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雪

"吃,吃,吃你個頭啊--"釦子一把奪過我的筷子,"去,洗碗!"

我只好去洗碗,沒辦法,約法十九章在三個月前就訂好了,其中第三章就是規定了每餐飯後由我洗碗。起初只有約法三章,白紙黑字就貼在盥洗間的門背後。望月先生曾經問起過我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麼,我笑而不答,解釋起來還要費不少工夫呢--現在,約法三章已經被扣子無情地增加到了十九章,而且,依現在的情形看來,這些條約還有繼續增加下去的可能

悠乎之間,我來日本已經八個多月,大街上的樹木已由青蔥轉為凋殘,整個東京也就瀰漫起了一股蕭瑟之氣,這個時候來用冷水洗碗,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受罪的事情。受罪歸受罪,碗還是得照洗不誤,要不然,那個小魔頭會對我施與加倍懲罰,哪怕她只是在盥洗間門背後的白紙上再加上一排黑字,比如"膽敢拖延洗碗時間,罪加一等,罰每天晚上睡覺前必須唱歌三首",這對五音不全的我來說,也終究不是什麼太好的事情。

我洗碗的時候,釦子就在我身邊一邊做鬼臉一邊唱歌,她唱的是她自己給我制定的約法十九章,用的則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調子,間歇還伴以大合唱式的三重唱,叫我哭笑不得。

"看,看,看你個頭啊--"有好多次了,半夜裡,我佯裝入睡,實際上卻睜著眼看她在店堂裡偷偷試穿那些婚紗。將婚紗穿好以後,她會像一個真正的新娘那樣在店堂裡優雅地走幾步。走著走著,她就發現了我在偷看,跑上前來對我大聲呵斥:"看,看,看你個頭啊,還不快給我睡覺!"

我馬上閉上眼睛,她也隨之將燈拉滅,黑暗中傳來了她脫婚紗時發出的輕輕聲響。在夢境找到我之前,我在迷糊中總能聽見她若有若無地哼著歌,當然,有時候也會聽見她的一聲嘆息。

每到這個時候,想寫作的願望就會很強烈,想一想,假如這一輩子能以此種方式度過:看書,寫作,聽音樂,該是多麼愜意,我也的確心嚮往之,只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山洞般的地方供我穴居,即使真的有,又能怎麼樣呢?就像我們去到一個享有盛譽的風景區,就會發現它真實的風光總是不如我們此前從電視裡或明信片上得來的印象,所以,罷了罷了,還是不想為好。

我是不想了,有人卻想了起來。今天早晨,當我悔恨著坐在地鋪上發呆,她突然對我冷笑一聲:"我差點忘記你已經好多天沒去學校了,怎麼,覺得我特別好騙吧?"

"沒有啊,我自己也在猶豫還去不去呢。"我趕緊剎住悔恨,滿面堆笑。

她正在彎腰拖地,聽見我的話,眉毛一蹙,抬起手中的拖把指著我:"你少跟我廢話,從明天起,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去學校上學!"

第二天一早,她徑直找了望月先生,告訴了他關於我上學的事情。望月先生倒是好說話,他當初給我工作也是因為要找一個晚上可以守店的人,白天的事情他一人足可應付,於是,釦子和他商量好:從今天起我每隔一天便去一趟學校上課,自然,晚上還是住在店裡。

對我來說,從前真是從未見過釦子這樣的女孩子,有時候我感覺她永遠都長不大,有的時候,特別是當她和望月先生交談、在露天咖啡座那邊進進出出著招呼客人的時候,我又時刻能感覺得到她的成熟。她成熟得像我從未謀面的母親。

有天下午,我在學校裡接到了一封信,信居然是杏奈寫來的,因為在信封右下角的落款處我一眼便看到了"India"這個單詞,不禁感到驚異:杏奈難道在印度嗎?於是急切地打開信來讀--想起來,我的確已經很久沒見過杏奈了,信是這樣寫的:

九月初,我曾回來過,打你的電話始終未通,後來就直接去了你的住處,敲門不應,就在你門前放了一座小小的佛塔,當作送給你的禮物。現在想起來,你一定是搬家了,因為從前的電話到現在一直打不通,那麼,那座小小的佛塔,只怕你也沒收到吧?

其實,這次給你寫信,是想介紹你認識一位你的中國同鄉,她叫筱常月,在中國的時候曾是一個崑曲演員,現在住在北海道那邊的富良野市。她的先生是日本人,已經故去了,現在只剩下她經營著富良野最大的薰衣草農場。因為最近她創辦了一家劇團,專門給北海道那邊的日本人唱崑曲,所以,在劇本方面,她需要你的幫助。她是我去年在北海道旅行時認識的,從此後就成了朋友。不管你是否能夠幫助,你們是否可以先見一面再作商量?

也許你已經可以猜測出來,我呆在這裡不回日本是因為愛情。是的,我想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一個印度人。不過,這種感覺寫在紙上總不如藏在心裡豐富,所以,還是有機會通電話或見面時再詳說?

對了,請接信後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給我回信,也請寫上你的地址和新的電話號碼,到時我再打電話給筱常月,讓她和你聯繫。拜託了。

放下杏奈的信,我的腦子一下子就跑到了遙遠的印度:遮雲蔽日的叢林裡,一群赤足的男女正圍坐在一起觀賞一個少女的舞蹈。少女的身材正是最典型的那種飽滿得像是要溢出汁液來的南亞少女身材。在他們身邊,有幾頭大象正在悠閒地散步;在看不見邊際的沙灘上,某支神秘的宗教團體正引領信徒對剛剛升起的太陽狂熱朝拜。他們的首領,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的眼睛深陷,釋放出某種令人難以擺脫的魔力;比哈爾邦郊外的龍舌蘭農場,一對年輕的戀人正在棕櫚樹下散步,一陣微風從遠處山谷裡吹來的時候,女孩子大膽親了親男孩子的耳朵。

可能是咖啡座生意太好的緣故,晚上九點過了好長時間,釦子才急匆匆從街對面跑回來,這時候,我早就已經把飯做好了:精緻的電鋁鍋裡已經冒起了熱氣,秋刀魚也切成了片,只等她調一點吃秋刀魚的作料就可以開飯了。不料,她進門後吸著鼻子一掀鍋蓋,馬上就訓斥我:"是誰讓你這麼幹的,居然把菠菜和豆腐放在一起煮?"

"是我自己讓我這麼幹的啊。"我馬上感到大事不好,突然想起來,在許多國家的飲食傳

統裡,似乎菠菜和豆腐是不能放在一起煮的,據說對身體有害,但具體有害在什麼地方,我相信大多數人都不甚明瞭,但是,我也只好強顏歡笑,"我犯了什麼彌天大罪啊?"

"你怎麼連起碼的生活常識都不懂?你這個人,真是的,不會做就不要做,真是討厭死了!"她放下鍋蓋往門外走,看樣子是再去超市裡買菜。臨出門,她一回頭,氣惱地對我說:"我要是日本鬼子的話,就一槍斃了你!"

"那你捨得嗎?"我笑著衝她喊了一句。

"切--"她說,"我為什麼捨不得,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是你的親密愛人,我是你的護花使者。"

"你就發神經吧你,回頭等我把飯做好了再收拾你!"

飯做完了就吃飯,吃完飯了我便去洗碗,洗碗之後,我們就背靠一個布墊坐在地鋪上聊天。她早就忘記要收拾我了。

"要是有點音樂就好了。"我說。

"我倒是想看恐怖片,好長時間沒看,今天聽喝咖啡的人說起幾個最新的恐怖片,心裡有點癢癢的了。"

"要不,我們再去租間房子?"我試探著說出蓄謀已久的打算,"那樣的話就可以買套音響,買台電視,還有,再買個冰箱,也就可以喝得上冰凍啤酒了。"

"你就做夢吧你,你有多少錢啊?"

"租房子的錢,還有買電器的錢,總還是有的吧。"我更加小心翼翼,"再說日本的電器也不貴。"

"那也不行。"

"為什麼?"

"少囉嗦,等你有一天混到我這份上,就知道為什麼了。"

我心裡一動,連忙問她第二個我蓄謀已久了的問題:"你到底到了什麼地步,告訴我一點又能怎麼樣呢?也好一起想辦法啊。"

"你少來!"她臉上一兇,盯著我看了短暫的一會兒,點上一根七星煙後神色又緩和了一點,"我不想等人拿刀砍我的時候你又在我旁邊,像上次那樣。"

"那又怎麼樣?兩個人一起被砍比起一個人被砍,心裡總是要好受些吧?"

"你是這麼想的?"她有點認真地問我。

"是的。"

她又盯著我看了短暫的一會兒,撲哧一笑:"哦,原來你這麼陰險啊,那就是說你被別人砍的時候希望我也在你旁邊嘍?"

"是啊,能那樣當然再好不過了。"我接口說道,但終究沒能控制住疑問,"你不就是欠了別人的高利貸嗎?我這裡也有些錢,不租房子不買電器的話,可以先拿這些錢去還他們。可能不夠,但還一點總是一點吧。"

"行了,你還有完沒完!"她像是真的發作了,我也就趕緊閉上了嘴巴。

這時候,屋外傳來的風聲很大,涼意也逐漸加深了,我們身上的毛衣已經快要抵擋不住寒冷的侵襲了,店裡只有夏天用的冷氣機,所以,我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使自己更暖和一點。各自的地鋪上儘管又被扣子加了一層棉被,但是,更深的涼意還是透出地面穿過被褥抵達了我們的身體,"這風要是再大一點,"釦子說,"咖啡座的淡季也就要來了,你說,我是不是得去再找份工作?"我沒有回答她,我又走神了。使我走神的是門外大街上傳來的啤酒罐被醉漢一腳踢出去後響起的叮叮噹噹的聲音。

釦子盯住婚紗中的某一件出神。屋外的風聲越來越大,這太平洋上的風穿過了沉默的海岸、沉睡的平原和城鎮,還有滿城燈火,最終抵達了成千上萬條街道的上空。仔細一點,便可以嗅到這海風中鹹腥的氣息。在冬天,這種氣息愈加濃郁,和寒冷滋潤在一起,成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寒冷成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雖說釦子也在慵懶地吐著菸圈,但我還是能感覺出她握啤酒的手有點顫,天氣畢竟太冷了。

"假若真的有個前世的話,"她用顫著的手往嘴巴里倒了一口啤酒,"那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是啊,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當我們想起自己的前世,腦子裡多半會出現天堂的景況:花草,美酒,美侖美奐的殿宇,還有載歌載舞著的歡樂的人群。天堂和前世混為一體,在我們的意識裡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不過,這種矇昧的意識似乎也給許多在今世裡不快的人留下了指望:我們從天堂來到人間,不過是作短暫的停留,最後還是要回到天堂裡去。只是,那個前世,那個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駐足想一會兒的前世,我們卻不知道它到底深藏在哪一塊神秘的地方。

後半夜,無論我怎樣努力,就是無法閉上眼睛,我甚至討厭自己的敏感:再微小的聲音也能被我清晰聽見。在釦子幽靜的鼻息中,一些不相干的畫面再次從我眼前依次閃過:我坐在戲曲學校的草叢裡喝啤酒、我的養父正小心翼翼地為我疊紙鷂、大海被星光慢慢照亮、一根松枝正在被積雪悄悄地壓斷。

我突然好想抱抱釦子。

早晨,當我推開店門,不禁呆住了:鋪天蓋地都是積雪,滿眼裡銀妝素裹。隔壁店前的霓虹燈,因為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在我剛推門的剎那正好掉落在地,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我興奮地走出店外,往大街上高聳的雪丘上一站,發現表參道的兩頭幾乎已經被雪堵塞了。好在這裡是步行道,所以街道兩頭並沒發生什麼交通堵塞和意外。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脖子

一涼,全身上下一激靈。回頭一看,釦子正哈哈大笑著跑開了,她把一團不小的雪球扔進了我的脖子裡。我蹲下身去迅速地捏好一個雪球朝她砸過去,準確無誤,正中她的頭髮。

雪球在她頭髮上迸裂之後,像是鋪了一層滿天星。

她當然不肯就此罷休,呼叫著"好啊,你死定了"之類的話朝我再衝過來,我當然也要躲閃。她起碼朝我砸了十幾個雪球,一個也沒命中,而我卻能輕易使她的頭髮繼續鋪疊上好幾層滿天星。一個趔趄,她倒在了雪地上,半天沒起來。我疑心她在迷惑我,故意不肯去扶她起來,但是,她總也不起來,我就只好充滿了警惕朝她走過去。我剛伸出手要扶她,沒想到,她突然站起來,懷裡抱著一個碩大的雪球。我哪裡來得及躲閃,被砸中之後,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到底還是被她迷惑住了。

儘管我眼前一片模糊,也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她睫毛上的雪花,一朵剛剛消融,另一朵又輕盈地降落了上去。

我的心裡一陣震顫。

我想,假如有人此刻恰好從我們身前經過,一定會駐足好好看看這個已經瘋狂了的女孩子:飄散的淡黃色的頭髮、被雪浸溼了的旅遊鞋、小小的微紅的滴淚痣、寬鬆但合身的牛仔褲,還有貼著櫻桃小丸子頭像在胸前晃來晃去的手持電話和咯咯咯地嘹亮著的笑聲。所有這些,一定會讓路人駐足好好看看已經瘋狂了的扣子。很遺憾,路上並沒什麼人,空蕩蕩的街道上回旋著的只有她一個人的笑聲。

我不會忘記此刻她的笑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確信。

她在手裡玩著一個雪球,雪球慢慢融化,一點點使她的手由白皙轉為通紅。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門外的街道,像是懶得聽我的廢話,一會兒之後,她冷不防把手裡的雪球突然貼在自己臉上,低下頭去,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也可能是在看她手裡的雪球融化後滴在地上的水漬。

"從一開始,你根本就不用理我的。"她說。

"可是,從一開始我就理了。"我盯著她,"以後恐怕還得繼續理下去。"

"你不怕再捱打?"

"不怕。"

"也許還有比捱打更厲害的事情呢?"

"還是不怕。"

她像是不相信我的話,眼神裡有狐疑之光,她就用狐疑的眼神盯著我看,翻來覆去地看,好像是在看一個手託破缽求路人行行好的乞丐。看完了,她搖搖頭,嘆口氣說:"其實你這人真夠古怪的。"

"哦?"

"我找你借過錢,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還?"

別無退路了,我乾脆咬緊牙關,愈加嬉皮笑臉:"看情況,我們反正遲早都是一個鍋裡吃飯的人,這不,現在就已經是了--還用得著還嗎?"

她一下子笑了起來,一下決心:"好吧,阿姨今天心情不錯,就不找你的麻煩了。走吧,你說去哪裡?"

"你說呢?"

"去新宿御苑吧。"她蹦蹦跳跳地往門外走,滿臉燦爛地一拉玻璃門,"那可是日本天皇的御花園吶。"

來來往往,我也曾從新宿御苑門前路過許多次,只是一次也沒進去過。當我們從丸線地鐵上下來,步行了大約兩三分鐘的樣子,新宿御苑便歷歷在目了。入冬之後,新宿御苑在我匆匆路過的時候,都會給我留下一絲半點的蕭瑟之感,今天卻全然不同往日:儘管往日農田一般遼闊的綠草全被冰雪覆蓋,但是御苑內仍然喧鬧著的人群卻足以給我塌實之感。

幾乎全都是年輕人,有的在瘋鬧著砸雪球,有的還搬來睡袋在雪地上搭起了帳篷,帳篷外面竟然還放著燒烤架,堆雪人的人自然也不會少,看起來全世界都一樣。不過,御苑入口處西側的一座雪人與別的雪人有所不同:它的下部不知道被哪個惡作劇的傢伙插上了一根開演唱會時人們拿在手裡搖晃的熒光棒。再往裡走,熱鬧的地方就更多了,賣各種小東西的地攤分散在各處,也各自引來了簇擁在一起的顧客,顧客最多的是賣煙花的地攤。看起來,新宿御苑要迎來一個不眠之夜了。當然,也有散淡一些的地方,在一片凋殘的櫻樹林裡,就散落著幾家小型的露天咖啡座。

也難怪,即使找遍全東京,只怕也再找不出一塊像新宿御苑這樣遼闊的地方了。

我往櫻樹林那邊看去,似乎看見去年的扣子正在那兒跺著腳,跺一會兒,再停下來往手上哈幾口熱氣,哈幾口熱氣之後,她又把凍僵的手貼在臉上,嘴巴里卻在不斷用日語招徠著顧客。

於是,我們信步朝咖啡座走過去,在長條椅上坐下來,釦子去端了兩杯咖啡過來,我們便隨意喝起來。平日裡我不太喜歡喝咖啡,現在仍然談不上喜歡,但是,今天的咖啡著實有幾分特別:雪花飄進了杯子裡,稍縱即逝,所以,除了喝咖啡,我們還在喝雪花。

空曠卻喧鬧的御苑裡,不時響起溜冰的人摔倒後發出的尖叫聲。釦子的眼神若有若無地落在櫻樹林的某處,忽然對我說:"這樣的日子,過到今天為止,以後再也不過,也可以知足了。"

"是啊。"我說,"要麼過到今天為止,要麼以後天天都這樣過,只可惜,往往是一樣也辦不到。"

"也可以辦得到。"她狡黠地一笑,"只看你敢不敢。"

"怎麼才能辦到?"

"你現在從這裡出去,往大街上一站,車來了也不躲,就辦到了。"

"哦,呵呵,要去我們也要一起去才好。大冬天的,一個人過奈何橋太冷。"

"不說這個了。你有沒有這種想法--要麼全世界只剩下兩個人活著,要麼兩個人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走的時候還可以互相說一聲'沒關係,這個世界我們已經來過了'之類的話?"

"那倒沒有,你有過?"

"嗯,有過。"

突然,我心裡一熱:"怎麼是兩個人?不用說,還有一個人肯定是我了?"

"你就臭美吧你。"她笑著從長條椅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雪,"你就乖乖坐在這兒做個好寶寶,我去溜達溜達,看看有什麼好玩的東西。"說罷便轉身走開了。地上的積雪太厚了,她踩進去我連嘎吱嘎吱的聲音都聽不見。

她回來的時候,我卻聽見她在雪地裡踩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扭頭一看,發現她正費勁地搬著一個燒烤架,手裡還提著一個紙袋。我接過紙袋打開一看,東西還真不少:切好的牛肉、一束海苔卷和密封在盒子裡的鰻魚片,另外,還有一隻手銬,我不禁嚇了一跳。

即使我再愚笨,也知道這隻裹著一層皮毛的手銬是用來幹什麼的。當我從情趣用品商店旁邊路過,偶爾也會往店裡看上兩眼,經常就會看見這種手銬,擺放他們的櫃檯上一般總貼著這樣四個字作為分類標籤:閨房之樂。

"我和你打賭,你這時候不是滿腦子的春宮圖才怪--"釦子放好燒烤架後,看我一直在盯著那隻手銬,馬上呵斥了我一聲,但她的臉卻還是不自禁地紅了,"我可警告你不要往別的地方想,這可是剛剛有人收地攤的時候掉了,我才撿回來的。"

"你可真會撿東西啊。"我笑著對她表示讚美,笑容裡肯定充滿了曖昧。

"你還說!你還說起來沒完了?"她三步兩步跑到我身邊來,臉雖然還通紅著,但卻出手迅速地把我按在長條椅上,又是一臉忍不住笑的樣子,"我乾脆實話告訴你--這個就是專門用來對付你的。撿它回來的時候我就在想,你要是敢不老實的話,我就把你銬起來!"

說話之間,我絕對不會想到,她居然當真一邊按住我,一邊從紙袋裡掏出了手銬,還不等我有什麼反應,她就把我銬起來了:手銬的一端銬住我,另一端銬在長條椅腿上。"這樣的話,"我想,"那就銬吧。"這樣想著,就乾脆坐在長條椅上不動了。

"我可不喜歡SM啊。"我笑著對她說,臉上的笑容肯定更曖昧了。

"S你個頭啊。"她手裡正好拿著一把串鰻魚片用的鐵籤,就做出一副要用它們來扎我的樣子,"再廢話我就給你來個五馬分屍。"

這倒的確是一道怪異的風景:我被銬在長條椅上無法動彈,釦子悠閒地在給燒烤架上噼啪作響的魚片撒上作料,間歇還命令我張開嘴來嚐嚐魚片的味道是鹹還是淡。這樣的風景,總不免使過路的人多看兩眼。看就看吧,我才懶得管你看不看呢,釦子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吧。當有人好奇地想離我們近點,好看看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釦子朝他們一瞪眼睛,他們也就駐足不前了。

只是四周的寒氣還在逐漸加深。

"就這樣把你銬一輩子吧?"釦子離開燒烤架坐到我身邊,一邊吹著鰻魚片的熱氣,一邊隨口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正說著,她把吹涼了點的鰻魚片喂進我嘴巴里。

"好是好啊,只不過不能銬在這裡,要銬就銬在床腿上。"因為在吞嚥著鰻魚片,我有點口齒不清,"要是銬在這裡我不是變成古羅馬的斯巴達克思了嗎?來往的人像是來觀賞我和別人決鬥的奴隸主。感覺不好。雖說他後來造反了,可我天生就喜歡清清淨淨的,才不想造反啊革命啊什麼的。"

這時候,天色已經過午了,雪花仍然在輕煙般地落下,快要落到身上的時候就消逝不見了,我知道,日本人將這種雪花稱為"細雪"。釦子去"尋歡作樂"了,我就乾脆閉上眼睛睡覺,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所謂"草堂春睡足",那麼,此時的我只怕也可以算得上是"臥雪不覺寒"了吧。

似睡非睡之中,我也知道釦子回來過好幾趟,有一次還湊到我眼前打量我。她的呼吸使我的臉發癢,但我閉著眼睛沒理她,我要是一理她,她又會對我半真半假地發作:"你這人怎麼回事,招呼也不打一個,眼睛說睜開就睜開了。"我都可以想像得出她會說什麼。

時間就這麼在我的昏沉中流逝過去,當我徹底醒過來,天色已經入夜,不遠處,四十五層樓高的東京都廳大樓上的燈火已經亮了,可能是下雪的緣故,滿城的燈火竟呈現出鋪天蓋地的幽藍色。藍光籠罩下的摩天高樓,變得像是一座座水晶山丘。在水晶山丘和水晶山丘之間的陰影裡,行走著的人群彷彿置身於一場節日之中。我相信他們的心裡都藏著一份莫名的歡樂,就像我一樣。我突然發現身邊有份報紙,不用問,那一定是釦子給我送來的了。當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一排用唇膏寫的漢字:"我的奴隸,快撐不住了吧。"

當然還撐得住,我對這排唇膏寫的漢字搖搖頭笑了笑,開始讀報紙。寒氣仍在不停加深,但是沒關係,我還挺得住。

直到御苑裡升起第一朵煙花,釦子才回來了,我的手也才被她鬆開。她一邊從包裡掏出開手銬的鑰匙,一邊對我說:"我算是領教到你的厲害了,I真是服了You了--"

突然,她哭了起來,她哭著對我說:"是你說讓我銬你一輩子的,你可別忘了!"

一朵煙花升起,照亮了她的臉。

我看見了她臉上的雪,也看見了她臉上的眼淚,還有那顆隱約在頭髮裡的滴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