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

三月的天氣,連月來的陰霾終於被陽光打破,空氣溼潤而清冽,太平洋上吹來的風雖說仍然還回旋在每個人的頭頂上,但已若有若無,幾乎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每個人身上厚重的衣物正在逐漸消退,僅僅因為這個,人們臉上輕鬆的笑容就不難理解,更何況,再過不久,上野公園的櫻花就要開了。

我正坐在婚紗店裡對著那本薄薄的《蝴蝶夫人》發呆,發呆也罷,胡思亂想也罷,我總

還是要拿起筆來開始動手,但結果卻是:一張張白紙被我揉成團後丟進了廢紙簍,一支接著一支的煙幾乎烤焦了我的喉嚨,那些白紙上也沒有留下一個讓我滿意的黑字。昨天晚上,筱常月給我來過電話,儘管沒有問一句事情進展得如何,但我還是能聽出她對這件事情的擔心,我又沒有膽量去說出一番話來消除她的擔心,便硬著頭皮和她談了一通北海道的薰衣草。

手持電話又在此時響起,我懶洋洋地抓在手裡,一看號碼不是釦子的,這倒是少有的事,接聽之後,竟然是阿不都西提。說起來,已經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了。還是一個月前,我心不在焉地坐上去學校的電車,突然發現他也坐在車上,匆匆聊過幾句,他告訴我他已經搬到秋葉原電器街附近的一間公寓裡住了,之後,我就下車了,在車上約好的去新宿喝啤酒的計劃也一直沒有實現。說起來,我又是好長一段時間不去學校了。

晚上,我做好晚飯,先獨自一人吃完,又將另外一份裝在飯盒裡,在沒有斷電的高壓鍋裡放好之後,就出門坐上了去新宿的電車。當電車輕輕地呼嘯著經過我的學校,學校圖書館被夜燈照亮的尖頂從我眼前一晃而過,我記得自己的心裡似乎是咔嚓了那麼一下子:語言別科的學期就將結束,那個老問題--我到底該何去何從,我到底想何去何從,無論我願意不願意,它都已經成了一個困擾我的問題了。心情也由此而寥落起來。一直到了新宿,穿過幾條窄窄的街道站到河馬啤酒屋的門口,想起裡面或黝黑或金黃的啤酒,心情才豁然開朗。

"我養了一匹馬。"阿不都西提說。

我嚇了一跳,剛剛喝下去的一口啤酒差點嗆到氣管裡。放下啤酒後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我早已不記得名字但他卻突然對我打了招呼的人。說實話,從進門直到現在,啤酒已經各自喝了一紮,但我總覺得他身上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一進門,我們微笑著伸出手來互相擊打了一下,他像是累極了的樣子,笑容裡有幾分疲倦,但隨著他提起第一個話題,他的疲倦就消失不見了,隨之而來的仍是我熟悉的樣子:英俊臉孔上的一雙眼睛裡總是散發出某種清澈、固執和好奇的光彩。

有一種人從降生第一天開始,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都不會發生多麼大的變化。阿不都西提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但是一瞬間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哪裡不對勁了:他的臉特別紅,是一種泛著白的酡紅,這張酡紅的臉既釋放著溼熱的微光,又像胭脂洇開了一般,讓人橫生出幾分怪異之感,甚至可以說,這不正常的酡紅使我感到不安。此前我從他笑容裡感覺出的幾分疲倦,原因大概也就在於此,因為那種不正常的酡紅之色使他英俊的臉龐看上去更加瘦削了。由於它的不正常,似乎這瘦削也是不正常的了。

就是這樣,我想我的感覺不至偏差。

我突然想起來,他在約我出來時曾經說要和我談一件什麼大事情,就問他:"到底要和我談什麼?聽上去像是跟雞毛信一樣急。"

阿不都西提對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得耀眼的牙齒:"我養了一匹馬--"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倒沒對我的驚異去特別解釋什麼,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當他發問,或者當他描述,他會認為世界理所當然就是他認為的樣子。他喝了口啤酒,繼續說:"是啊,買了一匹馬,幾乎所有的錢都花光了。白色的,暖茸茸的毛摸在手裡真是舒服。說起來你恐怕不會相信,昨天晚上,後半夜,我騎著它出門喝酒去了,不過也難怪,誰會相信我是騎馬出去喝酒的呢?"

我暫且放下想問他喝酒的時候把馬系在什麼地方的念頭,只是問他:"可是,為什麼突然會想起買一匹馬呢?"

"不買就來不及了。想一想,做了一回新疆人,既沒去過新疆,也沒騎過馬,想起來總覺得不可思議。前幾天,我在銀座那邊的一條馬路上走著,突然想起了新疆。說起來,要是從我身上去找一點新疆人的證據的話,除了我的長相,還真是找不到,就對自己說,乾脆去買匹馬吧。一有這個念頭,就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第二天就把所有的錢從銀行裡取出來買了馬。"

老實說,我的確有點瞠目結舌,儘管他在電話裡就曾說過要和我談的不是件小事情,但現在這件事情顯然超出了我的想像範圍,而且,好多疑問都很快在心裡生成了,卻又不知道去問哪一個。他說話的風格向來就是這樣,總是會覺得他的事情對方應該全知道才是,哪怕此前從未提起過。

終究我還是問了:"來不及是怎麼回事啊?你要離開日本回國了嗎?"

"啊--"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我還沒跟你說起過,是這樣的,我就快活不長了。"

"什麼什麼?"

"我活不長了,是真的。還記得我對你說起過我得肺炎的事?"

"記得。"

"轉成肺癌了。醫生已經看過,說是沒救了。不過,我倒是感激那個醫生,多虧他直言相告,要不然我也不會想到去買匹馬回來養著。"

"怎麼會這樣子呢?"我的心裡驟然一驚。

"慢慢跟你說?先說昨天晚上吧。睡到半夜裡突然特別想喝酒,忍都忍不住。開始只是想下樓去買酒上來喝,後來一想,乾脆就騎馬去酒吧吧。馬買回來以後,我費了幾乎整整一下午,才把它從樓梯上牽到我的房間裡。沒辦法,電梯裝不下,就只好走樓梯。

"到了酒吧門前,把它系在哪裡就成了問題。酒吧旁邊是條沒有燈光的巷子,我牽著它走進去,走了一段路之後,看見了一家廢棄了的汽車修理廠,裡面堆著好多廢舊汽車,我們就進去了。我找到一輛汽車,把它的韁繩繫到這輛汽車的方向盤上,就進酒吧裡喝酒去了。

"其實,想跟你說的是喝完酒之後的事情。喝完酒,我醉醺醺地帶了幾瓶酒出來,我找到那家廢棄了的汽車修理廠,卻被眼前看見的情景嚇了一跳。原本平坦的地面上只長著一些雜草,另外散落著一些鏽蝕了的汽車零件。這時候,在它身邊,卻平白無故地從地底下躥起了一道水柱,不很高,但噴薄的頻率很快。我還以為是埋在地底下的水管爆裂了,走近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這其實是一處泉眼,被它發現之後用蹄子刨出來的。這時候,它正湊在那道水柱前大口大口地喝著呢。

"後來,我乾脆在地上坐下來,打開從酒吧裡帶出來的酒和它一起喝。是啊,它也會喝酒,我和它像是認識了許多年一樣,我拿一瓶,它也拿一瓶。它是用嘴巴拿的。當它看見我拿著酒瓶往嘴巴里倒,它把酒瓶叼在嘴巴里,然後一抬頭,酒就算喝下去了。呵呵,我們竟然在相同的時間裡喝完了自己的酒。酒喝完了,我再騎著它回家,上樓又花了好半天。在爬樓方面,它倒真是個外行,無論使多大力氣,姿勢也都很笨重。

"對了,其實我是想問問你,哪天我要是死了的話,你能給它找個可以去的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大腦裡一片空茫。換成任何另外一個人,聽到阿不都西提的這番話,十之八九都不會相信,甚至會懷疑他的精神是不是有問題。我卻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因為他的疲憊之態和酡紅的臉頰不由得我不信。我是痴人說夢要去寫小說的人,知道許多小說上的大師都是死於肺病,比如普魯斯特。每當我想起他,眼前總是這樣一幅畫面:在陰雨連綿的法國鄉間,普魯斯特手執一管鵝毛筆正在寫著《追憶逝水年華》,而他因為肺病而酡紅的臉頰,在青銅燭台上燭光的照耀下,愈加顯得他正陷於毀滅。

我匆匆對阿不都西提點頭:"好,我一定去找--"說了一半又說不下去了,眼睛慌亂地在啤酒屋的各處遊弋。正好在這個時候,手持電話響了起來,是短信進來的信號。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想了想,最終決定去盥洗間裡好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也好看看釦子給我發來的短信,便匆匆站起來,卻不小心撞在桌子上,酒瓶掉落在地,啤酒屋裡響起了咣噹一聲。

在盥洗間裡,我仔細打量一面大鏡子裡的自己,又擰開水龍頭,將腦袋湊到水龍頭下把頭髮和臉淋溼,最後,用一張紙將臉擦乾淨,掏出手持電話來看釦子給我發來的短信:屏幕上除了一排問號之外,什麼也沒有。我給她撥回去,但是,不管是婚紗店的電話,還是她的手持電話,都是無人接聽。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實話說吧,我其實一直在想著阿不都西提告訴我的一切。他所說的,我都相信,卻又不敢去相信。

"日子就這麼過著,奇怪的是,隱隱之中我還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一些將死之人理所當然要考慮的事情,比如誰來幫我收拾骨灰啊國內親人的感受啊什麼的,也會偶爾想一想,但想的時間總是很短,想得最多的倒是那匹馬。我死了以後,它到哪兒去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見你。

這時候,我的手持電話又響了,仍然是短信進來的信號,打開一看,屏幕上還是一排問號。我馬上再打電話回去,電話卻仍然無人接聽,我低頭看了看手錶,時間已經臨近十二點。說起來我和釦子不在一起已經多達幾個小時,這還是好長時間來的第一次。無論如何,婚紗店裡的她肯定已經心生了不快,拒絕接我的電話就是明證。

一種莫名的焦灼和不安糾纏住了我,其實,既不是因為阿不都西提,也不是因為釦子,只因為我自己。沒錯,是我自己。我坐在這裡,我在焦灼和不安。

我的手持電話又響了。自然還是一大排問號。隔了大半個東京城,我也能想像出此刻釦子的樣子了。正在如此窘迫之際,阿不都西提笑著問我:"管家婆在催你這個長工下地了?"

"是啊,沒辦法。"

"那麼,我們先分手吧。對了,下個星期三,新宿這邊有個聚會,可能就在河馬啤酒屋,能來嗎?"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對他點了點頭:"好,到時候我一定來。"

進了車站,在站台上等了大概兩三分鐘,我要坐的車來了。正要上車的時候,阿不都西提一把抓住我:"那匹馬,能給它找個去的地方?不是要找什麼好地方,動物園啊有水源的小山坡啊什麼的都行。"

"好的。"我又一次答應了他。

"一定?"

"一定。"

"好,那我就放心了。"

下車之後,我跑了起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使我發足狂奔,因為那股力量使我恐懼,它黑暗,深不見底,我不願意被它的陰影遮蓋,除了奔跑,別無他法。雖說是最後一班電車,候車大廳的人群依然不少。我在人群裡跑著,手裡一直想抓住一件什麼東西,自然什麼也抓不住。我知道大廳裡的人都在奇怪地看著我,他們不知道我為何跑得如此之快,但我顧不上了,除了奔跑,還是奔跑。

跑出車站,跑下站前台階,跑過一路上的大小店鋪,終於跑上了表參道的過街天橋。當我在天橋上停下來,喘息著隱約看見婚紗店外面的霓虹招牌,全身頓覺鬆散,一下子趴在欄杆上大口大口喘起了長氣。

我的身體到這時候才終於得以平靜。

也就是說,我心裡有主了。

但是,我卻絲毫未曾想到,當我掏出鑰匙開門,心裡還在思慮著怎樣度過今天的難關,想著是不是再使出嬉皮笑臉這個制勝法寶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門根本就沒有鎖上。我吃了一驚,衝進店裡按下日光燈的開關,映入我眼簾的卻是一個赤身裸體著蜷縮在冰涼地面上的扣子,流著血的扣子。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在最短暫的暈眩之後,釦子流著血的手臂使我狂奔上前,將她比地面更冰涼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裡。

一邊抱著,我一邊抓過她的手臂,在慘白色日光燈的照耀下,她的整整一條手臂,甚至她的通體上下,竟是比燈光都更加慘白的顏色。

還有更加致命的驚心一瞥:皮膚下的血管、無動於衷的表情和鮮血正在滲湧出來的那兩道傷口。牆角里還有一把同樣沾著血跡的裁紙刀。

我沒去把它撿起來。顧不上了,我的恐懼已經到了極點。

是的,我想到了釦子可能會死,我想了可能會只剩下我一人在婚紗店外的表參道、甚至是一生中所有的道路上走來走去了。

我害怕。給她止血的時候,我在害怕;給她包紮傷口的時候,我還是在害怕。

雖然釦子一直閉著眼睛,但她在呼吸,甚至是很均勻的呼吸,被子正隨著她的呼吸而輕輕起伏著,這樣就夠了。

夠了。

我回到店堂裡將燈拉滅,又轉回來坐在地鋪上,點起了一支菸,滿屋的黑暗裡只剩下菸頭處的一絲熒紅在閃著。當我吸一口的時候,熒紅的光線裡我能依稀看見釦子的臉,於是,我就一口接一口地猛吸不止,好像從即時起我們就將不能再見,完全沒有意識地這樣做,等到明白過來我在這麼做的時候,一支菸已經吸完了,我便點上了第二支。

"要喝水--"釦子終於喃喃說了一句話。

我如夢初醒地迅速答應著:"哎哎,你等著。"三步兩步,我跑向店堂裡的飲水機,倒了半玻璃杯的水。跑回來後,我伸手去將她微微抱起來,將水送到她的嘴唇邊。即使是在黑暗裡,我倒是照樣心細如髮,一點錯也沒出。

夠了,這就夠了。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釦子已經不見,但我知道不會再出什麼事情,便放寬心洗漱。一切收拾好之後,打開店門,走到大街上一張望,正好看見從街口走來的望月先生。是啊,嶄新的一天,的確是又開始了。

等客人少下來之後,我就跑到樣品室裡找出自己的一隻箱子,在裡面翻出幾本舊書來讀。像望月先生這樣的性情之人,自然會像以往一樣不會對我的此等行徑有所責怪。送走兩批客人之後,他還是按老規矩去了池袋的馬場。只有當他出門的時候,我才會想一下:"又有一天不到學校去了。"原本釦子和望月先生訂好的讓我每隔一天去一次學校的計劃,由於我的率先不遵守,望月先生又可以每天都去池袋的馬場了。

從舊書裡挑出一本《阿彌陀佛經》之後,突然就很想讀,忙不迭地退回到櫃檯裡要坐下來,卻突然想起了《蝴蝶夫人》。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能寫出來,真不知道下次筱常月再來電話的時候,我該如何作答。好在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此刻就又一次像是在安慰一個不認識的人一般安慰自己說:"管他的呢,總是有辦法的吧。"

正讀著《阿彌陀佛經》上這樣一段描述西方極樂世界的話:"極樂國土,七重欄縳,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鋪地……"一抬頭,看見了在街對面忙碌的扣子,白色短裙、綠格頭巾、胸前貼著卡通畫的手持電話,全身上下一如往常。雖然今天我們沒有像平日裡那樣隔著一條街打個手勢做個鬼臉,但是,互相都能看見對方。還有比這更讓人有底氣的事情嗎?

但是,下午三點剛過的樣子,我的手持電話響了。是她發來的短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晚上,當我們坐在表參道東端路口的花壇上,這裡是露天咖啡座重新開業前。我們一直襬地攤的地方,她又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此前,我們一起在一家小店裡吃了一頓披薩,又回婚紗店裡洗了澡。當然,我一直在尋找使她轉顏為笑的話題,儘管一直沒有如願,但也明顯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好了不少。最明顯的證據是在她洗澡的時候忘記穿拖鞋進盥洗間,在門裡大聲吩咐我:"喂,拖鞋給我遞進來!"不覺中,口氣裡又帶上了幾分兇巴巴的味道。

這才是真正的扣子嘛。

洗完澡,釦子把我們兩個人換下的衣服洗完,在屋子裡收拾了一通之後,才對我說:"出去走走?"

我欣然同意,兩人便鎖好店門後沿著表參道自西向東閒散地走著,不一時來到了過街天

橋下面。

"其實,你也沒做錯什麼,我並沒有對你生氣,真的,到現在也沒有。我本來想算了,不對你解釋什麼,可這樣畢竟對你不公平。兩個人在一起,有什麼事情還是要說明白,對吧?別人是什麼樣的我管不了,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徹底地明白對方,能答應嗎?"

"能答應。"

"有一天,你要是不喜歡我了,也要說出來。"

"……好。"

"……也用不著說什麼假話,我是真正地在喜歡你,愛你,希望和你找個沒人的地方生活,哪怕寸草不生的地方。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我肯定是有事情瞞住了你。也不叫瞞,是現在還不想跟你說。不過,現在既然決定什麼事情都向你坦白,就一定會對你講的,即使不是現在,時間也不會太長。

"原本昨天晚上也沒什麼的,你不在,我還正好可以試試一個人是什麼感覺,真的。從咖啡館下班之後,跑回來的路上我還是這樣想的。

"可是,當我洗完澡,把燈拉滅了,在被子裡躺下來,突然,害怕--那種感覺,是一下子就來了。我滿腦子只在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並不只是說昨天晚上,而是說一輩子。只有我一個人,走到哪裡都是。"

她說完了,也喝完了手裡的酒。我沒說話,只伸過手去摟住她的肩膀,她也溫順地靠在我懷裡再也不動。而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我不知道。心裡倒是有所想像:這遼闊的世界,果真沒有一塊寸草不生的地方讓我和釦子住下來直至最後死去嗎?哪怕遍體赤裸,哪怕食不果腹?想來也是沒有的。

當然,在茫茫東京裡,我和釦子也從來沒有過春風沉醉,最多隻是兩顆流星般的浮生。

"想來想去,還是告訴你的好--越好的時候,我就想越壞。"

"什麼?"

"有過這種感覺嗎?就是,忍不住地想糟蹋自己。"

"沒有啊,怎麼?"

"我有。老實說吧,兩分鐘前我還想繼續瞞下去的,但是我怕哪一天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還是告訴你的好。不承認也沒有辦法。我做過應召女郎,也在無上裝酒吧裡做過招待,這些你也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也不配任何一個人,更不配過現在的這種生活。差不多每天我都問自己一遍:老天爺對我是不是太好了?可能就是由於這個吧,昨天晚上我才拿刀割自己,並不是想死,就是想糟蹋自己,心裡還想著就讓一切都不可收拾才好。"

終了,十二點的樣子,滿天星斗,天地萬物都被披上了一層溼漉漉的銀白色光芒,釦子在我懷裡問我:"能忘記昨天的事情,只當沒發生過嗎?"

"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