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華夫人

楊廣神采奕奕,信步走下車來,宣華夫人低頭跪在道旁迎駕。揚廣緊走幾步,上前扶起宣華夫人,相互攜扶著走進金鳳殿

金鳳殿———仁壽宮宣華夫人的寢殿。

暮色四合。宣華夫人斜倚在殿門口,仰頭望著深不見底的天空,一動不動。

一名宮女走來愛憐地說:“夫人,你在這裡站了半天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宣華夫人轉過身來,見殿內不知何時已撐起了燈,便走回廳中的圓桌旁,坐在椅子上,輕輕地發出一聲長嘆。

兩天之中發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反覆不斷地浮現在眼前,令她憂心忡忡。

先是在自己這金鳳殿裡,楊廣那熱烈地擁抱愛撫,點燃了自己心中的慾望之火。若不是宮女打斷,恐怕自己已和楊廣成就了好事。她一直在想像著那種令人恐懼的幸福快樂。後來,她心神不定地回到大寶殿,竟被文帝看穿心思,可怕的是,自己在皇上的追問下,慌亂之中竟說出了楊廣的名字,皇上惱怒得差點昏過去,接下來,皇上密召柳述,並且支開自己,與柳述不知密商了些什麼,然後就是一段長長的沉寂,等待。今日黎明,一名侍衛來到大寶殿,說是奉太子之命,驅走了宣華夫人和所有內侍僕從,只讓皇上一個人躺在病榻之上,宣華夫人回到金鳳殿不久,就聽到皇上駕崩的消息。接著,楊素宣讀皇上遺詔,皇太子楊廣繼位登基……

儘管宣華夫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已經明顯地感到,兩天之內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情,其中有著一個前因後果的必然聯繫。皇上突然駕崩,太子瞬間即位,都與自己和楊廣寢殿裡做的那件事有關,或直接說,是完全起因於自己在皇上面前供述了太子行為的不端!

宣華夫人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她把天幕戳了一個窟窿,儘管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客觀上禍因自己起,給楊廣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新繼位登基的皇上豈能饒過自己?不是冤家不相聚,我與楊廣或許今生早已註定是冤家了!

宣華夫人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站起身又走向靠牆的一張几案。一隻金鳳凰立在几案上,細喙長項,姿態優雅,栩栩如生。看著它,宣華夫人百感交集。

宣華夫人想著往事,一邊掏出絲巾來擦拭金鳳凰,雖然那上面並沒有絲毫的灰塵,她還是不停地擦著,那動作看上去似有些呆板。物是人非,昨天的晉王成了今天的皇帝,如今他會怎樣處治那個出賣他的女人呢?

這時,一名隨侍宮女走到宣華夫人身邊,稟報道:“夫人,皇上派女御史送來一個匣子,說是賜給夫人的。”

“皇上?”宣華夫人無意間反問了一句。

“哦,對了,就是今天新即位的皇上。”

噢,宣華夫人暗想,這麼看來,新皇上對自己要有個了斷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無論怎樣,自己必須面對這個現實。於是,她吩咐道:“快有請女御史!”

女御史雙手捧著一隻木盒遞給宣華夫人。

宣華夫人接過來仔細地看看,木盒製做得非常精緻,是紫檀木的。還描著金。盒口開啟處貼著一張封條,上邊寫著一個大大的“封”字,旁邊題有五個小字:“賜宣華夫人”,看樣子是御筆親書。

宣華夫人將木盆放在几案上,與那隻金鳳凰並列一起,自言自語地說:“這裡面是不是賜妾自盡的鴆酒呢?”

聽了宣華夫人的這句話,旁邊幾個隨侍宮女嚇壞了,忙問:“夫人,你怎麼了,好好的,皇上怎麼會賜你自盡呢?”

宣華夫人平靜地說:“你們不知道,我曾經傷害過皇上。”

“什麼!夫人你……哎呀,夫人,如果是這樣,我們這些下人也得跟著遭殃了!”

“不會的,皇上要的是我。”

要你?宮女們愣了,是要你死呢,還是要你這個活人?這句話讓人聽不懂。

這時,女御史也開口說話了:“夫人,裡面裝的什麼誰也不知道,還是請夫人快點打開看看,奴婢也好回去覆命。”

宣華夫人冷冷一笑:“怎麼,你是不是以為我害怕了,不敢打開?”

說著,她抱起木盆,走過去放在廳中央的圓桌上,一把撕去了封條。心想:他已經當了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是叫誰死,誰還敢不從?怕是怕不掉的!

“啪”地一聲,木盆打開了,宮女們一下子全屏住了呼吸。她們看到宣華夫人僵直地站在桌邊,臉色灰白,眼珠也不會轉了,像一個木頭人似的。宮女們見狀,呼啦啦地圍了過來,探頭住木盆裡一看,裡面哪有什麼鴆酒毒藥,只有兩個用紅絲帶編結而成,形如桃狀的結子。

宣華夫人覺得自己體內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她用右手輕輕地揉著左胸,緩緩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木訥。這兩枝結子紋路盤曲迴旋,扣與扣連環相套,編織得既結實又飽滿,體現出製作者的精心。在看到這兩個結子的一瞬間,宣華夫人腦海裡倏然閃過兩句詩文:

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

這是梁武帝蕭衍《有所思》一詩中的兩句,宣華夫人想,難道這就是……

“哎呀,是同心結!”一名宮女情不自禁地失聲叫道。其餘幾位宮女也認出了這個物件都高興地隨著叫起來:“是呀。是同心結!”

這些宮女都知道,同心結是用來表達男女之間相互愛慕的信物。雖然她們身居禁宮,不容許有男女私情,然而,哪個少女不懷春?高牆深宮裡的少女對美好愛情的嚮往更加強烈,她們都曾偷偷地編織過這種同心結,用來寄託心中的情思。

“皇上賜夫人同心結了!”一名宮女招呼道,“姐妹們,咱們給夫人道喜呀!”

一群宮女就圍了過來,要給宣華夫人行賀喜之禮。宣華夫人趕忙起身攔下,說:“好了好了,別鬧了!”

經宮女們這麼一起鬨,宣華夫人的面色恢復了紅潤的光澤,心也隨之急劇地跳動起來。

人的命運竟如此之微妙?宣華夫人的生死竟懸繫於一個小小的木盆!開啟之前,金鳳殿籠罩著吉凶未卜的恐怖,木盆的開啟,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歡呼雀躍!人的生命太微賤,太輕渺又太尊貴、太沉重了。

見宣華夫人阻擋住宮女的嬉鬧,女御史說:“夫人,快向新皇上謝恩,奴婢好去覆命。”

一聽這話,宣華夫人遲疑了。謝恩?如果謝恩,就意味著自己答應了新皇上的要求,投入了他的懷抱。當然,這是許多女人企盼已久求之不得的事。雖然自己也是女人,是先皇寵幸的貴妃!現在先皇駕崩未足晝夜,屍骨未寒,他的兒子就送來同心結以表衷情,自己還要應諾謝恩,豈不是有違常論,遭世人唾棄!

宣華夫人一邊想著,一邊分開圍在身邊的宮女,款步走出殿門,拾級而下來到庭院裡。她仰望天空,蒼穹一片漆黑,幾點疏落的星星晦暗天光,令她更加頹喪。一陣冰涼的夜風吹來,她縮了縮肩膀,已感到了幾分初有的蕭索與寒意。她返轉身來,走上台階,在宮女們的驚愕注視之中回到殿裡,她看這些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女孩,那無助的目光似乎在問:我該怎麼辦?

那些久居深宮的女孩們早就看透了宣華夫人的猶豫與彷徨,又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勸解道:“夫人,你可得想開點,宮闈中的女人,哪個不是皇上的女人。自古以來,先後同侍先皇后帝的妃嬪多著哩!”

“是呀,夫人。新皇上年輕有為,英俊威武,朝野上下沒有不誇他的,侍奉新皇上可是你的福份啊!”

“夫人,你說你曾經傷害過皇上,還恐遭禍患,可是皇上卻不計前嫌,又送同心結來,真是一個虛懷若谷,有情有意的人啦!”

宮女們觀察著宣華夫人沉思中的表情,就知道她已動心了。於是進一步開導說:“夫人,新皇上這是以心相求,不是以勢逼人。你可不要負了皇恩啊!”

“夫人,倘若你再為這事而得罪了新皇上,我們做下人的也得受牽連。夫人,你就為可憐我們,答應了吧!”

良久,宣華夫人終於閉上眼睛,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面向北方,雙膝跪地,把頭深深地埋伏下去。稍頃,鴉雀無聲的殿堂裡迴響起一個顫抖的聲音:“臣妾叩謝皇上知遇之恩!”

女御史高興地笑了,說:“夫人,這就對了。奴婢這就回去覆命。皇上知道夫人接受了同心結,一定會非常高興。說不定今晚就要駕幸金鳳殿看望夫人,你也該有所準備。”

女御史興高采烈地走了。金鳳殿裡卻因為她留下的這句話而忙碌起來,宮女們很快就使得金鳳殿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殿堂中間的圓桌上放置了一隻玉盤,用大紅錦鍛覆蓋,盤中擺上了金鳳凰和同心結,如果皇上步入殿堂,首先看到這兩件東西,他心裡一定會非常高興。一盤盤龍涎香點燃了,氤氳的煙霧嫋嫋升起,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龍涎香是南趙貢進之物,文帝在的時候是不允許點的。現在是新皇帝了,撲鼻的薰香是不是可以算作一個新時代開始的象徵?

宮女們還翻箱倒櫃,找出了貴妃的服飾。文帝在時,只有逢年過節或盛大慶典才可以穿戴這些東西———繪有稚羽的錦衣,九朵用金翠珠製做的鈿花,一條一丈七尺長的紫色緞帶,一個用金絲織著獸頭圖案的小蘋囊,佩一塊和闐美玉。

如眾星拱月一般,宮女們簇擁著宣華夫人,有的為她穿衣,有的給她頭上插花,有的往她腰上纏條緞帶。宣華夫人身不由已,任她們擺佈,嘴裡不住地說:“哎呀,你們這是幹什麼呀?先皇大喪,就打裝得這麼花枝招展,我找死啊!再說,皇上來不來還不一定呢!”

一名宮女一邊矯正著插在宣華夫人頭上的金翠珠花的位置,一邊說:“夫人,你就放心吧。天都黑透了,只要你不出金鳳殿,誰能知道你花枝招展。你也別顧及皇上來不來,他就是不來,我們幾個也陪你坐到五更,等天亮了再收拾也不遲!”

宮女們將宣華夫人裝扮停當,讓她安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幾個宮女又在她面前演練起了歌舞,這些女孩子都能歌善舞,各有一手技藝,自文帝病重開始,仁壽宮禁止娛樂,兩三個月時間已把她們憋得不行。她們也早就聽人私下議論說新皇帝喜歡歌舞,就想趁他駕幸金鳳殿之際表演一番,以博得新皇上的歡心。

宮女們剛剛把各自拿手的歌舞演練了一遍,就有一名御前內侍跑來稟報:皇上已從大寶側殿起駕,馬上就要到金鳳殿了。

侍從們連忙將中門大開,備好香案。宣華夫人整整衣飾,率眾宮女來到門前迎候。

不大一會兒,御輦到了。楊廣神采奕奕,信步走下車來。宣華夫人低頭跪在道旁迎駕。楊廣緊走幾步,上前扶起宣華夫人,相互攜扶著走進金鳳殿。

剛一進殿,楊廣果然一眼看見了擺放在盤裡的金鳳凰和同心結,臉上更增添了光彩,他用那心領神會的目光注視著宣華夫人,說:“夫人大度體諒,朕不勝感激,不是朕非禮,實在是朕對夫人傾心已久,愛慕已久而不能自持……”

“陛下,不要說了,”宣華夫人滿臉羞色,打斷了楊廣的話,“妾衷生感謝皇上寵愛之恩。”

兩人默默的坐下,宣華夫人還沒有從羞赧中解脫出來,而楊廣呢,原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見了宣華夫人卻又覺得不知說什麼好,蠟光搖曳之下,楊廣雙目凝視仔細端祥著宣華夫人。只見她今天更加光彩照人,彷彿變成了一位妙齡少女,高挑的身材,那線條更顯得均勻流暢,身著絳紫色絲綢裝,頭頂粉花鳳冠,身垂珍珠玉墜,領帶金鍊,不長的不圓的瓜子臉型,兩彎細眉如柳葉,一雙大眼睛,清澈透明,碧波盪漾,雙眼皮,長睫毛,配上一雙美目,另添幾分娟秀,粉腮如雪,朱唇微啟,露出一排潔白的玉齒,低頭含笑,兩隻酒窩飛到腮邊,讓人神思顛倒。

楊廣暗想,往昔在父皇的病榻之前,自己好像還從來沒有發現眼前的麗人有如此之美,也許是那時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正面仔細端祥的原故,也許是那時的宣華夫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裝粉過。那麼,昨天,同樣在這金鳳殿裡,於匆匆行色之間摟抱著宣華夫人在鼻息相嗅之間,自己也彷彿沒有發現宣華夫人有如此絕豔之色。楊廣陶醉了,時間在無聲中流逝,寂靜的大殿裡,楊廣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夫人。”

一名宮女的呼叫,打破了沉默,宣華夫人抬起頭來,見那宮女朝自己擠擠眼,又努努嘴。原來,宮女們見楊廣和宣華夫人都乾坐著不言語,她們為這種尷尬而著急,才向宣華夫人示意,這也讓她找到了說話的引子。

宣華夫人說:“臣妾身邊這些宮女都擅長歌舞,知道皇上有些愛好,就想在皇上面前顯示顯示,只是先皇甫喪,陛下重孝在身,恐怕不便”

“嗯,這個……”楊廣這才收回自己的思緒,想了想說:“既然夫人與眾宮女如此盛情,朕也不便推辭,在私室之內可以不拘大禮,如果唱歌,就為朕唱一首曹孟德的《短歌行》吧!”

這時候,一名宮女在楊廣和宣華夫人面前擺好了酒菜,剛甄滿一杯酒,一隊宮女魚貫而出,在殿堂裡翩翩起舞,齊聲唱道: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一輪明月掛在天街,初秋的山風時而拂過金鳳殿門,給人以夜涼如水,清爽宜人的感覺。

楊廣喝著美酒,欣賞著宮女的歌舞,很快已是微醺,歌中所言述的也正合他的情懷,因而使他的情緒在烈酒與歌舞的作用下逐漸高漲。

嘆人生之短暫,惟有靠杜康酒來消解憂慮,這種悲涼的情調,正表達出楊廣並未敢忘父喪的心境。

而廣招賢才以幫助建功立業,使天下歸心的慷慨之詞,更激起了他的勃勃雄心,楊廣又喝乾了一杯酒,深有感慨地對宣華夫人說,“父皇在世時就立下宏願,區寧一家,煙火萬里,百姓安居,四夷賓服,夫人,既然朕已即位,就當不負天下,朕要像秦皇漢武那樣,建千秋偉業,創萬代功勳。”

宣華夫人不禁想起文帝在世時常常對楊廣的讚揚……

喝罷酒,也聽過了歌,楊廣站起身“天不早了,夫人早些休息,朕要回大寶側殿了。”

宣華夫人一聽就知道楊廣是在作戲,她知道,皇上既然來了,就打算在這裡過夜。他之所以故作姿態,不過是為了一個面子,再就是要試探一下自己是否心誠。事到如今,如果自己再忸怩作態,就有點太不知趣了。於是,宣華夫人雙膝跪地,用一種真切的語氣肯求道:“臣妾奏請陛下留宿金鳳殿,恩准由臣妾侍寢。”

幾位宮女也一同跪下來,異口同聲地挽留皇上。

這正是楊廣預想的效果,他又擺出一副盛情難卻的樣子,說“既然是夫人挽留,朕今夜就留宿金鳳殿了,”說著,扶起宣華夫人,兩人攜手走進寢殿臥室,宮女們隨即關嚴了房門。

公元605年,楊廣頒詔,改元大業,以示建樹豐功偉業的雄心,隋二世楊廣就是大業皇帝即隋煬帝。

緊接著,煬帝冊封蕭妃為皇后,十月,煬帝為文帝舉行葬禮,與此同時在東京洛陽,與新皇宮幾乎同時竣工的就是顯仁宮和西苑。

顯仁宮建在洛陽西南數十里的壽安,南連洛水支流皂澗,北抵洛河此岸,方圓十里,由大將軍宇文愷和內史舍人封德彝監造。

西苑在顯仁宮西面,與顯仁宮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佔地二百多里。當初大業皇帝楊廣要決意遷都洛陽,新建皇城的時候,就萌生了修建顯仁宮和西苑的念頭,尤其是西苑。

自從住進了西苑後,宣華夫人的心境真的敞亮多了,這裡的湖水,假山曲堤,岸柳都與江南風景大同小異。就連西苑裡的風,也比外面的風柔和,這是水多的緣故,金鳳院中館舍,迴廊,拱門,天井,白牆黑瓦,翠竹掩映,與建康一帶的莊園相差無幾。最讓宣華夫人欣賞的是,金鳳院裡的二十位姑娘,也都是從江南地方採選而來的,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與北方女子不同,吳語呢喃,鄉音濃濃,使宣華夫人倍感親切和溫暖,的確緩釋了許多憂鬱和思鄉之情。

她非常感激善解人意的大業皇帝,讓自己住到這裡,而且,大運河已經開挖了,西苑附近便是這運河北端的源頭,等這河挖通了,從這裡登船回江南,要比從長安趕來方便多了,江南,魂牽夢縈的故鄉,正在一步步向眼前走近。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宣華夫人帶了幾個院裡的侍女,駕著輕車,遊蕩在西苑中。

十六院的院門都是西向而開,從內海引來的渠水潺潺的流過,渠邊垂柳輕搖,枝條拂肩,不陪侍君王的時候,自己就是主人,宣華夫人顯得輕鬆自在,西苑寬廣無垠,一眼望不到邊,不像皇城裡,四周是高高的宮牆,抬頭只能看到方方正正的一塊天空。

輕車馳騁,微風撲面,宣華夫人邊走邊玩,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很遠,抬眼看看,前面就是西苑的圍牆,渠堤之上可以望見牆外的田疇,田野上,一群農夫正在忙碌,他們一邊勞作,一邊唱歌:

挖河開河,百萬離索,美人思故鄉,君王遊興多。

歌聲裡飽含著艾怨,隨風飄來,宣華夫人聽得清清楚楚,一陣愁恨鬱悶陡然襲上心來,令她遊興全無。

早在長安的時候,就有一些閒言碎語傳到她的耳朵裡,說是有一位叫薛道衡的大臣當面勸諫皇上,不該為了美姬愛妃鄉愁遊興,而徵發百萬民夫大修運河。

宣華夫人當時覺得非常委屈,我思念江南故土不假,可又何曾為此請求皇上開挖運河的,皇上打算開挖運河並非始自今日,早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在心中釀造,不過未對外人聲張而已。再說,朝臣百姓只認為開挖運河是為皇上游玩,哪能看透皇上為天下謀福利的雄心大志。

幾句閒語引起的委屈,思慮一陣也就過去了。皇上的每次決策,總會有大臣勸諫,這也算不上是壞事。可沒想到薛道衡的說法流傳到民間,百姓們竟把它編作歌謠來唱了,百萬民眾背井離鄉到運河工地服役,這勞民傷財之舉起因於我宣華夫人,這個千古罵名不是一個柔弱女子所能承擔得起的,不論她是農婦還是皇妃。

皇上啊,你何必去挖那條大河,真的是為我回鄉之便麼,如果真的是這樣,宣華夫人寧可今生今世永不還鄉。秦始皇南修五嶺,北修萬里長城,落了個暴戾昏君的罵名。儘管今天的人們說起長城,看到長城時,無不為它綿延萬里的雄偉壯觀而驚歎,而稱頌不已,但這驚歎和稱頌都跟秦始皇沒有關係了。以此類推,將來人們乘船穿梭於運河之中,或步行徜徉於岸柳之下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想到你大業皇帝呢?你還能以一時之功而千秋不朽嗎?

宣華夫人只覺得頭暈胸悶,渾身無力,便吩咐侍從調轉車子返回金鳳院。

夕陽西墜,宣華夫人慵懶的倚在床上,百無聊賴,黃昏的沉沒暮色籠罩著她的身心,處在這種氛圍的女人,最容易回想起自己擁有過的幸福時光。

當年身為帝王之妹,皇家公主,多麼榮華富貴,威勢顯赫,長江之南,華夏神州的半壁江山統歸陳國,在這半壁江山裡子民都聽從陳氏召喚。憑眺煙雨樓台,靜聽漁舟唱晚,那感覺,那心境,如醉如痴,飄飄若仙。沒想到一覺醒來,國家傾覆,自己與哥哥、姐姐都成了亡國奴,淪為大隋臣虐,往昔的威嚴與榮華富貴已成為過眼煙雲。每每回想起來,總免不了無限感傷。深沉的感傷,使宣華夫人不自覺地吟詠起宮裡流行頗廣的一段宮詞:

紅顏幾許,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髮難除,明年後歲,誰有誰無?

宣華夫人自言自語地吟詠著,不知不覺竟哽咽起來了。過去,雖然同為大隋臣虐,兄妹三人畢竟還是同在長安,承蒙皇上恩典,每逢假日節令,兄妹們都會聚在一塊兒,敘談敘談。誰知才一年多光景,姐姐與姐夫破鏡重圓,再續夫妻之緣,哥哥憂鬱而亡,只敝下自己一個人經受著孤寂愁悵的煎熬。

宣華夫人正獨自哀傷抹淚,一位侍女跑進來報“夫人,皇上游西苑,自內海乘龍舟,沿長渠到金鳳院來了。

宣華夫人動也沒動,問道“長渠沿岸共有十六院,你怎麼知道皇上龍船是專乘奔金鳳院來的?

“哎呀,夫人,這還有錯。”侍女急了,手指著院外渠岸,“人家十五院的夫人都在門口擺了香案果品,盛裝接駕,可是皇上哪個院都沒有去,龍船在金鳳院這邊的岸邊停下,皇上已經離船登岸了,上了鑾駕了。”

宣華夫人翻身坐起,擦試著眼角向窗外看去,透過院門,果然看見一班侍臣簇擁著鑾駕,徑直朝金鳳院走來。

宣華夫人一陣急劇的心跳,她這時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心裡企盼著他的到來。更衣打扮已經來不及了,她抹了兩下臉睥淚痕,一邊整理衣裙,一邊急急地走向院門,院裡的姑娘們也不用吩咐,一個個跟在她身後,出院接駕。

宣華夫人剛剛走出院門,鑾駕已在面前停下,內侍掀起簾幔,煬帝跨出轎門,她連忙就地跪下,惶惶地說:“不知皇上駕到,臣妾接駕來遲,望皇上恕罪。”

皇上滿面春風,喜氣洋洋,親自拉著宣華夫人的手,將她挽扶起來,說:“朕聽說夫人近日身體不適,就沒想讓你出院接駕,是否讓夫人感到突然了?”

“沒有,臣妾正在盼望著陛下來呢。”

宣華夫人說出了心裡話,使煬帝更為興奮,他上下打量著宣華夫人,一身平常打扮,沒有裝飾造作,反倒將她的天生麗質充分地顯現出來,多日不見,她的臉色有些許的蒼白,人也消瘦了一些,更顯出江南女子的獨有的俏麗纖秀。

煬帝愛憐地說:“夫人,是不是西苑太冷清,不太習慣,要麼,還是回洛陽皇宮裡住吧?”

“不、不,”宣華夫人連忙推辭,“西苑很好,金鳳院更好,湖海長河,碧波盪漾,安靜幽雅,園林也這麼寬闊,林木茂盛,臣妾覺得這裡比哪裡都好。”

這是她的心裡話,她真的喜歡這裡的幽靜環境和優美的園林風光。她不喜歡皇宮的森冷和威嚴,況且,皇宮還住著正宮娘娘,大業皇帝的原配發妻蕭皇后。她知道這位蕭皇后也是江南女子,出身梁朝帝室,這一點與自己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蕭皇后是從明媒正娶的晉王妃晉級為太子妃,繼而成為皇后,而自己則是國破家亡被擄過來,從宮奴到先皇的妃子,轉而又成為新皇帝的寵妃。她也知道大業皇帝的這位蕭皇后性情婉順,知書達理,待人寬厚。即使如此,宣華夫人也不想往正宮娘娘身邊靠攏,在金鳳院,只要皇上不來,她就是主人,主人是自由的,自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充滿著誘惑,尤其是對於她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