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這句話正是川端康成小說《雪國》的開頭,我不知道已經讀過多少遍,只是從未想到,有一天我也會遇見他描述過的情形--在從東京到箱根的火車途中,我和釦子從火車上下來,在一個信號所般大小的站台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由於前方的一段鐵路正在搶修,所以,看起來只好在這裡停留一陣子了。
這實在是真正的雪國:近處的站台和蜿蜒而平坦的山脈、遠處山岡上的一座燈塔和燈塔下的村落,目力所及之處,不禁使人疑心這世界上只剩下了黑白兩色,青磚堆壘而成的燈塔和燈塔下的村落在落寞地袒露著漫天白色中的一絲黑;更遠的地方,天際處的薄雲已經幾乎和地面的雪連在了一起;儘管四周的暮色使一切看上去都顯得如此迷濛,但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越是迷濛就越是清晰,清晰得像是從那座燈塔裡泛射出來的燈火。
當背後小站上的廣播裡響起福山雅治的歌《抱歉吾愛》,我們離小站已經有相當的距離了,腳底嘎吱嘎吱地響著,有時候,我們駐足回頭眺望來的方向:除去原野上孤零零的小站、看上去比小站更加孤零零的火車,似乎只能看見我們遺留在雪地上的兩排腳印了。後來,我們走上了一條山岡,向前看,在四周簇擁著的山岡之下,離那座村落大概兩公里的地方,有一片淡綠色的瀉湖。說它是一片淡綠色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即使有的地方已經結了冰,但也掩飾不住湖面上的淡綠色。結冰的地方算得上是晶瑩剔透、凝若玉脂。
"噯,我有個主意,就看你敢不敢了。"釦子的手交叉著放在我的臂彎裡,歪著頭問我,狡黠一笑的樣子裡像是又隱藏著一個幾乎和"謀朝篡位"差不多大的陰謀。
"說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颳了刮她凍紅的鼻尖,"去陰曹地府我有準備,嗯,時刻都在準備著呢。"
"陰曹地府我不去,我要去的是那裡--"她的手一指那片淡綠色的瀉湖,指著遠處燈塔的燈光投射在湖中央後聚起的一圈光影:"去游泳,不會不敢吧?"
"陰曹地府我都敢去,游泳當然不在話下。"聽她一說之後,我的體內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湧起那麼大的衝動,甚至,在短暫的一瞬之間,我毫不懷疑我想跳進那片湖裡去的衝動比釦子還要大出許多來,於是,我撒開腿往湖邊跑過去,她沒想到我跑得這麼快,摔倒在了雪地上,我可是顧不上管她了,只在跑出幾步之後招呼她快點。她迅速捏成一個雪球砸在我的身上,與此同時,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疑心方圓幾里之內都可以聽得見她的笑聲。只有在不經意之間一回頭,看見雪地上清晰的腳印,想著飛雪很快就會將它們掩蓋,內心裡才會顫動一下,不自禁想起了杏奈問過我的那句話,何謂"諸行無我,諸法無常"。是啊,哪一個時段、哪一個動作裡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脫衣服的時候,我遇到了小小的難題:天氣如此寒冷,假如穿著短褲下湖,那麼上岸之後,穿著溼淋淋的短褲捂在棉衣裡去坐火車,滋味恐怕會很不好受。我在猶豫著的時候,釦子那邊已經有了答案:她的通體已經赤裸裸的了。也許可以這樣說:到這時,她白皙的身體已經真正和雪地融為了一體。看著她的裸體,我不禁有些恍惚,幾乎同時,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下邊慢慢堅硬了起來。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水之中,我卻還蹲在原地,只能蹲著,因為現在站起來的話,下邊那頂突起的帳篷正好昂揚著落入她的視線裡。
她當然不知道我在顧忌著什麼,兀自從一塊巨大的冰排處掰下一塊冰來砸進水裡,水花飛濺在我的身體上。也是奇怪,竟不能使我更覺寒冷,反倒使我的下邊更加興奮了。"你幹嗎呢?傻了還是呆了?"釦子衝我叫道。她剛剛將頭和身體扎入水面之下,遊了好長一段距離之後,才剛剛從另外一塊沒有結冰的地方探出了頭。其實,我能從她衝我喊叫的聲音裡聽出顫抖來,但她像是絲毫沒有把寒冷放在心上,擼了一把溼淋淋的頭髮,沖淋浴一般不斷抿著嘴角,又對我喊了一句:"你就傻著吧!"
我也就乾脆站起身來,對著湖面脫掉短褲,當然,也對著她。寒冷並沒有使我下邊有絲毫退縮,相反,它愈加堅硬。儘管天色已經接近了黑暗,但我相信她已經發現了我身體上的這個小小真相,因為藉著一點從燈塔裡泛射出來的光影,我也能清晰地看見她嘴巴里呼出的白氣。
她果然沒再看我,迅速地、幾乎就在我脫掉短褲的第一時間,她的身體往下一沉,我的視線裡馬上就沒有了她,但我能感覺出她猝不及防的慌張。我跳進湖裡,沒在水面上呆一分鐘,將身體沉入湖底,將四肢舒展開來,向著幽深不可及的地方游過去。要命地,我又一下子覺得自己就像還未曾出生,正安靜地端坐在一片混沌之處,溼潤的液體包裹著我,我感到塌實,心安理得。湖水應該是寒冷的,我卻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溫潤;我明明是在伸展四肢向前遊動,卻又覺得自己就好好地坐在母親的子宮裡。母親,我從不見面的母親,就讓我沉睡在你的肚腹之中吧。這樣想著,我便感覺到眼眶溼了,不是湖水打溼的。
我要找到釦子,我的小小母親。
我猜我一定是哽咽了,喉結處抖動著,身體也在輕微地顫慄,直至更加激烈。我拼了命想叫一聲釦子,可是,嘴巴剛剛張開,水就湧了進去。我感到慌亂,感到自己正在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操縱,我註定無法擺脫它,但是,我也不準備擺脫,我拿定主意,絕不將身體浮上水面,我寧願在水下的黑暗裡看見我的命運。
就是這個時候,我的手被另外一隻手抓住了,我赤裸的身體被另外一具赤裸的身體抱住了。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終於沒能忍住,號啕著打掉了她的手,瘋狂地、不要命地將這具身體狠狠地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寂寞的水妖。
小小的母親。寂寞的水妖。
她盯著我看,看完了,搖著頭嘆氣說:"我明明知道你說的都是沒可能的事情,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愛聽,這可能就是人家說的下賤吧。下賤就下賤吧,反正我只知道我現在很高興。"說完,她將菸頭扔掉,身體朝我傾過來,兩隻手環抱住我的腰,頭使勁朝我懷裡鑽,就像一隻貓。我也嘆了口氣,摟住了她。
--此時此刻,儘管只是此時此刻,但是,你又怎麼能知道我摟住她的一瞬是不是我的前世和來生?
我希望是。
第二天,天氣好轉了不少,在回東京的火車上,甚至有陽光灑進了車廂,應該是許多人都有過這種體驗:當陽光穿過玻璃窗映上你的臉,再加上雪地的反光,你的眼睛就別想再睜開了。我現在就是如此,乾脆閉目養神,看看腦子裡會不會再出現一幅幅不相干的畫面。的確,那些不相干的畫面對於我,就像打坐的僧人入定時念誦的經文。
可是根本就沒有辦法辦得到,我的腦子裡全是釦子。她明明就坐在我的身邊,身體也鑽在我的懷裡,雙手擱在我的腿上,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她:她的臉、頭髮、洋娃娃般的臉和赤裸的身體。
回到東京,我們找了一輛出租車,安然無恙地將婚紗運到表參道,正好碰上望月先生在鎖婚紗店的門。見我們抬著裝婚紗的箱子過來,就趕緊來幫忙,一邊彎腰一邊說:"啊,老朋友打電話來,說是我壓的那匹馬今天跑了頭名,正要去高田馬場那邊看看呢,你們能回來實在太好了。"
"啊,那麼,請您只管放心去,這裡有我們就好,請您放心。"我剛想和望月先生說話,釦子就微微欠著身搶先說了,實在是最恰當的姿勢和最恰當的語氣,以至於把箱子抬進店裡之後,望月先生要離開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你小子,好福氣啊。"
"我是不是特別像個長工,名字就叫二栓或者狗剩?"我也對望月先生微笑著欠身,目送他出門,這才回過頭去問了釦子一句。
"此話怎講?"她一努嘴巴。
"感覺像是回到了舊社會,我在地主家的田裡勞動了一天,正氣喘吁吁地走在回村子裡去的路上,一個老長工突然把我攔下來,伸出大拇指對我說'你小子,好福氣啊'。為什麼會這麼說呢?自然是因為你了。我叫二栓或者狗剩的話,你就叫二栓媳婦和狗剩媳婦了。"
"誰是你媳婦啊?"她故意問我。
"你呀,還用問嗎?不會是別人了。不出意外的話,你應該還是我兒子的媽吧?那時候,你就不叫什麼二栓媳婦狗剩媳婦的了,那時候我得管你叫'他娘',你得管我叫'他爹'。沒說錯吧?"
"切,誰說要做你的什麼'他娘'了?"
"我說的,丫頭。我已經給你做主了,你就認命吧。"停了停,我想想說,"果真如此活著的話,也實在不壞,只可惜這種故事裡總有一個罪大惡極的地主,弄不好,他早就打上你的主意了,呵呵。"
話實在不該說到這裡來,釦子的臉上剛才還是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一下子就凝住了,嘆了口氣,眼睛盯著大街上的某處。我頓覺不好,正想著該怎樣去把場圓回來,她卻說:"我太知道了。呵,《紅樓夢》裡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小時候我爸爸念給我聽的,反正是說鳥啊林子啊什麼的。"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說出來了。
晚上,其實是後半夜,我從懵懂中醒來,伸手一觸,卻不見釦子的蹤影,心裡一急,猛然坐起來打量屋內,所幸在店堂裡有一束微光。透過博古架上的空格子,我看見釦子又在唸念有詞地請碟仙了。可能是為了不影響她的雙手去按住那隻小瓷碟,她將手電筒打開後置於櫃檯之上,一束微光將她籠罩住,她披頭散髮的樣子像一個神秘的中亞巫女。
我沒過去影響她,重新睡下去,閉上眼睛陷入找不到具體目標的空想。
無論如何,我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塌實,我知道世界的遼闊、月亮的圓缺和人心的軟弱,但是它們無法讓我再在它們身上多作思慮了,因為我同樣知道:現在,在我身邊的三步之內,就必有釦子的影子。比如此刻,我躺著,釦子在請碟仙,上帝在我和她寄居塵世的過程裡安排了這一時段,我們在這一時段內過得心安理得,這就是塌實,前所未有的塌實。
應該可以這樣說吧:和我的眼睛、耳朵和身體裡的肺一樣,她就長在我的身體上。
當她回到我身邊躺下,我覺察到了幾分異樣,她的手在我的手腕處摩挲著,我也不想知道她要幹什麼,"一切全都任由她吧",每逢這樣的時候我便會作如此想。摩挲了一陣子之後,她安靜下來,又往我懷裡蜷縮。我正打算伸手讓她枕著,卻發現這隻手不能動,被什麼東西--好像是一根線繩--把我的手和她的手系在了一起。我心裡一熱,沒有再動彈,只去聽她在我耳邊發出的潮熱的呼吸。
中國農曆大年初三的下午,釦子在經過澀谷那邊時找了一份短期工作。一家華人商會打算在農曆元宵節那天舉行一次華人公園酒會,釦子找到的工作,就是幫他們做一些這幾個活動之前的準備工作,不出意外,她要在澀谷那邊工作到元宵節過完為止。由於工作繁重,還要連夜加班,好在是待遇不錯,算得上優厚。我正在婚紗店裡忙著,釦子打電話回來,告訴我找到新工作的事情。咖啡座那邊,自從入冬後生意就一直清淡,她不去也沒關係,不過,她叮囑我假如遇見咖啡座的人,就說她和朋友去了富士山遊玩即可,反正到元宵節之前她也回不了表參道。
於是,晚上關了店門之後,我便坐電車去澀谷,也順利地找到了釦子在電話裡告訴過我的那幢她找到工作的大廈,在大廈下面我給她打了手持電話,告訴她我離她不過二十五層樓的距離。她倒是有幾分氣惱:"越亂你倒是越會添亂,我這裡忙得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了。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十分鐘後在樓下大廳裡碰面。"
掛下電話,我走進大廈的一樓大廳,果真等了十分鐘,電梯門打開,釦子第一個從裡面
衝了出來,只有這個時候,別人才能看出她並非日本女孩子,日本女孩子即使跑起來也難免還有幾分舊時代遺留至今的痕跡。
顯然,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訓斥我,就商量說去附近的博多天神拉麵館去吃一碗熬湯麵,因為晚上她要到山手線和明治通之間的宮下公園酒會現場去擺放盆景,也只好趁著這會兒去吃點晚飯了,於是,我們就去了博多天神拉麵館。
走出博多天神拉麵館,我把釦子送到了宮下公園門口,就在澀谷信步閒逛起來。
回到表參道,晚上十點已經過了,我手裡拿著一罐啤酒,把夾克衫的衣領豎起來,雖說不時有些小雜物被風掀上半空,我倒是不覺得怎麼冷。走到婚紗店門口,我正要掏鑰匙開門,突然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字條。對於身在東京又幾乎不認識什麼人的我來說,這倒的確是頭一遭,釦子並沒有這樣的習慣,於是,我便取下字條,藉著路燈散出的微光來讀:
你好,因為是同鄉的關係,就不和你客氣了。我是筱常月,蘇州人,也是杏奈小姐的朋友,也是從她那裡,知道你也許能在崑曲的劇本方面幫助我。正好來東京有事,加上杏奈小姐來電話告訴了你的地址和電話,就直接上門來了,請原諒我的唐突。
可惜的是你不在,在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車裡給你留這張字條。假如可以的話,明天上午是否能等我的電話,到時我們再見面?
正讀著字條,我背後傳來一個女聲:"對不起。"
因為聽出是中文,就連忙回頭,正好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對我微微欠身。也許是想著有朝一日去寫作的緣故吧,當我見到一個人,總是能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將對方的音容裝扮默記下來: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子,一襲黑色阿爾巴卡羊絨短款大衣,從領口處可以看見裡面的玫瑰灰毛衫,下面是一條石磨水洗布料的長褲。即使是在路燈散出的微光之下,也可清晰看見她白皙的臉龐、淡藍色的眼影、一對水晶石耳環和隨意背在肩上的名貴皮包,這些,使她渾身散發出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成熟魅力。實際上,我很快就確定出她的年齡要比我大出一截來,但是,這也絲毫不影響她給別人的年輕感覺。
到了這個時候,我就已經可以猜出她是誰了。
我才注意到,在街對面停著一輛紅色寶馬汽車,不是東京的牌照。我不禁有些驚異:"一個人開車從北海道過來的?"
"對,倒是不覺得累,走了三天,一路上經過有興趣的地方的時候,就停下來住一晚。"
"這樣啊,那麼--"我又拿鑰匙去開婚紗店的門,"進去坐坐吧,或者去找個地方?"
"找個地方吧,反正我開了車。"她也就沒客氣,像是熟識已久了,"一會我再送你回來,反正你也認得路,好嗎?"說著,她去理被風吹亂了的頭髮。
就在她理一理頭髮的時候,我一下子呆住了,因為,在她左邊的眼角下,也有一顆細小的痣,滴淚痣。當然,假如她不是遇見同樣也長著這樣一顆痣的我,別人是很難去注意這顆痣的。依普通的情形來看,遇見她的人應該會在第一時間內被她成熟的魅力所吸引,小小的一顆滴淚痣,大概也只有我這樣的人去注意了。
"那現在就走嗎?"她問我。
"哦,好啊,現在就走吧。"要不是她提醒一句,真不知道我又要在這如影隨形的恍惚中迷離多長時間。
於是,我們上了那輛紅色的寶馬,車裡的後排座位上扔著兩個可愛的做成洋娃娃模樣的燈籠。一股淡淡的香氣在車裡彌散著,和她身上的香水味有所不同,至於到底是什麼香氣,我也不知道。紅色寶馬慢慢駛出表參道,又穿過了幾條街,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下來。"要不就在這裡?"她問我,又說了一句,"正好離我住的酒店也不遠。"
"沒問題啊,那就這裡吧。"我也說。
等她找到合適的車位停車,我們一起從車裡下來,要推門進酒吧的時候,她抬起頭看了看,對我說:"今天晚上的月亮,倒真像八月十五的月亮。"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不好用語言形容出來的冷清,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她就像一朵冬天裡的水仙。每次當我看見水仙在冬天裡開了,並不覺得多麼熱烈,反倒生出了幾分憐惜。大多的花都在凋謝之時,一朵偏巧在此時開了的花應該也不會有多麼快樂吧。
我自然是喝啤酒,筱常月要了一杯檸檬雜飲。我有點不知道說什麼,正猜測著酒吧裡的下一首曲子會是披頭士的哪支歌,筱常月突然說:"無論如何,請幫幫我。"我不禁有些愕然地看著她,她又加了一句,"劇本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請幫幫我。"
我的確有些愕然,準確地說,她的眼神裡除去揮之不去的落寞之外,還有一絲懇求,"只要能幫得上忙,請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去做。"我對她說。
此前她像是全身都充滿了緊張,聽完我的話才一下子放心,卻又不能全部放下心來:"越快越好,可以嗎?至於報酬方面,請一定放心。"
"不是這個問題,其實我倒的確有興趣,只是,我也實在擔心能不能做好,再說,就在北海道找家中文圖書館借幾部劇本出來,想來也不至於太難吧。"
"不是這麼簡單。一定知道歌劇《蝴蝶夫人》吧?"
"這個自然知道,怎麼了?"
"我想請你把它改編成崑曲,可以嗎?"
"啊?"這我可真沒想到。
即使我再擁有多麼出色的想像力,也不至於會想到她是讓我把歌劇改編成崑曲吧。我的腦子被這件事情弄糊塗了。這時候,她從皮包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我:"這是從國內寄來的《蝴蝶夫人》歌劇劇本,也是辛辛苦苦才找到的。怎麼樣,能答應嗎?"
她眼裡的懇求之色愈加濃重,使我不能拒絕:"好吧,我來試試。"我鼓足勇氣對她點頭,內心裡卻實在沒有信心把這件事情做好,畢竟,從我有限的所知所聞來看,將歌劇改編成崑曲的事情,此前好像是還沒有人做過。
"可能的話,方便的時候能去一趟北海道嗎?這樣的話,假如遇到什麼難解決的問題,也好商量著一起解決。畢竟我唱過十二年的崑曲,雖說好久不登台了,但其實每天都有那麼一陣子想起唱過的劇目,想忘記都忘記不了。"
"這樣啊,那我儘量吧,遇到難題我就去找你。"
"那太好了。"她掏出一張便箋遞給我,"這上面寫了我的電話,如果你來北海道的話,就先給我來電話,我也好先把路費寄給你,還可以去札幌車站接你。其實,從東京去札幌還算方便,有通宵火車。"
"路費倒是不用費心,我還是老實說吧,其實我是想著有一天去寫小說,也許試著寫寫劇本正好可以當作練習。不過,我總有個疑問,在北海道唱崑曲,會有人聽嗎?是為了什麼特別的活動去準備的嗎?"
"哦,是這樣,明年七月,北海道要舉辦一次全世界範圍內的藝術節。當地的文化官員知道我曾經唱過崑曲,就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和他們合作,唱什麼劇目由我來定。開始的時候我倒沒有特別的興趣,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特別想演,想得沒辦法,所以才會急著來東京找你。"
"假如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不過了。不過,從現在開始到明年七月份,時間實在緊了些,那我就儘量趕時間吧。"
"一定?"
"一定。"
她對我一笑,像是完全放了心。這時我發現,儘管她全身滿溢成熟之美,但是,和釦子一樣,她的笑也不是成熟女子的那種淺淺的一笑,只是,她的笑又比釦子的笑裡多出了一絲冷清。是啊,冷清,這是我的感覺,換了別人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
從酒吧裡出來,在送我回表參道的車上,筱常月突然問我:"在國內過中秋節的時候,你一般會怎麼過呢?"
我想了想說:"也沒什麼特別,雖然也吃月餅,但是說實話,即使不吃也不會覺得遺憾,要是月亮再沒有今天晚上的月亮這麼大這麼圓的話,我肯定連想都不會想起中秋節是哪一天的。"
"也是。不過,可能是風俗的關係,我們蘇州的一些地方對過中秋節還是蠻講究的,要辦茶會啊聽評彈啊什麼的。我倒不喜歡這些,因為住得離寒山寺旁邊的銅鈴關不遠,中秋節的晚上,我一個人站在銅鈴關的城牆上甩水袖,月亮特別大,也特別白,白得像是和城牆下面蘇州河裡的水都融到了一起,人的身體也一下子乾淨了不少,乾淨得像跳進蘇州河裡去--"
我注意地聽著她的話,也透過車窗漫無目的地打量著月光下沉睡的街道和建築。
行駛著的汽車幾乎悄無聲息,她坐在那裡,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幽雅之氣:"其實,有好幾次,我都跳進蘇州河裡去了,現在想起來,溼淋淋的樣子和一個水妖大概差不多吧。"
我知道,她之所以提起中秋節,一定是因為今天晚上的月亮。整個東京此刻都被銀白色的月光籠罩了,當汽車駛過那些沉睡的建築,我感覺就像在經過一片片叢林,也許,就會有一隻驚恐的小獸從叢林背後跑出來,在街道上仰頭髮呆,好像它們也難以置信這一場由月光造就的奇蹟。
這實在是一場奇蹟。置身於這場奇蹟之中,你無法不失魂落魄,內心裡最柔軟的一角似乎在被一根羽毛輕輕地撩撥,終致慢慢甦醒,即使是一路經過的證券公司、百貨大樓、銀行,這平日裡司空見慣的一切,竟使你橫生了親切之感,就像我們在酒吧裡聽過的那些歌:《黃色潛水艇》、《平裝書作家》、《潘妮衚衕》,都成了我們活在此刻的證據,你無法不湧起這樣的念頭--一生,這就是我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