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墳

記憶總是和節日有關--我記得,並將永遠記得。十一月的十五日,是一個節日,日本人所謂的"七五三節",如此古怪的節日似乎也只有在日本這樣奇怪的國家裡才會有了。在日本,奇數是相當吉利的數字,假如一個家庭的男孩正好長到三歲或五歲,或者女孩正好長到三歲或七歲,就會在這一天穿上和服和父母一起前去神社參拜,還會去買畫上了鶴和龜的紅白千歲飴。

"七五三節"和我們全然沒有關係,不過,想一想:又有什麼節日和我們是有關係的呢?

在秋葉原轉悠了一陣子,釦子說想去表參道看看,於是就坐上電車去表參道。在車上,接到筱常月打來的電話,又有一陣子沒和她通電話了,我支吾著迴避和她說起劇本的話題,終於,她還是問了:"……劇本的事,還在繼續嗎?"

"在繼續,一切都還順利。"我乾脆如此說。這麼說的時候,心裡也在想著無論如何該重新動筆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出了什麼事情嗎?"筱常月又遲疑了一小會兒,還是說了,"我給婚紗店打過電話,說是已經不在了。"

我沒有告訴她我和釦子現在是何地步,只說一切都好,劇本大概也能順利完成,電話掛上之後,釦子頭靠在窗戶上吐了一口氣說:"總覺得她會出什麼事,出什麼事也不清楚,那麼孤單,太孤單的人一定會出點什麼事情吧。"

我聽罷無語,只在想像著筱常月給我打電話的地方。剛才的話筒裡隱隱之間有海濤聲。

打冷清裡來,往冷清裡去。

從秋葉原車站出來,在電器街口的過街天橋上,不知道釦子有什麼樣的感覺,反正,在一刻之間,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站在表參道的過街天橋上。天上落起了細雨,使夜幕變得溼漉漉,我們就像被包裹在輕煙般的霧氣裡。釦子對著溼漉漉的夜幕吐著菸圈,吐完後問我:"你說,那隻畫眉還活著嗎?"

--兩個多月前,快近三個月的樣子,我們在這裡放生過一隻畫眉。從新宿一直帶到了這裡,給它貼上創可貼後才放它飛走。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也是下著這樣若有若無的細雨。放它飛走之後,過了一小會,它又飛回來了,就站在一面土耳其浴廣告牌上。小小的一團,橄欖色的一團。

"肯定還活著。"我說。

"那可不一定。"她喝了口啤酒,"弄不好它也是混得最慘的那種畫眉呢!就像我這麼慘,也不知道前世裡犯了什麼天條。"

"哪裡哪裡,你要真是犯了天條,就該變成豬八戒,好像天篷元帥。"我也喝完手裡的啤酒,將啤酒罐揉成一團後扔出去,正中土耳其浴廣告牌,"可是你不是啊,你是個小美人兒,大大的花姑娘。"

"切,你就貧吧!"釦子伸出手來狠狠敲了敲我的頭。

我也故意一縮脖子,心情卻是舒爽得一塌糊塗。

是啊,我就是覺得滿足。

當她怒氣衝衝地朝我扔來梳子、書和水果刀,我卻分明感到徘徊在我們之間的陰霾正在日復一日地消退,我知道,我們仍然置身在那片黑夜裡的荒野上,但是,遙遠的天際處已經開始發生了變化,照亮荒野,並且給我們指路的閃電就要適時降臨了。

我就是這樣感覺的。

還有,當她笑起來,儘管一開始也還是撲哧一下,但是,慢慢笑聲就會越來越大,一直笑到連腰都直不起來,一聲一聲地說著"靠",一聲聲地說著"I真是服了You了"!我知道,這正是釦子和我認識之前的樣子,我喜歡。無論她怎樣,我都是難以自制的喜歡。想想吧,當她站在大街上,突然笑得直不起腰來,路人都駐足而視的時候,她卻馬上直起腰來滿眼不屑地打量著看著她的路人,當路人慌忙離去,她才命令我:"走,去天竺!"

呵呵,又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台詞。

不過,今天晚上,不知道怎麼回事情,總覺得釦子哪裡有點不對勁。我停下來去點支七星煙的時候,釦子將兩隻手分別貼在兩隻耳朵上,往下按,按了一小會兒,深吸一口氣,與此同時放開了兩隻手。見我奇怪地看著她,她也滿臉疑惑地說:"真是邪了門兒了,一晚上就覺得耳朵邊上有蜜蜂在飛。"

"蜜蜂?"

"對,不是一隻兩隻,嗡嗡的,一大群,像《大話西遊》裡的唐僧,有時候連你的話都聽不清楚。"她接著再揉揉耳朵,"呵,又好了,你接著說吧。"

"不要緊?"

"有什麼要緊的?接著說話吧。"

釦子也沒說話,閉上眼睛,聽我說著。我便乾脆仰面躺下,將四肢伸展開來,眼睛四處隨便看著些什麼,無非是深不見底的夜空、頭頂上曾經裝滿了各種電器的空集裝箱,還有那支快要燃到盡處的香燭。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就在這個時候,釦子一吹散落在額頭上的頭髮,"我聾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記憶總是和節日有關!在節日的醫院,十二點早已過了,醫院裡還到處都是病人,最多的就是穿著各色和服的小孩子,他們都是在參拜神社的來去路上受了涼,甚至發了燒,還沒來得及回家,就先進了醫院。

那個手拉一個年輕的女孩在醫院漫長的走廊裡狂奔著的人是誰?

是我。

不知道跑進哪間房子,於是,想了又想,進了第一間,結結巴巴地用日語和醫生說著我們的來意。釦子什麼也不說,一遍遍地看著我的嘴唇,再去一遍遍看醫生的嘴唇,看著看著,就摔掉我的手,"呵"了一聲。

耳科醫生早已經下班,無論我怎樣結結巴巴地懇求,眼前的這個醫生也只攤開雙手錶示愛莫能助。我拉住釦子往外走,在走廊上,強迫她在長條椅上坐下,不管她聽不聽得見,我也對她說了一聲:"就在這兒坐著,求你了。"說罷,轉身再走進房間裡去,將門關上,走到一臉驚愕的醫生面前,給他跪下了。

那個在聽力診斷室門外丟下一地菸頭的人是誰?

是我。

一點多鐘的樣子,一臉惺忪的耳科醫生來了,釦子被帶進聽力診斷室,我則被留在了門外。我一支支地抽著煙,每一支菸都只抽兩口就扔在地板上,再用腳狠狠踩滅,全然不顧自己置身在禁菸區。後來,我在長條椅上坐下,兩隻眼睛死死盯住診斷室的門,希望它打開得越早越好,與此同時,又希望是越晚越好。

手心裡的汗迅疾生成,聽覺卻反而出奇地發達起來,幾乎連菸頭扔到地上去的聲音都能清晰聽見。

反覆在長條椅上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之後,我跑到走廊盡頭的盥洗間裡去,扭開水龍頭,將頭髮和臉淋得盡溼,這才從盥洗間裡出來。一出盥洗間,迎面飛過來一隻足球,從我肩膀處飛掠過去,正中身後的牆壁。定睛看時,一個穿和服的小男孩正蹦跳著朝這邊跑過來。我需要一件什麼東西來讓我鎮定,便撿起足球,用腳朝他踢過去,還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

那個手拿一紙"聽力診斷證明書"想一頭往牆上撞去的人是誰?

是我。

大概四十分鐘之後,聽力診斷室的門突然打開,我的身體竟至一陣哆嗦。耳科醫生先出來了,釦子在後。我迎上前去,醫生卻將我拉到一邊,又做手勢讓釦子在長條椅上坐下。我跟著醫生往前走了兩步之後,心驚膽戰地接過了"聽力診斷證明書"。

日語寫就的診斷書寫著大概如下文字:病人曾注射之青黴素針劑因沉澱物過多,損傷第八對神經,導致突發耳聾。

我知道,所謂第八對神經,也就是聽力神經。

我手裡的一張白紙在向我宣告:我的膽戰心驚將永無休止。

深夜的醫院,被慘白燈光照亮的走廊,兩個穿著漏洞百出的牛仔褲的人;我反覆握緊後又鬆開的手,手裡被汗水浸溼的七星煙,還有釦子的亞麻布揹包;踢足球的孩子,散落了一地的菸頭,還有她眼角的滴淚痣。我知道,哪怕我死去,眼前情形也會消散在無形之中跟著我,鑽進我化為了粉末的肉身。

終有一天,我將厭恨自己忘記不了這一切。

"這一天,遲早都要來的。"在醫院門口,釦子竟然笑起來,"靠,這句話我是不是說過?好像就在前幾天。呵,你說我這一輩子,到底會說多少句'這一天遲早都是要來的'?"

我說不出話來,我即便說得出來,釦子也終究是聽不見了。

我只在想一件事:點把火去把橫濱的那間私人診所去燒掉。

就是在釦子昏睡中高燒不退的時候,他們給釦子注射了沉澱物過多的青黴素。

從第一時間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將得不到那間診所的任何賠償。原因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任何賠償都需要受害者的身份證明,而釦子是一個"黑人"。

"算了算了,你不說就算了,我來說吧。"她一揮手說,"反正也聽不見,你就算是說話,也像和我隔了十里八里的。"說罷,挽上我的胳膊往前走,舉步之間,竟是如此輕快。

我被煙嗆住了,一陣激烈的咳嗽。

"少抽點菸。"她伸出手來理理我的頭髮,"記住了?"

我剛要說聲"好",可是,終於還是欲言又止了。

"說話呀。哦不,你就點頭吧。"釦子說。

我點了點頭。

"還有,每天都要早點睡覺。"她的聲音已經變大了,我知道,她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聲音失去了感覺,"總覺得睡得早的人才是好好過日子的人。奇怪吧,可我就是這樣想的。"

我再點點頭。

"還是找間大學讀吧。你來了一趟日本,總得要找點東西證明自己來過吧,最好的東西就是大學的畢業證書。別寫小說,寫劇本也別寫小說,寫劇本聽上去像是在做一件什麼工作,寫小說就不是了,反正我不喜歡。能答應?"

"能。"我說著再點點頭。

"哈。"她把手從我臂彎裡抽出來,伸了個懶腰,"其實我對你夠放心的了,是個真正的男人,真希望下輩子還和你在一起。"

"那我們就還在一起好了。"我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下輩子仍然還在一起。"突然,想起來她的耳朵,就往前走出去兩步,在她對面站住,用口形告訴她,"我說,我們下輩子還在一起。"

她發瘋地朝我懷裡鑽進來,抱住我,我也發瘋地抱著她,只是怎麼抱都不夠,兩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著。已經停歇的雨絲又開始下了,透過頭頂上法國梧桐樹冠裡的縫隙,慢慢將我們的頭髮浸溼。偶爾一輛汽車疾駛過去,我就湧起了如此之感:什麼都在飛奔,只有我和釦子留下了。我們被遺棄,什麼也不想地看著周遭的一切:這一切中,有我們愛過的那一切,還有永遠都愛不夠的那一部分。

過了一會兒,釦子從我懷裡掙脫出來,把我拉到一盞路燈之下,仔細地看我,伸出手來撫過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想把你記得再清楚點。有好幾次,想起你來了,又想不起你的樣子。呵,今天要好好摸摸你。"

我的心裡有一團濃雲,正在越聚越攏。

"呵,摸完了,都記下了。"釦子滿意地抽回手去,調皮地一笑,問我,"像我剛才說的--想起我來了又記不起我的樣子--那樣的時候有過嗎?"

過去是有過的,但今時早已不同於往日,現在,只要我想起她,我就會先想起她的那顆

滴淚痣,慢慢地,她的臉就在我想像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就用口形告訴她:"沒有。"

"沒有嗎?"她驚奇地"啊"了一聲,眉毛也往上挑了一下,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記得住也再摸摸吧,萬一想不起來的時候,就頂用了。"

如此時刻,釦子看上去竟然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耳朵,只抓過我的手去摸她的臉,我又如何不滿心疑惑?這麼說不算誇張:只要有人告訴我,離我半步之內的扣子此刻到底在想什麼,我一定會長跪在地,對他叩首,把他當成自己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沒有。我只有依她所言,去摸她的臉。足有一分鐘。

"一點一滴都記下了?"見我心神不寧地放下手,釦子問,"真的是一點一滴?"

"是,一點一滴。"我一字一句告訴她。此時大街上突然傳來一陣轟鳴聲,定睛看時,一輛巨大的吊車正從一處建築工地上開出來,過了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之後,朝我和釦子站著的這條街上開來了。

"哦,對了,你的那件藍T恤,不要和別的衣服混在一起洗--容易掉色。"

"什麼?"我的心裡一陣抽搐:有事就要發生了。就在我幾乎吼叫著問她的時候,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將我往後一推,然後拔腳便轉過身去往前跑。我終於看清楚了:她是在朝著那輛巨大的吊車跑過去!

她想錯了。我的心裡早有疑慮,也早有準備。儘管她幾乎是飛奔著在往前跑,但是,我比她更快,而且堅信上帝一定會如我所願,不讓我一個人留下。

我如願了,我抓住了她的衣角。

從第八天晚上開始,釦子就再不開口說話了,此前她也並不曾和我說起什麼。當我忘記,或者忘形,想出一句什麼話來對她脫口而出,她就把伸手可及的東西抓在手裡朝我砸過來:"別和我說話,我是個啞巴!"

她不說她是個聾子,她反而說她是個啞巴。

我知道原因何在,實在太簡單:她在糟蹋自己,她要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聾子和啞巴。

她當然不知道,我也絕不會就此罷休,我不會讓她變成聾子和啞巴。

此前七天,我先給公寓換上了可以從門外反鎖的門,不給釦子鑰匙,然後,辭了送外賣的工作,徑直就往橫濱而去。可是沒有用了,當我站到那間私人診所前,診所裡空無一人,門口只貼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診所已經被勒令停業,所有因注射沉澱物過多的青黴素而導致病變的病人,務必攜帶身份證明儘快與東京地方檢察院衛生調查課聯繫。

釦子的身份證明又在哪裡呢?

即使一把火將眼前空無一物的房子燒掉,也燒不來釦子的身份證明。

接著我就往各家醫院裡去,幾乎問遍了所有醫院的耳科醫生,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最佳救治時間已經錯過,雖然交納鉅額費用之後仍有救治的希望,但是,效果恐怕也不會太好,突發耳聾比其他慢性耳聾治療起來要困難得多。

終了,我只能滿懷著絕望回秋葉原去。

第八天晚上,我剛走到公寓樓下,發現整座公寓都停電了,就加快步子爬樓梯上去。一上樓,就看見門竟然洞開著,門上的鎖已經被撞壞。我跑進房間,沒有發現釦子的影子,就再順著原路跑下樓去,站在大街上四處張望。還是沒有釦子的影子。

突然想起了貨場裡的那座墳,就趕緊狂奔著跑過去。釦子果然正在墳前跪著上香。上完香,磕了三個頭,她突然說話了:"呵,你說我還該不該信你,讓你保佑我呢?"我就在鐵柵欄外面坐下來,聽她說話。

"還是信你吧,不過不求你保佑我了,保佑他,你知道他是誰吧?對,就是他。"

我感到一股熱流在我的心胸之間誕生後正在激烈地衝撞著我的四肢。

"我的聲音大了吧,只能對不起了,我聽不見,好歹只對你說三個字:保佑他。說完了我也就不打算再說話了,對他也不說話了,對誰都不說了。再說一次吧:保佑他。好了,說完了。"

我心裡一驚,立刻翻過鐵柵欄跑到她身邊。但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再應答了。

回到房間裡,她找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句話遞給我:"時間到了,我也該走了。"

我也在紙上寫了三個字遞給她:"辦不到!"

她對我寫的三個字不管不顧,轉而寫道:"我走了以後,你一定要好好去上大學。"

我也繼續寫:"不要這麼說,因為你根本就走不掉,我們大概死也會死在一起。"

她丟掉手裡的筆,盯著我看,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直到流出了眼淚。我也一樣,跟著她笑,笑聲和她一樣大。

又過了一天,在我的威逼之下,釦子和我一起去了鬼怒川的日光江戶村。別無他法之後,我只能指望日光江戶村裡的妖異氣氛能使她高興點了,我還記得她曾對我說起過:"每次去江戶村,都是出了一身冷汗跑出來的。"當我們到了銀座,再轉上山手線,不自禁想起一首歌來,也不知道是誰唱的,名字叫《哭泣的山手線》。

山手線原來也可以哭泣。

進了日光江戶村之後,這一次,我們選擇的路線是從被霧氣籠罩了的竹林裡開始,經過地道、湖底的水牢,以及更多的重重機關,最終兩個人在一棵冠蓋如雲的紅豆杉下會合。恐怖氣氛和我們上次來的時候如出一轍。又是在猝不及防中,我們從一個頭戴面具的人手中接過了自己的頭盔和衣服。但是,當我和釦子分別從兩個入口進去,我手提著一支劍,卻再也

提不起興趣來去體驗恐怖,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話來:生活大於寫作。是啊,的確如此,生活裡的恐怖更是大於日光江戶村裡的恐怖。

我取下頭盔拿在手裡,又提著長劍走到釦子進去的那個入口,剛剛走過去,一眼便看見釦子背靠一根腐朽的木柱坐在地上抽菸,連衣服都沒有換。

到頭來,還是轉山手線回秋葉原。從秋葉原站出來,走到"東芝"專賣店門口,釦子站住了,指了指一家雜貨店,要我和她一起去。我當然願意,想著她只要去買東西就好。進了雜貨店,她別的東西一概不買,單單隻買了一桶油漆。我當然也迷惑不解,卻也只好提在手裡和她一起回公寓裡去。

謎底在進房間不久之後就揭開了。

釦子進房間裡亂翻一陣,拿著把刷子走到客廳裡來,打開那桶油漆,將刷子伸進去蘸溼,在牆壁上寫了幾個字:"藍釦子是個啞巴。"寫完之後,滿意地一轉身,把刷子遞給我,示意我繼續在牆壁上寫下去,內容僅僅就只是"藍釦子是個啞巴"這幾個字。

我像籃球場上的喬丹,不接她遞過來的刷子,只在嘴唇邊豎起食指,對她搖了搖頭。

她笑了,笑著"哦"了一聲,哦不,根本就沒發出聲音,轉身走進房間,找出一把西瓜刀,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後,對著我往牆壁上她剛剛寫的那排字一努嘴巴,眉毛也往上挑了挑。

"別這樣釦子!"我馬上就失聲喊道,"我寫!"

我寫,我繼續寫,寫完了我還要再寫--我寫滿了整整一面牆:藍釦子是個啞巴。

寫著寫著,悲從中來,想著某種要席捲我們,使我們的眼被迷住、腳被絆住的狂風已經籠罩到了我的頭頂,我甚至已經感覺出自己再沒有力量拉住釦子,不讓她消失在我的三步之內,絕望便將我的全身都漲滿了。

"藍釦子是個啞巴",這滿牆的字並不是用油漆寫就的,而是絕望,我的絕望就在黏稠的油漆裡運動不息,也在迴旋不止。

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住,將手中的刷子對著牆壁狠狠擲去,然後,仰面頹然倒在地板上,翻來覆去。我不管了釦子手裡的西瓜刀,也不管我們的末日是否就近在眼前,只想在地板上翻來覆去,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想做。

還是做了一件事,我突然跑進房間,在床前的地板上跪下,把頭鑽進床下,拖出了我的箱子。打開後,我將幾件衣物和幾本閒書丟在一旁,終於找到了我的護照。

手拿著護照,我一邊往客廳裡去,一邊可以感覺出自己的身體正在一分為二甚至更多,不想承認都不行:我真正是已經虛弱不堪了。但是,我絕對不會就此罷休,我終將使我的身體合二為一,我終將使我和釦子合二為一。

我在釦子面前站住,將手裡的護照三下兩下撕碎,撕碎之後又扔到地上去,對她說:"看到了吧?現在我們是一樣的人了。"

這一瞬之間,釦子已是驚呆了,只在我面前站著,眼淚奪眶而出,手裡的西瓜刀咣噹一聲落在地板上。

突然,她像是從混沌大夢裡清醒了,跑上前來,一把將我推倒在地,然後就在地板上收拾起破碎的護照,收拾完之後,立刻找了一瓶膠水,跑進房間,嘭地一聲將門關上了。

一個小時之後,她從房間裡出來,和我並排在地板上躺下,把粘貼好的護照放在我和她之間的空隙裡,還有一張寫了字的紙和護照放在一起。我將這張紙拿過來讀:

不用再勸我了,如果你仍然不讓我走,繼續拖累你,我一定會活不過下個星期。你也到北海道去讀大學吧,我們都離開東京。

看完後,我將那張紙蓋在臉上,仍然躺在地板上沒有起身。良久,釦子半坐起來,掀掉我臉上的紙,看著我,理理我的頭髮,微笑著指指自己的心口,搖了搖頭。我一下子便想起來她曾對我說過:"我自己的首都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它塌了。"終於,我再將那張紙蓋住自己的臉,號啕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