

楊廣覺得,母后對自己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鼓勵,倒不如說是一種暗示。鼓勵是明擺著的,要自己盡心竭力,恪於職守,讓江山社稷長盛不衰,做一個上不負朝廷,又深得百姓擁戴的好王好官。那暗示是什麼?母后在暗示什麼?就得全憑自己揣摩了。這多麼像佛家說的修行悟道啊!禪宗是分為南北兩派的。北宗講究修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其筋骨修行苦煉。而南宗則講究的是“悟”,所謂修禪悟道。一旦頓悟了禪機,你就成功了。這種悟的過程也許是漫長的,但也許就是一瞬間,所謂“頓悟”。這裡面除了本人的靈性之外,恐怕還得有個明白人來指點。

楊廣信奉南宗禪,他覺得自己此時正在參悟禪機。這些天來。他一直忘不了那一桌家宴上父皇母后的言語表情,他似乎看到了一點什麼,卻又拿不準,抓不住。一定要謹慎小心行事,要不然,就算父皇不降罪自己,也會貽人笑柄。

蕭妃和楊廣在京城的半個多月裡,各種名目的宴請應酬天天不斷,不外乎都是王公大臣皇親國戚的邀請,場面自然個個都安排得熱烈喜慶,推杯換盞之間處處洋溢著對晉王昨日功勳與未來前程的讚美之詞。蕭妃和楊廣都被弄得身心疲憊,但卻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興奮,那是一種謙恭的興奮,因為他們心裡明白,如果不能博得這些人起碼的信任和好感,那麼他們的計劃將難以實施。

屈指算來,朝廷重臣或皇親國戚裡面,沒有主動邀請他們夫妻的大概只有兩人:一個是尚書右僕射楊素,另一個便是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楊勇。

太子楊勇不邀請自己,倒還說得過去,一來他自以為是太子,地位自然要比藩王高,又是長子,其次,這也是楊勇的一向為人,也正是他的這一秉性,才讓他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人心。而那楊素老兒自恃功高,深得父皇信賴,在朝中位高權重,竟不把本王放在眼裡,楊廣心中很是氣憤。

蕭妃道:“大王,依妾妃之見,那楊素不邀請我們,我們就主動去拜訪他,更顯得大王的謙恭禮讓,胸襟開闊。如果不去,不但被人認為大王沒有禮儀,更重要的是無異於將這一重臣推向了太子那邊;如果大王主動去登門拜訪,以大王的地位與聲譽,說不定那楊素還會受寵若驚哩!那麼,以後的路就更好走了。”

楊廣一聽,茅塞頓開。

楊廣與蕭妃親自登門造訪了楊素。果然不出蕭妃所料,楊素非常激動,高興得印堂發亮滿面紅光,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他與楊廣、蕭妃互致問候,寒暄落座,僕人剛剛送上茶水,他便忙吩咐準備酒菜。楊廣朗聲笑道:“越國公,這會兒才交辰時三刻,擺酒上菜不是早了些嗎?”

楊素也哈哈大笑道:“難得與晉王、王妃一聚,老夫今日高興得很哩!今日老臣要與大王來個開懷暢飲,慢慢敘談,管它什麼時辰不時辰的呢!”

這也正是楊廣希望的氣氛和效果。

辭別了楊素,楊廣夫妻又拜訪了大哥楊勇。楊勇帶他們夫妻二人到“庶人村”,在這裡接待他們。這“庶人村”就是仿照民間農舍在東宮那一片巍峨華麗的殿宇中,建的幾間茅舍草房,是楊勇聽術士之言,為了逢凶化吉而建造的。

從太子的“庶人村”歸來。蕭妃對楊廣道:“大王,依妾妃之見,我們有必要單獨與母后一見。因為母后的態度如何,直接關係到我們的計劃能否實施。”

“愛妃,你說到本王心坎上去了。我正在考慮,單獨拜見母后的最佳時間哩!”

“妾妃以為,最好是在離別之前去。”

楊廣思慮良久,點點頭道:“好,就在回揚州之前去。”

蕭妃道:“這個時機是最適宜的。臨行前去向母后辭行乃人之常情,順理成章,任誰也不會生出那些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猜忌。再說,母子離別是最易激動和渲洩情感的時刻,平時的清規戒律和謹小慎微都可以暫且放在一邊,說幾句過分的話也不會引起是非,尤其是在母后面前。”

楊廣頻頻點頭,接著說:“還有一件事需要愛妃幫忙。”

蕭妃道:“大王,你我夫妻之間還生分嗎?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父皇對宣華夫人也很是寵幸,我想讓愛妃送一件禮物給她。”

“這有何難,妾妃遵令就是。”

翌日,蕭妃自己又精心修飾一番,來到宣華失人的寢宮,獻上一隻紅色的錦盆。

打開盒子,裡面是一隻純金鑄造的鳳凰。只見那隻金鳳凰,細喙長頸,姿態幽雅,栩栩如生。宣華夫人將它立在几案上,一邊欣賞著,一邊問道:“王妃、晉王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我總覺得受之有愧,但不知道晉王為什麼要送我這隻精巧金貴的鳳凰?”

蕭妃盈盈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晉王說,夫人像美麗的鳳凰一樣,只有金鳳凰才能相配,所以……”

“咯咯咯……”宣華夫人大笑起來,說道:“是嗎?晉王的心思我明白,鳳凰是吉祥之鳥,晉王是要我為他多說些好話,保保吉祥福瑞,對吧?”

蕭妃心中不禁暗想,這宣華夫人不僅美貌聰穎,而且心直口快,是個性情中人。於是施禮道:“夫人聰明絕頂,多餘的話就不用說了!”

辭別宣華夫人,蕭妃匆匆回到晉王府。

轉眼之間,又過了一個月有餘,明天又要返回揚州了。

蕭妃的計謀果然沒錯。

聽得兒子和媳婦說,明天就要離開京城回揚州去了,一抹愁雲漫上孤獨皇后的臉頰,遮蓋了剛才見到兒子和媳婦時的興奮的微笑。她輕輕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這才過了幾天,又要走了……”接著又說:“日子過得怎麼這麼快?”

母后的情深深地打動了楊廣和蕭妃,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難捨難分的愛憐之情,夫妻二人鼻子酸酸的,眼睛都溼潤了,異口同聲動情的叫了一聲“母后!”

楊廣接著說:“兒臣秉承父皇旨意,鎮守江南,為國家社稷,兒臣義不容辭。只是兒臣遠在千里之外,不能日日侍奉父皇母后雙親,盡仁盡孝,每逢想起這些,兒臣心中悲傷萬分。明天兒臣又要遠離膝下,回揚州任上去了,又要去經受思念雙親之苦的折磨。母后,正是這種思念之苦叫兒臣不寒而慄呀!天哪,果真是忠孝不能兩全啊!”

楊廣說著,竟匍伏在獨孤皇后膝下嗚咽著哭出聲來。再看那蕭妃早已泣不成聲,如梨花帶雨一般。

望著眼前的兒子、兒媳,獨孤皇后無不為之動容。她顫微微地一手撫著楊廣的肩頭,一手撫著蕭妃的肩頭,說:“廣兒,你在藩鎮這些年,以自己的才幹和為人頗得政聲。給國家社稷作出了貢獻,也給你父皇和我的臉上添了許多光彩。我心裡真是高興,也覺得光榮。”接著,她又轉過臉對著蕭妃,說:“你又納得這麼好的一位王妃,這可是你的福氣啊!唉!我老了,身體又漸漸地多病,今天與你們分別,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次跟你們見面啊!”話沒說完,滿臉已是老淚縱橫了。

蕭妃趕忙站起身,掏出一方絲巾為獨孤皇后擦拭著淚水,寬慰道:“母后快別說這些讓人傷心的話了。您與父皇健康長壽是我們最大的福分,我們這一輩子全靠您們二老的蔭護呢!”

獨孤皇后笑了,她說:“別說傻話了,我與你父皇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護佑兒女一世。有朝一日我與你父皇殯天了,萬事還得全靠你們自己。一輩子的路還長著呢,千萬要珍重,保重才是。”

楊廣說:“母后所言極是,這些道理兒臣心裡明白,只是……”楊廣欲言又止,而且是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

獨孤皇后看出兒子似有心事,問道:“廣兒,有什麼叫你為難的事嗎?

“母后,我……”楊廣仍然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說吧,廣兒。明天你們就要走了,難道你還要把什麼事憋在肚子裡,也讓我整天牽掛在心上嗎?”

“母后!”楊廣又親切地喊了一聲,話語裡又有了抽泣的音調,“你最瞭解兒臣的秉性了。兒臣自幼性情愚笨,見識低下,總是真心實在地待人處事,從來也沒有玩過什麼虛玄的招數。正因為這樣,兒臣怎麼也想不出是在什麼地方或什麼事情上得罪了東宮的大哥。前些天我去東宮拜見,想不到他對我是那樣一種冰冷淡漠的神情。除了在向兒臣展示他的庶人村時,大哥臉上有一點兒得意的興奮,其餘時候都流露著怒氣和怨恨。兒臣百思不得其解,大哥在怨恨什麼?怨恨我嗎?可我又有什麼值得他怨恨的呢?難道有誰在大哥面前讒言陷害於我?母后,兒臣真害怕有那種事發生,若是真有人在太子心裡埋下仇恨兒臣的種子,兒臣終會有一天死得很慘,而且還會到死也不明白是為什麼死的。母后,我真的很為自己時時可能慘遭不測的命運擔憂害怕呀!”

聽了這些話,獨孤皇后憤怒得竟有些顫抖起來,她恨恨地說:“簡直是豈有此理!這個東宮太子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了!他究竟想幹什麼?我給他選取的王妃,他竟根本不以夫妻之禮相待,卻特別寵愛那個雲昭訓。可憐王妃全當嫁給了一隻豬狗!這些年來,從沒聽說過王妃有什麼病患,卻突然說她暴病而死,我總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些故事,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追究,沒想到他又對你這樣。我還活在世上他就敢如此蠻橫,要是我死了,他非得把你們當作刀俎上的魚肉不可呀!我還常想,堂堂一個東宮太子竟沒有一個正妻的嫡子,若是你父皇百年之後,你們兄弟幾個還要向那個雲昭訓生出的兒子稽首稱臣。每想到這些,我心裡就像刀扎一樣地難受。這算什麼皇太子?他能繼承帝位大業嗎?如果不能,要這樣的皇太子又有什麼用?……”

獨孤皇后一邊說,一邊氣憤傷心地又抽泣開了。

蕭妃接著說:“那個雲嫂子,對我也似乎有一種無緣無故的仇恨,而且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得意。我一看那眼神,心裡就發怵,害怕極了,幾次暗中催促晉王快快離開東宮……”

蕭妃說著已是泣不成聲,獨孤皇后握住她的手,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寬慰道:“兒呀,別怕,有母后為你作主!”

楊廣也陪著母后、蕭妃現出一臉哀傷,而他胸中卻已是心花怒放。母后對太子的憤怒擔擾和貶斥,就是對他心中計劃的讚許和支持,他暗想:該是走第二步棋的時候了!

這天,蕭妃正和柳惠在說笑,晉王楊廣匆匆回來,對她們說,你們去柳惠房裡說話吧,壽州刺史總管宇文述一會兒就要來了。蕭妃順從地點頭。她知道這是她與丈夫曾經計議過的事情。

宇文述是一員有勇有謀的武將,與楊廣私交甚密,兩人無所不言。江南平陳時,宇文述任行軍總管,之後做了安州總管。楊廣出任楊州總管以後,為了能與這位至友來往方便,就奏請父皇恩准,將宇文述調任壽州刺史總管。楊廣自京城返回楊州後,先找來總管椽張衡,跟他講了此行的經歷,又商議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張衡沉思了一會兒,說:“大王不妨聽聽宇文述將軍的高見。”

張衡分析:“以後的重場戲都在京城,而我與大王都是楊州總管府上的,不宜頻頻在京城直接露面。宇文述是壽州官員,不會引起他人疑心。其次,大王與宇文述是莫逆之交,謀嫡之事既便是他不敢出面相幫,也不至於洩露出去。”

楊廣派人將宇文述請到楊州總管府自己的後閣裡。

楊廣依照張衡的建議,向宇文述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言語誠懇而急切。

宇文述對太子楊勇並無好感,他認為楊勇絕非成大器之人。楊勇之所以被立為太子,不過得了身為長子的便宜而已。若論才幹和人品,與楊廣相比太子相差甚遠。再說,若是楊勇繼承天下,他宇文述也沾不到什麼光,如果沒有什麼過失的話,也只能在刺史總管的位子上熬到告老而已。如果能讓晉王得到大位,自己的前景或許就大不一樣。不過儘管如此,畢竟事關重大,關係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宇文述不得不在心中思量權衡再三。

楊廣見宇文述沉默良久,知道他心裡為難,於是說道:“宇文兄,我今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你和盤托出並向你請教,是覺得你是一位值得信賴和依靠的兄長。我明白,這樣的事無論擺在哪個人面前,都會有難言之處。不過,宇文兄,我真希望你不吝賜教,既便不成,我也無怨無悔。”

宇文述說:“皇太子生性孤傲嬌橫,可以說朝中百官無人不知,因此他也就漸漸地失去了皇上陛下和皇后的寵信,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關太子失寵的傳聞我聽到了不少,想必大王知道的就更多了。若論功績聲威,大王要比太子顯赫得多。天下人只知道楊勇是當今的皇太子,至於他的德行如何,才幹怎樣,恐怕就極少知曉。而大王你卻大不一樣,你素以仁愛忠孝稱譽朝野,才華蓋世,文武兼備,御突厥、平南陳,屢建奇功,為國家社稷貢獻之大莫過於大王,因而深受皇上陛下和皇后的信賴與寵愛,已是盡人皆知的事。

“就目前情勢而言,四海之內的崇高聲望實際上已為大王所有,早已遠遠地超過了皇太子。不過,要說到罷黜太子,另立新儲,這可是國家的大事。”

說到這裡,宇文述停下來,端起蓋碗呷了一口茶,細細地品著。接著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有了一番打算就不妨試一試,大王儘管放心,無論成敗,我宇文述奉陪到底,絕不反悔!”

楊廣一聽,心裡的石頭落地,激動地雙拳一抱,說:“宇文兄,單憑這句話,本王先謝你了!”

宇文述擺擺手:“大王,你我之間言謝就顯得生分了。我想,當今朝中能說動陛下廢黜太子另立新儲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尚書右僕射楊素,而能與楊素討論此事的惟有他老弟楊約。別看楊素位高權重,他凡事都要與他的老弟楊約商議,而且對楊約言聽計從。再者,聽說當年為楊約出任大理寺少卿之事,兄弟倆與太子埋下私怨,這就更便利我們行事了。楊約與我私交已久,我對他的脾性十分熟識,這個人愛財好賭。大王,能否讓我近日內即去京城與楊約會面,跟他商議此事,再讓他去打通楊素。倘若一切順利,這事就大有希望了。”

聽罷宇文述的一番宏論,楊廣高興得直搓手,連連說:“好,好!果然是宇文兄想得細緻周全,本王自愧不如!立刻準備一下,你馬上進京去面見楊約。”

宇文述卻說:“大王別急。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咱們自然是希望事情辦得順利成功,但更應想到事情受到挫折甚至失敗,把困難估計得充分一些。何況此事非同一般,一旦失敗,你我也不甘心做俎上魚肉,因此還要有一下策,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楊廣佩服地點點頭,問:“宇文兄有何下策?”

“洪州總管郭衍可是大王的至交親信?”宇文述反問道。

“當然。江南平陳時候他是行軍總管,我們不分彼此,交情頗深。”

楊廣回答得很乾脆。

“那就好。”宇文述放心了,“要把這事密告郭衍總管。當然,大王您不要露面,還是由我去轉達。讓他從現在起暗修甲杖,陰養士兵,萬一事與願違,我們即可以準備屏障,割據梁陳舊地稱雄一方。此乃以防萬一之下策。”

楊廣真的沒料到宇文述一員武將,胸中卻有那麼多的韜略,向他討教可真正是找對了人。當下擺設豐盛的酒宴款待宇文述,蕭妃亦入席坐陪。酒足飯飽之後,宇文述起身告辭。

蕭妃早已吩咐下人準備好了幾大箱金銀珠寶裝在車上,這是讓宇文述帶到京城去的。宇文述說了,楊約愛財好賭,要打通他這個關節,非得用這些東西不可。

楊廣拉著宇文述的手,蕭妃跟在楊廣身後,送宇文述到廳堂外邊,讓他看了裝在車上的東西。宇文述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大王放心,宇文述決不辜負重託!”

不幾日,宇文述的車馬在距離京城不遠的客棧安歇下來。

紅日西沉。宇文述喚侍從駕好馬車,匆匆上路,他是有意選擇這個時間進城的。

出了客棧,宇文述命一位侍從騎快馬進城去,找最好的飯館定一桌上好的酒宴,黃昏後送到大理少卿楊約的府上。然後再去楊約那裡通報一聲,就說壽州刺史總管宇文述前來拜見。通報的重要目的,是要打探一下楊約那裡有無外人,如果有,宇文述就得另尋佳處,車上的幾箱東西也就不能拉到楊府去了。

結果一切都很順利。楊約府上並沒有外人,他一個人正寂寞無聊得難受,很高興地將宇文述迎進府中。

這時定做的酒菜已從飯館送來。楊約一見這情景,就埋怨道:“宇文兄才幾天不見,你怎麼就跟我玩起虛套子來了。這不是有些見外了嗎!你千里迢迢來到寒舍,理當讓我來擺酒為你接風洗塵才是,可是……”

“咳,少卿賢弟何必生分。這次來又沒打算著急走,今天先敬賢弟幾杯水酒,明天你再請我,後天還請我,愚兄絕不推辭。”

談話之間,酒菜已擺了一桌,二人分賓主就坐,開懷暢飲起來。

這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二人都很盡興。待撤去了殘湯剩菜,宇文述命隨從把那幾只木箱搬進來,將箱子裡的金玉珍玩一件件擺上了客廳的桌几書案。

楊約大瞪著雙眼看著,那被酒燒紅了的臉腮更加光彩可鑑。等侍從搬著空木箱退下之後,他便顫抖著聲音問道:“宇文兄,這,這是怎麼回事啊?”宇文述呵呵笑道:“少卿賢弟,這些東西是我拿來向你討教棋藝的。咱們兩人對弈,一局一算。如果你贏了,贏幾局拿走幾件。要是我贏了……”

“好,好!”一聽說要賭,楊約來了精神,“宇文兄不必多說,如果我輸了,這些玩藝一件不要,再領仁兄到庫房去,所有東西任你挑選,你贏幾局拿走幾件。”

“就是這規矩!”宇文述贊同道。

二人即刻擺棋佈子,廝殺起來。

若論真功夫,宇文述的棋藝並不在楊約之下。但今天,無論如何宇文述是不會贏他的,輸掉這些東西是他的計劃,也是他的任務。表面上看,宇文述用盡了文韜武略,卻還是下一盤輸一盤,對一局敗一局,並輸在情理之中,敗於稍遜一籌,竟絲毫沒有破綻。茶水喝得不多,額頭上的汗出得不少。剛過午夜,滿堂的金玉珍玩悉數歸入楊約囊中。終於,宇文述一推棋盤,感慨地說:“少卿賢弟確實厲害,愚兄甘拜下風。不玩了,再玩我可沒有東西給你了!”

楊約雙手一拱:“承讓,宇文兄承讓了!”接著他環顧了一下身邊那些閃爍著珠光寶氣的東西,說:“宇文兄,你我兄弟切磋棋藝可以論輸贏,而這些貴重物件就不要以輸贏論歸屬了吧。”

“咳,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可言而無信呢!”宇文述斷然地遙遙頭。

楊約難為情地擠出一點笑容:“那,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我之間用得著客氣嗎?再說,”宇文述話音一轉,壓低聲音道:“這些東西原本就不是我的!”

“什麼?不是宇文兄的又是誰的?”

“是晉王賜給少卿的!”

“噢!”楊約大吃一驚,臉上得意之色蕩然無存,惶惶的說:“無功不受祿。我怎麼承受得起晉王的如此厚禮?”

“少卿賢弟,無功不受祿那是自然,但先受祿後立功也未嘗不可呢!目前就到了晉王要你為其效力的時候了。”

第二天晌午,楊約興沖沖地回到府上,沒等宇文述開口問話,他先說了一句:“今晚請宇文將軍到家兄府上一聚。”

宇文述心中明白,楊素那道關口打通了。

夜幕降臨,楊約領著宇文述來到越國公府見到了楊素。

楊素開門見山地說:“小弟對我講了宇文將軍的高論,我聽了真有些喜出望外,我生性愚鈍,依我的才思絕不會想到那麼深的一層,多虧宇文將軍提醒!”

宇文述拱手道:“楊大人過獎了,下官只不過是轉述晉王的意思而已,廢立之事還是全仰仗大人了。”

楊素道:“請將軍轉告晉王,楊素定當竭力盡心。正如小弟所言,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自明日起,我便尋機不斷說動皇上,看聖意究竟如何。宇文將軍最好就在小弟家中逗留三五日或更長一些時間,如有意外,我會通知你。若一切順利,你我就無需再見面了,就請將軍回揚州向晉王覆命即可。”

宇文述連連點頭道:“一切由楊大人安排。”

隨後便擺上豐盛的酒宴。楊素特意叫來自己的愛妾樂昌公主坐陪。

楊素喪偶多年,一直沒有續娶正室。據說孤獨皇后都曾為他做媒,也被他婉言謝絕了。平陳後,文帝將從陳朝擄來的樂昌公主等十餘名美女賞賜給他。所有姬妾中,楊素最寵幸的就是樂昌公主。

看到樂昌公主,宇文述便想到了樂昌公主的妹妹,被陛下選為妃子的宣華夫人。姐姐稱得上沉魚落雁,妹妹一定是閉月羞花。這麼想著,宇文述便向楊素道:“楊大人,你可知道上次晉王夫妻的長安之行麼?”

“當然知道。”楊素不無得意地回答道,“晉王夫妻還主動來拜訪老夫呢!”

“你可曾知道晉王妃還曾單獨去拜訪過宣華夫人嗎?”

“這個……”

“尚書大人,”宇文述打斷楊素的話,“別看晉王妃乃一女流之輩,晉王府裡有許多決策據說都是出自她的謀略。”

“噢!宇文將軍不說,老夫還真的沒有注意晉王身邊的這位王妃了。她的眼界可真夠深遠,或許就是孤獨皇后第二吧。看來,上蒼對此確有定數啊!”

二人對視,會心地一笑。

時隔不久,皇上做了一件事先沒有聲張的事情。他抽調幾十名宮中禁衛,令其身著常人服裝,分散在從皇宮到東宮道邊路口上,晝夜值勤,天天稟報。楊素想,皇上這是在提防太子了。

雖然這些事都在波瀾不驚中進行,文武百官都看得明白。常言道:牆倒眾人推。而世間的事實是,牆上剛剛有幾道烈縫,眾人便來推了。各種各樣貶責詆譭太子的傳言紛至沓來,皇上當然聽了不少。只是還沒有人敢在皇上面前直言廢太子。楊素知道,說這句話的人,無外乎是兩種結果:要麼立功受寵,要麼被殺頭。

和宇文述見面後的第二天,皇上在後宮賜宴,楊素奉旨赴宴。席間,他尋機拜見了獨孤皇后。他要親自弄清這位鐵腕皇后對罷黜太子的態度。儘管楊素已聽宇文述敘說了晉王與皇后辭別的那一幕,可是他覺得那只是暗探,沒有明示。他要有皇后一個明確的表態,才好決定如何行事。這事必須得到皇后的支持,方可進行。想當年,皇后杖殺尉遲氏,皇上一怒之下策馬走單騎,還是老夫與高熲去勸駕回宮的哩!此後,陛下和皇后對我更是恩寵有加,只是那高熲說話不看火色,毫無顧慮竟落得免官罷職,告退還鄉。想到這些,楊素心裡信心大增:皇后一定會支持自己的。

果然,一談起晉王的大忠大孝,大仁大義,獨孤皇后就喜形於色,讚不絕口。而當說到太子的恣意妄為,有恃無恐時,皇后便悲憤至極,掩面而泣。最令楊素驚喜的是,獨孤皇后竟然要求他勸說皇上,早作罷黜太子的打算,為此皇后還送給他一包金銀珠玉。

楊素暗想:皇后與晉王殊途同歸,豈不是天降洪福於我嗎?那麼下一步就看我楊素怎麼走這步棋了。

或許上蒼早有安排,一切都比預料的還要順利。那天上朝,楊素比平常早到了一步,看見太史令袁允已在殿外,來回徘徊,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楊素忙上前,主動打招呼:“太史令,看你一副愁容,有什麼難事可否說來聽聽?”

“唉!”袁允嘆了一口氣,說:“尚書大人來得正好,我正有難題向大人請教呢。”

楊素道:“請教不敢當,幫太史令出出主意倒還可以。”

“是這麼回事,近日我觀察天文,幾次都顯現皇太子當廢之象。我反覆思量,若是陛下問起來,下官該不該如實稟奏?”

“咳!太史令怎麼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呢!你我身為臣屬,忠君報國是根本。如此要害之事,怎麼還要等陛下發問呢?應該主動奏報才是。”

“可是,就怕陛下……”

“太子令不必擔心,我與你一同稟奏陛下。當然,此事還不宜在廣庭大眾下張揚。等退朝之後,百官散去,咱兩再向陛下稟奏。”

看到楊素這樣坦蕩無畏,袁允也就點頭應允了。

退朝之後,文帝回到後殿。還沒坐穩,就聽內侍稟報:“尚書右僕射楊素、太史令袁允求見陛下!”

文帝有些納悶:有什麼話剛才上朝不說,又跟到後邊來了?就吩咐:

“請他們進來。”

看到二人進來,文帝先開口道:“二位愛卿有何事稟奏?”

楊素答道:“回陛下,太史令有要事稟奏!”

“噢!什麼要事呀?”

袁允跪伏在地上回答:“陛下,臣夜觀天象,皇太子有當廢之徵兆!”

文帝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他只悶悶地“嗯”了一聲,良久,又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袁允應了一聲“是”便退了出去。

很顯然,文帝要單獨跟楊素交談。楊素心中暗喜:機會來了!

文帝賜楊素坐下,又屏退了左右,稍稍沉穩了一下氣息,說:“楊愛卿,朕也請人看過,剛才袁允所言的天象早就顯現多次,群臣之中善觀天文者甚多,只是沒有人敢說罷了。”

楊素道:“陛下明察秋毫,一語中的。單就太子無德一事,不敢直言的人當中就有楊素。其實微臣覺察太子種種不軌跡象已經很久了,可是,唉……想我楊素追隨陛下多年,在朝中也算一個老臣,對陛下實在不該有什麼吞吞吐吐的,真是愧對聖恩啊!”

楊素說著,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

文帝隨著也嘆了一口氣,說:“愛卿不必自責,在這種事上朕是有過失的。很久以來,朕已經感到楊勇不堪承嗣,皇后也一直勸朕早作了斷。可是,想到楊勇是朕為平民時所生養,又是長子,總有不忍。只希望他會日漸成熟,改正過錯,才剋制忍耐到了今天。看來,朕果然有失於當斷不斷啊!”

楊素接著說:“陛下的話讓微臣想起了一件事,陛下還曾記得誅滅劉居士那些明黨那件公案嗎?”

文帝連連點頭,說:“朕當然記得,那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早在文帝為周室之臣時,就有一位知已舊交,叫劉昶。文帝登基之後拜劉昶為上柱國,為此劉昶感激不盡,兢兢業業。劉昶的兒子劉居士卻是一個狂蕩不羈、目無法度的流氓惡棍,曾幾次犯罪,而文帝都看在與劉昶的交情上寬宥了他。誰知道這劉居士有恃無恐,更加驕恣橫行。他常常盯上一些體魄強健的公卿子弟,將其綁架到自己的家裡,捆住手腳,再把車輪套在脖子上,用棍棒皮鞭拷打。那些被打得遍體鱗傷而又至死不肯求饒者,劉居士便稱其為壯士,親自鬆綁、酒肉款待並盟誓結為朋黨。於是不久,劉居士就有同黨三百多人。他們三五成群,經常遊蕩在官道鄉路上,襲擊過往行人車輛,劫掠財物,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公卿貴族,只要遭遇到劉居士的黨羽爪牙無一倖免,哪個敢稍有不從,即拳腳棍棒相加,遭受一頓毒打。一時間人心惶惶,民怨鼎沸。幾位身受其害的公卿臣子聯名上書文帝,告劉居士結黨稱霸,謀為不軌。文帝龍顏大怒,下令將劉居士逮捕斬首,其黨羽也都殺的殺、抓的抓,是公卿子弟者一律除名。

劉居士一夥朋黨很快就誅滅了。文帝擔心除惡不盡,留有後患,就下詔命皇太子楊勇繼續查劉居士餘黨,並且讓楊素將詔書送給楊勇。

楊素來到東宮,將詔書交給楊勇,他草草地看了一遍就放在桌上,冷冷地說:“劉居士的黨羽早已伏法,叫我去哪裡找?去哪裡查?”

楊素道:“陛下恐有漏網者,日後死灰復燃。”

“算了吧!”楊勇忿忿地叫道。“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竟然出了這樣的事。你身為尚書右僕射,豈能沒有責任?還是你自己去清查吧,關我什麼事!”

楊素見他這副神氣,心中怨恨但又不敢發作,還是耐心地勸道:“這可是陛上的旨意。”

“哼!你別動不動就拿陛下來要挾我。當年逼迫靜帝禪位那事,萬一失敗,先被誅殺的必是我無疑。今天父親成了天子,我居然還不如幾個兄弟。凡事不論大小,都不準由我自主。我還算得上一個皇太子嗎?”說著楊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到什麼時候,我才能自由自在,不受牽制拘束啊?”

當時,楊素只以為楊勇性情暴戾,藉機發洩牢騷,回來後也確實沒敢告知文帝。而今天看來,這件事實在是楊勇謀逆已久的一條罪狀。

這條罪狀確實不輕,像是一把重錘狠狠地擊打在文帝心上,讓他憋悶得難受,不由得發出一聲長長的喘息。

楊素抬眼看看文帝的臉色,冷峻而又壓抑,他覺得是時候了,就說:“陛下,既然當今太子已不堪承嗣,廢立大計應早下決心,不可猶豫了。”

文帝點頭稱是:“愛卿所言極是,正合朕意。依愛卿之見,罷黜太子之後,另立哪位藩王為新儲最合適?”

楊素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是晉王楊廣!”

文帝聽了,立刻高興得眉開眼笑了:“好,愛卿好眼力,與朕不謀而合。知我者莫過於越國公也!”

楊素謙卑地躬躬身子道:“承蒙陛下錯愛,滿朝文武之中不獨楊素有此見地,應當是眾望所屬!”

文帝收斂笑意,說:“黜舊立新,事關國家百年大計,一旦宣詔,要讓群臣百姓心服。因此,還需愛卿細細籌劃一下,並且是越快越好!”

楊素起身應道:“請陛下放心就是了。”

楊素心裡明白,皇上是要他儘快地多蒐集一些楊勇忤逆不孝、圖謀不軌的證據。只要有了足夠的證據,廢掉楊勇的太子只不過是寫一道詔書而已。

楊素自宮中出來,頓覺一身輕鬆。回到家裡,他立即差人把楊約找來。事情到了這一步,以下的工作就要緊鑼密鼓。

楊素對楊約講了面見皇上直言廢立太子的經過,隨後向他請教用什麼辦法可以儘快地搜取到楊勇謀逆的證據。

楊約慨然道:“這事好辦。東宮的屬官中我認識一個叫姬威的,跟楊勇比較親近。我給他送點金銀,再曉以利害,十有八九他會幫這個忙的。”

這姬威是個膽小怕事且又愛財如命的小人。他手裡捧著楊約送來的金銀,又聽楊約說,太子的許多罪過已早被陛下洞察,家兄已奉密詔,一定要廢黜太子。如果此時立功,助陛下一臂之力,日後必將大富大貴。姬威沒怎麼猶豫,便答應暗中蒐集楊勇的不軌言行,並且儘快上書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