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床單
那是一幢非常陳舊的樓房,簡易,甚至破敗。在鋼廠,這種房子屢見不鮮,它實際上是由木板和竹籬笆組合而成,頂上蓋著青瓦,遠遠看去,像森林裡的簡易茅棚。它只有兩層樓,加上年久失修,許多竹籬都已經剝落下來。到了夏天,這樓非常燥熱,住在裡面的人完全像住在蒸籠裡,晚上就只好睡在木樓地板上。�
唐兒每次來到這裡,一踏上那殘破的樓梯,心裡就會湧出一種下陷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她也知道自己的的確確不願意來這裡,但同時她還知道——她必須來這裡。
不為了別的什麼,只為了承諾。�
現在,唐兒又踏上了這層樓。在二樓的拐彎處,就是鄧起的家了。遠遠地,她就看見了那間她熟悉了四年的房門依然洞開著。時間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照下來,陽光的重量落在唐兒身上,唐兒感到一種尖銳的眩暈在不知不覺中又一次籠罩了自己。
木樓板在唐兒的腳下咚咚地響。
從樓梯到鄧起的家大約只有三十秒鐘的路。�
但唐兒總是走得很慢,每次都這樣。從樓梯到鄧起家的這個距離,總要被唐兒走得很長很長,她的速度總讓人懷疑她是否在走完這段路之後就要永遠地結束她的人生。唐兒永遠記得她第一次和鄧起的會面。那時她還小,剛上初二,有一天放學回家就看見了鄧起,他很健壯,他喜歡穿黑衣服。她記得鄧起看她的眼神,異樣而赤紅。“叔叔。”唐兒叫他。�
唐兒的叫聲讓母親不高興了。“叫鄧哥!”母親說。
於是唐兒就叫他鄧哥,然後鄧起就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托起唐兒的下巴,說:“小妹妹,長大了一定漂亮。”後來鄧起就放下幾斤牛肉走了。在唐兒幼小的記憶中,穿黑衣服的男人鄧起實在應該算是個好人,因為唐兒家窮,但只要鄧起來了,他就會讓她和母親吃上甜美的牛肉……現在,唐兒走在樓道上,用一隻甲殼蟲的速度。遠處,有火車的聲音像巨大的鐵器伏壓下來一樣地穿過,樓房開始出現明顯的震動。唐兒感到耳鼓和心臟都在疼痛,她又想到了文青水。事實上,唐兒每次在走進鄧起家門的時候都會想到文青水。
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鄧起家的門檻是一條分界線,裡面是一個少女青春時期的惡夢,而外面卻盛開著鮮花。當每一次鄧起急不可待地進入她的時候,唐兒就只能在心裡一個勁地叫媽媽,然後用幻覺把鄧起當做文青水來度過那破碎的幾十分鐘。唐兒終於走到了鄧起的家門,她閉著眼睛嘆了口氣。“文青水,我永遠對不住你!”她痛苦地想。她非常清楚自己跨進這道門之後將會發生的四年來一模一樣的細節。唐兒認為這完全是個惡夢,一個地獄裡也很難找到的惡夢,但是它卻剛好發生在自己身上。�
鄧起躺在床上聽音樂,他穿著黑背心,套著短褲。“鄧哥。”唐兒喊,然後走了進來。
鄧起從床上爬起來,一邊去關門一邊問:“昨天我生日你怎麼沒來,車間裡的哥們都說要看看嫂子。”�
唐兒在鄧起去關門的時候心裡又升起每次進門時所產生的那種顫慄。她放下包,整個人變得象個肉做的木偶:“昨天系裡有事,要畢業了,事情總是很多。”她用低低的聲音說。這時候鄧起已經關上了門,他的肩膀很粗,上面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像蒸熟了的蹄膀上沾著幾粒油珠兒。鄧起不再說話。他一把抱住唐兒,嘴唇開始瘋狂地咬起來。
唐兒感到鄧起像一股令人討厭的熱浪一般緊緊地纏住了自己,但是她不能說話,她更不能叫喊或者逃跑,她只能忍受,只能忍受。其實夏天已經有些深了,整個小屋流動著火一樣的氣流。鄧起飛快地把唐兒放在床上,提起她的短裙,一把扯下她的褲衩,然後就騎了上去。他連自己的背心也沒脫,僅僅只是把短褲褪到小腿上就開始了動作。
唐兒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只能閉上眼睛,然後默默忍受。鄧起在她的身上拼命抽動著……發著難聞氣味的汗水掉下來,滴在唐兒的臉上。唐兒已經成了一具美麗的軀殼,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地躺在床上,她感覺這時候自己已經沒有了靈魂,有的只是一副空架子一樣的皮囊。而鄧起一臉興奮。唐兒知道,這一切都是成長的代價,這一切都是自己和母親十年來豐衣足食的代價,還有自己十年讀書的代價……她緊閉著眼睛,但是沒有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會為這件事掉眼淚。現在唐兒唯一能夠做的是:把身上這個人當做文青水。文青水,一個讓她疼痛的名字。
唐兒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裡沒有電,只有油燈。唐兒長到七歲才第一次在鄉里的中心校看見汽車,而她眼裡的汽車,也不過是一輛手扶式拖拉機。�
唐兒從小就喜歡讀書,儘管她小小年紀就得走十幾裡的山路才能到達學校,但她的成績總是很好。唐兒的家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矮房子,門前種了許多花,全是母親從山上移植回來的,只要移植一次就夠了,因為那是些生命力很強的野花,只要有土壤就能存活,而且每年花謝後,就會自動掉下來許多花籽,第二年春天照樣燦爛得一望無際。�
唐兒家的門前有許多葡萄架,月亮很圓的時候,一家人就會快快樂樂地坐在葡萄架下乘涼。
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是會說:“唐兒,好好唸書,長大了考到大城市去,別再回咱這窮山溝。”唐兒就滿臉快樂地說:“我一定會考到大城市去的,但是我念完了書還要回這兒來,我要好好孝敬你們。”她的話總是會引來父親和母親開心的笑聲。
“我們唐兒乖,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念大學。”父親說。
每次想到這裡,唐兒就非常開心。�
可是後來父親卻死了,父親是從半山上掉下來摔死的。父親死的那年唐兒剛念六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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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兒的老家多山,山上長了許多名貴的藥材。班裡的老師給父親說,你家唐兒是我們班上唯一可以考到縣中去讀書的學生。父親就很高興。但父親知道,去縣中讀書要花很多錢,父親沒有錢,於是父親便只好上山去採藥材。
父親死的時候模樣很慘,他從半山上失足摔下來的時候,許多人都看見了。後來唐兒放學回來,她看見血肉模糊的父親安靜地睡在那裡,身上蓋著白得耀眼的布。唐兒許多次地想象父親從山上掉下來的模樣,父親在唐兒的想象中像一隻大鳥,一直停在半空,怎麼也不會掉下來,他的身邊應該有翅膀和白雲,唐兒這樣想的時候常常是在夢中,可是當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父親不在了,永遠地不在了。沒有了父親的唐兒更加認真地讀書。�
母親太辛苦了,這一點唐兒知道。為了讓唐兒唸書,母親把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那一年唐兒終於成了他們鄉唯一考進縣城讀初中的學生。縣中是重點,傻瓜都知道,只要一踏進縣中的大門,就等於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母親哭了。看著一隻腳已經踏進大學校門的唐兒,母親哭得很傷心,母親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再讓唐兒繼續唸書了。母親很美麗,母親是一朵花。�
在唐兒的記憶中,父親去世後不久,村裡總有許多母貓在叫,它們的叫聲淒厲而又悠長。晚上,家門外總是有敲門聲,母親就緊鎖了大門,還在門後放了石頭和一把鋒利的菜刀。
那把菜刀母親每天都要磨,她磨刀的時候眼睛總是綠綠的。
“媽媽,磨刀幹什麼?”唐兒問。
“有強盜。”母親頭也不抬,仍在使勁地磨,磨刀石發出尖厲的沙沙聲。唐兒不喜歡母親磨刀,母親磨刀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總是兇兇的。“媽媽,有人敲門。”有時候唐兒聽見了敲門聲就對枕邊的母親說。“別管他,外邊有狼。”母親閉著眼睛。
“我們這兒怎麼會有狼呢?”唐兒很奇怪。
但母親不再回答他,母親只是沉重地嘆息。唐兒發現母親合上的眼睛裡有星星一樣的東西滲出來。“媽媽怎麼了?媽媽怕狼嗎?”唐兒的眼睛亮亮的,腦子裡裝滿了迷惑。�
敲門聲持續一段時間後就消失了。�
但有人開始在夜裡往房子上扔磚頭,砸在屋頂發出悶悶的響聲。再後來就有許多母貓在屋頂上叫,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血腥,聽起來很恐怖。唐兒害怕,唐兒緊緊地抱住媽媽。“唐兒,我不能對不住你爸。”唐兒考上縣中不久的一天晚上,母親流著淚說,“但我得讓你繼續唸書。”唐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乖女兒,別怪媽”。母親抱著唐兒,淚水像小河一樣汩汩地流。母親的淚眼慢慢地看著屋子,屋子裡什麼也沒有了,能賣的東西都已賣完。母親說:“唐兒,我不能對不住你爸……現在只有靠你自己了……”
後來有一個週末唐兒從縣中放學回來,就看見了桌上的牛肉和那個穿黑衣服的鄧起。鄧起和唐兒是一個村的。在唐兒的記憶中,鄧起他們家是村裡人的驕傲。
因為鄧起頂替了父親的工作,在大城市的鋼廠裡上班。鄧起的父親是全村唯一一個進過大城市的人,村裡人都管他叫鄧伯。現在鄧伯退休了,但每個月都會有鈔票寄給他,唐兒聽別人講那些鈔票叫“退休金”。唐兒就想我也要到大城市去,我也要有“退休金”。�
唐兒喜歡聽鄧伯講故事,鄧伯會告訴她火車冒著煙飛跑,輪船在大河上開來開去,城裡的人天天能吃肉。唐兒就想天天能吃肉多好。最令唐兒神往的是飛機,那玩意兒能在天空中鳥兒一樣飛來飛去……
鄧伯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兒媳婦。兒子鄧起雖說進了城上了班,但老對不上象。城裡姑娘都瞧不上他,兒子在城裡又沒錢又沒房,頂啥屁用呢,鄧伯很不高興。鄧伯就想在農村給兒子找個媳婦,不過鄧伯知道農村媳婦很難轉城鎮戶口,自己就吃了這個虧。於是鄧伯就想找一個能進城的農村媳婦。�
鄧伯很喜歡唐兒。鄧伯說唐兒長大了肯定能進城,鄧伯說農民孩子進城的唯一辦法就是念大學,鄧伯認為唐兒能念大學。同時鄧伯也知道唐兒家已沒錢讓她繼續唸書了。�
於是唐兒便成了鄧伯還未過門的兒媳婦。
於是唐兒便能繼續唸書了,於是唐兒家裡就有肉吃了。
唐兒是在讀高一的時候知道自己是鄧起的媳婦的。
那時鄧起每隔一兩月就會從省城到縣中去看她,鄧起給唐兒買水果,還給她錢。但唐兒很討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刀子,在唐兒身上刮來刮去。
唐兒想我不願意嫁給他。�
那時班裡的一個男同學很喜歡唐兒,唐兒在心裡也暗暗地喜歡他,唐兒一想起他心就小鹿一樣亂跳。後來他們決定考同一所大學,那男生說:“唐兒,大學畢業了我要娶你。”唐兒為這句話激動了整整一個晚上。可是後來這事不知怎麼的被鄧起知道了。�
鄧起身高一米八,鄧起很強壯。
一個月亮很圓的晚上,鄧起把唐兒從寢室叫到一個草坪上。唐兒剛一走到草坪就嚇了一跳,她看見了母親和鄧伯,她還看見了那個說要娶她的男同學,他被村裡的兩個小夥子綁著吊在樹上,他的臉上飄滿了血花,眼裡是驚懼和茫然的光芒。
鄧起咬著牙,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子。鄧起說:“唐兒是我老婆,誰要碰她,我他媽就放他的血!”鄧起用刀子在那男生的臉上拍了拍,喊村裡來的小夥子把他放下來。
那男生剛一下地,兩腿一軟,就跪了下來。
“聽著,臭小子,這次揍你算是輕的,下次再打唐兒主意,我他媽下你一隻胳膊。”鄧起說完,將手中的刀子猛地一甩,插在幾米遠的一顆樹上。
那男生跪在地上直哆嗦:“大哥大哥,你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保證不和她說一句話,否則,否則你……你就把我剁了。”�
唐兒清楚地看見了鄧起眼裡的殺機。他完全像一條狼,尤其他的眼睛,紅紅的,像血水。
唐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感到渾身冰涼。�
這時候唐兒清楚地看見了母親眼裡的淚花。“唐兒,”母親跪下了,她的聲音嘶啞,“別折騰了,要不是你鄧伯和你鄧哥,你哪裡還能唸書……娘求求你,別胡鬧了……你讓娘在鄉親們面前活個人樣吧,娘這麼大歲數了,經不起折騰了,你讓孃的老臉往哪兒擱呀……如果你爸還在……”。�
那個男同學早已逃之夭夭。月光下,母親一臉的淚水,她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晚風吹來,母親的白髮在風中悲愴地舞動著,有一些已經被淚水貼在了臉上。那一刻,唐兒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懂了,那一刻,唐兒突然發現母親老了,她真的老了。�
“媽,”唐兒衝過去,對著母親跪下,“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求求你,別哭了……媽……你別哭了……”
從那個晚上開始,唐兒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嫁給鄧起,恐怕不是一條人命的問題,重要的是母親,母親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容易嗎?為了母親,就算是為了母親,我也得嫁給他……唐兒痛苦地想:我認了。那時離高考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填志願的時候,鄧起說:“填師大,畢業後就到鋼廠子弟學校當教師。”儘管唐兒的班主任認為憑唐兒的成績可以考一個比師大更好的學校,但是唐兒仍然在第一志願欄裡填上了師大。班主任再怎麼勸她也沒用。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唐兒坐在教室裡拿著父親的照片偷偷地哭了。然後她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從縣城走回了家。一路上她默默地流淚,抽泣……�
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母親正在餵雞,看見她就問:“唐兒,考上啦?”唐兒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跑到屋背後父親那長滿了青草的墳邊跪下,放聲大哭著說:“爸,你女兒考上了,爸,爸呀,你女兒考上了……”。然後就暈了過去。�
鄧起是在唐兒考上大學的第七天回來的。
那天夜裡天下著綿綿細雨。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在唐兒的床上換著新床單,那床單是白色的,又白又亮,唐兒那時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換床單,她只是想父親死的時候身上也蓋了白床單。那天夜裡,唐兒睡得很沉。�
可是後來她就被一陣疼痛驚醒,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已經被誰剝得光光的了,一個男人喘著粗氣正趴在自己身上。唐兒嚇壞了,她剛開口要叫,嘴就被捂住了。她感覺到了身上的人是誰,她也知道他在幹什麼,那一刻,她的嗓子突然啞了,她喊不出來,只有無聲的淚水像潮水一樣漫過她年輕的臉龐。唐兒就這樣被鄧起過早地結束了花期。�
鄧起完事後,打亮火機,當他在床單上看見了那片破碎的玫瑰紅之後,便光著身子帶著滿足和勝利的微笑睡去了。�
窗外下著連綿的細雨,而此刻的唐兒感覺自己的淚水比雨水還多。她恨恨而又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個睡在身邊的長滿了胸毛的男人,幾次都想把母親那把磨得雪亮的菜刀插進他的胸膛,但她終於沒有這樣做。第二天早上,唐兒的家門前掛起了那張被玫瑰血染紅的床單。這是家鄉的風俗,表示新嫁娘的純潔和清白。�
床單在陽光下像旗幟一樣地飄動。那上面的血跡像一個鮮紅的大口,在唐兒眼裡充滿了罪惡和厭惡。後來唐兒就進了師大。新鮮的城市和新鮮的環境以及多姿多采的大學生活終於讓唐兒的臉上有了一點點光彩和笑容。她偶爾也會暫時把那個惡夢忘掉,尤其是當她在圖書館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遇到文青水的時候,她就清楚地認識到了什麼叫做青春,或者說什麼叫做愛情的火花等等。�
這之前,儘管唐兒還得定期到鋼廠去一次,但她的心中仍然惦念著文青水。和文青水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除了童年而外最美好的記憶。她想在心中留住這四年,留住這充滿了幻覺和誘惑的大學生活。
現在唐兒最討厭而又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鋼廠找鄧起。每次一到鄧起那裡,鄧起總是把門一關,就將唐兒按在床上拼命地幹那件事,幹完之後就吃飯,飯吃完之後就離開。這已經成了唐兒去鄧起那裡的模式,每次都是這樣。鄧起偶爾也會到師大去找唐兒,送點錢或者其他什麼。�
唐兒好幾次都是鼓足了勇氣想讓鄧起別到學校來找她,但話一到嘴邊便狠狠地吞了回去。因為她知道,直到現在,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全是這個令自己厭惡的準丈夫給她的。她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這一輩子都得嫁給鄧起,但她仍然希望鄧起千萬別到學校來找她,因為她想自己這一生最青春的四年應該多一些陽光和少一點惡夢,就算這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一個肥皂泡吧,但起碼它也曾經繽紛過,燦爛過,這就夠了,唐兒想。�
文青水出事那天,唐兒心都碎了,她一直不停地在哭,因為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尤其是當文青水喊出那一句“唐兒,我愛你”的時候,唐兒所有的防線幾乎完全崩潰。她差點就想說出什麼來了……那一刻,她多麼想永遠在文青水的懷裡死過去……但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逃跑,或者說,只有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當程西鴻和林川厲聲質問唐兒為什麼不去看文青水的時候,唐兒幾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了。
唐兒明白文青水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本來計算著自己和文青水的那一段雙方都非常清楚而又從未公開的愛情在大學生活結束的時候無疾而終。誰知離畢業越近,她就越感到恐慌,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文青水了,尤其是當文青水為了自己而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
在去文青水寢室看望文青水的那個下午,唐兒終於明白了自己帶給別人的傷害有多麼地深。
一天一夜之間,文青水居然消瘦得無與倫比,隱藏在他眼中的暗傷幾乎讓唐兒想跪下來,為文青水祈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除了冷漠和傷害,我不能再給他什麼了,唐兒憂鬱地想。
“我完了。”唐兒哭著回寢室的時候只能在心裡拼命地喊“媽媽”。��
現在,唐兒躺在鄧起的床上,像一具尚未風乾的屍體。而鄧起一臉興奮。
這是一幢常常被陽光充滿的屋子,鋼廠那群沒有結婚的單身漢都住在這裡。有時候唐兒來這裡,常常時逢職工們下班,他們都有很好的肌肉,結實而又強壯,但唐兒受不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又熱又毒,刀子一樣銳利,讓唐兒感到很不自在。�
有時候,單身宿舍還會飄起許多異樣的汗臭,難聞而又噁心的那種,讓唐兒很受不了。
鄧起的房間與所有的單身宿舍一樣,零亂而拖沓,屋裡的雜物四處亂扔,髒衣褲丟了一地。有時唐兒就會把這些髒衣褲端到洗衣間去洗,有單工看見了,就直誇唐兒勤快,誇鄧起找了個好媳婦。唐兒聽了這話臉上雖然擠出了微笑,但心裡卻在一個勁地掉眼淚。
鄧起完事後,一臉滿足地提起衣褲,嘿嘿直樂。唐兒早就麻木了。唐兒像一根稻草。唐兒感覺自己在無邊的洪水裡飄,她不知道自己還將飄到什麼時候。文青水那張消瘦的面孔又出現在唐兒眼前。唐兒的心裡突然出奇地平靜。
“我得告訴他。”唐兒想。“我再不告訴他,我一定會發瘋的。”唐兒緊緊地捏著床單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