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橋

天還沒亮,我仍然在做夢,夢境全都和釦子有關:先是和她坐在櫻樹下喝啤酒,一道"花吹雪"襲來,翻轉之間她就不見了蹤影,我打著油紙燈籠找遍了上野公園,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當我站在一棵櫻樹下茫然四顧,頭頂上傳來了釦子的撲哧一笑。呵呵,原來釦子就在我的頭頂上。瞬息之間,我和她又來到了長崎,就蹲在"林肯號"炮艦的船舷上,遠遠眺望著遠處平克爾頓和巧巧桑的婚禮。看著看著,釦子一回頭,對我笑語吟吟:"你說,我敢不敢從這兒跳下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蒼白著臉一把抓過了她的手。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醒了,能感覺出來自己的手在睡夢裡動彈過,再想想剛才的夢境,就轉身去看釦子。沒想到,在窗外映照進來的微熹之中,釦子也正睜著眼睛在看我。還有她的手,正在我赤裸的身體上游弋,而她的身體也是如我一般的赤裸了。

在懵懂中,我的下面已經脫離了我的主宰,成為了釦子的玩偶。堅硬的玩偶。

我乾脆閉上眼睛,喘息著,任由她的手來把握。我希望在她的手中羽化,直至變成一堆甜蜜的骨灰。之後,她拉過我的手去撫摸她的身體,從臉開始,一直到她的腳趾,每一處最微小的地方我都不放過。

當我去親她,她身體上的每一處都在顫慄:她的嘴唇、乳頭;她的臉、脖頸後細密的絨毛;她的雙腿、肚臍;還有那幽深的極處。每一處,無不在顫慄。

我多麼想這個顫慄的人就是我從未謀面的母親!讓我縮回到她的體內,從此後兩個人只做一人吧!

合二為一之後,還是隻有一分為二。一分為二的時候到了,我平躺著,像大海上的孤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子矇住了我的臉,而我的身體則留在被子之外被她撫摸。用她的手和她的舌頭。她的舌頭滑過我的胸,在右邊的肩膀上停下來,咬,使出全身力氣來咬,一直咬到流出了血。然後,她掀開蒙在我臉上的被子,看了又看,終了,滿意地點頭,又將被子再蓋回我臉上。

五分鐘後,釦子穿衣起床,走出房間,客廳裡和盥洗間裡傳來一陣聲響,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大概是在收拾什麼東西吧。又過了幾分鐘,我聽到客廳的門被打開,瞬息之間又被關上。客廳裡,還有盥洗間裡再也沒有了她的聲響。

我仍然在床上平躺著,仍然用被子矇住臉--全世界都在運轉,所有能走動的生物都在往前走,釦子也在往前走,惟獨我被留在這裡,惟獨我被全世界所拋棄了。

突然,我從床上坐起來,赤裸著跳下床去,打開窗子往窗外看:揹著一隻亞麻布揹包的扣子正在馬路上狂奔,她跑過上百家電器商店,跑過巴士站,跑過成百上千的路人,最終在那座我們消磨了好多個後半夜的貨場外邊停下,翻過鐵柵欄,進了貨場,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兩分鐘之後,她再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但是,當她跑過鐵柵欄,從"東芝"專賣店門前一閃即逝,我的視線裡就再也沒有她的蹤影了。

我知道,就在她翻過鐵柵欄跑進貨場的兩分鐘裡,她肯定在那座孤墳前跪下了,還破戒說了話:"保佑他。你知道他是誰。"

我流著眼淚回頭,卻又在床上發現了一張寫了字的紙:"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我要看清楚自己的一輩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一輩子。"

我還知道,自此之後,我將再也看不到釦子了。

釦子走了之後,我沒有再出去找工作,終日在公寓裡昏睡,睡醒了就喝酒看書,連門上早已壞了的鎖都沒換。"就讓門開著吧。"我常如此想,反正我已經是個身無一物的人了。

我想念釦子。想得沒辦法控制住。

筱常月有電話從北海道打過來,沒有談起劇本的事,倒是我問她:"劇本什麼時候交到你手上合適?"筱常月便說因為演出時間定在明年七月,所以,按常例來說,即使現在就拿到劇本,時間也還是多少有些匆忙了。

"好。"聽完之後我對她說,"一個月之內我就寫完,送到北海道來--怎麼樣?"

"啊!"聽我這樣說,筱常月顯然一點也沒想到,隔了話筒也能覺察出她的興奮,"真的嗎?釦子也一起來嗎?呀,真是太好了,真希望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

想了又想,還是沒和她說起我此刻的情形,只是說:"我有種預感,應該很快就能寫完。"

我說的是真話。在昏睡、喝酒和看書的間隙裡,我拿出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劇本來讀了,讀著讀著,一種只在夢境裡有過的奇怪感覺出現了--我和釦子蹲在"林肯號"炮艦的船舷上,巧巧桑的婚禮就在離我們不到一里路遠的地方舉行著,婚禮上的一切動靜都近在眼前,我和釦子看到了站在一株扶桑邊發呆的山鳥公爵,也看到了正怒氣衝衝往婚宴上趕去的巧巧桑的伯父,還聽見巧巧桑孩子氣十足地對女友們說:"別叫我蝴蝶夫人,要叫就叫我平克爾頓夫人!"

我和釦子在一起。即便只是痴人說夢,我也想留住這感覺。於是,當天晚上,我就開始寫了。

昏天黑地地寫著,也就忘了為自己要去北海道收拾好行李。不過,細想起來,值得收拾好帶在身上的東西的確也不多,無非幾件衣物、幾本閒書罷了。寫累了,或者下樓買菸的時候,只要是後半夜,我也會到貨場裡的那座墳前去坐一坐。手持電話一直就帶在身上,我還在盼著釦子給我打電話來。

十二月初的一天,釦子給我來了電話。來了兩次,只是仍然沒有說一句話。

釦子,她也只有看清屏幕上的"已接通"字樣才知道我仍然活著--在一個有人死去的夜晚,我卻是安然無恙。我知道,她一定是和我一樣,看見了大街上的電視牆裡的報道,但是,她是在哪裡看見的?想來,一個居無定處的人,她能看到的電視牆也無非是車站或百貨公司大門前之類的地方吧。

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她還揹著那隻亞麻布揹包嗎?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往"Yamagiwa"專賣店送外賣,手持電話又響了,和昨天一樣,我剛說了一聲"喂",電話就掛斷了。和昨天惟一不同的是:屏幕上顯示出的電話區號又換作了另外一個。

十二月末,我帶著寫完的劇本坐上了去北海道的通宵火車。當火車離站,呼嘯著駛出市區,我回望這座車聲燈影裡的都城,突然感到它好像蹲在重重夜幕裡的鋪天怪獸:滿城燈火都是它覓食的眼睛,而綿延起伏的摩天高樓就是它的獠牙,人群在其下行走,實際上是行走在這隻怪獸的嘴巴里。

《新約全書》的《馬可福音》裡寫著:"無論何事,凡要承受。"

我住的地方就在馬廄旁邊的一間平房裡,除來北海道的第一夜我曾在筱常月家裡借宿了一晚,以後,我就一直住在這裡。房子雖說小,因為暖氣和電都通了,我住起來也沒感到有什麼不便。有一天,去美馬牛看筱常月排練的時候,回來的路上,我在一幢尖頂小樓前撿了一套音響,搬回來後發現果然還能用,就趕緊去札幌買了幾張德彪西的CD回來。當我喝著啤酒聽著音樂,就想起了釦子,還有阿不都西提。

不排練的時候,筱常月會來我的屋子裡坐坐,也不談什麼,就是坐而已。也難怪,我們兩人都是那種談著談著就會走神的人。當和我一起做工的人對我談起筱常月,我便說自己是她的一個遠方親戚。說起來,我和他們也算是相處甚歡了,除去溝通起來有些困難之外,別的一切都好。但是,多多少少,他們也覺得我有點怪僻。當他們談起我,就會哈哈笑著說:"哈,那小子古怪是古怪了一點,倒也是個好人哪。"

我目送她離去,看著她推開院門,就想起了她曾和我說起過的:站在蘇州銅鈴關的城牆上甩水袖,月光照著,她跳進了蘇州河裡--在她跳進去的一剎那,河水濺起,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雖然寂寞,倒也能證明了她的存在。可是,現在呢?我往農場裡走著,心裡不祥的預感愈加濃重,彷彿那聲清脆的聲響即刻就要響起來了,但是,那可能是她跳進河水後再也浮不出水面的聲響,而我卻沒有力量去阻攔,我甚至不知道她將於何時跳進哪條河裡。

我惟有記住此刻:筱常月不像走在自家的院子裡,仍然像走在蘇州的哪一段城牆上。

釦子此刻又走在哪一段城牆上呢?是東京、秋田,還是奈良?是京都、大阪,還是鎌倉?想著想著,我就黯然神傷了。

剛來的時候,也常常想起東京,但是,後來,我就逼迫自己不去想了,我只想釦子。

後半夜,起了大風,我一個人提著馬燈出去巡夜,將試驗田的塑料棚安頓好之後,就信步在彌天大雪籠罩下的薰衣草田裡走著,聽著馬吃夜草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遠古的某一朝代之中。後來,我在雪地裡坐下來,聽著遠處傳來的大海的濤聲,抽著煙,突然看到自己在雪上留下的腳跡,一下子覺得這腳跡根本不是自己留下的,而是釦子留下的。我盯著幽光裡的腳跡,彷彿看到了她正在從我來的地方來,又要和我一同往我要去的地方去。

再有幾場這般的大雪,春天,也就要來了。

春天,天色尚未過午,我和筱常月在美馬牛小鎮上走著。空氣裡滿是薰衣草的清香,舉目所見,皆是青蔥一片。和冬天時不同,此刻我們的身邊三三兩兩走著不少悠閒的遊客,即便公路兩側遼闊無邊的薰衣草才剛剛吐露出淡藍色的花蕊,我想,這也就足以使他們和我一樣,感動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

又往前走了兩步,筱常月突然站下來問我,"假如,在奈何橋上,兩個人都在等同一個人,等來了,但是來的人只能跟一個人走,剩下的那個人,還是會變成孤魂野鬼嗎?"

我的臉上應該是頓時之間就變了顏色,問她:"你在說你自己嗎?"

"……我說的是假如啊,好,就算是我吧,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

"依我說,這個人根本就不該去。"我依稀想起釦子對我說起的"三世輪迴"來,便說,"聽人說,人死之後,要歷經三世才能塵緣了盡,最後脫胎換骨。這樣說來,無論去或不去,已經死了的人該對著長明燈還是隻有對著長明燈,該倚著舊畫屏還是隻有倚著舊畫屏罷了。所以,我倒覺得活著的人就是要繼續快樂地活下去,這樣,到了真正碰面的時候--不論是在奈何橋上碰面,還是在來世裡碰面--不管有幾個人,大家都會心一笑,繼續再往下面兩個輪迴裡走而已。我就是這樣想的。"

聽罷我的話,筱常月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暗淡了下去,只說了一聲"好冷啊",急忙穿起外套的時候,身體竟然顫慄起來了。我眼見她打了一個寒戰,就趕緊脫掉自己的外套,幫她披好,見路邊有一家名叫"松浦"的專供外來遊客的單車出租店,就趕緊和她一起躲了進去。

在《蝴蝶夫人》劇本里,我寫過這樣的句子:"一株株垂楊柳,一串串榆莢錢;楊柳兒榆莢兒都是我的武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