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水與唐兒
文青水躺在寢室裡的床上,寢室很靜。白狐和林川他們都出去了,臨近大學畢業,每個人突然都忙了起來,好像這已經成為一生裡最後的時間,大夥都在千方百計地儘量不去浪費它。床邊的破書桌上有一杯已經冷卻了的牛奶和一堆水果,水果是前天晚上程西鴻和向天弄來的,牛奶是早上白狐從食堂端回來的。
對前天晚上打架的事,文青水已記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後來程西鴻他們把自己弄到醫院作檢查,好在也僅僅是皮肉傷,醫生說休養幾天就好了。至於對整個打架的過程,他只記得當時拳頭像雨點一樣地亂飛,唐兒一直在哭泣……其它就沒什麼印象了。
休息了兩天,文青水感覺頭已不那麼昏沉,但渾身沒有什麼力氣,軟軟的,老提不上勁來。他斜躺在床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被子。
�每次看到這條被子,文青水就會想到家鄉,想到在家鄉邛州那個像水仙一樣的女孩,她叫紫兒。紫兒的手很巧,紫兒會編織許多竹器,紫兒同樣會繡被面,她會在被面上繡很大的花,很好看的水鳥,文青水永遠不會忘記紫兒的淚水,也不會忘記紫兒繡的美麗的花被面。他記得離開家鄉的那個早晨,有很大的霧。他剛剛走出家門,紫兒的娘就送來四床被面。“水兒,”紫兒娘說,“這是紫兒讓送來的,她說水兒哥要好好唸書,她說……”紫兒娘語音哽咽,她說不下去了,文青水顫抖著手接過被面,臉上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滴在被面上那兩隻快樂遊曳的水鳥上。
文青水系裡的很多同學至今都記得上大學報到那天,那個叫文青水的瘦瘦的男孩的聲音。
那天,老師問他:“你就是文青水?你們那兒有個叫鍾紫的女孩怎麼沒來報道?”鍾紫就是紫兒的名字,老師的話剛說完,文青水就愣住了。“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哩文青水,鍾紫怎麼不來了?”老師繼續問。文青水的頭垂得很低。
“你不是啞巴吧,鍾紫和你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後來老師有些生氣了。這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然後他轉過頭飛也似地逃走了。�
每當文青水輕輕地撫摸那條繡有水鳥的被子,他的心就一點一點地痛。他永遠記得紫兒娘在那個大霧的早晨的淚水。他也永遠記得爹說的那一句話,爹雖然是個莊稼人,但爹是條硬漢子,他走的那天爹突然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爹說:“記住,水兒,好好唸書,別辜負了人家紫兒。”文青水發現爹的眼裡有淚光閃動:“要像條漢子一樣地活,別讓你老爹和紫兒失望。”爹的聲音有些喑啞。現在,文青水躺在床上,他緊緊地捏著被面,他突然想要哭出聲來。
“我怎麼會粗魯地打架?”他搖著頭。
文青水嘆了口氣,從枕邊的書裡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笑得很甜美,但是她穿得很樸素,她有唐兒一樣的短髮,但笑得比唐兒開朗。�
這時候門輕輕微微地響了幾下,很脆。文青水慌忙將照片夾回書中,用方巾把鏡片下的淚水擦了擦,但眼睛仍然微微有些紅。他在完成這個過程的時候門又輕輕響了幾下,敲門的人可能是個女孩,敲得很細心很有節奏感。“誰呀?”文青水說:“進來吧,門沒鎖。”
當敲門人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文青水的心跳了好一陣,他沒有想到會是唐兒。��
文青水還以為唐兒不會來了。前天晚上文青水和鋼廠那一夥物理系的學生打架的時候,唐兒一直追在他身邊哭。後來文青水不知道從那兒來的那麼大勇氣,居然大聲地對唐兒說出了那幾個字。可是唐兒的反應卻讓文青水沮喪得差點暈過去。“她為什麼會哭著跑開呢?”一想到唐兒當時的表情,文青水就沮喪得像一顆永遠不會發芽的草籽。這兩天文青水的情緒非常糟糕。“我是什麼?唐兒是什麼?”他想,“我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四年了,如果她真對我好,哪兒會等到今天呢?……她一定是發現我喜歡她,又不好傷我自尊心,所以一直不好對我明說,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我居然這麼傻,非要去自討其辱。”文青水這樣想著的時候,心裡像被鑿子鑿了一般難受。“只有紫兒才真正對我好。”文青水想。他一直計劃著等幾天把畢業論文弄完後去給唐兒道個歉。文青水覺得自己前天非常粗魯非常草率。“她那麼純潔,我怎麼能傷害她呢?她的男朋友應該是優秀的……”文青水想:“就和唐兒做個普通朋友吧。”�唐兒仍然穿了碎花的衣裙。她的短髮微微卷起來,像一朵一朵飄揚的小浪花。
文青水愣愣地望著唐兒。他的臉上突然升起了火燒一樣的紅,“唐兒。”他喊了一句,一種自卑的心理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唐兒的臉上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但那笑容裡分明隱藏了一種淡淡的憂傷。�
文青水在唐兒的眼裡顯得很消瘦。她把手裡提的水果放在書桌上,然後在文青水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文青水的目光追隨著唐兒一舉一動,心裡空空的,但好像又有一隻沉沉的水桶在心裡七上八下。他們沒有說話,唐兒取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挑選了一個最大最紅的蘋果,開始削起來。“你怎麼會來?”文青水有些傻傻地問。
“我怎麼不能來?”唐兒說。她在認真地削蘋果,她削蘋果的手法很巧,紅紅的蘋果皮隨著她手指的輕輕轉動像一條長長的飄帶一點一點地垂下來。�
他們說了一句話後都不知該說什麼。文青水偷偷地盯著唐兒,唐兒很專注,她在認真削蘋果。文青水突然感到很緊張,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的。
“我——”他剛想說什麼,一隻削好的蘋果已經遞了過來。文青水看著那枚多肉的蘋果,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真正的飢餓感,他接過水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蘋果很脆,咬上去多汁而香甜,文青水吃得很快樂,這時候唐兒又取了一枚蘋果削起來。�
屋裡很靜,只有文青水咬蘋果的聲音脆脆地響。�
文青水一邊吃蘋果一邊偷偷地看著唐兒,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張豐滿而美麗的臉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映得聖潔而明媚。他心裡生出一絲感動,他想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他想唐兒削的蘋果真好吃。他想唐兒無論削多少蘋果他都能吃下去。�
但是文青水開始吃第二枚蘋果的時候唐兒並沒有繼續削下去的意思。她開始用小刀修指甲,她的手指像蔥一樣白嫩,她的指甲上沒有蔻丹,但仍然美麗而整齊。文青水一邊吃蘋果一邊看著唐兒修指甲,他覺得這麼漂亮的指甲根本就用不著修了,但是唐兒仍然在修,而且修得很精緻。然後唐兒站起來:“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她的口氣幽幽的,像有什麼心事。
文青水正在吃蘋果,他吃得很香。聽見唐兒的說話聲,吃蘋果的嘴便停止了動作。�mpanel(1);
唐兒向門邊走去。文青水看著她美麗的背影,心裡一陣酸楚。“唐兒——”文青水有些不甘地叫了一聲。唐兒正準備拉開門走出去,聽見文青水的喊聲整個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住了,但沒有說話。�
文青水喊住她之後又不知說什麼,後來終於憋了一句:“你慢走……對不起。”這句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文青水想唐兒肯定聽懂了,他前半句是指謝謝你今天來看我,後半句則是對那天打架後所說出的那句愛語表示歉意。唐兒背對著文青水,她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拉開門,她風一樣地衝了出去。“我該怎麼辦?”唐兒跑出去的時候想。
我正好端著一缽雞湯去送給文青水,我就看見唐兒飛快地從文青水房間裡跑出來,一臉都是淚水。“又怎麼了?”我問唐兒,她不說話,飛也似地消逝在走廊盡頭。
“雞湯,趁熱喝。”我推開文青水的房門把湯放在床邊對他說。
“謝謝,西鴻,”他說。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有點點淚水。
“謝個屁,咱哥們誰跟誰,”我說:“唐兒是怎麼回事?”
文青水不說話,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是個傻冒,”我氣壞了。因為上午的時候,我叫上林川曾經怒氣沖天地去找過唐兒,之所以要罵文青水是我猜肯定是由於他不會說話而氣跑了唐兒。
“你是不是在賭氣?”我當時還認為文青水是因為前天晚上唐兒哭著跑的事在生氣,我用一口老氣橫秋的話語說:“女孩子害羞,你當著這麼多人嚷,她不跑才怪哩……”
文青水搖搖頭,嘆了口氣,“西鴻,我知道你對我好,但這種事你不懂,”他說:“只能怪我,我哪兒配……”我不想聽他說這些。我簡直要被他氣死了。
美麗的唐兒流著淚在陽光下的校園掩面飛跑。她的短髮輕輕揚起來,像一根根斷了的吉它弦。跑回寢室,她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大聲哭起來。同寢室裡有一個正在埋頭寫畢業論文的眼鏡女孩,見狀嚇了一跳,慌忙丟下筆跑過來,“怎麼,唐兒,出什麼事了嗎?”她問。唐兒不理她,只是拼命地哭,使勁地在心裡叫媽媽。窗台上,一窗的野花開得繽紛而燦爛。外面的陽光有些炫目地刺眼,但是有風,在輕輕地吹。窗台上便有許多快要枯萎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進來。落花點點像唐兒的眼淚,又像她碎了一地的心事。�
上午的時候唐兒正呆在寢室裡寫論文,但怎麼也寫不下去,自從前天晚上文青水說出那三個字以後,她心裡就亂糟糟的。儘管她自從和文青水認識以來,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雖然它來得的確不是時候。
正當她的論文實在是繼續不下去的時候,程西鴻和林川的聲音就在女生樓下響起。“唐兒——”他們大聲叫。事實上唐兒在下樓之前已經猜到他們為什麼來找自己。“唐姐唐姐,”程西鴻的嘴很甜,“麻煩你去看看文青水吧,”他說:“那天晚上你跑……你走了之後,文青水在醫院裡哭得快閉氣了。醫生說他不能太激動。”其實文青水在醫院裡一滴淚也沒掉,只是整個人完全像個啞巴,傻傻地不說話。而且他受的只是比較嚴重的皮外傷,醫生也沒說什麼不能太激動。程西鴻這話全是假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但唐兒卻嚇了一跳,心裡慌慌的,只是在想:“這都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錯……”�
“他現在怎麼樣了?”唐兒急切地問。“現在沒什麼,再將息兩三天就會好了。”程西鴻故意一臉沉重地說,“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你們是同學,有共同語言,他現在需要安慰。”
唐兒鬆了一口氣,臉上出現躊躇的模樣。程西鴻看到唐兒臉色的轉變,心裡後悔自己把病情給說輕了。“媽的,該說他快病危了。”程西鴻想。�
這時一旁的林川忍不住了:“唐兒,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青水為什麼被打成這樣還不全因為你。”他嚷起來:“就算你不喜歡他,但作為同學你去看一下他又怎麼了,他難道還咬你兩口不成?”林川一副氣壞了的模樣大聲地說。唐兒不說話,眼裡有了幾粒亮亮的星星。�
程西鴻對林川做了個眼色,林川又嚷起來:“那天要不是我們去得快,恐怕……”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又開始罵文青水:“青水也不是個東西,一個女人有什麼了不起……”“林川,吃飽了撐著腰了,胡說什麼,有神經病嗎?”程西鴻裝出一臉生氣地吼林川。�
這時候唐兒轉身就往女生樓跑。程西鴻低聲笑著說:“行了,我打賭唐兒今天肯定要去看文青水。”林川快樂地打了一下他的頭:“你小子,一個字:奸。”然後他們快樂地笑起來。唐兒回到女生樓的時候心情鬱郁的。她很清楚究竟誰最關心文青水,她也很清楚自己這兩天為什麼亂糟糟的,論文半個字也挖不出來。現在,她蒙著頭大聲地哭,聲音裡充滿了脆弱和無助。她的淚光裡交叉著兩個男人的身影。一個是文青水,一個是一張快四十歲的面孔。“今天還得去鋼廠,他的生日。”唐兒流著淚委屈地叫:“媽媽,媽媽,你要我怎麼辦啊……。”當唐兒趕到文青水寢室看見文青水的那一剎那,唐兒的心像白玻璃掉在地上一樣地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她從文青水躲在鏡片後的眼睛裡讀出了一種傷害,她知道這種傷害會有多麼地深,它完全可以瓦解一個人最堅強的意志,她也知道這種傷害是自己帶給文青水的,“他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唐兒瘋狂地想。但是面對文青水那張消瘦而憂鬱的面孔,她什麼也不能說,她唯一的做法就是趕快從文青水那兒逃掉。唐兒哭了很久,她的聲音始終沒有停下來。寢室裡飄滿了枯萎的花瓣,戴眼鏡的女孩傻傻地看著唐兒,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皮珊在走進教室的時候,還有十分鐘這節課就要結束了。向天講課的特點是:流暢、新鮮,永遠富有吸引力。這一節又是向天的英語詩歌課。偌大的教室早就坐滿了人。有時候向天的課還會常常出現學生提前佔位置的情況。皮珊從後門偷偷溜進來的時候,除了向天,班裡的同學誰也沒發現,他們聽得太專注了。
昨天黃昏皮珊從一個同學手中借到一本瓊瑤的愛情小說《海鷗飛處》,誰知一不留神就看了個通宵,早晨六點多鐘才昏昏睡去,夢裡模模糊糊地出現一些向天和自己的美好場面……,將近中午才從好夢中醒過來。她知道今天上午最後一節是誰的課,所以從床上爬起來就飛也似往這兒跑。“我真的喜歡上他了?”皮珊有些憂鬱地想。�
她在往教室跑的時候眼前許多次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向天正在講課,他今天講的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名作《馬楚。比楚高峰》,他用他質感而獨特的聲音朗誦: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來到此地而後又別離……
皮珊跑進教室的時候,向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他非常清楚一節課就要結束的時候那個跑進來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在一節課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的時候,再喜歡的課他也不會來了。
“但是她來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裝,整個人顯得青春而活潑。講台上的向天心裡微微一震。“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聶魯達的愛情詩。”向天的目光彷彿不經意地停在了皮珊臉上,皮珊慌忙低下頭。向天說:“比如他獻給他第一個戀人的《第十五首情詩》,他寫道: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像你不在我眼前/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彷彿你的眼光已經離去/彷彿一個甜吻把你嘴唇封閉……”皮珊低著頭,向天誦詩的聲音像金屬一樣擊打著她的耳鼓。�
教室裡很安靜,大家都在靜靜地傾聽……�
這一段時間,向天心裡頗不寧靜,他感到自己心裡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門的鑰匙,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到向天的寢室裡來。“我討厭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會恨恨地說。皮珊就是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離開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時候,向天就會趴在寫字檯上畫畫,畫那個神色黯然有著一頭飛瀑樣黑髮的女孩,他總是畫得很專心,而且總是畫得很久,畫完了之後,他就會覺得原本亂亂的心情就突然變得有些開朗起來。�
“我愛的皮,”畫完畫後,向天會簽上這幾個字。然後沿著月光照耀下的校園走到校門外的郵筒,月光總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細又長。“她應該知道是誰寄的,”向天想:“沒有誰能再把她畫得更純粹,她應該知道。”
“但是——她收到了嗎?”向天想。�
課堂上,慌慌張張的皮珊低著頭默默地傾聽著向天的聲音柔和地響起。�
“他畫了這麼多,”皮珊想:“他為什麼知道我的憂鬱?”皮珊已經接收到向天的許多張畫了。她非常奇怪向天會把自己畫得這麼傳神,這麼生動,這麼憂鬱。有一次她躺在掛有小布簾的床上翻看這些畫的時候被同寢室的學友們發現了。“哇,好漂亮。”她們搶過去。“快還給我,唉呀你們別鬧。”皮珊慌忙追過去想拿回來。學友們一邊圍著寢室轉圈,一邊把畫相互遞來遞去。�
“我——愛——的——皮。”一個女生髮現了畫上的字,用調皮的口氣念起來,然後她開始在畫上東找西找,沒有發現署名。“誰畫的?告訴我們。”她大聲說。
皮珊光著腳在樓板上跳來跳去,但怎麼也搶不著畫。
“快還給我,不然我生氣了。”她叫。�
大夥不理她,都紛紛嚷起來:“好個皮珊,平時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真看不出來……快老實交待,這畫誰畫的……那白馬王子是誰?”女生們的嘴像黃鸝鳥一樣地打著機關槍。“我也不知道是誰。”皮珊一臉委屈。
“還裝傻,”大夥不相信,就猜起來:“是大成吧?”
“決不會是大成,”一個女生用堅決的口氣否定,“大成雖然長得挺不錯,但他的手決沒這麼巧,我猜應該是……”“你說是誰?”大夥見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幾乎同時問。
“是……是……是向天老師。”她紅著臉大聲叫。�
“呸,”大夥不相信。另一個女生說:“是你喜歡向天老師吧。”大家便轟笑起來。然後前面說話那女生便紅著臉和後面說話的女生追打起來。大家便很歡樂,寢室裡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皮珊趁她們不注意就慌慌地搶回了畫。這時候寢室的同學們已經把話題轉移到了向天身上。作為外語系最年輕而又是單身的講師,向天無疑是許多女學生的偶像。“有什麼嘛,我就喜歡向天老師。”一個女學生嚷,“他要願意,我畢業就嫁給他。”
“呸,不知羞。”大夥笑著罵她。
“這有什麼不知羞的,想愛就要敢說出口,我們又不是孩子。”她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班裡的舒眉衣在偷偷給向老師寫情書……”她神秘的口氣吸引了皮珊。
不知為什麼,皮珊心裡一緊,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個高個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語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僅僅長得美麗,還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潑,膽子很大,屬於那種敢愛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這些,皮珊就很緊張。
“我緊張什麼,”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畫上,心裡卻幽幽地嘆了口氣。
其實皮珊曾經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開滿了花朵的門前,但是她總不能伸手去敲門。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間飄滿了茉莉香的屋子總是像有一種巫氣在吸引著她,並且讓她感到一種尖銳的眩暈。可是一站在向天門前,她就會想起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但她同時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邊,還有江邊那對男女豬肉一樣交纏在一起的肉體,於是她心中一陣悸動,轉身飛也似地從那個開滿白色花的門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記得昨天的夢境:她在夢中穿著白裙子和向天飛跑,一片青草地,萬里白雲,鮮花從地上一層層鋪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裡升起了一絲憂慮。但她又立即為自己的憂慮感到不安,“我憑什麼呢?”她想:“那是多麼髒的事情……不過,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語系的才女,舒眉衣膽子很大。皮珊知道這些。��
向天的課已經結束了。教室裡一如既往地響起精彩的掌聲。“向天老師,我們愛你!”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班上的同學愣了愣,幾乎同時都大聲叫起來:“向天老師,我們愛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這些動人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緊張。但同時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後面的皮珊嘴唇也動了動,但並沒有張開。他心裡微微掠過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裡仍然有了淚花,“謝謝,謝謝同學們。”向天說。他情不自禁地給大家鞠了一躬,同學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
這時候向天注意到剛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聲,是她——舒眉衣,外語系最活潑最有才氣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見她時發現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陽光一樣看著自己,向天慌忙低下頭。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條,“難道是她寫的?”�
向天非常熟悉這個叫舒眉衣的女孩,她總是能問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來。有一次下課的時候她居然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問向天:“請問向天老師,你會不會像普希金一樣為了愛而去決鬥?”儘管向天知道現在的大學生膽子大得驚人,但他也沒料到舒眉衣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當時剛離了婚。“會的。”向天的回答雖然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但他的內心卻在流血。“連夫妻兩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裡還談得上為愛情而決鬥?”向天想。舒眉衣的問題使向天內心的傷痕又深了一層。“好,謝謝向老師,我也會像你一樣,為愛情而決鬥。”舒眉衣的回答不僅得到了掌聲,班裡的男同學甚至還吹起了口哨。然後她對向天報以燦爛的一笑,轉身出了教室。
“難道真是她寫的?”向天想:“不會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煩了。”
學生們開始陸續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餘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後者夾著書本正準備向後門走去。�
“皮珊,你來一下。”向天乾脆坐在講台後面的椅子上,故意翻著書喊,“今天怎麼會來晚了?”他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非常的冷靜。此時教室裡的學生幾乎都已走完,剩下的也已走到門口。他們對向天的喊聲都無以為意,因為教師問某某同學為什麼來晚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皮珊停了停,她知道向天喊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她心裡有一絲驚慌,但她仍然走了過去。不過她走得很慢,幾乎是在邁著小碎步,直到教室裡的學生們走完後,她才走到了講台邊。向天看著皮珊慢慢地向自己走過來,心裡有一陣浪花在一點一點149被花朵所傷點地飄動。
�“向老師,”皮珊把頭埋得很低。“皮,”向天心裡掠過一絲暗痛,“我的畫你收到了嗎?”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像蜻蜓一樣停在皮珊的黑髮上,他想伸出手去理一理,但他終於沒能這麼做。
皮珊點點頭,然後立即又使勁搖搖頭,心裡溼溼的。
“皮,”向天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皮珊的衣裙,皮珊的衣裙很白,很耀眼。
後來向天終於說:“皮,中午一塊吃飯好嗎?”�
“不。”皮珊堅決地說,然後她就跑出了教室。她跑得很快,像一個童話一樣消逝在向天夢境般的視線裡。空氣中好像飄動著迷人的氣味,皮珊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音顯得孤單而清脆。“皮,聽我說……”向天一邊喊一邊追到外面的陽光裡。可是他剛追出來,整個人就木偶般啞住了。
外面的陽光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在向皮珊招手,皮珊也飛快地向他跑過去,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潔白的衣裙像小傘一樣在旋動。然後向天清楚地聽見皮珊的聲音:大成,我們去吃午飯吧。�
正午的陽光盛大筆直,向天看著那兩個青春的背影慢慢遠走,突然感到自己已經面臨了衰老。他沮喪地嘆了口氣,整個人像一隻受傷的螞蟻一般慢慢轉身,落寞地向寢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