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督師祠堂 第一章 朝鮮歸來
紅木盒子第三層之中,放的是祖父從民國二十年到二十二年的全部日記,一摞“奉天驚天大案”記載手稿,除此以外,還有一本祖母留下的《萬匙秘笈》,以及祖父最後記錄中的那一縷青絲。我們坐在老人的工作室中,用了兩個多小時將祖父厚厚的手稿粗粗看完。抬起頭的時候,趙穎和我都呆在當場,久久不能言語。我沒有理由懷疑手稿內容的真實性,祖父當年寫這些,並非為留給任何人看,所以其中記載的一切,應該全部是真實的。但是……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額頭冷汗直冒。
恐怖是什麼,恐怖來自於無知,恐怖來自於對完全超出自己的知識範疇事物的一種本能的懼怕,所以古人會害怕打雷閃電,我們到今天依舊會害怕鬼神。幾十年所學知識在瞬間遭到徹底質疑,這本身就是一種恐怖。按祖父手稿記載,1957年公私合營前,他對此案的惟一希望,全部寄託在從未露面的十一弟身上。只要那筆鉅款沒被取走,所有神秘事件都很可能是“假死”的十一弟在暗中搞鬼。雖然祖父也很清楚,十一弟出現的機會確實極其渺茫,然而公私合營剪綵的一剎那,祖父最後的希望落空。換句話說,一直被懷疑假死的十一弟,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已不在人世了,因為他只要還活著,絕不會對如此龐大的財產不動心。既然不是十一弟搗鬼,那麼整個神秘事件,十二個人相繼暴亡,一千多名弟兄全軍覆沒,還有古墓裡面的“天眼”、“詛咒”,還能有什麼樣的解釋?想到這裡,我平生三十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徹骨的寒冷。
呆坐良久,我才和趙穎匆匆收拾好東西向老人告別。一路上我倆誰也沒有說話,趙穎一直抱著那個盒子,眉頭微蹙、眼望窗外,陷在一種沉思之中。回到賓館,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後我才問道:“下一步怎麼辦?”趙穎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咬了咬嘴唇,答道:“馬上回北京!”
我點點頭,趙穎說得有道理,我們現在確實也完全沒有繼續旅遊的心思了。我們在房間平靜了一會兒,找到導遊,隨便編了個理由,導遊很吃驚,但並沒有多問,答應馬上安排。沒過多久,導遊來通知,明天有一個旅行團一早回丹東,我們可以一起走。
導遊走後我給高陽掛了一個電話,他嬉皮笑臉地問“蜜月”度得如何,我沒心情開玩笑,只簡單告訴他盒子已經打開,我們大後天到北京。高陽聽到我言辭鄭重,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情,收起一貫的嘻嘻哈哈,也沒細問,只叮囑一路小心,有什麼事情回來以後再商量。
晚上躺在賓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雖然已是五月,賓館裡還是異常寒冷。午夜十二點,平壤市的大鐘陰森森敲響了十二下,想到此時是一天中陰氣最重的時刻,我不禁暗暗打了個寒戰。鐘聲響過,我在黑暗中看見趙穎肩頭動了一下,起身下床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問道:“怎麼了?”趙穎喏喏良久,小聲道:“你能不回去睡嗎?我害怕!”我心頭一陣感動,緊緊抱住她冰一般寒冷的身體,腦海中浮現起一首很久以前的歌詞:“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
第二天在車站苦等了近十個小時,我們總算踏上了回國的列車。在丹東轉車之後,第三天下午終於回到北京。回到家裡,我先給高陽去電話,然後和趙穎一起取出祖父遺物。經過這兩天旅途之後,兩人的心緒都平靜了許多,無論如何逃避,該來的總之會來。不過好在無論即將面臨什麼,至少我們兩人在一起。
我們又一次仔細審視祖父遺物,祖父放在紅木盒子第三層的,有我們已經看過一遍的“奉天驚天大案”全部記錄手稿。查詢了一下時間,是從一九五五年開始到一九五七年,祖父前後用了將近三年時間才寫完的案件全部記錄。其中包括全部盜墓案件的詳細記載、推理過程、偵破結果等等。也包括事情的後續發展,他如何營救崔二胯子;崔二胯子講述的全部盜墓過程:如何在古墓中發現“詛咒”、皇太極頭上的“天眼”。此外最詳盡的部分,就是祖父回到北平之後,一直到一九五七年關於此案的全部偵破過程,描述得極為詳細,甚至包括他與軍師、崔二胯子的每一句對話;他對每一個現象的具體分析;對整個事件的詳細推理過程;所有的論據、論證以及最後的調查結果。在最後調查結論一欄,祖父只用墨筆寫下了兩個大字:“詛咒”!
除手稿以外,盒子第三層還有一本祖母留下的《萬匙秘笈》,由於年代久遠,已然變得異常破舊。我大致翻看了一下,只有寥寥十數頁內容。此外,盒中還有三本日記,記述的是祖父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開始,到一九三四年祖父救出崔二胯子後逃到北平之間的全部經歷。
在朝鮮時,我們只是在老人工作室中匆匆看完祖父的文字記錄,其他物品沒有動過。高陽在電話中說要下班才能過來,我們還有幾小時時間,於是我和趙穎開始詳細閱讀祖父這三本日記。
第一本是從民國二十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八月開始,一直到民國二十三年,即一九三四年一月結束,前後將近兩年半時間,記錄極為簡略,往往是隔了數天才有一段內容,而這一段記錄,也幾乎是與追蹤祁老三線索有關。看來祖父在偽滿政府之時,工作極為馬虎、得過且過。粗略翻看了一下,這本並沒有什麼重要內容。第二和第三本日記,是從民國二十三年一月發現祁老三線索開始,一直到第二年初,送走崔二胯子後回到北平這一段經歷。雖然前後只有一年時間,但足足寫了厚厚兩大本。日記的最後部分,夾著幾十頁撕下的紙頁,這應該就是後面日記中缺失的部分。被撕下的日記內容,或是和祖父在偽滿政府工作的經歷有關,或是和崔二胯子案件有關。怪不得當初查看祖父日記時,並未發現任何與此事相關的記錄。這厚厚兩本日記,內容與祖父手稿前半部分記錄基本相同,只是更為詳盡而已,應該算做整個案件的最原始資料,其中也有許多當時祖父對案件細節的批註,以及推理和假設的構想和過程。
日記看完,還沒有來得及細想,高陽已經拎著晚飯來到,迫不及待地詢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我沉吟了一會兒,才將這次朝鮮之行簡短向他講述了一遍,只是沒有將祖父記錄中的內容告訴他,我還是希望他自己來看。高陽大致翻看了第三層盒中的物品,看完一臉狐疑,抬頭看我以示詢問。我看了看趙穎,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趙穎站起身來,說道:“還是先吃晚飯吧,吃過晚飯,我們一起討論。”
三人一起坐到桌前用餐,飯間也是各懷心事,一直到晚飯用罷,誰也沒有說話。收拾好桌椅碗筷,又回到客廳坐下。高陽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趙穎,趙穎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把紅木盒子裡所有東西放在高陽身前的茶几上,說道:“所有的物品都在這裡,我們也不知如何向你解釋,還是自己看吧!”
整整兩個小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趙穎把自己深陷在沙發裡,雙手無意識地玩弄著手裡的茶杯。我則點上一支菸,望著正在聚精會神看著祖父記錄的高陽。隨著高陽手中的記錄逐漸往後翻,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沉重。整棟房間裡靜得怕人,只能聽到客廳掛鐘的“嘀嗒”聲響以及高陽沉重的呼吸。
直到此時此刻,我依舊不願相信祖父記錄的事件源於一種神秘力量,如此結果對我來講實在太過駭然。我們都是六歲開始接受教育,其間經歷了小學、中學、大學整整十六年,所有學過的知識都告訴我們——這世界並無鬼神。我曾經一直深信,我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雖然日常也喜歡看一些鬼故事、神話傳說,但只當一種業餘消遣。這些年也間或聽朋友輾轉講來所謂某某人“撞鬼”的傳說,講述之人也是口沫橫飛,拍著胸脯擔保這一切都是真的,但聽過之後也不過一笑置之。偶爾也曾想過,人類科技發展到今天,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出現一些現今科技無法解釋的東西,實屬正常。比如在人類史前文明之中發現的一些高科技手段的器具,為什麼不可以是人類前一次文明的產物,既然地球有五十億年的歷史,為什麼不會有上一次文明。沒有發現並不等於不存在,例如所謂的“外星人”!想到這裡,我忽然一愣:不錯,我怎麼一直沒有想到,為什麼不可能是外星人?聽來玄妙,但絕對不是沒有可能。整個宇宙數以億萬計的恆星,每個恆星周圍都會有行星環繞,為什麼就只在太陽周圍的第三顆行星上有高級生命?
正在沒頭沒腦地胡思亂想,忽然“哐啷”一聲巨響,把我從天馬行空之中拉了回來,抬頭一看,高陽已經跳起身來,茶几被他帶翻在地,祖父的書稿也掉到地上,正好翻到最後一頁,兩個毛筆字雖然隔得很遠,卻異常醒目:“詛咒”!
高陽一臉駭然,如遇鬼魅,額頭大汗淋漓,不停喘著粗氣。我起身走到他旁邊,倒了一杯水給他。高陽“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緩了半晌,才問我道:“這上面講的,可都是真的?”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緩緩點了點頭。高陽一臉絕望之色,愣了片刻,“咕咚”一下坐倒在沙發上,臉白如紙。
我看了看趙穎,兩人都很清楚,此時此刻如何安慰高陽也沒有用。我們默默收拾好散落地上的書稿,重新擺好茶几。足足半小時後,高陽才緩過勁兒來,雖然臉色還是不大好看,但已不如剛才那麼嚇人。又喝了一口水,高陽道:“你們有什麼意見?”
我又看了看趙穎,道:“我們還沒有商量過。”高陽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趙穎道:“剩下三本日記的內容我們也看過了,大致和筆記上一樣,只是最初的原始資料而已。”高陽又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如此看來,這件事情是不能再繼續追查下去了?!”我望向趙穎,她也沒說話,三個人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打破沉寂,說道:“東西都看完了,無論如何,事情還要解決。不過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希望結果是這樣一個答案!”高陽嘆了口氣,道:“不相信有什麼用,你祖父用了一生的時間調查,我們都應該很清楚,就算不承認,這個結果也是無可辯駁的事情真相!”高陽的話我無法反駁,但還是不甘心,又道:“難道就不能是什麼其他的可能?”
“你指的是什麼?”高陽問道。我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比如說,外星人什麼的?”
“什麼?”高陽聽了我這話一愣,隨後虛弱地笑了笑,道:“你科幻小說看多了吧,有這種可能嗎?”我辯解道:“為什麼沒有,宇宙之大,為什麼就不可能有其他的高級生命,如果沒有,埃及金字塔裡面的電視機電池怎麼解釋?UFO怎麼解釋?沒有發現足夠的證據,並不代表一定不存在。”高陽道:“我不與你爭辯,你說得也有道理,但這件事情恐怕不是這個答案。”
“為什麼?”我問道。
“用外星人至少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神秘死亡!”高陽道,頓了一頓,又道:“而且所有人死因各異!”我心頭一震,不錯,高陽說得絕對有道理。雖然這樣,但自己還是不甘心,不希望觀點一提出來就被毫不留情地斃掉,辯解道:“既然可能是高度智商的外星人,他們的手段就很可能在我們看來是無法思議的!”高陽笑了笑,道:“你這已是胡攪蠻纏了。”趙穎見我們兩人爭論起來,勸慰道:“你們不要吵了,這樣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這時我們才想起趙穎已經半天沒有說話,高陽問趙穎道:“對了,你是怎麼想的?”趙穎沉默了片刻,道:“既然這件事情如此詭秘,我想肖老最後的判斷,甚至包括肖偉剛才的假設,都不能說就是錯的,所有假設都可能有一定道理!”聽到趙穎的讚許,我不禁有些得意。趙穎繼續道:“但是,我倒認為現在還不是忙著下結論的時候。”
我和高陽一愣,問道:“你的意思是?”趙穎道:“其實我剛剛看完這本記錄時,心情之絕望應該和你們一樣。但我始終記得,我是一個刑警,老師曾經教過我們,一定要對任何案件都充滿懷疑,決不能輕信任何結論。肖偉的祖父雖然也是我的老師,但在沒有將這件事情作徹底調查之前,即使對他老人家所作的結論,我也只能持保留態度。”趙穎這番話,我們不禁暗暗點頭。見到我們表示同意,趙穎又道:“既然是這樣,我們就先不要把這件事當做一件神鬼事件來處理,一切從頭開始調查!”
“從頭?怎麼開始?”聽了趙穎這話,我也是一愣,心想:“當年祖父擁有第一手資料,而且又是前後調查了幾十年時間,可是現在已是六十幾年之後,我們如何開始調查?”趙穎想了想,道:“這個我現在還沒有想好,但至少我們需要把所有資料再重新整理一遍,從頭開始分析!”高陽點點頭,道:“我也同意,不管怎樣,我們有必要把事情的全部資料再好好整理一遍。”趙穎問我道:“你的意見呢?”我攤攤手,答道:“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好,那我們就這麼辦。”趙穎說道,“現在對於我們來講,最重要的資料就是祖父這本手稿和後兩本日記。所以對這中間記載的內容,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一點都不能遺漏,再往範圍大一些說,甚至所有和肖老有關的記載,我們都要仔細檢查!”我和高陽紛紛點頭,表示同意。趙穎繼續道:“所以我覺得從明天開始,我們有必要分頭行動,我去公安部把所有肖老的資料再從頭到尾核對一遍,看看其中是否有有價值的部分,你們兩人想辦法找一台掃描儀,把祖父這本記錄和兩本日記的每一頁掃描到電腦裡,這樣我們就可以用投影儀打出來,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分析。”我一拍大腿,說道:“好,就這麼辦!”高陽道:“掃描儀和投影儀我去找,我有一個朋友在聯想外設部工作,他們的掃描儀和投影儀都是不錯的,我想辦法借一台出來應該不成問題!”當下三人分工,作好下面的安排。商量已畢,大家都覺得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高陽起身告辭,而我送趙穎回家。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再提這件事情,每個人都試圖找一些其他話題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快下車的時候我發現趙穎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沒有留意,以為她只是這幾天太累了。下了出租車,我擁著趙穎走進他們小區,開門的時候,趙穎一連幾次都沒能將鑰匙插進鎖孔,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問道:“怎麼了?太累了?”趙穎索性不再去開門,回過身來,衝我搖搖頭說:“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一時又想不清楚。”
趙穎困惑地晃了晃頭,說道:“不太清楚,我總覺得什麼地方有一個漏洞,但想不到究竟是在哪裡。”趙穎又歪頭想了一會兒,最後搖搖頭,道:“算了,不想了,一定會知道!”說到這裡,趙穎握了握我的手,說道:“這幾天你也很累,今晚就別回去了,我知道你一個人睡不著的。”我心頭一陣狂喜,抱住趙穎的臉使勁親了一下,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個人睡不著?”趙穎笑道:“你祖父以前告訴過我,說你膽子很小,從小怕鬼的!”我被揭穿了老底,臉立時紅了,趙穎踮起腳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笑道:“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三人每日下班後齊聚一處。大家先用了兩天時間,將祖父近一百頁手稿全部掃描到電腦中,將所有資料從頭至尾詳細檢查了一遍。我們把所有可能與神秘事件有關的細節整理出來,全部留檔。這兩項工作做完,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天。此後三人一起,將我的書房騰空,掛上白布,高陽借來投影儀,三人每晚泡在屋中,將祖父的記錄通過投影儀一頁一頁打在牆上,翻來覆去查看分析。這段日子我們幾乎不眠不休,週末更是如此,三人都是異常疲倦。如此耗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但幾乎一無所獲。
如果勉強說有什麼進展的話,我們確認了兩件事情:第一,分析基本確認祖父記錄中的翠兒,應該就是高陽的祖母——馬老奶奶,我們後來也找老人求證,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這件事情的確認讓我們著實興奮了一陣,但遺憾的是,馬老奶奶並沒有提供給我們什麼更有價值的資料。
至於第二件,我們在祖父的記錄中發現了一處疑點,那就是在祖母留下的《萬匙秘笈》中,為什麼會有關於“天地乾坤芯”的開啟方法。不過這似乎與整個案情並無實質性關聯,但事情本身還是引起了我們深思。
根據我們掌握的資料,高麗李氏匠人將制鎖開鎖絕技傳授兩位中國徒弟,即後來所講的“南張北譚”。但由於資質原因,兩位學生都未學到“天地乾坤芯”絕技。這一點,我們已經在與蘇州張老的交談,以及祖父的記錄中兩次得到證實。而且,從邏輯上我們推斷出,祖母一家應該就是北京譚氏鎖匠傳人。所以,祖母一家應該也沒有學到“天地乾坤芯”啟法。可令人奇怪的是,《萬匙秘笈》中又確有“天地乾坤芯”啟法。既然是這樣,寫下這本《萬匙秘笈》的祖母先祖究竟從何處得來此項絕技,這一點讓我們幾人絞盡腦汁也未有定論。
我們又將《萬匙秘笈》仔細翻看一遍,確如祖父記錄中所講,秘笈中記敘極為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潦草,彷彿是時間緊迫,匆忙趕製而成。書中除開鎖技巧介紹,沒有任何其他文字說明,這位先祖的姓名、生卒年、事蹟全不可考。
根據我們這段時間調查得知,北京譚家於明末神宗年間在北京開設鎖行,清初康熙或雍正年間生意如日中天之際神秘失蹤,數年後又在瀋陽出現。現在看來,很可能是與這本《萬匙秘笈》有很大幹系,但詳情究竟如何,由於年代實在久遠,可能將是一個疑案了。
這一處疑點的發現對我們的工作可以說毫無助益,大夥兒探討了兩日也就作罷,繼續分析祖父的其他記錄。我們幾乎不眠不休,又是十天以後,三人已是累得面黃肌瘦、面有菜色,但是依舊沒有實質性突破,一種失望和恐懼的情緒逐漸襲上每人心頭。從現在種種資料分析,我們不得不承認,祖父最後所下的結論,無疑是最合理的。
前前後後忙活了一個月,我們決定先放下這件事情,至少暫時告一段落,休整一段再說。散夥那天,三人都是灰頭土臉、疲憊之極。收拾好所有資料,又把投影儀裝好,因為明天就要還給人家。臨出門高陽苦笑了一下,對我們兩人說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信這個答案是真的!”我嘆了口氣,道:“誰會希望……”我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勉強擠出了一個苦笑。
高陽也嘆了口氣,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過該來的總之會來,有鬼也好,無鬼也好,我們的日子還要過,想開些吧兄弟,我們已經盡力了!”說完拍了拍我的肩頭。大夥兒都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趙穎喃喃說道:“除非有一種可能,就是肖老和我們的推論結果都是錯誤的!”說到這裡趙穎又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道:“不可能,我們也就罷了,肖老怎麼也會呢?”
高陽忽然問趙穎道:“在案件偵破中,是否有偵破不出的懸案,又或是破案結果是錯誤的案例?”趙穎笑了笑:“當然!按道理一把鑰匙解一把鎖,破案就像開鎖一樣,只要有鎖,就一定能找到鑰匙把它打開,但這只是理論,實際上因為種種原因,那把鑰匙不一定找得到。”高陽繼續問道:“案子偵破不出或是偵破失誤,原因會在哪裡?”趙穎答道:“兩種可能,一是推理方法從方向上是錯誤的,二是缺乏最重要的資料和線索!因為……”說到這裡,趙穎突然一愣,停頓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肖偉送我回家時候我就隱隱約約想到了,幸虧你提醒了我!”趙穎說到這兒,我也一下回憶起那天情景,急忙問趙穎道:“你想到的是什麼?”
趙穎凝神思索了一陣,似乎在理清腦中的思路,過了一會兒,抬起頭道:“我想到了很重要的兩點,首先,雖然肖老的資料很全,但他缺乏了一個最重要的資料,那就是現場的第一手資料。並且肖老和我們的所有推理,全部是基於一個假設之上的!”聽到這裡,我和高陽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齊聲問道:“什麼假設?”趙穎看了看我們兩人,答道:“就是崔二胯子講的全部都是真話!”
我和高陽心裡陡地打了一個突,過了半晌,我才嚷道:“怎麼可能?!你的意思難道崔二胯子說謊?”說到這裡,我不禁使勁搖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崔二胯子怎麼會說謊?”趙�穎道�:“我不是說一定是崔二胯子說謊,但祖父和崔二胯子肝膽相照,有所謂關心則亂,祖父的理解或許會有偏差。而且崔二胯子在轉述的時候,事實很可能有所扭曲,這一點在心理學上是有解釋的:人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會試圖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描述。”
高陽忽然道:“你指的是《羅生門》?”趙穎看了看高陽,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心裡也是一怔,《羅生門》我看過,那是一部日本電影,講述的是一件兇殺案的偵破,四個嫌疑人的供詞每人都是在向自己有利的方向敘述,因而一件並不複雜的案件變得撲朔迷離。想到這裡,我問趙穎:“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問題?”趙穎搖搖頭:“這一點我也一時想不清楚,要給我一段時間。”
高陽又問道:“那麼你所說的第二點是什麼?”趙穎道:“第二點是由第一點得來,因為上面的原因,肖老一定會認為自己掌握的資料已經很全,崔二胯子和軍師也似乎確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正因如此,肖老才有可能沒有察覺到,他缺乏了一個最重要的線索,而這個線索,很可能是崔二胯子和軍師所沒有講的。沒有講到會有兩種原因:一是他們覺得這件事情並不重要,與案情無關,因而沒有必要講;第二個就是潛意識的逃避。所以,如果缺乏了這條最重要的線索,肖老在偵破方向上發生錯誤,就絕對有可能!”
我和高陽不禁又興奮起來,似乎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點燈火,雖然還不足以照亮前面的路程,但至少在信心上又燃起了許多希望。我興奮地問趙穎道:“下一步怎麼辦?”趙穎笑了笑,道:“現在大家都太累了,我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養精蓄銳。況且,我們需要好好靜一靜,把腦子裡的一切慣性思維全部清空,一切從頭開始!”我和高陽興奮地對視了一眼,點頭表示同意。
說是休息,實際上也不過不再一起每天憋在屋裡看幻燈而已。白天工作依舊忙碌。趙穎最近接手了一個案件,雖不是什麼大案,但每天也要忙到晚上七八點鐘。高陽在我去朝鮮這段時間,開始跟蹤一件離奇的遺產糾紛案,我回來後也加入了,兩人忙得不亦樂乎。所以往往是隔兩三天,我和趙穎才得空一起吃頓晚飯,然後或是看看電影,或者出去逛逛。這段時間我們在一起說的話明顯少了,倒不是感情出了什麼問題,而是經歷了這樣一件離奇事情後,許多問題都值得我們思索。
雖然不再繼續討論,但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這件事情。閒下來的時候,我頭腦中會反覆重放著祖父記錄中的故事,而趙穎最後那一番話,也不斷一次又一次在頭腦中出現。趙穎最後所講的歸結起來只有一點:就是祖父所得到的資料,很可能是片面的,缺乏有助於破案的最關鍵的一點線索。
關於這一點,我和趙穎作過一次討論,得到的結論是:無論如何優秀的刑偵人員,案件偵破的最大兩點障礙就是:第一,資料缺乏;第二,主觀上的誤區。其中第一點對於任何一個刑偵人員,只要工作夠努力,有足夠的細心和耐心,克服起來並不困難;第二點說來簡單,但每個人都有致命的弱點,所以在某些時候,就因為這一點,突破不了主觀上的誤區,即使最優秀的刑偵人員,也會有無法偵破出來,或者是偵破失誤的案件。
主觀上的誤區各不相同,因而在案件偵破中常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最優秀的刑偵人員也無法偵破的案件,很可能會被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下解決,一戰成名。這就是所謂誤區和視點轉換的問題。在這整個案件偵破之中,祖父兩點障礙全有,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祖父窮其一生希望找到的答案,是完全錯誤的。有了這條結論,我們一直以來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不少。但從另外一個角度,我們都同意一件事情,那就是祖父的偵破思路以及偵破方法,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經過十來天休整,三人又聚在一處。大夥兒先把這些天各自的想法作了溝通,我們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既然祖父的資料很可能是缺乏的,我們就要儘可能擴大資料蒐集範圍,不能僅僅在祖父的記錄中尋找線索。目前我們掌握的全部資料,只有祖父的記錄和日記,除此之外,我們需要更為詳細的關於祖父、崔二胯子兄弟以及十二金剛、軍師,甚至是整個崔二胯子隊伍的資料。而第二點共識,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一個人所犯的錯誤很可能會重複。如果這件事情確實是祖父的偵破失誤,那麼祖父在這個案件中所失誤的地方,很可能也會出現在其他案件的偵破過程中。
討論到這裡,我們三人做了分工,首先由趙穎通過公安部關係,儘可能更多地蒐集祖父偵破過的案件細節,尤其是那些祖父當時偵破失誤,或者是長時間未能偵破,最後才找到答案的案件。這樣的案例有助於我們找到祖父偵破過程中的習慣性漏洞。另外,趙穎可以通過公安部的資料系統,查詢到崔二胯子以及他當時部隊的資料。而我和高陽則繼續尋找有可能和崔二胯子以及他們當時山上弟兄有過來往的人,搞到第一手資料。
好在已是互聯網時代,資料的查詢事半功倍,沒幾天時間,我們就把大量資料拿到手裡,包括崔二胯子兄弟的詳細生平,十二金剛以及軍師的姓名、籍貫以及部分人員的資料,而趙穎這邊也找到了一些祖父失誤過的案例資料。
剩下的就是親自走訪和當事人有過聯繫的老人,這一項工作應該是最耗費時間的。我和高陽先把目標放在了北京,根據上次拜訪過的抗聯老戰士介紹,我們又走訪了目前尚在人世的所有見過崔二胯子兄弟的人,一共是三個,我們花了兩個星期時間才約到三位老人,又用了一週的時間分別走訪了這三位老人,拿到非常寶貴的資料,但是從表面上來看,這些資料和這件事情並沒有很大的干係。
走訪完最後一位老人的當晚,我們又一次聚集到我的小屋之中。我們把這些日子以來的資料核對了一遍,進行了簡單的溝通,然後開始詳細分析,歸整所有的資料。接下來的一週裡,我們把所有的相關資料整理、分類,又進行了非常認真細緻的分析。
但結果非常令人失望,依舊沒有重大的突破。我和高陽都是異常沮喪,趙穎看到了我們的表情,安慰道:“沒有關係,現在只是整理資料階段,沒有結果未必是壞事,我們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沒有進行。”
“分析肖老的案例?”高陽接口道。“不錯!”趙穎點點頭,然�後看看錶說道�:“今天已經很晚了,這樣,我們休息一天,後天晚上,我把肖老的案件偵破資料帶來,我們再一起來分析。”
我也抬腕看了看錶,已過了十一點鐘,高陽起身告辭,由於順路,我們三個人一起打車,先送高陽回家,然後我再把趙穎送回家裡。把高陽放下之後,我和趙穎坐在出租車裡,久久沒有說話。已是初冬季節,街上異常清冷,出租車走在空曠的二環路上,兩旁的路燈發出昏黃幽暗的燈光。
從祖父去世留下這個謎題,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半年時間,但到今天為止,我們依舊沒有將這個謎題解開。祖父的謎題一共兩個,當然,也可以說是一個,那就是“詛咒”和“天眼”。如果真如祖父最後斷定,整個事件是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來操控,那就只有一個謎題,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根本沒有什麼謎題,因為謎底已經被祖父揭開。而剩下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親眼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長著“天眼”的“天人”,無論他是“神仙”也好,“妖怪”也好,我想,這也應該是祖父的遺願。不過要想完成這件事情,我們就一定要再進古墓。然而祖父在留下的信件中明確告訴我,再進古墓,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所以關於這一點,我至今猶豫不決。
但如果整件事情並非如上所想,“詛咒”破解之後,我們馬上將要面對的“謎題”,就是“天眼”。我馬上想到:第一道謎題已經幾乎耗盡了我們的精力,那麼這第二道,我們究竟是否還有這麼大的力量,並且還有這麼大的能力和運氣來破解?
出租車打票機的聲音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車已經停在趙穎家小區門口。送趙穎上了樓,她打開房門,回身抱了抱我,囑咐我回去要好好休息,我點了點頭。趙穎關上房門的一剎那,我突然問她:“我們真能找到所謂的‘真相’麼?”
“什麼?”趙穎一愣,回身問道。我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趙穎聽罷,毫不猶豫地說:“一定能!因為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向她揮了揮手轉身下了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裹緊外衣,突然想到一句話:“人力有時而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