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皮珊

下午的時候,向天從午睡中醒來,他的心情有些陰霾,整個人有些提不起勁的感覺。

他在門邊又看見了一張便條。不用猜測,他也知道那張便條上寫著什麼。他已經連續收到好幾次這樣的便條。但此刻他內心卻在期望著今天這一張上會有些別的什麼,會不會是皮珊……但是他非常失望,紙條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寫著: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向天搖了搖頭。他把那張紙條撕成一片一片的,隨手扔在廢紙簍裡。他現在基本上沒有什麼心情去探究這個暗戀自己的人是誰,因為他也正在暗戀別人,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他的結局可能還有點慘。�

向天沒精打采地到系裡去拿自己訂的報刊。“《詩歌報》也該來了吧?”他想。《詩歌報》是那個時候向天他們認為最有文本價值的先鋒刊物。

但是他剛走到外語系辦公樓的走廊,就被系主任秦老太給叫住了。�

“小向,來一下,”秦老太喊,“找你說點事。”

“小向啊,我知道你的課上得挺不錯,但也要注意點影響。”向天剛一坐下就被澆了瓢冷水。秦老太說:“你的學生也太瘋了,聽說今天上課有女生對你說什麼愛呀愛的……”

“主任,”向天心情本就不太好,就嚷起來:“什麼愛不愛的……”

“不要嚷不要嚷,無風不起浪。”秦老太扶了扶眼鏡,一副證據在握的模樣,“你班裡的學生中午都把電話打到我家裡來了……”“誰?”向天氣得跳了起來。

“是誰你就不要問了。”秦老太語重心長地說,“小向,系裡正準備破格申報你為副教授,關鍵時候你可別惹什麼亂子啊,否則這副教授……”

“我不希罕。”向天突然怒氣沖天,轉身就衝出了主任辦公室。�

“誰他媽這麼缺德。”向天衝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已完全失去了去拿報刊的興趣,他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乒乓台邊。他把班裡的學生在腦海裡飛快地過了一遍,怎麼也猜不出誰會給秦老太打電話。“要不,是哪個同事在背後壞我?”向天想。�

乒乓台邊,幾個外語系的女生正在打乒乓。白色的乒乓球在水泥台邊來回飛舞,她們一邊打一邊誇張地尖叫著,一個個顯得非常快樂。

師大沒有正規的乒乓室,學校在體育方面也並不太注意,所有的乒乓台都是隨意用水泥做的,零零散散,檯面非常糟糕。但靠近外語系的乒乓台還算過得去,雖然四周長滿了雜草和丟棄著廢舊的磚頭,但檯面還相對整齊,所以總有許多學生愛在這兒來揮動拍子。�

“向老師。”女生們發現了向天,都叫了起來。

向天正埋著頭胡思亂想,聽見喊聲便抬起頭來,他看見一群青春的少女在陽光下笑得很燦爛。現在是下午,校園裡鋪滿了金黃的光芒。向天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開朗,就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嗨,你們好。”他說。

“怎麼樣,向老師,敢不敢較量一下?”說話的是那個膽子很大的舒眉衣。她頭上用一根彩色的綢帶繫了馬尾,穿了一套短短的淺藍運動裝,明媚的臉上流露出青春和活力,但是眼睛裡卻充滿了挑釁。向天走到乒乓台邊,笑了笑,興趣很高:“我用左手就可以了。”�

然後他們就開始打球,向天的球打得又狠又刁,最先舒眉衣還不太適應,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對方的攻勢。“向老師,你可不可以用右手?”舒眉衣突然叫起來。

“對對對,向老師,用右手打。”女生們快樂地嚷。

向天心裡非常好笑:“就用左手,右手你們球都不一定能接住。”他邊說邊反抽了一板。這時候舒眉衣突然大聲笑起來,“嗨,向老師右手不會打球,”她說:“他是左撇子。”

向天覺得非常奇怪,“她怎麼知道?”他想。他現在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是挺聰明。

其他女學生都笑起來,“向老師騙我們。”她們說。�

向天的目光不經意地向對面看了看,他看見舒眉衣在奔跑中接球的姿式流暢而驕傲,尤其她被淺藍色運動裝遮住的一對小兔子,隨著她的奔跑在一跳一跳的。向天覺得她很青春,同時向天又發現她的眼睛會說話。�

因為舒眉衣的注意力也不僅僅在白色的乒乓球上,她眼裡的餘光也常常會波及到向天。向天覺得她的眼裡好像充滿了一種鼓勵,心裡就有些慌亂。“她知道我什麼?”向天想。這時候向天突然發現不遠的林蔭處有一個熟悉的影子,那個影子手裡拿著乒乓拍和一個高個子男生在說什麼,然後他們望了望乒乓台的方向就轉身走了。“是她。”向天對自己說,他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向天一分神,就被舒眉衣狠攻了兩板。�

“向老師,你輸了……”舒眉衣快樂地說。她的大眼睛仍然笑吟吟地看著向天。

“她的眼睛會說話。”向天想。

但他的目光立刻又放到了林蔭深處,那裡很平靜,但向天的心裡卻流過沙沙聲。�

在皮珊早期的大學生活中,向天像水中央小小的塔燈,不會水的皮珊總會感到他溫暖而又遙遠。

她常常會到向天那間她認為溫暖的小房子裡去。那裡有桔紅色的燈光,有一個會誦詩的男人,還有那種常常能夠使她產生眩暈感的茉莉花香。但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儘管皮珊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那件事。

“他不能對我這樣,”皮珊想,“那是多麼醜惡的事情……但是……”皮珊又想:“這也並沒有什麼啊。”她感到自己心中好像被一束外來的什麼陰影在罩著。�mpanel(1);

上午的時候,皮珊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會拒絕向天的邀請,因為她是懷著渴望什麼的心情跑到教室來的,但是自己卻又不爭氣,明明自己心裡願意,但嘴上偏偏要說“不”。

她沒想到自己跑出教學樓的時候會遇見大成。她知道向天會跟在自己身後,“但自己為什麼要大聲說和大成一塊去吃飯呢?”皮珊想:“難道我是想氣他,可我憑什麼要故意氣他呢……,”皮珊中午和大成吃過飯,心裡就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後來她不想回學校,就讓大成陪著她在大街上亂轉,再後來她就想起了舒眉衣。�

“向天老師,我們愛你。”這是舒眉衣下課時喊出的一句話。

“她憑什麼可以這樣喊?”皮珊想。

現在皮珊的心裡絲毫沒有再考慮向天。她在考慮另一個人:“舒眉衣?”她想。�

事實上皮珊和舒眉衣恰好是兩種性格的人,皮珊內向,舒眉衣外向,皮珊憂鬱而多愁善感,舒眉衣熱烈而性情奔放。這兩種性格,以內向最為厲害,因為它往往會在你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的時候,就給了你致命的打擊。比如皮珊。�

皮珊討厭舒眉衣,原因簡單得近乎於弱智,然而她卻又幹了一件弱智得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那就是她給外語系主任秦老太打了電話。

她告訴秦老太今天上午舒眉衣的叫聲,並且說舒眉衣愛上了向天。皮珊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報復舒眉衣,而此時此刻舒眉衣並不知道。

但是皮珊剛一掛上電話就後悔了。�

“我怎麼能這樣做?”她想。皮珊又立即想打電話給秦老太解釋什麼,但她剛拿起電話就立刻放下了。她知道如果再打電話去解釋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活該,舒眉衣,”皮珊想,“但是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我真愛上向天了?”一想到向天,皮珊就臉紅心跳。�

所以後來如果不是皮珊親口告訴向天電話是她打的,向天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個楚楚可人而又充滿憂傷的女孩會在背後捅了自己的刀子,儘管她的出發點並不是針對自己。�

這個電話對向天的影響是:那一年他終於沒能評上副教授。再後來向天終於弄懂了男子十八歲可以當兵而必須要到二十二歲才能結婚的道理,他說:十八歲當兵讓你面對的是敵人,而二十二歲結婚讓你面對的是女人,這說明,女人比敵人更可怕。向天在解釋這個問題的時候還給我們舉了一個例:“比如皮珊”,他這樣舉例。

本來皮珊在給秦老太打了電話之後心裡還對舒眉衣充滿了愧疚。

可是到了下午,愧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下午的時候,皮珊的心情仍然不太好,她就讓大成陪她去打乒乓球,目的是想散散心。

可是剛走到離乒乓台不遠的林蔭深處,她就看見了向天,要命的是向天正在和舒眉衣打球。�

“活該!”皮珊跺著腳在心裡罵,可惜她並沒害著舒眉衣,反而害了向天。因為對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而言,這些桃色新聞已經不能再影響她什麼了。而對向天而言卻成了一件麻煩事,因為他還將繼續在這兒任教,哪個領導會喜歡一個和女學生鬧出新聞來的教師呢?

皮珊一看見向天和舒眉衣在一起就皺了皺眉頭,然後跺著腳生氣地跑開,她跑得很快,像一個孩子遇見了魔鬼一樣。

所以說少女的心是萬花筒,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皮珊。��

我認識皮珊非常早。而且對她很感興趣。這並不是因為她的美麗,美麗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這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充滿神秘而又奇怪的東西。�

每次在向天那兒,我們遇見她,她總是鬱郁地低著頭,偶爾她的眼波一橫,很令人覺得有一種冷冰冰的怪異感。在我的記憶中,她很少說話,一般聽我們說,也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很少看見她笑,她的笑容只是一個弧線,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她的頭髮很長,遮住了半邊臉,所以我和文青水、林川曾在私下議論,我們覺得這女人太玄了,像美女蛇,又像神秘的女特務。但我們也僅僅是在私下裡說,沒敢告訴向天。我們怕向天聽了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要跟我們急。但是我們對舒眉衣的印象很好。

因為舒眉衣是個敢愛敢恨的女人,很有點鐵馬美紅顏、巾幗俏佳人的味道,挺對我們胃口。

我們在向天面前沒有少說她好話,所以她最終在成為向天的第二任夫人也是最後一任夫人的時候,常常大魚大肉地款待我們。我想她肯定認為在她和皮珊的愛情爭奪戰中我們這幫小兄弟功不可沒。我認識舒眉衣就像她走進我的這本小說一樣,時間有些晚。

我是在向天的狗窩裡認識的她,那會兒她很快就要大學畢業了,而我也即將去另一座城市念大學。不過我認識她的時候並沒準確地得知我這傢伙究竟有沒有上大學的福分。�

那天晚上我和文青水、林川、白狐呆在向天房裡喝酒。

窗外有很大的月亮。停了電,屋裡有燭火。文青水因為他和唐兒的事很不開心,我們擔心他喝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兩眼朦朧,燭火映得他的臉紅彤彤的,像熟透的蜜桃。

那天下午向天去打了乒乓,回來就衝了個涼。他記得自己和舒眉衣她們雖然打乒乓打得很瘋,但是心裡卻一直在為一個女學生流眼淚。他覺得心裡不痛快,衝完涼就把我們給叫了過來。我們走進他的屋子後,電已停了很久。屋裡的小方桌上擺滿了滷菜,還有一件啤酒。

那天晚上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都有了幾分醉意。我們沒有談詩歌,我們只想喝酒。�

後來向天首先醉起來,然後開始說胡話:“我他媽單身一輩子也沒啥……誰這麼缺德背後捅老子刀子,給主任打電話……我給他媽打電話……”

我和林川、白狐心裡沒什麼事,看著爛泥一樣的文青水和半醉的向天有些手足無措。

林川“砰”地一聲砸了一個酒瓶,說:“天哥,究竟出什麼事了,誰在背後整你,我連他祖宗一塊兒弄。”向天搖了搖頭,抓住啤酒又灌了一口。�

文青水歪歪斜斜地趴在床邊,聽見砸酒瓶的聲音,就喃喃了一句:“是過年了嗎……”然後繼續趴著。屋裡四面八方都燃了紅燭,火苗一點一點地旺,外面的月光很亮。�

白狐推開窗,有新鮮空氣撲來。向天家的窗子對面便是燈火閃爍不定的女生樓,那裡經常掛滿了花裙子和少女的心事。

林川從牆角抱起向天的吉它,輕輕地彈起來,調子悲愴而淒涼,是一曲《一無所有》。

我和白狐輕輕地唱了起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向天的眼裡突然有了淚花,他想起了自己和前妻美好的校園生活,他還想起了皮珊憂鬱的黑髮。“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向天也跟著唱起來。我們的歌聲悲壯宏亮,很有點窗外夜色的味道。

不知什麼時候,文青水也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沒有唱歌,他只是呆呆地聽著。“紫兒……”他突然叫了一聲。我們沒有理他,我們繼續唱。舒眉衣就是這時候推開門闖進來的。

她進來的時候我們的眼睛突然一亮,歌聲就被她打斷了。她穿了一條蘋果牌的水磨牛仔褲,套了件綠色的綢衫,一頭長長的黑髮被拴成一束馬尾。�

“嗨,詩人們!”舒眉衣像老朋友一樣和我們打著招呼:“興致很好啊。”

她大方得讓大夥吃驚,因為除了向天,幾乎沒有人認識她。於是我們就顯得有些尬尷。

“怎麼,不歡迎?”她環顧了一下一屋的燭火,隨便得像個節目主持人,“挺浪漫的……”

她讚歎。我們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不歡迎這樣一位優秀的少女。向天的酒有點醒了,忙招呼她坐。她搖了搖頭,“不了,向老師,幾位詩人,很抱歉,我是代表我們女生樓來給你們提意見的,”舒眉衣一臉微笑,“你們的歌聲……”她故意停頓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向天摸了摸頭:“大家玩高興了就亂嚷嚷,打擾你們了。”�

舒眉衣笑得很甜:“那我走了,不好意思。”她對我們搖了搖手。“有空來玩。”林川大聲說。她轉過臉,眼睛看著向天:“我會來的,但不是現在。向老師,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她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彩霞。

“什麼?”向天有些木吶地問。

“現在不告訴你。”然後她就轉身走了,我們看見她的背影很青春,像一枝挺拔的白木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