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奉天驚天大案 第一章 荒郊小店
奉天地處渾河之北,自古即為關外重鎮。相傳遠在三皇五帝之時,此地便已築城屯兵。明末清太祖努爾哈赤從遼陽遷至此地,史稱盛京。公元1644年清兵入關,十三年後統一全國,即在盛京設奉天府,遂有奉天之名。
這一年是民國二十三年,正值六月天,奉天雖然地處關外苦寒之地,其時積雪早已融化,到處一片花紅柳綠,春色正濃。傍晚時分,奉天城北郊外一條小路上,走著一位年輕人,二十七八歲年紀,一身本是漿洗得異常乾淨的警服,已沾染了不少汙泥,領口的扣子也已掉落,看來好像剛與人在地上廝打過。兩手空空,並未拿什麼東西。眉目間掩飾不住一股英氣,但眼角已有皺紋,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協調的黯然悽苦之狀。四周雖是春色無限,但他似乎並無意於看風景,只顧低頭趕路。說是趕路,卻也不像,趕路之人往往都是大步流星,他卻走得極慢,又似乎漫無目的,時而抬頭看看天,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嘴裡默默唸叨著什麼,似乎隱藏著極大的心事。
這人正是奉天警備廳刑偵大隊長肖劍南,三個多小時以前,在奉天城北亂葬崗子,剛剛處決了一個無惡不作的鬍子祁老三,帶隊行刑的,就是肖劍南。祁老三在三年前綁架了肖劍南的妻子,以此要挾放出他被捕的大哥,後不遂,將肖劍南妻子撕票於深山。肖劍南追捕此人,歷時三年,耗盡心血。
行刑時間已到,法警將祁老三從車上押解下來,此時的祁老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像一攤肉泥被兩個精壯的法警拖至行刑地點。警員檢視槍支完畢,拉好槍栓,將槍口對準犯人,就等待肖劍南的命令。肖劍南並沒有馬上下達行刑指示,沉默了一會兒,走上前去,將手按在槍上,低聲說道:“我來。”行刑警員一愣,隨即明白,遂將步槍塞到肖劍南手中,退後了幾步。肖劍南提起步槍繞到祁老三正面,將槍口直接頂到了祁老三的腦門上。
步槍頂到祁老三腦門之後,肖劍南抬頭向天,閉了閉眼,大約有半炷香的工夫,再次將眼睛睜開,冷冷地對祁老三說道:“祁老三,三年之前你殺害我妻子的時候,可曾想到有今日?”此時的祁老三十魂早已去了九魂半,眼光散亂,口吐白沫,嘴裡喃喃不知在唸叨著什麼。肖劍南不屑再與他講話,眼望遠處青山,嘴裡輕輕念道:“倩兒,我終於給你報仇了!”
日式步槍的撞針清脆地擊打在子彈底火上,瞬間激發彈殼內的火藥劇烈燃燒膨脹,將彈頭推入槍膛,在來福線的旋轉加速下,子彈毫無阻隔地鑽進祁老三那顆罪惡的頭顱。肖劍南看也沒看祁老三的屍體,將步槍一把摜在地上,大步向遠處荒郊跑去,所有行刑警員全部愣在當地。肖劍南跑著跑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在心底燃燒、撕扯。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他一頭栽倒在地上,爬起來跪在地上,雙手向天,用盡全身力氣,撕心裂肺地從口中喊出了一個長久以來埋在心中的名字:“倩兒……”一行熱淚,從他的臉頰流淌下來。
第一次見到倩兒,已是六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當時肖劍南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就破獲了奉天日本工廠保險櫃連環被盜大案,聲名在奉天城如日中天。審訊之時,肖劍南得知抓獲的盜賊譚青的淒涼身世以及仇日愛國之情。出於同情和讚許,當晚他拿上一些錢去看望譚青病重的老母親。在譚青家裡,肖劍南第一次見到了譚青的妹妹譚倩兒。那天倩兒剛剛從鐵道邊撿煤核回來,一臉煤灰,年齡雖然還小,但絲毫不掩國色天香以及那種少有的清純,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使肖劍南不禁想起前人的詩句:“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蹙。”
肖劍南見到了譚青久病在床不能行動的母親,不忍對老人說出實情,於是謊稱是譚青的朋友,譚青在外地找了個不錯的工作,沒有來得及回家通知老人,讓他來轉告,並順便送些錢過來。提起譚青,老人不禁話多了起來,不住向他誇獎這個兒子聰明、孝順,說到後來,不禁嘆了口氣,說道:“要不是前兩年一把火把祖業全燒了,他也不至於背井離鄉,出外闖蕩。”倩兒一直很安靜,只是在旁邊默默地為肖劍南端茶倒水,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位從未謀面的大哥的“朋友”。
告辭之時,倩兒將他送出家門,走出好遠,倩兒忽然問道:“肖大哥,你告訴我,我哥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看到倩兒如水的眼神,肖劍南感覺到實在無法欺騙一個如此純潔的少女,沉默了一會兒,道出了實情。倩兒聽罷,拼命忍住淚水,問道:“肖大哥,我哥哥會不會判刑?死刑?”肖劍南心裡清楚,譚青所犯的案子實在太大,不僅牽涉財物數額巨大,而且得罪的是日本人,很難逃過。但他還是不忍說出,安慰倩兒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他!”倩兒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說道:“肖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辦法的,對不對?”肖劍南此時從倩兒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種絕對的信任和期待,他苦笑了一下,狠狠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裡,肖劍南自己出錢為譚青請了最好的律師,甚至花錢賄賂法官,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譚青一直不肯供出所盜財物藏在哪裡。可能他也很清楚,得罪了日本人,供與不供沒有什麼分別。宣判那日,肖劍南執意不讓倩兒過來,倩兒還是來了。當法官說出“死刑”兩個字的時候,倩兒一下子撲到肖劍南的懷裡,她沒有號啕大哭,而是趴在他的懷裡無聲地抽泣,淚水很快打溼了肖劍南的前襟。肖劍南緊緊抱住這個柔弱的女孩,心裡暗暗發誓,今生今世,一定要竭盡全力好好照顧這個女孩,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譚青三個月以後被行刑,在此期間,肖劍南幾乎天天去看望倩兒母女,有時候帶一點東西,有時候送一些錢,都說是譚青的意思。但是更多的,肖劍南每次去都是默默地幫助倩兒做家務,幫助她照顧年邁病重的母親,以此對她們稍作補償。因為她們都不知道,譚青的案子就是他親手破的,雖然人不是他抓的。倩兒從來沒有說過謝字,但是每當見到他的時候,都非常高興,“肖大哥”長“肖大哥”短叫個沒完,倩兒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他沒有把哥哥救出來,但是肖劍南心裡對此事一直非常內疚。
這段時間,肖劍南經常去獄中探望譚青,一方面出於補償,另一方面,也是受日本大使委託,藉機從譚青嘴裡套出藏寶地點。但關於後一點,他從來未曾問過,他可不想做日本人的走狗。譚青從倩兒那裡得知肖劍南對他家裡的幫助,也是非常的友善,得知肖劍南對他的開鎖技能非常欽佩,於是毫無保留地將這門絕技傳授給他。這段時間,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肖劍南在破案上有什麼疑難,也會來同譚青商量,反正他得到了上級的默許來接近譚青,探監也是非常方便。
譚青被行刑前一天的晚上,肖劍南最後一次去探望他。譚青坐在牢房的地上,並沒有一般死囚犯臨刑前那種恐懼的表情,而是非常鎮靜。他抬著頭,透過囚室那面很小的窗戶,仰望外面的天空,平靜地對肖劍南說道:“肖大哥,我只有二十一歲,但我知道,明天,我就要死了。”肖劍南心裡異常難過,說不出話來。只聽譚青繼續說道:“肖大哥,你是個好人,其實我一直知道,我這個案子,就是你破的。”肖劍南一下子愣住了,這件事他從沒有對譚青講過,自然更不會對倩兒講。看到肖劍南的表情,譚青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笑著說道:“肖大哥,你不用吃驚,這件事我一直知道,因為在奉天城裡,我這個案子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夠破得了。但是有一件事你知道嗎?”
“什麼?”肖劍南下意識地問。譚青道:“雖然我一直知道這件事情,但從來沒有怪過你。你是好人,我知道你是一個好警察,你只是盡忠職守,況且,那時候你並不認識我。”譚青笑了笑,又道:“我感謝你花錢幫我打官司,還幫我照顧我娘。”肖劍南聽了這話,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只聽譚青又說道:“肖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供出來我把財寶放在哪裡嗎?”不等肖劍南迴答,譚青繼續道:“我很清楚,得罪了日本人,我一定逃不掉。我孃的病據說只有一個英國大夫可以治好,但需要大量的錢,所以只要我不供出來,我娘就有康復的可能,雖然我現在就要死了,但不後悔幹這件事情!”說到這裡,譚青又頓了一頓,才說道:“但是在我臨死之前,有一件事情我要拜託你。”
肖劍南心中悽然,答道:“你說吧,無論花多大的代價,我一定辦到。”譚青沉吟了片刻,說道:“我死之後,希望你能幫我好好照顧我娘,還有倩兒,尤其是倩兒,她是一個好女孩!”譚青說到這裡,眼裡充滿鼓勵。肖劍南愣了一下,他聽出了譚青的言外之意,猶豫了一下,然後狠狠地點點頭,說道:“你放心吧,我答應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一定好好保護她們,讓她們快快樂樂地生活!”譚青聽到這句話,異常感動,握住肖劍南的手,說道:“肖大哥,你真的是個好人,可惜我就要死了,你這輩子對我的恩情,我只有來世再報,如果人真有來世的話,我希望我能夠跟你做親兄弟。”肖劍南聽到這句話,心頭傷痛、熱血上湧,一把拉起譚青,說道:“不用來生,我們這輩子就做兄弟!”當下肖劍南拉著譚青,走到窗前跪在地上,說道:“我肖劍南,今日與譚青在此結為異姓兄弟,我發誓譚兄弟走後,我會像親兒子一樣照顧倩兒母女,如違此誓,必當天誅地滅。”兩人發誓完畢,譚青緊緊握住肖劍南的手,叫道:“肖大哥!”肖劍南也是握著譚青的手,激動得良久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譚青小聲說道:“肖大哥,我要告訴你一件秘密,那就是我藏寶的地點。”肖劍南愣了一愣,譚青湊到肖劍南的耳邊,詳細地說明了他藏寶的地點,然後說道:“肖大哥,東西找到之後你隨便取用,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
這一晚肖劍南沒有走,與譚青一直聊到天亮,像是要把這一輩子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天亮以後,喝過臨行酒,譚青被押上法場。肖劍南一直把他送上刑車。臨上車的一剎那,譚青奮力掙開押解法警,轉過身來,依舊是一臉燦爛的笑容,衝肖劍南揮了揮手,大聲喊道:“肖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了,你保重,好好幫我照顧我娘和倩兒!”
肖劍南沒有食言,一個月以後,等到事情平靜了一些,他按照譚青死前告訴他的藏寶地點,順利找到了那些財物。又過了一個月,他為譚青母親聯繫好英國的醫生,並將譚青留下的寶物悉數兌換成英鎊,買好船票,親自送倩兒母女兩人上船。臨行那一天,肖劍南和倩兒站在碼頭,倩兒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眼裡依舊是那種長久以來的崇拜和信任,久久地凝視,然後她踮起腳尖,在肖劍南的耳邊輕輕說道:“肖大哥,你一定要等倩兒回來!”說完,緊緊地抱了抱肖劍南,滿臉通紅。
肖劍南再一次見到倩兒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多以後的事情了。一年的時間,可以把一個少女變為仙子,把思念變為一種難以抵抗的衝動。在碼頭上,肖劍南第一次主動將倩兒緊緊抱在懷裡,而倩兒則靜靜地享受著肖劍南充滿男性氣息的擁抱,輕輕說道:“肖大哥,我終於又見到你了!”其時倩兒母親的病已經基本痊癒,剩下的只需要調養。肖劍南為她們安置了住處,隨後即後悔在碼頭上的衝動。他答應譚青照顧倩兒母女,當初並不是心有所圖。倩兒已經到了該出嫁的年齡,肖劍南強自收起心中的衝動,開始真真正正像大哥那般為倩兒尋找合適的婆家。
那段時間,倩兒卻明顯地消沉起來,肖劍南為倩兒物色了一個又一個奉天城極其優秀的年輕人,倩兒一個也沒認可,倩兒母親倒是很開通,並不將自己的意見強加給倩兒。每一次見到肖劍南,倩兒悽苦的表情都讓肖劍南心頭隱隱作痛。終於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倩兒面無表情地答應了一個求婚者的請求,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此人。那天晚上,風雨交加,肖劍南輾轉難眠,終於丟開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包袱,決心不再顧忌世人的言論,也不再顧忌心中的道德桎梏。
他衝出大院,卻發現倩兒就站在他大門外的雨中,渾身透溼,滿臉雨水淚痕。肖劍南再也抑制不住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感情,一把將倩兒抱在懷裡,大聲地喊出:“倩兒,我不要你嫁給那個人,我也不要再做你的什麼勞什子大哥,我要做你的丈夫!倩兒,你願意嫁給我嗎?”倩兒激動地抬起滿是雨水淚水的臉,臉上充滿璀璨的光芒,大聲地回答道:“我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就算是震耳的雷聲,滿天的豪雨,也壓抑不住她那發自肺腑的誓言。
婚後的日子,兩人非常幸福,都在充分地享受著這臨危挽救回來的愛情。倩兒母親也對這門婚事非常滿意。一年以後,倩兒為肖劍南生下了一個男孩,肖劍南特意為孩子取名為肖寶青,也是為了紀念倩兒的哥哥譚青之意。老人的身體也越來越好,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幸福而又愉快,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正在慢慢逼近。起因是肖劍南破獲的一起綁票案,案犯是名震奉天的祁家三虎。抓捕時匪徒頑強抵抗,祁老二被當場擊斃,祁老大被生擒,而祁老三則趁亂溜掉。
肖劍南在奉天警備廳業務出色,深得廳長賞識,二人私交也頗為深厚。由於兩人的關係,廳長太太與倩兒也結成閨中密友,最後甚至連倩兒母親也和廳長的老母也成了老來之交。廳長太太是學油畫出身,閒暇之餘喜歡畫上兩筆,那段日子剛剛為倩兒畫了一張畫像,又攛掇著為倩兒母親也畫一張,老人推辭不過,於是帶上倩兒和孩子一起到廳長家做客。這天正是祁老大被抓的第二天。到了陳家,倩兒發現嬰兒的尿布帶得不夠,於是回家去取,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最先通知肖劍南的是奉天消防大隊。其實一個小時以前肖劍南就聽見消防車呼嘯而過,只是沒有想到走水的就是自己家。他隨消防大隊到達失火現場時,現場一片狼藉,整棟房子已被燒得片瓦皆無,沒有發現屍體。當時肖劍南還抱有很大幻想,他知道倩兒他們三個今天應該不在家裡。趕到廳長家的時候,他才得知倩兒一直沒有回來。這時他忽然想起上午接到逃走的祁老三的來信,威脅他如不放人,就殺光他全家,肖劍南那時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倩兒三人今天並不在家,本來準備下班後接到倩兒幾人再做打算。
肖劍南心急如焚,帶著兄弟們查了一宿,一無所獲。第二天,肖劍南收到了祁老三的第二封信,聲稱倩兒就在他手裡,要他用祁老大來換人。祁老大自然是不能也無法放出,於是肖劍南在五天以後抄到祁老三的老窩,擊斃了所有的土匪,就是沒找到倩兒和祁老三的半點蹤影。從此以後,祁老三就像從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祁老大在幾天以後被槍斃。一個月以後,爆發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奉蔣介石不抵抗之命令,張學良率東北軍全線撤離,整個東三省淪陷。肖劍南經過反覆的思想鬥爭,最終還是留在了警備廳,他很清楚,沒有這個職位,很可能再也見不到倩兒,雖然他更清楚,找到倩兒的幾率實在是微乎其微。倩兒母親思念女兒過度,一年後過世。肖劍南歷時三年,耗盡心血,終於在奉天城八十里外過度黑狐嶺抓到祁老三,但倩兒已經在三年以前就被殺害,連屍骨都沒有找到。
肖劍南已在荒郊走了三個多小時,現在他坐在道邊的圓石上,點燃了一支香菸。最初的激動已經過去,他漸漸平靜下來。他很清楚,倩兒已死不能復生,就算倩兒在天有靈,也一定不願看到他如此痛苦,更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好好地把他們的孩子帶大。想到孩子,他的心裡一陣溫暖,那是倩兒為他留下的惟一的骨血。倩兒失蹤後,他們居住的房子也燒得精光,除了廳長太太給倩兒的畫像放在他辦公室的案頭,結婚時倩兒交給他的譚家祖傳《萬匙秘笈》一直帶在身邊,倩兒沒有留下一點可以憑弔的東西。
“是的,要好好把孩子帶大,除此以外當務之急,要儘快辭掉警備廳的工作,再不能給日本人當走狗。”肖劍南為了尋找倩兒的下落,忍氣吞聲,在偽警備廳三年,不知道被多少有正義感的中國人戳脊梁骨。想到這裡,他為之一振,要辦的事情還很多,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肖劍南掐熄了香菸,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看周圍的環境。這幾個小時,他漫無目的地在荒郊亂轉,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只見天色已近黃昏,四下暮靄沉沉,當下肖劍南辨清方向,大步向奉天城走去。
走了一頓飯工夫,肖劍南漸感飢腸轆轆,口中更是焦躁,這才想起來原來已是一天滴水未進,不禁加快了腳步。轉過一座小山,前面隱隱晃動著一面酒旗,肖劍南心中不禁一喜,但隨即又是一愣,心中暗想:“誰家把酒店開到這荒郊野外來了?”不及細想,匆匆走上前去。只見酒家的規模還不算小,裡裡外外有差不多五六間木房,後面還有一個院,只是搭建頗為粗糙,彷彿急於趕工一般。店堂內冷冷清清,沒有一位客人,店家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櫃檯後面打盹。見有客來,老人不禁滿面堆笑,隨即看到肖劍南身上的警服,又是一愣,忙迎上來問道:“這位客官,用點什麼?”
肖劍南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一壺酒,你們這兒有什麼拿手的?”店家賠笑道:“小店的餛飩和包子都不錯,客官可要嚐嚐?”肖劍南道:“那好,就來碗餛飩,半斤包子,再隨便弄兩個涼菜。”店家應聲而去,叫醒正在打盹的小女孩兒開始準備酒菜。肖劍南一邊等候,一邊暗自觀察這家小店。刑警的特點就是凡事喜歡刨根問底,尤其要有敏銳的觀察力,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這家小店的廳堂也不算太小,大大小小擺了十幾副桌椅,只是生意頗為冷清,雖已是晚飯時間,只有他一個客人。櫃檯旁邊支起了一個大爐,上面坐著一大鍋煮餛飩的開水,騰騰地冒著熱氣,小姑娘在灶旁忙碌著。灶旁的廚台上放著幾蓋簾包好的餛飩,旁邊的一爐小火上面蒸著幾屜包子。
不一會兒,店家從裡堂端出兩碟小菜、一壺燒酒放到桌上,賠笑道:“客官慢用,包子馬上就來,餛飩還要煮一會兒,您稍�等片刻�。”“不礙事。”肖劍南答道,夾起了一口菜,不由讚道:“不錯!老人家,店裡生意可好?”老人用毛巾擦了擦手,賠笑道:“勞大爺關心,小店生意還過得去。”吃了兩口菜,感覺到味道確實不錯,雖然自己確實餓了,但是肖劍南也可以肯定老人的手藝著實不簡單,於是又稱讚了幾句。聽到了稱讚,老人在旁邊連忙賠笑道:“客官過獎了。”肖劍南又問道:“在這荒郊野外的開店,生意再好也不如奉天城裡,老人家如此的手藝,怎麼不在城裡開個店呢?”老人聽了這句話,面露為難之色,說道:“這個……”正在這時,小女孩兒端著包子餛飩上來,聽到兩人的談話,撇撇嘴,嘟囔道:“生意好什麼好呀,一天到晚沒兩個客人,天天還準備那麼多材料,盡是浪費。”
老人聽到小姑娘插嘴,立刻怒聲喝斥道:“小孩子知道什麼,不許亂說!”顏色頗為嚴厲,一改剛才笑臉迎人的樣子,彷彿被人揭了傷疤的老羞成怒。小女孩捱到喝斥,不再說話,撅起了嘴,把飯菜放到桌上憤憤地回到灶前擦洗,只是看來心中頗為氣惱,鍋碗叮噹亂響。老人趕緊又賠笑道:“客官不要介意,我這個孫女不懂事。”看了此番光景,又確認二人是祖孫關係,肖劍南不禁心中暗自納悶,思忖道:“小女孩所講也不是什麼大事,老人為何反應這般強烈?”想了一會兒,覺得可能是祖孫兩人的私事,也不必深究,於是悶頭吃飯。不到一會兒工夫,飯菜吃完,肖劍南起身結賬。
老人不知道去後廚忙什麼,前廳只有小女孩一人。小姑娘走上前來報了數目,肖劍南掏出鈔票遞給她,發現小女孩兀自撅著嘴,一臉的不高興,於是勸慰了兩句。小姑娘道:“爺爺就是貪財,總是不講實話。”肖劍南聽了這話,不禁暗自納悶,心想把店開到這荒郊野外,沒有什麼生意,何來貪財之說?於是問道:“這話怎講?”小女孩撅了撅嘴,正要說,老人掀簾進來,見到二人正在說話,怒斥道:“翠兒你又在和客人亂說什麼?”面色頗為惱怒。翠兒聽到這話,馬上收聲不敢再說。肖劍南見到這般情況,不禁更是詫異,暗自為小女孩抱不平,但馬上想到,說不定這老人真的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當下不露聲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小姑娘,說道:“小姑娘,這是我的片子,以後有什麼事情到奉天城找我。”又安慰了幾句,走出小店。
此時天色已黑,肖劍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荒野上走著,心中一邊暗自納悶,剛才店中的情景不禁讓他心中暗起疑團。刑警的本能告訴他這裡面一定有事:首先在如此兵荒馬亂之際,一老一小跑到這荒郊野外開店就不一般,何況剛才小女孩有話要對他講,老人卻強自阻攔,想是心中有鬼,只是不知此間的秘密是否和犯罪有關?想了一會兒,不得要領,也不知要不要回去再作調查。這時他突然想起辭職之事,不禁暗自笑道:“都準備走了,還管這勞什子事,算了,不給日本人賣命了!”想到這裡,肖劍南一下子一身輕鬆,邁開大步,向奉天城走去。
回到城內的住處,已是一個多小時之後,想到明天就要向廳長提交辭呈,肖劍南提筆開始寫辭職信。肖劍南準備辭職之後離開奉天,帶上孩子進關前往北平。當年與倩兒新婚之際到北平遊玩,他看中了東四一處房子,倩兒後來悄悄用譚青留下的錢買下,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現在房子尚在,人已無處可尋,想到這裡,肖劍南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辭職之事頗不順利,第二天廳長看過他的辭呈,先是大驚,繼而是苦苦挽留,苦勸不成最後索性端出廳長的架子,命令肖劍南不許辭職,弄得肖劍南哭笑不得。接下來的幾天,上上下下開始輪流請他吃飯,上到奉天的副市長,下到同事,目的只有一個,遊說他不要辭職。最後廳長索性把他請到自己家中,讓老婆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席間廳長喝多了,對肖劍南掏了心窩子。
廳長酒氣熏天地說道:“好兄弟,當初我知道你為什麼留下,為了打探你太太的下落;現在我也知道你為什麼走,你不想再給日本人幹了,但是你好好想想,其實……其實他媽的我也不想做漢奸,但是你再想想,我們都是小老百姓,現在兵荒馬亂,我們離開了這個位置,一家老小怎麼養活?”廳長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小日本鬼子長不了,這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們只是小老百姓,幹好自己的本職就好。此外你再想想,我們是漢奸,但是要是換了個欺壓百姓的漢奸,老百姓豈不更遭殃?”
廳長這番話肖劍南不是不同意,他眼裡的日本人,對他也是畢恭畢敬的。但是他更清楚,要不是為了倩兒,當初他寧願死,也決不當日本人的走狗,岳飛他做不了,但是一定不能做秦檜。
看來明走是走不成了,惟一的方法就是偷偷跑。拿定了主意之後,肖劍南不再提辭職的事情,而是暗地裡打點行裝,將手中工作慢慢移交給下屬,畢竟廳長是自己的好友,他不想讓廳長為難。他準備一切收拾停當,悄悄地來個不辭而別。
如此過了十餘日,這天下班以後,肖劍南獨自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收拾東西。剛剛把東西整理完畢,突然有人敲門,是值班的警員小劉,肖劍南問:“什麼事?”小劉道:“肖隊長,還不走呀?外面有個小姑娘找你。”
“小姑娘?”肖劍南一愣,暗想自己什麼時候認識一個小姑娘?但還是說道:“讓她進來吧。”小劉應聲而去,不大一會兒工夫,帶著一個氣喘吁吁、滿臉是汗的小女孩走了進來。肖劍南見了不禁一愣,女孩看起來十五六歲,很是眼熟,但是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小女孩見到肖劍南詫異的表情,走上前來,一�臉焦急之色,說道:“肖大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翠兒呀,你前些天還在我們店裡吃餛飩呢,給過我片子!”
肖劍南恍然大悟,不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就是他十幾天前在荒郊野外那個小店見過的小姑娘——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