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無
我們過著多麼過分的生活啊,在釦子看來,這簡直就是奢靡了--一大早,筱常月在札幌車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和釦子,懷裡還抱著一大束帶著露水的波斯菊。我還正在驚詫波斯菊何以開得如此之早,筱常月已經說起了她安排好的計劃:先去吃早餐,上午我們隨意安排,看電影逛街打電玩都可以,只是北海道著名的花田還沒到觀賞的時間,實在是遺憾得很。連她懷裡抱著的波斯菊,其實也是試驗田的溫室裡摘來的;中午就去中華料理店裡去吃淮揚菜,吃完飯開車去被稱為"日本最後秘境"的知床半島。去的時候要多買些長腳蟹帶上,天黑之
後可以在沙灘上烤來吃,當然,"尤其是你,可別忘了買啤酒呀"。她笑著對我說。
說著,她突然停下來,對釦子說:"你真的好漂亮啊。"一邊說一邊把懷裡的花遞給她,卻又對我說,"你也真的很有福氣。哎呀,今天真是高興,真的,簡直高興得不知道該怎樣才好了。"
釦子也一直在盯著她看,雖然沒有說話,但我可以從她臉上的表情判斷出來,她喜歡筱常月。果然,她展顏一笑,接過帶著露水的波斯菊,對筱常月說:"我也沒想到你這麼漂亮,好像早就認識了,倒真是有點奇怪。"
"……是嗎?"筱常月一邊伸手去把釦子的頭髮從衣領裡理出來,一邊又像是不敢相信的樣子問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嗎?"
"是啊。"我也是呵呵一笑。三個人,三顆滴淚痣。
當我和釦子低頭去吃東西,她卻不吃,只是欣喜地看著我們吃,一直到我們吃完。這時候我才覺得,她的欣喜加重了她的冷清。
吃完早餐,我們還有半天時間可以在札幌市區內任意閒逛,又有香車寶馬,實在是愜意得有些過分了。筱常月告訴我們,我們的運氣的確不錯,正好碰上知床半島今天下午二時整放開旅遊路禁,這才有機會去見識一下"日本最後秘境"到底是何模樣。不過,估計到時候不會太順利,因為是開放旅遊路禁第一天,遊人自然會非常之多。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去幹點什麼才好呢?
釦子提議去打電玩:"好長時間沒玩過了,一輕鬆下來,就特別想去找點刺激。對了,打完電玩再去看場恐怖電影就更好了。"我自然沒什麼意見,筱常月也不反對,她一邊繫好安全帶一邊對釦子說:"無論玩什麼,只管去玩,千萬不要考慮我。能和你們在一起過幾天,我就已經非常開心了。"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哦?"釦子頓時露出了小孩子模樣,脫掉鞋子跪在汽車後座上,又趴在筱常月的座位上,掏出三塊口香糖,一塊給我,一塊留給她自己,再剝掉另外一塊的糖紙,直接遞到筱常月的嘴巴里。
"嗯,好吃,草莓味兒的吧。不過,既然到了北海道,就要吃吃這裡的特產,薰衣草味兒的。不光是口香糖,還有冰淇淋啊巧克力啊餅乾啊什麼的,都是薰衣草味兒的。"筱常月一邊輕悄地控制著方向盤一邊說。
不過是一兩句普通的對話,我卻沒來由地一陣感動。
結果,我們不光打了電玩,釦子尖叫著打穿了《三角洲部隊》的最新一代,也如她所願看了恐怖電影,是我喜歡的丹麥恐怖片:《夜斑斕》。
電影開始沒多久,她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紙袋,依次掏出啤酒、炸薯條和爆米花,遞給我們,又悄聲說:"你們先看著,我去給車加點油。"說完離去,快要走到電影院裡兩邊座位中間的走廊上時,又快樂地回頭,"哎呀,感覺真的很好--你們的牛仔褲,洗得都發白了,感覺卻是好得不得了啊。嗯,你們先看著,我走了。"話音落後,身影消逝在幽暗的光線裡,有的人就是這樣來去輕盈,感覺不到一絲聲響。
釦子一隻手拿著爆米花,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看完電影,我和釦子從電影院裡走出來。陽光明亮得已經有些刺眼了,空氣裡彌散著海水味,還有濃重的花香。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幾欲使人覺得置身在拉丁美洲的某一片神秘叢林裡。我們向著停在街對面一棵巨大的櫸樹下的紅色寶馬走過去,車門開著,卻沒看到筱常月。回頭看時,筱常月正從超市裡走出來,手裡提著兩個更大的紙袋。我和釦子跑過去幫忙,看見吃的喝的東西裝了滿滿兩大紙袋,釦子笑著問筱常月:"呀,我們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早已經變成驚弓之鳥,一聽見釦子說諸如"是不是太過分"、"我配不配"之類的話就覺得心驚肉跳,就趕緊說:"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
"為什麼?"她問。
"你想啊,一個人的一輩子總得有這樣幾天吧,說是苟且偷生也好,說是醉生夢死也罷,反正總得有這麼幾天,那你就當現在就是我們非享受不可的那幾天罷了。這麼解釋太君還滿意嗎?"
"不滿意,簡直是死啦死啦的!"她故意做出訓斥我的架勢,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撲哧一笑,"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反正你說的總有道理。"
"當然,我是聰明人我怕誰?"
"得了得了吧啊,你根本就不是聰明,而是好逸惡勞,做夢都想騎在受苦人頭上,要是在舊社會,像你這種人,早拉出去槍斃了。"
"無所謂,反正死不了,那時候你早就帶上一彪人馬落草為寇了,知道我要被槍斃,你還不像雙槍老太婆一樣來劫法場啊。這點自信心我還是有的。"
"別做夢了,我要像太君一樣給你的頭上補上兩槍,嘴巴里還嘟囔著'就憑你也敢炸我的碉堡'。呵呵,好了好了,不說了,怎麼說你的下場都是挨太君的槍子。"
"真的不救我?唉,你真是傻啊閨女,說了實話就不怕我搶先一步把你賣掉?"
"切--還不知道是誰賣誰呢。"
正好聽見釦子問筱常月:"……恐怖片,是不喜歡看啊還是害怕看?"
"還是害怕吧。"筱常月說,"總是做噩夢,又喜歡一個人開車出去,也不管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只要想就忍不住,所以還是不看的好。"
只要想就忍不住--正好和釦子一樣。她們兩個人應該是有話可說的。
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見了。世界何其之大,操縱世界運轉的魔力何其之大,我,還有如我般的眾生,又是何其渺小,甚至大不過一粒塵埃,就像《舊約全書》的《約拿書》裡說過的:"我剛下到山根,地的門就將我永遠關住。"可是,我們終不能在轉瞬之間灰飛煙滅,還得活下來,折磨自己,並且互相折磨,生死輪換,世世輪換,如此而已,如此而不得已。
我,不見了。這奇怪的感覺可能是來自於隱約從風聲裡傳來的大海的濤聲,壓迫過來之後,再大的音樂聲也掩飾不住它的存在;也可能來自於CD店外的天空。那天空碧藍如洗,威嚴地伸展開去,沒有來路,也沒有盡頭,讓人幾乎要哭著叩首,五體投地地承認造物的神奇。我並沒有深究,因為換作任何另外一個人去深究都一樣沒有答案。
佛家說:"空空如也。"說的就是如我此刻般的情境吧。
在去知床半島的路上,一上車就睡著了。從夢中的險境裡醒轉過來,下午三點已經過了。陽光照射在遠處的大海上,形成奪目的光暈,漸漸擴散,波及到更遠處的山麓,使遼闊無際的原始叢林更顯得鬱鬱蔥蔥。
我探出身去,將我睡覺時她們關小了的音響再開得更大一點。剛剛聽過的爵士樂舒緩地響起來,我這才清醒了許多,去身邊的紙袋裡找出一罐啤酒,喝著喝著,不禁就生起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車窗之外,正是典型的北海道風光:道路兩邊都是綿延的花田和牧場,只留下一條瀝青公路在滿目蒼翠中穿行出去;牛羊在牧場上悠閒散步,間歇打量一下我們的汽車;花田上的花朵雖然還不到開放的時候,但已吐露出開放的徵兆。無論如何,害羞的花蕾掙脫束縛轉為花朵的日期為時不遠了。
我不能不為之迷醉。
一個小時之後,路上終於不再堵車,我們上了車,繼續往前行駛。這時候,舉目所見的景物愈加美麗,幾乎使人不敢相信它們就如此真實地袒露在自己的眼底:雪山下的櫻桃樹,陽光裡金針般傾瀉的雨絲,還有虛幻至極後和天際融為了一體的海平面。我真切地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我,又沒有了。
夕照之中,一道山頂被殘雪覆蓋的山麓處處都閃爍著奇幻的光輪,從山腳到山頂,時而簇擁時而分散的原始彩林正有節奏地隨風起伏,不時有一片紅色的鳥群翩飛其中,和微風一起,藉著山勢,飛向南北兩端,悠乎之間就消失了蹤跡;山腳下的湖邊草地上,已經有數十個帳篷支了起來,但是更多的帳篷支在了山腳下更靠大海邊的沙灘上,先來一步的人已經在帳篷前生起了篝火。越過沙灘和大海往北遠眺,鄂霍次克海峽清晰可見。太陽雖說正在逐漸西沉,海峽上空的火燒雲卻越來越濃,更絢爛的奇蹟正在慢慢蘊積,直至最終生成,甚至連海鷗也驚呆了,忘記了飛翔,總是要隔上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拍動翅膀。
這也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
進了樹林,才發現枯朽的木頭實在多得很,既有樹枝也有樹根,用來生篝火正好合適。想著時間尚早,沙灘那邊的筱常月和釦子脫了鞋後跪在桌布上忙著,就坐在一叢堪稱碩大的樹根上抽起煙來。感覺實在是舒服至極,身邊有細碎的聲響,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生長,也可能是被我擾了清夢的小獸在奔跑,愈加顯得方圓五百里之內的空曠,愈加使我醍醐著以為天地之間獨剩了我一人。
不,應該說我沒有了。
空空如也。
但是,我沒想到,手持電話此刻卻響了起來,它要是不響,我幾乎已經忘記身上還帶著它了,印象裡似乎已有十天還多沒充過電,居然還沒有自行關上。我實在有些不想接,響了大約七八聲後,才從口袋裡掏出來。一看屏幕,竟然是阿不都西提打來的,馬上就想起來上次在新宿見面時訂下的約會沒有赴約,也來不及多想,趕緊接電話。
電話通了之後,阿不都西提第一句就問我:"要是住在死過人的房子裡,你心裡會覺得怪怪的嗎?"
"什麼?"我一時沒能聽懂他的意思。
"我的房子,你有興趣住?房租一直交到了明年。"
"啊,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嗎?"
"上次和你說過的,我活不長了,這幾天我就準備出發了。"
"出發?你要去哪裡?"
"這樣的,我估計我剩不了多長時間了,想來想去,還是要出去走走。不想回國,就在日本走走,估計錢花完的時候,我的眼睛也就該閉上了。呵呵。"
"即使真的剩下不了多長時間,一般說來,總該找間醫院住下來。"
"算了,上次拜託你的那件事情,就是那匹馬,你答應過的,能辦得到嗎?"
"能。"
他的語氣就像在談論一次即將開始的郊遊。
揮之不去的孩子氣。
揮之不去的一張英俊的臉,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就像是我們一起來了北海道,他從沙灘上走過來,對我說著"明天我要去釣魚",或者"明天我要去橫濱吃四川火鍋了"。
就是這樣。
"好。"我的回答又如此之快,心裡仍然慌亂不堪,"那麼,打算去哪裡?"
但是,我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下星期三也一定去新宿和阿不都西提見面。
"那麼,再見?"
"好,再見。"
放下電話,我甚至是倉皇地撿起幾根樹枝,又抱起那叢剛剛坐過的樹根,就撒腿往沙灘上狂奔。在越過那條"砂岸"時,一時沒有看清,差點踩著一個被沙子覆蓋了全身的人,急忙跳過去,剛跳過去,一個踉蹌倒在地上,我便爬起來再跑,跑到了釦子和筱常月的身邊,看著釦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晚飯過後,我們坐在篝火邊喝酒,我和釦子喝啤酒自然沒有問題,筱常月也破例喝了一點。天上繁星點點,地上又是一堆堆篝火,就想起了一句話: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晚飯我吃得最多,一大堆長腳蟹被我消滅殆盡,實在是美味至極。就在我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的時候,大海漲潮了。海水沉默地撲上沙灘,只在離去時生出濤聲,像是生怕破壞了如此靜謐的長夜。
釦子說了一聲"呀,會不會有烏龜啊",就站起來往海里跑過去。很快,我和筱常月就聽到了她的尖叫聲,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咬了她的腳,應該不是烏龜就是螃蟹吧。
我和筱常月都笑著看她在淺水區裡尖叫著跑來跑去的樣子,夜幕深重,其實我們只能隱約看清她身體的輪廓。
這時候,釦子跑出淺水區,"喂,敢不敢游泳?"
"敢倒是敢,可是沒有游泳衣啊。"
"沒有就去買啊笨蛋,難道你不想泡溫泉啊?"
我一想,也是,離我只在書本里見識過的"砂岸"如此之近,如果不享受一番,日後想起來應該是會覺得可惜的吧,就站起來要去買。釦子又把我阻止了,拉上筱常月:"算了吧,還是我們一起去。"
只有我知道,釦子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心細如髮的人,往往是在訓斥我的同時已經做完了我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現在:我去買我自己和釦子的泳衣倒是沒什麼,但是買筱常月的泳衣就不太合適。完全可以說,現在,只需要兩個人的眼睛一注視,馬上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水乳交融"了,想來能達到如此地步的人也不會太多。
由此說來,我的確有資格比許多人更加感到幸福。
幸福也延續到了深海之下,有釦子的笑聲為證:我將身體仰臥在海面上,藉著一浪捲起的一浪順水漂流,漂到哪裡算哪裡,但釦子總能順利地找到我。她的水性和我一樣好,突然就能從水底拽住我,把我往深海里拖。我是繳槍不殺的俘虜,任由她處置,和她一起,像兩條飛魚般憋著氣往深海里去。這是絕望的旅程,因為我們永遠到不了海水的盡頭。遊動之間,我們的身體不時觸在一起,光滑、溼漉漉、讓人想哭。最後,實在憋不住了,我們迅速地移動四肢衝出海面。幾乎就在我們的頭浮上海面的一剎那,釦子笑了起來,哈哈大笑,我總能聽出她笑聲裡特殊的節奏--就像冬天的雪輕敲在屋頂上。
回來的時候正好碰上釦子突然衝出沙洞,三步兩步奔出去,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吐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連忙扔下帳篷跑過去,和她蹲在一起,摟住她的肩膀,問她有沒有事。她倒是一副沒事的樣子,推開我的手,站起來,自言自語:"真是怪了,突然一下子就想吐,吐完了又像根本就沒吐過一樣。"
如此早的天氣裡,夜幕里居然穿行著螢火蟲,它們寂寞地飛著,最終被熱烈的篝火所吸引,也像是有過短暫的猶豫,最終還是向著篝火寂寞地飛過去,它們並不知道這是一段致命的旅程。
果然,轉瞬之間,它們都化為了灰燼。
但夜幕還是夜幕,篝火還是篝火,世界還是世界,這就是所謂的"有即是無,無即是有"了。
我嘆息著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臨要睡著的那一小段矇昧裡,腦子裡閃過了一些不相干的畫面:鳥瞰神社被櫻花覆蓋了的院落;釦子和我赤身裸體地在冰天雪地裡做愛;某個停電的晚上,我和釦子藉著路燈灑進婚紗店裡的一點微光吃著兩菜一湯。說到底,我還是一個幸福的人啊。
第二天,在回札幌的路上,行至一半時下起了雨,車窗外的山巒、牧場和花田都被煙雨籠罩,我們沒有按昨天的原路回札幌,而是繞道到了富良野,從鋪天蓋地的花田裡穿過,沿途散落著的北歐風格民居幾欲使人覺得置身於瑞典和挪威這樣的國家,當然,我並不曾去過瑞典和挪威,一點印象全從雜誌和明信片上得來,想來也差不多吧。
當紅色寶馬從筱常月的家門口開過去,筱常月放慢了車速指點給我看的時候,釦子正好醒了,她馬上就啞著嗓子叫起來:"天啦,好漂亮的房子啊!"
的確漂亮。在遼闊的花田中間,依著地勢簇擁起了一片櫸樹林,疏密有致,一幢尖頂的紅色西式建築就掩映在其中,牆上雖然爬滿了藤蔓,但是白色的木窗並沒有被藤蔓掩住,其中一扇上掛著一串風鈴,正在發出清脆的聲響;也有一個院子,但圍牆卻不是磚石,而是一排低矮的扶桑;院子裡有兩把用大海里的漂流木做成的椅子,細看時才發現,就連兩把椅子之間的那張長條餐桌,同樣也是漂流木做成的。
紅色寶馬繼續向前駛去,筱常月這時候問釦子:"乾脆搬到北海道來住?這幢房子有二十多個房間,想住哪一間都行。"
"一定來,好嗎?"筱常月又追問了一句。
"呀,還是等明年再說,好嗎?"釦子遲疑了一會兒,朝我看了看,對她說,"他在東京還
有課程,最早也只能等到他把語言別科唸完才行。"
"……也好,那我就等著你們了。"
釦子的這個回答我倒是沒有想到,我也估計她可能並不會太願意來北海道,但是絕沒想到她的理由竟然是我的語言別科課程,真正的原因何在,我並不想知道,她怎樣回答,自然她就有怎樣的道理。還是那句話:她若不說,我就不問。我轉而去看窗外,不時會有一根插在田埂上的木製告示牌閃過,無一例外都寫著"日之出"三個字,還有遠處的工廠,同樣也掛著寫有這三個字的招牌。我想:筱常月的農場大概就是叫"日之出"了。
中午十二點左右,我們進了札幌市區,就先去望月先生的朋友家,取回了亡友送給望月先生的禮物,事情辦得很順利,並未花去多長時間。之後,我們在北海道大學附屬植物園附近找了家中國餐館,一邊吃飯,一邊再和筱常月商量起曲牌來。
筱常月總是和我們隔著兩步距離,含著笑看著我們,淺淺的,只有當釦子一次次找藉口在我身上打一拳或踢一腳,她才笑得更深入一點,帶著喜悅和某種我看不清的東西,似乎是些微的驚奇。
最後,兩個小時一晃而過,我們從APIA出來的時候,離上車回東京的時間也不遠了。筱常月送我們進站,她和釦子在大廳裡站著,我先去買票,回來後又一起走到進站口。筱常月停下來,笑著對我們說:"那麼,再見了?"
"好,再見。"釦子也笑著說。
因為大多的人都會選擇坐我們來時的通宵火車回東京,所以,我們要坐的這一班車應該不會有太多人,單從進站口沒有多少送行的人上便可以看出來,大廳又特別遼闊,愈加顯得空曠,也愈加顯出了筱常月的孤單。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我走神了,不自禁地想像起她一個人開車回富良野的樣子:雨色空縝,無邊無際的花田裡只有她一個人。
是啊,一個人。
"那件事情--"我們已經走出去兩步之後,聽見她在背後說,"回東京後好好考慮考慮?"
她說的顯然是我和釦子搬來北海道住這件事。
"好。"釦子回答她說。隨後,對她調皮地揮揮手,用手捋了捋頭髮,蹦蹦跳跳著往火車走過去。我緊隨其後。看來我一輩子都只能緊隨其後了。
但是,等到火車緩緩啟動,又行出一段距離,釦子突然對我說:"我們就住在東京,哪兒也不去,好不好?"
"好啊。"我颳了刮她的鼻子,"在哪裡我都無所謂,反正有丫鬟伺候著。"
"切,你沒搞錯吧。記好了,我是慈禧太后,你是李蓮英小李子,不對,應該是安德海小安子吧?"
"都對,都對。"
"真的,你答應我了?"
"答應了。"
"嗯,好--"正說著,她"呀"了一聲,突然從我懷裡掙脫出來,奔向過道,再奔向兩節車廂之間的洗手間。事出突然,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她已經三步兩步進了洗手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跟過去。她半天沒有出來,我就在過道里抽起了煙,又覺得自己不夠清醒,總覺得身體和心隔了一層,就打開窗戶,讓冷風呼嘯著進來,頓時便覺好過了不少。
又過了幾分鐘,洗手間的門打開了,釦子臉色蒼白地走出來,說:"完了。"
"我可能是懷孕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