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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裡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彷彿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彙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裡,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闢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裡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歸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悽悽吹軍號,似乎就在弄堂裡,又似乎是遠著呢。
弦子又急了,饒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裡,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只知道她披著皮領子的斗篷。場子裡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了。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麼?”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隻手,連連搖撼著,笑道:
“我哪兒捨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家裡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裡租了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裡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斗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裡,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著白累絲桌布,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裡放了一撮子撳紐與拆下的軟緞紐絆。牆上掛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裡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隻在籃內,幾隻在籃外。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麼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髮,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
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誇讚西洋婦女的話: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裡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抬得動?年紀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隻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硃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隻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裡吸氣,彷彿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隻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隻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後,她又道:“沒有什麼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麵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牆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隻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裡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裡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趕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閒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裡不知作了什麼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淨!”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牆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濛濛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裡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著十幾個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裡,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溼氣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裡,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裡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里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裡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後曾經領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託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裡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裡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隻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裡火迴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裡,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鬍子呢。
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鬍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溼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隻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隻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裡裹著淚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了,又道:“有溼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闆,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溼氣不溼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闆素日的為人了!老闆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復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樑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麼?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闆你怎麼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身上這一套,老闆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闆是外國脾氣,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闆。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闆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麼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裡去,那身價銀子,少說些打她這麼個銀人兒也夠了!”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議定價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對於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裡沒有什麼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闆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了個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後,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群朋友,拜了乾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眾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後面的一間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家共用的,黑壓壓堆著些箱籠,自己熬製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著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著風乾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著燻魚,臘肉,半乾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裡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家裡的一個小夥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裡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後合。
正亂著,上面夥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闆上樓去了。”
霓喜答應了一聲,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沓沓上去。先到廚房裡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裡,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幾丈天鵝絨做聖台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夥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只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了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臘妮師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來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麼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了。站起來脫了大襖,裡面只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牆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雲青緞舊圍裙繫上了。先衝了一隻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隻朱漆浴盆帶了上去,然後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會,雅赫雅將兩隻溼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後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來,忽道:“你入了教了,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家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下,往廟裡送油送米,佈施幾個,也還有限。換了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裡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門裡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了英國官兒,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昇,樹高招風,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幾時養的你這麼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麼?”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在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僱不起?什麼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灶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兒聰明,也只好關起門來在店堂裡做頭腦罷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著臉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暱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
中國人對於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麼?一來就鬧腸子斷了。”霓喜在他頸背後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彷彿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閒閒地道:
“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裡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麼來?”霓喜道:
“她說我什麼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裡,彎腰擰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揹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麼?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裡,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麼?”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裡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裡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我說在頭裡,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乾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裡,我心裡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裡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裡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裡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麼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裡不自在,儘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麼地方待虧了你?
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麼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服,怪我怎的這麼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麼?”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乾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麼?’”
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裡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乾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裡,高聲喚店裡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週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襁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裡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裡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瞭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繫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裡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髒,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麼?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裡肯認帳?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裡需要這麼個女人,乾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閒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裡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於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藉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併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裡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僱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裡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瞭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捨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裡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裡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裡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採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髮,嗔那轎伕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裡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裡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裡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燻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姑子們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裡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緻,一色方磚鋪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傢俱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讚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裡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鬥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裡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髮,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乾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
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裡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裡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捲起頂心的頭髮,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採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裡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著,牆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牆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牆頭築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杆,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杆,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鬍鬚像一隻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裡沒放假。”梅臘妮道:“衙門裡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麼?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裡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鬍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家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揹負著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裡,湊上去深深嗅著。
只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麼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麼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嚐嚐。”說著,有僕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干係,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裡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捨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彷彿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裡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裡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裡照料去了。這裡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裡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
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台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
“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牆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裡的幾朵硃紅的康乃馨,彷彿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裡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裡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裡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裡,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她託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裡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裡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杆往上爬,盆裡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裡,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稜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鬆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裡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檯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裡的水衝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裡彷彿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裡掛著綵球,慶祝它這裡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檯裡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汙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裡子的門簾,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幾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檯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著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裡?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裡,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裡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裡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兒,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裡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麵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捲髮,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侷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儘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麵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緻小媳婦兒。”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裡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裡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捱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痴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裡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裡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
“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衝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瞭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託著,送了過來。霓喜嚐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髮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彷彿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裡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裡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裡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櫃檯裡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
“媽在這裡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裡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揹著手轉了一圈。
眾夥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闆?”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裡面坐地,叫了兩碗麵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裡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闆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裡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麼?”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採過頭髮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愣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於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裡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裡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裡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裡,卻是坐在地下,復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亂了主意。側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彷彿雅赫雅和誰在那裡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髒了鞋。掩到門簾背後張了一張,卻原來是於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櫃檯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斗。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於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檯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於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痠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櫃檯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於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於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於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裡。
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於寡婦一隻手挽著頭髮,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牆摸壁往裡走,櫃檯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簾子裡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譁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檯上。
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彷彿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硃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捱餓的日子,採朵草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慄。睡也睡不夠,夢裡還是捱打,捱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裡有潮溼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麼,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裡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了,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餘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麼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了,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復又扯散了頭髮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裡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裡是清門淨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彷彿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閒時又到乾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裡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醃髒的去處,落到那裡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台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