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離
一天中午,風雨大作,我正在午睡,接到了阿不都西提的電話,他告訴我,梅雨莊的主人自殺了。儘管事出突然,但是我們怕也只能搬家了。因為還沉浸在睡夢之中,我並沒怎麼聽進阿不都西提的話。等我再次醒過來,居然發現連電話都沒掛好。醒來後,一種強烈的、說不清緣由的悔恨絞纏著我,我點了支菸,隨便翻著本畫報,翻著翻著,這才想起阿不都西提打來的電話,就再給他打回去。
悔恨仍然在絞纏著我。
我抽菸的時候,我在悔恨;我洗澡的時候,我在悔恨;當我坐在酒吧裡給啤酒里加上一隻冰塊,悔恨在冰塊落入水中後迅速綻開的氣泡裡;當我百無聊賴地在鐵軌上散步,悔恨在電車撲面而來時迅速生成的風裡遊蕩著。
它明明在,我卻看不見。
我到底在悔恨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它具體萬分,卻又消散於無形,我想撫摸它,可註定了撫摸它就像撫摸從手指處繚繞升起的煙霧一樣虛妄。我猜想:一直到死我都會這樣了吧?
那就搬走吧,接完電話後,我邊翻著畫報邊想。
窗子外面真算得上風雨大作,陰鬱的天空被大雨拉近了和地面的距離,生硬地擠壓在城市的上空,似乎從某幢高樓上腳踩一隻梯子就可以上到黑壓壓的雲層裡去。還有閃電,它穿透雲層,從高樓與高樓之間當空而下,從樹杈與樹杈之間當空而下,發出了奪目的光芒。
我感到焦躁不安,這種情形對於我倒是一直少有,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難道焦躁感一直在我的血管裡流淌著,我卻沒有發現,只是今天被陰鬱的天氣喚醒了?
此刻我希望身邊有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我和他說不說話,只要他坐在一邊,我就會感到心安。原來,我也是這樣喜歡湊熱鬧的人啊。
我突然想見一個人,釦子。
那麼,今天,現在,她還是在那家脫衣舞酒吧裡打工嗎?到底是哪一家呢?我想見見她,想見見她像個小阿姨般訓斥我的樣子。是的,很想見。
我得去新宿找她。
已經是入秋的天氣,加上窗子外的風雨越來越大,但是我不想管這些了,套上一件薄薄的毛衣,我便推門而出。一出門,才知道風雨大得超出了我在屋子裡的想像。儘管也打著傘,但是根本就起不了什麼作用,等我好不容易坐上電車,全身上下已經幾乎全溼透了。好在車上的人特別多,我倒是沒覺得有多冷,可能是因為雨太大之後人們都不願意開車的關係,車廂裡竟然想找個落足的地方都很困難。我站在車廂中部,也沒有吊環可抓,就搖搖晃晃地看著電車外的景緻發呆:秋天的確到來了,一閃而過的街心花園裡正在開放著的已經不是夏天的花朵,而是金黃色的波斯菊,還有暗紅色的百日草。
我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麼了,反正,一種溼潤的情緒正在慢慢浸溼我,我覺得自己孤單,哪怕身邊站滿了人。這種感覺,可以說是傷感嗎?
在紀伊國屋書店,我只怕消磨了有兩三個小時。從書店裡出來的時候,我還是買了一本香港出的中文雜誌,一邊隨意翻著一邊往歌舞伎町一條街走過去。此時天已經快黑了,街上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東京這地方就是這樣,尤其是新宿一帶,夜越深人就越多。這樣怪異的城市,全亞洲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悲哀地發現,一種佔據了我全身的陰影,可能是傷感,可能是焦慮,可能是虛無,仍然沒有從我身上消退--"它的影子遮滿了山,枝子像香柏樹;它發出枝子,長出大海,發出蔓子,延到大河"。假如我沒記錯,《舊約全書》的《詩篇》裡似乎有這樣一段話。
從CD店裡飄來一陣歌聲,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我還是清晰地聽見這正是吉本斯的聖歌,可能是顧客正在試音吧,連一支聖歌都沒放完就戛然而止了,我卻被擊中了。在人頭攢動的夜新宿,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年輕男子站在CD店前發呆,他們也許更不會知道,剛才從店裡飄出的那支聖歌正是最著名的教堂讚美詩之一:《這是約翰所記》。
我又走神了,想起了如下場景:在陰鬱而泥濘的十八世紀歐洲鄉村,一群孩子正屏息靜聲地傾聽一位長袍神甫的祈禱,在他們身後,是堆積如山的垂危的傷兵;更遙遠的中世紀,一位來自埃及的新娘正站在英吉利海峽的岸邊對著滿天大雨發愁,她要趕到海峽對岸去舉行婚禮,卻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經死在了前一夜的火災中;在我的祖國,明朝,一個雛妓正蹲在一條河流邊目送自己疊的紙船順水漂流而去。
雨仍然在下,我的腦子裡又浮現出了釦子的樣子,只是無論我怎樣想把她想得更清楚一些,她的樣子就愈加模糊難辨。
釦子,今天晚上,我還能見到你嗎?
在電車上,我還在想著釦子的樣子,想著想著,一種空落之感便又回到了我身上,深入每一處骨髓。看著窗外的黑暗,我想:我和釦子,大概是一片大海上的兩隻帆船吧,在海面上越走越遠之後,岸上的人看它們就像兩個小黑點,還以為他們是同伴,實際上他們卻並不是,儘管他們也互相知曉了茫茫大海上對方的存在。窗外的黑暗中,偶爾會有一幢高高的大樓出現在我視線裡,我想,它大約也是孤單的吧。剛有這個念頭,這幢大樓在我的想像中就變成了太空來的隕石,此刻正站在都市裡沉默地回憶著它的前世;也會有一隻電線杆被我看見,我仍想,它還是孤單的吧,馬上,它在我的想像中就變成了上世紀的一艘沉船上的桅杆,當然,它有可能早就忘了自己的前世。
還是《舊約》,《以賽亞書》裡曾經說:"耶和華使大地空虛,變為荒涼,那時百姓怎樣,祭司也怎樣;買物的怎樣,賣物的也怎樣。"還說,"那時候新酒悲哀,葡萄樹衰殘,心中的歡樂都止息,擊鼓之樂止息,宴樂人的聲音完畢,彈琴之樂止息了。人必不得飲酒唱歌,喝濃酒的,必以為苦。"
不過,我他媽的是不是也有點矯情了?得打住了吧,我對自己說。
在吉祥寺站口的過街天橋上,我決定一回家就再給老夏打電話。茫茫東京,我也似乎只有通過他才能找到釦子了。假如再找不到他,我就要阿不都西提去幫我找到他的手持電話號碼,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找到釦子。
下了天橋,我找到一個自動售貨機買啤酒,這裡已經能看見梅雨莊了。我一邊抄起啤酒一邊往梅雨莊看了看,發現我和阿不都西提的房間仍然黑著,看起來,阿不都西提又到醫院裡守夜去了。當我喝著啤酒走到梅雨莊院門外,不禁嚇了一跳--釦子就雙手託著腮坐在我門前的石階上。我的腦子真是混亂了,一時間竟以為自己是走在新宿的哪條巷子口,正好碰見她也坐在巷子口上。但不是,她現在就坐在我的房間外面,真真切切。我急忙推開院門進去,這時她也看見了我,勉強對我笑了一下,也揚了揚手算作打招呼。我幾乎是三步兩步跑到她的身前,她沙啞著聲音告訴我:"我發了好幾天燒,受不了了,沒地方住,只好找你來了。"
她顯然病得不輕,我拿起她丟在一旁的亞麻布揹包,扶著她進了屋。我能感受到她的虛弱,她的身體一直在微微抖著。但是,釦子就是釦子,進門後的頭一句話就對我說:"看到了吧,臉上長滴淚痣的人總是會混得這麼慘,小心你也有這一天吶。"
接下來的幾天,我不得不經常對著報紙找房子。看起來,我們從梅雨莊裡搬走已經迫在眉睫,阿不都西提應該也在四處找房子,但他搬走的時候總是要回梅雨莊收拾他的東西,所以,我和他應該還能見上,釦子也就應該還是會和他遇見了。幾天過去之後,釦子的身體好多了,當她得知我即將從梅雨莊裡搬走的時候,和我開玩笑說:"這就是你從此走上窮途末路了,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你這張嘴巴可真是張烏鴉嘴。"
"不過,東京這麼大,找房子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那你和我一起找吧,找到了我們就住在一起。"
"誰跟你住啊?我可沒錢住梅雨莊這樣的地方。"
"沒關係,我有錢。"
她顯然有些吃驚,盯著我看了一眼:"你是說真的?"
"當然說真的啊。"我回答他。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個人,說你古怪,你還真是夠古怪的。"
"非要要個原因嗎?"我說,"非要要個原因的話,我也有,這就是--我可能已經喜歡上你了。"
她呆住了,看著我,直盯盯地看。看完了,她走到阿不都西提的電腦桌前,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仰起頭,一口氣吐了好幾個菸圈,這才對我說:"你這是在逗我玩呢?"
"沒有--"
我剛說出"沒有"兩個字,她一下子封住了我的口。她用夾著煙的手對我一指,大聲說道:"你就是!"接著,她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放進菸缸,用力掐滅,走到房門邊,然後,我聽到了她摔門而去的聲音。
在屋子裡愣了一會兒之後,我如夢初醒般地出門去找她。打開門,梅雨莊裡已經沒有了她的影子,我跑出院門外四下打量,也沒有看見她。但是,她不可能跑得這麼快啊,於是,我退回來在院子裡找她。繞過我和阿不都西提的那幢小樓,我走到了靠後窗的鐵路邊,我沒有再往前走了,因為我已經看見了她,釦子。此刻,她正背靠一扇牆壁面朝鐵路哭著,頭也仰著,淚水流了一臉,但她沒有管,任由它流淌。在她身邊,是一束連日來被雨水澆灌後正在妖嬈盛開的美人蕉。
美人蕉下面是釦子,哭泣的扣子,淚水流了一臉。
釦子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好在她帶回來了漢堡包,就不用再出去吃晚飯了。她一進門就對我笑,不光笑,而且還笑得很神秘,這可真是少有。但我故意沒有答腔,接過她遞過來的漢堡包大吃一通,如此一來,她就忍不住了,坐到我身邊,用力敲了一下我的頭:"今天的成果喜人。"
"哦?難道大寨的糧食又豐收了?或者,遼闊的大慶油田上又鑽出了一口油井?"
"什麼呀,你就貧吧。告訴你,我給你找了一份工作,也給我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不是說找房子嗎,怎麼找上工作了?"
"說成果喜人就喜在這兒啊--找到工作之後,就不用再找房子了。"
"是嗎?那說來聽聽吧。"
"也是巧了,我今天去了原宿。原宿車站外面,有條路叫'表參道',你總該知道吧,就是從神宮橋到青山通的那段斜坡路?哦,知道就好,我就是在那條路上找到的工作。那兒不是有很多露天咖啡座和婚紗店嗎?對了,我給你找的工作就是在婚紗店,那家婚紗店正好前幾天失竊了,想找個白天打完工後晚上還能守店的人。也是奇怪,店主竟然覺得日本人不夠細緻,只想找個中國人或者韓國人。這麼好的事情,我一去就碰上了。後來,店主又指點我說街對面的露天咖啡座也需要人,還親自帶我過去,這樣,我的工作也就找到了。"
第二天,我簡單地收拾好行李,就和釦子去了原宿那邊的表參道。我的行李比阿不都西提的要少許多,收拾起來只需幾分鐘而已。我必須承認,當我走出梅雨莊,心底裡確實湧起過一陣不捨之感。釦子馬上就看出來了,又數落了我一句:"知道什麼叫痛苦了吧,您就悠著點吧,苦日子才剛開了個頭。快走吧。"我呵呵苦笑一聲,也只好隨她而去。
和婚紗店的店主見面的時候,一切都相當順利。店主姓望月,從前是個攝影師,八十年
代也曾到中國的西藏和雲南拍過風景照片,後來,歲數大了之後,就在這邊開了這間婚紗店,假如客人有需要,他也會接受邀請去給那些買他婚紗的人拍婚紗照。
"好了,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吧。"我們和望月先生簡單地交談了一陣子之後,釦子對我說:"我也該到對面見工去了。"她抬起手往街對面指了指。我順著看過去,發現對面散落著足有數十家露天咖啡座。
我目送她過街,又看著她和街對面咖啡座的店主寒暄,這時我突然覺得釦子的舉止其實很像一個地道的日本女孩子,畢竟她來日本也有些年頭了。不過,她到底來日本多少年了?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也許會問她,也許也不會問她吧,我想。
如此這般,我們的新工作就算開始了。婚紗店裡的生意談不上很好,卻也絕對算不上壞,望月先生每遇空閒,便和我一起說說西藏和雲南的風土人情,言語之間,也會有唏噓之感。街對面咖啡座的客人也不算多,只有入夜之後,人才會逐漸多起來。表參道這地方,入夜之後被稱為東京的香榭麗舍大道,自然就有這樣叫的道理。
不過,白天裡,街對面的扣子倒是經常進進出出,一會從咖啡座後面的店鋪裡拿出幾隻咖啡壺,一會又拿上幾個小東西回店鋪裡去,遇到有客人來,她也總是會在最前面給客人鞠躬示禮,所以,她戴著綠格頭巾的身影經常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儘管隔了一條街,遇到空閒,她經常調皮地對我一招手,有時候還對我做鬼臉--真是奇怪,她那我早已習慣的滿不在乎的表情都跑到哪裡去了?
這樣下來,一天時間便過得很快,四五天時間也就這樣過去了。
晚上九點一過,一般說來,會有一根手指在背後抵住我的腦袋,與此同時響起了一個壓抑住了笑意的聲音:"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釦子,她下班了。
婚紗店的佈局是這樣的:先是一個將近三十平米的店堂,店堂的右邊是一排櫃檯,左邊的牆壁上掛滿瞭望月先生拍的照片,有風景照也有婚紗照;往裡走,是一排懸掛著的婚紗,它們都懸掛在一面考究的用巴西紅木做成的博古架上。這些婚紗只是少量樣品,因此,博古架上還有很多空格用來擺上花草和古硯之類的小玩意;在博古架背後,是另外一個將近二十平米的照相室;與照相室平行著的,是真正用來讓顧客仔細挑揀的婚紗樣品室。進去樣品室之後,可以看到牆角里有一扇小門,小門裡面就是盥洗間了。總之,婚紗店的結構雖說不上覆雜,但也絕對不能說簡單。也難怪,表參道上的門面店大多都是由老房子改建而成,總難免最大限度利用上門面店背後的民居。不難看出,婚紗樣品室就是望月先生買來民居後和店堂打通的。
住到店裡的第一個晚上,釦子認真地到店內各處察看了一陣子,然後一指那排博古架:"你睡裡面的照相室,我就睡外面了。"
"憑什麼啊?你一個小女子,我睡外面正好可以保護你,要不然,來個採花大盜可如何是好?"
"得了吧您吶,您還是好好管管自己,這一帶同性戀可是多得很,難保同性戀裡就沒有采花大盜。"
"噯,你想沒想過,萬一我就是採花大盜呢,你一點也不害怕?"
"少廢話吧你,快,關燈睡覺!"
於是只好關燈睡覺,她已經幫我打好了地鋪,我多說也只能換來她的訓斥,也想通了,老老實實地在地鋪上躺了下來。透過博古架,我看見她手裡的菸頭還在一明一滅。可能是新工作第一天的關係,有點累,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
半夜裡,我醒了過來,是被店裡的燈光弄醒來的。燈是釦子開的,可是,她這時候開燈幹什麼呢?我惺忪地透過博古架看去,看到了使我吃驚的一幕:她赤足坐在地鋪上,兩隻手按住一隻倒扣著的瓷碟,瓷碟又放在一張白紙上,我甚至能隱約看見白紙上寫著兩排漢字,在漢字下面,各有一個箭頭指向它們,再一看,瓷碟上也畫著兩個箭頭。釦子的口中還唸唸有詞,我聽不清楚她到底在說什麼,"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請碟仙了。"我迷迷糊糊地想。
一般說來,請碟仙大多需要滿滿一屋子人坐在一起時效果才會更好,瓷碟下的白紙寫滿了各人所要問的問題的答案,大家把各自預先設定的答案,不外乎"是"和"否"之類,寫在白紙上以後,就開始請碟仙了。據說在大風大雨之夜,事前先點上一支蠟燭,碟仙便會十請九到。碟仙來了之後,各人就開始向碟仙提出自己想問的問題,如無意外,那隻被大家按在手掌下的瓷碟就開始自行運動,最後,當瓷碟上的箭頭和白紙上那些答案下的箭頭相對時,這也就是碟仙對各人的問題給出的答案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店裡打掃的時候,在廢紙簍裡發現了一張揉皺了的白紙,白紙上寫著兩排漢字,一句是"他真的喜歡我嗎",一句是"算了吧,別做夢了"。
我朝街對面看去:釦子顯然沒有看見我手裡的那張被她揉皺了的白紙,她正在一邊給客人衝咖啡,一邊對我做鬼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