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鳥

在東京這樣的城市裡活著,我無時不有一種渺小之感,怎麼說呢?就好像大樓和街道才是這個城市的主宰,而建造它們的人到頭來卻成了它們的寄生物,如此說來,來去匆匆的人群和天上的鳥雀、地裡的螞蟻也就本無不同,不過是飄來浮去,不過是緣起緣滅吧。

坐在電車裡,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釦子倒是很高興,也難怪,終於下定決心去買件衣服了嘛。說起來,自我們認識,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打算買件衣服,反倒是給我買了不少。

一上車,她就嚼著口香糖開始聽隨身聽,當然是中文歌,不自覺就唱出了聲,引來滿車日本人的側目,其中不乏鄙視。釦子突然站起身來指著一箇中年男人說:"看什麼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說完,那個中年男人嚇了一跳,釦子繼續傲慢地盯著他看,然後緩緩坐下,嘴巴里吐出一個泡泡來。

心情並沒有受影響,下了車,剛剛走了兩步,我一眼瞥見"松花江上"的招牌,就指著身邊的一幢百貨公司對釦子說:"就此別過?你先進去逛一會兒,我頂多半個小時就來找你。"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她裝作不耐煩地對我一揮手,轉身離去。

我看見她蹦跳著進了百貨公司,這才放心走開,拿出手持電話來一看時間,正好是和阿不都西提定好的時間,就小跑著進了掛著"松花江上"招牌的大樓。其實,歌廳在這座大樓的二樓,我上樓梯的時候,一路聽到的都是中文,看起來,這裡應該算作是中國人聚會的"據點"了,不然,單單就憑歌廳的名字也斷然不會有多少日本人光顧。

一進歌廳,我就看見了阿不都西提,他正在一個包間門口等我,一看見我,馬上一笑,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我馬上就得走了。"

"怎麼,不是還有聚會嗎?"我說著,眼睛卻不能不去看他愈加酡紅的臉。

"是啊,但是沒考慮到這時候正是交通高峰期,呆會再走的時候怕塞車。在市內坐電車當然沒問題,怕就怕下了電車去碼頭的那段路不好走。"說著,他對著包間歪了歪頭,"我來得早,已經和他們解釋過了。"

說著,我接過了阿不都西提遞過來的鑰匙。接過鑰匙的一刻,我甚至看見他的手也在蒼白中透露出了一股酡紅,我的手也就微微顫了一下。

接過鑰匙之後,我終於又一次知道了自己原來還是個膽小的人:我原本就想好,無論如何也要好好和阿不都西提聊一聊,臨頭了卻怎麼也無法開口,只到處找煙,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正在這時候,手持電話響了起來,掏出來一看,竟然是釦子的。

"喂,我過來找你吧,在樓下等你,我想回表參道了。"

"好。"我心裡一熱,對她說。

掛了電話,我和阿不都西提一起下樓梯,再一次答應他,一定給他的馬尋個合適的去處。想著釦子可能已經在樓下等著了,就和阿不都西提一樣跳下樓梯,快步下樓。下樓之後,沒見到釦子,只見有幾個人在大廳裡圍成一團吵吵嚷嚷著。因為聽見他們說的也是中文,原本也想湊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終了,還是沒有,徑直走到玻璃門的門口,點上一支菸等釦子。

抽著煙,就不免四處打量街景和過往行人,也回頭看看大廳裡那群圍成一團吵吵嚷嚷的人。

這一次,我驚呆了:他們之所以要圍成一團,原因是怕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人逃跑。

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人竟然是釦子。

坐在地上的扣子,頭髮散亂地看著他們,兩手有意無意護著小腹。

我立刻丟掉菸頭,推開玻璃門,發足狂奔過去。跑近之後,一把推開其中的一個,蹲下來看釦子。還好,她並沒受什麼傷,但也顯然是被人推搡過了。

釦子盯著我看,終了,說了一句:"這下子再怎麼想瞞你也瞞不住了。"

我卻不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蹲下來摟著她的肩膀,最後一次確認她沒事之後,我轉身去問那些人:"什麼事?"

真是奇怪,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好像萬事都成竹在胸。實際上,我在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我和釦子在鬼怒川捱過他們的打。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我大致想出了個眉目,肯定是和釦子借他們的高利貸有關,想著養父還在銀行裡留了一筆錢給我,又想著這麼長時間來我和釦子打工後省下來的錢,說實話,心裡並不缺少底氣。

剛才,在情急之下,我曾一把推開一個人來摟住釦子,可能是力氣使得太大,他踉蹌了一下後幾乎仆倒在地上,而他正是眼前這群人的頭領。聽我問什麼事情,他笑了起來,走到我身邊,蹲下來,掏出一把上弦月形狀的短刀來,抵住我的臉:"有性格,我喜歡。"頓了頓,"你說呢,你說我們為什麼和她過不去呢?"

"錢?"

"真聰明,是啊,錢,你有多少?"

"她到底欠了你們多少?"

"一個字,多。兩個字,很多。利滾利,息滾息,這麼說吧,她這一輩子都還不起了。"

和我一樣,他也是中國南方人,這從他濃重的南方口音裡就可以聽出。這並不奇怪,東京的黑社會里本身就有很多中國人,哪怕我的日語再差,也能每隔幾天就從報上讀到關於黑社會的報道。他突然站起來,對準我的臉一腳就踢了上來。我應聲倒地,只聽見他說,"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從背後推我?"

釦子馬上朝我撲過來,和她一起撲過來的是更多的腳。我們被困於其中,一點也動彈不得,只有閉上眼睛接受他們的拳打腳踢。不到一分鐘,我的腦袋上就出了血,傷口具體在哪裡我甚至根本就沒有感覺。突然,我想起來一件事情,就在對我踢下來的一腳一腳之中去看釦子,只能依稀看見釦子的兩隻手好好地護在她的小腹處。"好了好了,那麼就打吧。"我閉上眼睛,"總有結束的時候。"

"把他們抬到樓上去跟我們一起喝酒吧。"我聽見剛才的那個聲音這樣說著,接著,毆打停止,我們被架起來抬上樓梯。等他們找到唱歌的包間以後,剛才那個人將手持電話和那把短刀一起丟在茶几上,唱完了一首歌,他才回過頭來問我:"喜歡她?"

我稍微怔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問的還是釦子,就說:"是的。"

"想娶她做老婆?"

"是的,想。"

"奇怪,你怎麼會想娶一個婊子做老婆呢?"他自言自語地在不小的包間裡走著,走到茶几邊喝了一口啤酒,突然淚如雨下,狂奔到包間的一角死命拍打牆壁。哭完了,拍完了,猛然回過頭來,指著釦子問我,"說,她是個婊子。"

我不說,我似乎還對釦子苦笑了一下,意思是這並不怪我,我縱有三頭六臂,也已經被打得無法動彈,封不住他的嘴巴。

"不說?"他湊過來盯著我看,再看看釦子,突然間哈哈笑了,連連說,"明白了明白了,毛病在這裡呢。"說著,他走過去,一把打掉了釦子交叉著護住小腹的手。

我和釦子頓時大驚失色。

其實,釦子本就算得上玲瓏之人,即便危險近在眼前,她也應該在最短的時間內便可保護好自己,比如現在,她的雙手被他打掉之後,就乾脆全然不管,兩隻手直直垂下,只要有人看著她,她也就看著對方。我知道,她是想分散那個人的注意力。可是,眼前的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是初生牛犢了,既然看出了端倪,他就不會輕易放過去。他用一根食指抵住釦子的小腹,笑著問她:"有了?"

"沒有啊,怎麼?"釦子也笑著回答。

"哦,那麼,應該能吃得住我一腳吧。"說著,他退後一步,抬起右腳抵住釦子的小腹,一點點往下壓。

一下子,我不要命地掙脫將我緊緊按住的人。與此同時,釦子也掙脫了按住她的人,往後退縮。但是後面就是牆角,她退無可退。我剛要朝著那個人跑過去,那個人突然將抵住釦子的腳收回,對準我之後,一腳就讓我仰面倒下了。我再爬起來,他又是一腳將我踢倒。這一次,我倒下的時候嘴角刮在茶几上,血就又從嘴角處湧了出來。

我聽到那個人聲嘶力竭地對釦子叫喊道:"說,說你自己是個婊子!"

"我是個婊子。"他的話音一落,我就聽見釦子說,"我本來就是個婊子。"

我絕望地想看一眼釦子,看不清楚。我害怕聽這句話,從和釦子認識之初就怕她說這句話。不為別的,只為釦子在我眼裡本來就沒有絲毫不潔之處,和大街上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沒有不同。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感覺,我也能做到一直保持這種感覺,但釦子會嗎?我根本就不敢想下去,只絕望地想去看她。

咯噔一聲,我似乎是聽到了世界某處在發出不明的聲響。像是竹節在斷裂。

"大點聲音,我聽不見。"那個人說。

釦子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個婊子。"

"再大點,我聽不見!"那個人又哭了起來。他哭著吼叫完,又坐到茶几邊的沙發上去喝了一口啤酒,之後,就將腦袋側過,把耳朵對著釦子。

"我是個婊子!"釦子抬高了聲音說。我去看時,她臉上竟然還在笑著。

"好好,好好。"那個人就像如釋重負,疲倦地窩進沙發裡。過了一小會兒,對將我和釦子緊緊按住的人揮了揮手,"先喝酒吧。"

於是,我們暫時被放在一邊不管,我爬起來,走過去和釦子站到一起,去幫她理一理頭髮。

我能怎麼辦呢?"就讓天塌下來吧。"我在心裡想,"反正我和釦子在一起。"

即使是他們開始喝酒,包間裡的氣氛也算不上熱烈,剛才那個人和另外三個人邊喝酒邊玩撲克,剩下的三兩個人偶爾唱唱歌,偶爾再去看看他們玩撲克。沒人說話,氣氛只能算得上沉悶。就是這個時候,釦子看著我,往包間的門使了使眼色,我的心和身體都是一震,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足一分鐘之後,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撲克上,我和釦子幾乎同時出腳,一起就往門口衝。我先行一步拉開虛掩的門,可是,我根本不會想到,釦子沒有直接跑出包間,而是剛跑到門口處就一把拿起了茶几上那把上弦月形狀的短刀,想都沒想,一刀下去,準確無誤地刺在剛才那個人的臉上。一聲慘叫響起,玩撲克的人如夢初醒,但是已經晚了,我和釦子已經跑出了包間。

我們跑出包間,跑下樓梯,跑出大廳,這才跑到了大街上,一口氣都沒歇就接著往前跑。拐進一條小路後,又跑過了三個十字路口,我們才氣喘吁吁地停下。這時候,我嘴角處已經停止了淌血,眼睛卻還是睜不開,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只和釦子靠在一面爬滿了藤蔓的矮牆上喘氣。喘著喘著,釦子就呵呵冷笑了起來。滿街的櫻花都謝了。

她竟然說了一聲"靠",一邊說一邊將菸頭彈出去好遠。我的確喜歡她這個樣子。說起來,自我們認識,我倒真是無法想像出她從前的樣子,只有她說著"靠"把菸頭彈出去,我才會想起我們在咖啡館裡的初見--她用冰箱砸老夏小舅子的腦袋。至於昨天,她拿刀子刺了那個人的臉,倒似乎並不是她從前的樣子,而兩者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細微的差別,我也說不清楚。

"好,我準備向你坦白交代了。"她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裡,又掏出一支菸,點上,火光照亮了她一直腫著的臉,深吸了一口對我說,"要說就從來日本第一天說起吧。"

"……"我想說句什麼,並沒有說出來。

"小學畢業後,有一天在東直門那兒走著,看到有張佈告上寫著馬戲團招人,就去了,一考,也就真的考上了。那時候,馬戲團是學員制,既練功也上文化課,國家負擔生活費和學費,我就成天窩在馬戲團的院兒裡不出來。幹嗎呢?就是訓練老虎。那時候我可用著心吶,你知道為什麼?就因為從那時候起我就想來日本,知道把功夫練好了就一定可以來日本。院兒裡有幾座假山,假山中間有個宣傳欄,裡面貼著馬戲團到世界各國演出的照片。

"真是苦啊,不過我從來就沒有起過不想再練下去的念頭,受不了了就多跑到宣傳欄那兒去看看,看看就再回去鐵了心練,方法就這麼簡單。要說馬戲團的老虎早就被馴化過了,但是它們都認人。我剛開始訓練的時候,那隻老虎一看換了人,那時我也不高,小不點一個,差點就被它一口咬死了。

"馬戲團裡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媽媽在日本,我從進去的第一天起就瞞得嚴嚴實實的,但是,對怎麼去日本這樣的事,比如要護照要簽證啊什麼的,我都瞭解得一清二楚,每天都在留心。功夫自然也練得不錯。果然,從第二年起我就開始登台演出,是和我同一批學員中的第一個。又過了一年,我就可以出國演出了,香港啊馬來西亞啊什麼的都去了好幾次,可是,就是沒有機會來日本。

"照說我也算是個有心機的人。儘管暫時沒有機會去日本,我也一點都不著急,暗地裡開始學日語,計劃也一天比一天周密。其實計劃說起來也簡單,就是一到日本就離開馬戲團去找我媽媽。拿什麼去找呢?也無非就是她幾年前給我寫信時留的地址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以後會是個'黑人',沒有護照,更別談護照上的簽證,反正就在日本黑下來不走了。你知道的,馬戲團出國演出,演員們雖然有護照,但是根本就不會發到個人手裡,有專門的人負責,出關入關的時候一用完就得再交上去,不過我就是覺得不用擔心來日本黑下來之後會怎麼樣,呵,總覺得還是有媽媽在嘛。

"五年前,大概也是現在這個時候,我來了日本,和大家一起住在新宿的一家小酒店裡。耐心也真夠好,總覺得還是不要影響馬戲團的正常演出,所以,一直等到三天演出結束的那天晚上我才一個人跑掉。後半夜,同屋的女孩子睡著了,我就把早就準備好的包裹往身上一背,下了樓。出了賓館後,又一口氣跑出去了好幾條街。

"那天晚上,我揹著包,把我媽媽從前給我寄信的地址拿在手裡,一點一點往前走。結果可想而知,地方是找到了,我媽媽卻早就不在日本了。怪只怪那個地址離我跑出來的地方實在太遠了,一直找到快天亮才找到。是幢破落的公寓,三樓,門口還有一雙拖鞋。你想得到嗎,我根本就不敢敲門,在門口站著,渾身發抖。最後還是敲了,敲了好長時間,裡面的人終於來開了門,是個中年男人,接著又出來一箇中年女人,就是老夏和他老婆了。

"我一看是他們,腦袋就嗡了起來,但是聽見老夏的老婆說的是中文,心又有點安下來了,就站在門口和他們說話。一直到老夏告訴我,說我媽媽早就不在日本了,我才不得不跟自己說,完了,這次真是完了。

"老夏真是個好人,他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想把我讓進房子裡去。我看得出來,但是她老婆攔在門口不讓進,他也沒有辦法。那時候,老夏應該也算是有點積蓄的人了吧。後來我才知道,幸虧那天他們正在裝修淺草那邊的畫廊,才到我媽媽從前住過的房子裡去住。那裡本來住著老夏的一個朋友,就是通過老夏租的那間房子。我媽媽和老夏也算不上很熟悉,只是在要離開日本去加拿大的時候才偶然碰到,談起那間已經付了兩年房租的房子,老夏才說幫忙問問的。

"不幸中的萬幸吧,也是湊巧,要不是老夏裝修畫廊,自己住的房子已經賣掉,又剛好朋友不在,他和老婆一起來過夜,我才能和他見面,要不然,後來的幾年如果不是他幫一幫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

"你看,這就是有了他的作用--"她拉過我的手放在到此時為止依然平坦的小腹上,輕輕地撫摸著:"什麼都不怕了,覺得活下去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他總歸是要活下去的;還有,也不想把過去的事情再藏著掖著了,想越說得清楚明白越好。他說我是婊子,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就想刺他,可說著說著也無所謂了,自己本來就是嘛。說來說去還是老毛病,一想,一動念頭,就停不下來了,就是想刺他。"

"我知道。"

"咳,不說了,來什麼接什麼吧,只要能過這一關,所有的關都可以過了。"

店堂的燈還在亮著,店堂外的風也在颳著,漸漸地,雨點開始敲打屋頂,愈加顯得地鋪的暖和,也愈加顯得兩個人纏在一起的暖和:心定之所,即是安身之處。我們兩個人一起縮進被子,釦子再縮進我的懷裡來,我抱起她的頭,把她的嘴唇湊到我的嘴唇邊,終於可以好好親親她了。

夜裡做了很多夢,一時夢見海水淹了東京,滿目皆是汪洋一片,我和釦子坐在一隻木桶

裡順水推舟,突然一個滔天巨浪翻卷了過來;一時又夢見我和釦子回了國,在江南的某處深宅大院裡置辦婚禮,曲終人散之後,我卻找不到釦子的影子了,就提著一盞油紙燈籠到處找,見到假山和草叢,都伸手去打探一番。做著做著就醒了,一睜眼,看見釦子也沒睡,睜著眼睛正在看我。

她俯臥著看著我,笑著,"心情好,反正也睡不著,說點什麼吧,要不然,再給你接著講我過去的那些事情?"

"好。"我深吸了一口後將煙掐滅,再遞過一隻胳膊去讓她枕著。

"那天晚上我在公寓樓下面的花壇邊上坐著,早上九點鐘都過了,老夏急匆匆跑回來,把我帶到快餐廳裡吃了頓早飯。在快餐廳裡,老夏總算問明白了我是怎麼會突然到了東京的,我也總算知道了我媽媽的一切。

"老夏真是在可憐我,問明白之後,一個勁地說'你這個孩子啊,你這個孩子啊',可是他也幫不了我什麼,知道我會說日語的時候,倒是高興了一陣子,高興完了又接著說'叫我說你什麼好啊。叫我說你什麼好啊'。也難怪,我乾的這件事,無論如何也都是他想不到的吧。

"老夏就把我帶到一家華人餐館裡去找工作,因為老闆是他的朋友,很快就說定了,頭一個月只管食宿,做完一個月後再談報酬。結果只做了三天,就有警察來餐館查'黑人'--在東京的華人餐館,這是經常有的事--我只好跑了。不說這個了。真的,老夏是真可憐我,我第一次借高利貸,就是他幫我還的。

"開始,老夏幫我的時候一直都瞞著別人,後來就瞞不住了,他老婆知道之後,又哭又鬧,女人的那些老一套吧,結果好多人知道了。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恨他老婆,為什麼要恨她呀,真是的,她怎麼做也都是她的權利。她本來就是個不願意管閒事的人,再加上後來閒言碎語一多,她就算是不懷疑我,也會懷疑老夏和我媽媽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的。

"說起來,我在東京混得的確慘,最慘的時候還睡過工地上的涵管,可能連涵管都找不到的時候也有,但是記得的只有兩次,一次就碰上了你。兩次都是發高燒,可能是糊塗了的關係?"她停下不說了,我側過臉去看她,看見眼淚從她眼眶裡湧了出來,順著腮一直往下淌。我心裡一疼,把她抱進懷裡來,她也乖乖地在我懷裡蜷好,我就像抱著一隻貓。

"剛才說沒地方睡覺只有兩次,一次被你收留了,那是第二次,還有第一次呢?

"第一次我就做了妓女,也就是別人罵我的婊子,呵。"

我的心裡一緊,愈加緊地抱著她。

"冬天,下好大的雪,也是發燒,燒糊塗了,天旋地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一個人在新宿走著,打算給老夏打個電話,口袋裡又一分錢都沒有。從一條地下通道里過的時候,看到一個流浪漢,眼睛瞎了,靠在牆上打盹,腳邊上放著一頂禮帽,禮帽裡有別人施捨的錢。開始我也沒打算偷他的錢,只想著能不能像他那樣討幾個施捨錢,但是我要是也像他那樣靠牆坐著,估計也不會有多少人給我幾個施捨錢吧。沒辦法,我只好走過去,偷了他的錢去打電話。

"結果老夏那段時間正好不在東京,我只好從電話亭裡出來,繼續一個人在新宿竄著。那天雪下得好大啊,竄著竄著,就想:今天晚上,不管是誰,只要他能帶我去個暖和的地方,無論他要把我帶到哪裡去,讓我幹什麼,我都答應。

"無論他是誰。

"竄到歌舞伎町附近,那地方有好多公共汽車旅館,你總該知道的,好多年輕的女孩就站在那裡等需要她們陪的人,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這些,反正就在那兒胡亂竄著,每走一步都覺得再也走不動了,全身軟得恨不得就躺在地上算了。竄了一會兒,看到那些女孩的打扮,又看到旁邊的公共汽車上掛著'旅館'招牌,心裡也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時候,有個男人朝我走了過來,戴著棒球帽,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不過,我對自己說:好了,就是他了。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一直都沒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子,脫了帽子以後也沒看清,燒得太厲害了吧,只記得腦子裡只有一道白光,別的什麼都沒有;還記得他看見床單上的血跡之後很驚訝,後來,他把錢包裡所有的錢都給我留下了,付了通宵的房費後就走了。

"就是這樣。"釦子說,"說完了。"

只有等到這個時候,我才終於忍耐不住,身體掙扎著無聲地哭了起來。

什麼都不管了。什麼都不想了。除了哭,就只有哭而已。

我的扣子。我一個人的。

一連幾天,我都在關了店門之後出門,理由是手頭上的資料不夠,改編《蝴蝶夫人》的時候卡了殼,要去圖書館借書回來以作參考。釦子將信將疑,但我總能在她下班之前趕回來,她也就索性不管我了。

坐在電車上,我懶洋洋地打量東京,時刻提防著身上的錢出問題,因為這是除去留下我和釦子兩個月生活費之外所有的錢,我已經瞞著釦子取出來,全都帶在身上了。當然,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是養父為我留下的,釦子甚至從來沒有過問過。將萬千世人罩於其中的東京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也許是因為"只緣身在"的緣故吧,偶然也能見到幾幢新建好的摩天大樓,要麼是商場要麼是銀行,倒讓我想起崑曲《桃花扇》的開篇第一句:"孫楚樓邊,莫愁湖上,新添了幾株垂楊。"

只有在回表參道的時候,臉貼在玻璃上往外看:轟鳴的電車驚醒了已經在道路兩旁的樹冠裡沉睡的鳥群,電車過時,哀鳴而出,四處飛散。頓覺驚心,久久不能自制,就忍不住地作如此想:我和釦子,置身於此刻之中,又何嘗不是兩隻受驚後正在強自鎮定的鳥呢?

還要一直強自鎮定下去。直到徹底鎮定下來。

到了新宿站,下車從南口出站,走出去兩步之後,一眼看見"松花江上",就加快了步子往前走。進了一樓大廳,看著前幾天我和釦子被人團團圍住後拳打腳踢的地方,也只一陣苦笑,再急步上了二樓,每個包間都輪番找一遍,但是,一連幾天下來,我也沒能碰見那些對我和釦子拳打腳踢的人。

是的,我要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他們,即便如他們所言:釦子欠下的錢一輩子都還不清,那麼,還一點總是一點,更何況,她一個人還不清,那麼,多出了我之後呢?

我做的這些釦子全都矇昧不知,只是我的斗膽做主,但總是想不至有錯,也只能如此這般來安慰自己了。只是,一連幾天我都沒能見到他們。

今天,臨要關店門出來之前,接到了筱常月的電話,拿起話筒,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說劇本的事情還算順利,看樣子也會一直順利下去。放下電話後,我看著街對面正給客人倒咖啡的扣子,悚然一驚:由此開始,並且一直綿延下去,我和釦子剩下的諸多歲月難道每日都像此刻般度過,連講電話也因為心存恐懼而語焉不詳?

絕對不能這樣。

還是像前幾天那樣上了車,懶洋洋地打量著東京。到了新宿站,就從南站口裡出來,一眼看見"松花江上",加快了步子跑過去。剛剛走進一樓大廳,就迎面碰上了我要找的人,但是並沒見到那個淚流滿面的人,只見到他身邊的幾個,大概就是他的跟班了。

我絲毫都不害怕,微笑著走上去,徑直對他們說:"我還錢來了。"

"是嗎,好好,還錢就好。"一箇中年男人說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來招呼我,大概不是台灣人就是香港人。

前後只花了五分鐘,我所有的錢都交給了他們,換來的是他們的一張收條。我對他們說:即便現在就將我和釦子殺死,欠他們的錢也一樣還不了,現在既然來還了,我們兩個人總還有幾十年活,就一定還得清,惟一的請求就是我們一點點來;還有,釦子欠的錢雖然多,但總有個具體的數目,請他們留下具體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改日好去計算清楚。

"沒問題沒問題。"招呼我的人說,"我說了,只要還錢就好。"

說完了,他們上了二樓,我總覺得不能塌實,看了他們半天,也終於還是無話可說,只有拔腳離去而已。

坐在回表參道的電車上,左思右想,總覺得還有不少蹊蹺之處:我已經做好準備來接受他們的辱罵甚至毆打,結果卻風平浪靜。隱隱中,我感到不安,事情不該輕易就是我所希望的結果,並且,我不得不告訴自己:事情的確不會就這樣輕易結束。但是,終究還是輕鬆了些。便想,我和釦子,就像受驚後四處逃散的鳥,無非是要找個避風躲雨的窩,也知道下次風雨來的時候還得再找窩,但是,總能過段不被別人注意的生活了吧。

上了表參道,我找了個自動售貨機買了罐啤酒喝著,沒有徑直回婚紗店,而是上了過街天橋:正是九點鐘的樣子,反正釦子一會也要來這裡擺地攤,就在這裡等著吧。等我低頭喝著啤酒上了天橋,一抬頭,看見了釦子,她正拿著個布老虎和兩個蹲在地攤前的人討價還價呢。

我趕緊跑過去,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繼續和對方討價還價,等生意成交了,她才往婚紗店方向指了指,對我說:"麻煩大了。"

我跑到欄杆邊看過去,一見之下,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麻煩的確大了":一輛警車正停在婚紗店外面,不用說,它是衝著我們來的。只有到了現在,我才明白那些人剛才何以如此風平浪靜,原因就是他們已經通知了警察。

我反而笑了起來。是啊,既然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那麼,就來吧。我回頭看釦子,釦子根本就是一臉沒有事的樣子,只是說:"來的真是時候。我剛一出來他們就來了。"

"你要是不早點出來,"我說,"那我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了?"

"是啊,要是那樣的話,頂多再過一個月,我就得去坐牢了。"

"我絕對不會讓你坐牢,死了也不會。"我喝了一口啤酒,"你記著。"

"切,幹嗎要死啊。"她吐了吐舌頭,"我還要生兒育女呢。"

"對對,就是這個話。"我說著,走過去和她坐到一起,遞給她啤酒,她沒接,我頓然醒悟,她現在已經是個煙酒不沾的人了。

此後兩小時,婚紗店前的警察一直沒有走,我們的生意倒是照做不誤。十一點過了之後,警察還沒有走,天橋上已經沒有過往的路人,我們就收好地攤,一直走到竹下通,尋了一家熱飲店喝飲料,我原本還想再來罐啤酒,想了想,終於還是買了最便宜的豆奶。

凌晨兩點,估計警察已經走了,我和釦子出了熱飲店,剛一出店門,天地一陣顫動,是地震。不過,是那種司空見慣的地震,行人只需停下來將身體站立住即可。這樣輕微的震感

在地震多發國日本本來就沒有什麼稀罕之處。我們就繼續往前走,釦子突然"呵"了一聲說:"想一想,命運還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你說,那天晚上,我去找我媽媽,要不是找到快早晨了才找到她住的地方,我也可能已經和馬戲團的人一起回國了吧?"

我沒有答話,因為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腦子裡想起了被電車驚醒後飛出樹冠的鳥,再想想我和釦子只能後半夜才能回家,不由得浮出《桃花扇》裡的一句來:"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一念及此,便禁不住想自己給自己掌嘴,對自己說:"沒起過朱樓,朱樓自然也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