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

我認識文青水是三年以前的一個夏天。那會兒我剛開始喜歡上文學。其實我弄文學的原因非常簡單。它與一個令我討厭的教師有關。我讀初中的時候教我們語文課的是一個年輕的男性教師,姓劉,這位劉老師是一個不太講究儀表的人,常常頭髮亂成雞窩,一臉眼屎地來給我們上課。有時候他講課講到中途的時候還要很響地甩鼻涕,噁心極了,同學們都有點討厭他,而且他的衣服總是很髒,油光水滑的模樣好像是在強迫性地告訴我們他中午又吃了肉似的。有一次上課的時候他居然連褲襠小便處的扣子也忘了扣上,露出裡面紅紅的運動褲來,同學們又不好給他指出來,而他就這樣“開著門”把課講完,我們就對他更加厭惡。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生厭的老師居然也會發表文章。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他依舊髒兮兮然而又是紅光滿面地走進教室來,亮給我們一張報紙。在那張報紙的報屁股上,登出了他巴掌大的一塊文章。“好好讀書,同學們,長大了像我一樣當作家。”他居然這樣給我們說。�

當時我們對“作家”這兩個字一直很崇拜,但絕對沒有想到像他這樣的人也能當作家。我們就很氣憤,就認為如果作家是他這個樣子我們就堅決不崇拜了。後來我們就想到了“孔乙己”,我們覺得劉老師完完全全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對“作家劉老師”最感到氣憤的人是我。因為只要一說到“作家”這兩個字,我就總是把它和魯迅、茅盾、冰心聯繫到一起的。“他也可以把自己稱呼為作家?”我氣壞了,我想:“他能當作家,為什麼我就不能。”於是我就決定當一個作家。�

我找出我的作文本,挑選了七八篇我自認為很夠水平的作文,把它們全裝在一個大信封裡寄給了報社。寄出去之後沒多久我就把這碼事給忘了,因為那時我已經不想當作家了。

誰知有一天我居然收到一張報紙,那上面竟登出了我的作文。學校開大會的時候校長還表揚了我。我得意壞了。“他媽的,我也成作家了,”我想。那會兒我覺得當作家太容易了。讓我更感到高興的是,報社居然寄來了拾元錢的稿費。拾元錢對那時正讀初中的我來說的確是筆不小的數目,它剛好等於兩個月的零用錢。我覺得當作家真是快樂,又能得表揚又能掙錢。我就決定這一輩子什麼事都別幹了,就當作家吧。這就是我那會兒的想法,樸實極了。就這樣我就開始弄文學。原因簡單得可笑。那會兒正是八十年代,中國熱愛文學的人多到不正常的地步。文學幾乎成了所有年輕人的一個情結。

我們區裡辦了一份文藝小報,主要是發表一些風花雪月的東西。而且每週星期六的晚上還搞了一個文學沙龍,區裡的所有文學愛好者幾乎全都參加了。我當然也不例外,但我人小,在文學沙龍里基本上不敢開口說話,不過我經常給那份文藝報紙投稿。�

那會兒我特別喜歡散文詩,而且動則就要寫幾大篇憂鬱啦、哀傷啦什麼的,玩得特深沉。區裡的小報幾乎是每期都要發表一篇。後來就有人寫了篇評論,評論裡還大量運用了許多我讀不懂的學術用語,但我知道說的全都是好話。然後我看了一下文章的作者,是“文青水”三個字。這樣我們就認識了。剛認識的時候是在文學沙龍上,他沒有料到我居然這麼小,於是大家都有些靦腆,一個大學生,一箇中學生,感覺上好像沒有什麼語言可以相互溝通。可是就在文學沙龍就要結束的時候文青水突然走過來,他說:“走,找個地方侃一下。”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師大校園空空蕩蕩的足球場上,像一對優秀的兒童面對著美好的文學明天,開始對侃,一直侃到深夜。當兩包煙都被我們一支連著一支地燃燒成灰塵的時候,我們已經成為很要好的哥們。文青水給我的印象是:老實、文弱,談鋒雖健但又有些內向,而且對朋友好得像親兄弟一樣。這樣我就進入了師大的文學圈子,然後就結識了向天、白狐和林川他們。在這個圈子裡我們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尤其是我和文青水。後來文青水告訴我,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都把我當做長不大的小兄弟,直到我大學畢業。我記得他說“把我當小兄弟”那句話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我就挺感動。於是我也一直在內心深處把他當做我尊敬的大哥。�

正因為這樣,我就開始討厭唐兒,因為這個女人總是讓人感覺到危險,在我的印象裡她和文青水呆在一塊老要出事。�

在唐兒把自已的故事告訴給文青水之後的幾天裡,文青水的情緒糟糕透了,整天沉默不語,很難聽見他說幾句話。人完全像一個木偶,傻傻的,連目光都變得呆滯起來。�

朋友們都嚇壞了,擔心他會鬧出什麼事來。尤其是我,我很瞭解他,我清楚地知道文青水不僅很內向,而且一直很崇拜幾個因為這樣或那樣原因自殺了的青年詩人,我害怕這傢伙大腦一短路,就把自己給結束了。於是只要我一有時間,就往他的寢室跑,我想多陪陪他,讓他散散心。但文青水卻一直開心不起來,有時候他像個弱智。�

“你說人的一生怎麼會遇到這麼多波折?”他好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好像是在問我。但我那時哪裡懂這個道理,我在心裡暗暗地罵他是寶器,不過嘴上仍然在勸他:“別想這麼多,別想這麼多……”我只能這樣說。他嘆了一口氣,眼裡水霧朦朦的。�

不過讓我感到放心的是文青水雖然情緒低落,但絲毫沒有想去會見馬克思的意思。這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情緒低落只是暫時的,”我想,“過幾天就會好了。”其實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因為唐兒這個女孩子就像文青水的大學畢業證一樣,對於文青水而言,永遠是珍貴的。他的這種情結要在很多年以後才會慢慢消失。要知道校園愛情是重要的,它是一個人青春履歷表上重要的一頁。�

這期間,我常被文青水拉出去喝酒。他每次都是大醉而歸。正當我懷疑他不自殺也會憂鬱成疾的時候,他又好像突然領悟到了什麼。有一天晚上,月亮依舊圓潤而明亮。我和文青水在一家小酒館喝酒。他像往常一樣醉得很快,臉紅紅的,但他仍然要喝,我怎麼也勸不住他,於是就只好勸自已別喝了,如果我也喝醉了,就沒人扶文青水回寢室了。可是我的這個想法一開始就錯了,因為文青水那天晚上雖然喝了很多酒,但他仍然自己堅持著走回了寢室,儘管有些搖搖墜墜的。�

“你是不是認為我有神經病,”文青水醉醉地說:“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糟蹋得像條瘋狗一樣。”我突然發現他牙齒咬得緊緊的,眼睛裡有不平的光芒。“砰”。文青水砸了一個啤酒瓶子。瓶子碎裂的聲音立即吸引了店老闆,他趕緊跑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掏出錢遞給店老闆,“我哥們醉了,你就別管了,”我說,“他喜歡砸你就讓他砸吧,砸一個一塊錢,我來陪。”店老闆高興壞了,“好好好,儘管砸儘管砸,”我聽見他在小聲嘀咕,“今天遇到兩個寶器。”我並不想和店老闆計較。我當時認為文青水已經把唐兒這事給想通了,就對文青水說:“對對對,女人嘛,哪兒不能找。”其實我屁也不懂,我在亂說哩。“砰”,我的一塊錢又買來一個破碎的聲音。mpanel(1);

皮珊在穿過開滿白色花的師大校園的時候抬頭望了望藍得很高的天空。天空依然蔚藍如海水,飄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皮珊覺得自己很憂鬱,皮珊手裡拿著一封信,她感到美麗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朵全都不是屬於自己的,她的心裡正在下一場綿綿的細雨。�

信是遠在另一座城市的母親寫來的,母親在信中說她在家鄉已經給皮珊聯繫好了一個大機關的職位,母親說畢業早點回來,而且母親還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一想到母親和遠在另一座城市的家鄉,皮珊就感到心裡一陣陣地發緊。�

“我是應該回到母親身邊的,”皮珊憂鬱地想,“母親老了,母親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但是向天——”皮珊走在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園小徑,心事像小徑一樣錯綜複雜。“但是向天?”她想。每次都這樣,只要一想到向天她心裡就有雨點在落。�

皮珊仍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向天。不過她隱隱感到就算是自己喜歡向天,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個很長的界限。“不管怎麼,我得回家。”皮珊想,她的大腦已經有些亂了。皮珊的家鄉離這裡雖然不遠,但仍然要坐好多個小時的火車。

現在向天已經停止了給皮珊寄他畫的畫,皮珊就覺得有些緊張,“他為什麼不畫下去呢?”皮珊想。但是她仍然會在夜晚的時候不知不覺地走到向天的門邊去,她總是在那裡呆呆地站上很久,然後悄悄地離開。

在皮珊的記憶裡,那個飄滿甘草氣息的夏天,向天家門前的花總是開得非常旺盛非常潔白。

每次皮珊穿了有花紋的衣裙站在那裡,她就會被花香弄得很憂鬱,她常常能夠感覺到向天屋裡的茉莉花茶像巫術一樣具有魔力,它們穿過那扇被燈光暗淡了的門,在不經意中就傷害了自己。每當這個時候,一種呼嘯著狂奔而來的眩暈感就會使皮珊飛快地逃掉。但是她不知道那種呼嘯的眩暈感具體是什麼,她只是感到其中包含了只有少女才能體驗到的恐懼。�

“不過這與向天有什麼關係呢?”皮珊有些生氣。皮珊一想到大成心裡就會有一種安全感。

大成是皮珊的老鄉,大成很帥,大成從不對女孩子動手動腳。

“但我為什麼會答應大成呢?”皮珊有些生氣。

“這是我自己答應的,我生什麼氣呢?”皮珊又想。�

皮珊答應大成的求婚是在星期天的一個下午,那天大成依然彬彬有禮地來找皮珊,然後他們就一塊沿著師大綠樹成蔭的柏油路散步。“珊珊,嫁給我,”大成突然說。�

大成在說出這句話之前的幾十分鐘裡,一直在談家鄉的好處,大學畢業後的工作,以及大家的年齡都不小了,畢業了參加工作後的一個重要事情可能就是建立一個小家庭之類的話題。

大成在談這些的時候皮珊隱隱感覺到大成彷彿想說什麼,但她絕對沒料到他會立刻說了出來。“珊珊,答應我,畢業後就做我的新娘,”大成的目光堅毅而真誠:“珊珊,嫁給我。”皮珊對大成的求婚並沒有感到意外。�

不過皮珊覺得她現在所面臨的求婚並沒有像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浪漫和美麗。她隱隱有些失望。她覺得自己對大成的求婚幾乎沒有一點激動或者緊張或者像書中所說的快樂得發瘋的樣子。她覺得大成對自己說“珊珊,嫁給我”時的心情和大成說“珊珊,吃過飯沒有”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她覺得大成的求婚和一句問候語差不多,而自己的表現則是無所謂,反正都一樣。不過皮珊現在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接受大成的求婚。�

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向天,向天有一張憂鬱的臉。�

其實平心而論,大成的確比較優秀,他人踏實,模樣也長得英俊,而且還是皮珊的老鄉,大學畢業後都將回到同一座城市。但是不知為什麼,皮珊就是對他提不起興趣來。“大成應該是我的哥哥。”皮珊一直這樣想。她覺得他們之間差一些激情,還有神秘感。而這些東西只有向天才具有,可皮珊又認為向天很危險。但往往是最危險的東西才最具有吸引力。

當大成彬彬有禮地向皮珊求婚的時候,皮珊首先想到的就是拒絕,但又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出一口回絕的樣子,後來她就決定以“我覺得我還小”為理由進行推託。

可是就在皮珊準備說出這句話的以後幾分鐘裡,她突然改變了主意。

那是因為他們此時已走到了乒乓球檯。

乒乓台那邊,向天正在和幾個女學生打乒乓球。他們打得很開心,聲音很大,並間或發出幾聲尖尖的笑聲和叫聲。皮珊還清楚地認出了其中一個女孩是舒眉衣。�

而舒眉衣此刻正在和向天展開對攻,潔白的乒乓球在台上飛來飛去,很是好看。舒眉衣一邊打球還一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和誇張的叫聲。她穿了一套藍色的運動裝,整個人青春而富有活力,像一隻健美的小鹿一樣在球檯邊來回。而向天也是一臉的笑意,他的面容依舊消瘦而英俊。皮珊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生起氣來。�

大學四年,皮珊和舒眉衣雖然沒有什麼交往,但也決沒有什麼不快樂的事情發生。但不知為什麼,現在皮珊一想起舒眉衣就生氣。她覺得舒眉衣真讓自己討厭。

上次皮珊因為舒眉衣而莫名其妙地給外語系主任秦老太打了電話。其實後來她一直在為這件事後悔:“我怎麼了?我怎麼像個小人一樣。”她想。但是現在皮珊又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她活該!”皮珊想:“她才是個小人。”�

皮珊這樣想著的時候又隱隱覺得自己底氣不足:“我憑什麼討厭人家,舒眉衣又沒招惹我……,難道僅僅是因為向天……。”皮珊很不快樂,她緊抿著嘴唇。�

現在皮珊的眼睛停留在向天身上,瘦削而很男人味的向天快樂地抽打著乒乓,他的眼鏡微微折射出一點點光來,臉上有快樂的笑意。皮珊的心有些抽搐。

她和大成站在離乒乓台不遠的林蔭處。這時候乒乓球被舒眉衣打飛了,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飛得遠遠的。“嘿,你的技術真糟糕,又讓我跑長途,多和你們打幾次乒乓我都可以參加長跑比賽了,”向天的詼諧引來女生們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向天就跑去撿球。�

她和大成站在離乒乓台不遠的地方。向天在撿球的時候看見了皮珊,他微微遲疑了一下,也只僅僅遲疑了一下,然後撿了球就往回走,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答應你,”皮珊突然說:“大成,我答應你。”

大成有些不相信幸福會來得這麼突然:“什麼?”

“大成,我答應嫁給你。”皮珊的聲音突然很大,就像在開新聞發佈會。那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但她沒有哭,她奇怪自己的臉上居然會擠出幾滴笑容。

“我嫁給你!”皮珊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依然驚天動地,好像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

可是向天沒有聽見。最近一段時間,向天很喜歡去和系裡的那些女同學打乒乓球。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會燃著煙散步到這裡來,一場乒乓球打完他心裡的不愉快常常就會一掃而光。有時候向天看著那些青春活潑的身體在陽光下隨著乒乓球的來回有節奏地躍動,就會感到自己已經在慢慢地老去。在這個過程中,向天一直有意識地觀注著舒眉衣。

舒眉衣像一團燃燒著的火。舒眉衣的眼睛會說話。向天總是感到這個女孩子有些不簡單,他聽說舒眉衣的父母是某個大城市的要員,但她說大學畢業後不回家鄉,她說她要留在現在這座城市。“她實在是個奇怪的女孩,”向天想:“但她找我幹什麼呢?”向天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舒眉衣離開他家的時候扔下的那句話:“大學畢業後我有件大事要找你。”“找我?”向天想:“我能幫她幹什麼呢?”�

有時候向天隱隱覺得留在這座大城市是自己的失誤。如果回到那座小城,他想自己就決不會離婚,而且肯定會和前妻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一想到這些,向天就很難受。

自從上次遇見皮珊和大成在一起之後,向天就不再畫那個長髮飄逸的女孩了。

向天認為是自己該退出的時候了。他認為自己絕不應該像文青水那樣剪不斷理還亂,否則就會越陷越深。他不願意那樣,更何況他還是一個講師,他還得考慮自己在其他學生中的威信。後來向天的心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他決定把自己從爭奪皮珊的愛情中撤出來。儘管他剛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彷彿有九十九條小蛇在咬,但是向天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向天在和舒眉衣打乒乓球的時候常常會把她當皮珊,但是皮珊沒有舒眉衣活潑,皮珊總是很憂鬱。“皮——她不是我的,”向天咬著嘴唇想。

向天現在才知道:愛一個人雖然不容易,但是忘記一個人可以說是更痛苦。

夏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不一會兒就開始飄雨了。皮珊捏著母親的信,一路小跑地回到寢室。她的頭髮被雨水淋得溼漉漉的。寢室裡沒有人,皮珊把母親的信小心地放在抽屜裡。然後才開始對著鏡子擦頭髮,她的頭髮又黑又長,像一簾瀑布。這時候她抬頭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更加密起來,輕輕打在校園的柏油路和刺梧桐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現在是晚飯時間,窗外的校園亮起五顏六色的傘來,居高望去,萬傘躦動,很是好看。

皮珊感到自己有些懶懶的,不想去食堂打飯。她翻出幾袋糕點,一邊吃著一邊就躺在了床上,然後她打開了小收音機,收聽當地的音樂台。皮珊睡的是下鋪,床帳裡掛了五顏六色的手工織品,細細地灑過一遍香水,顯得溫馨而又浪漫。�

窗外的天一點點地黑起來,雨雖然有些小了,但絲毫沒有停的樣子,仍在淅瀝瀝地下。“這群瘋丫頭又跑到哪裡去了?”皮珊見室友們一個都沒回來,就覺得有些寂寞,因為室友們是些會唱歌的黃鸝鳥,只要她們在,房間裡總是擠滿了笑聲。�

皮珊吃完糕點的時候忽然覺得肩下有什麼硬紙殼一樣的東西在滑動,因為是夏天,皮珊穿得很薄。這時候她從肩下摸出一封信來,她知道那一定是室友給帶回來的。�

一看信封皮珊就開始心跳,她知道這是誰寄的。信封的封皮一如既往地寫著皮珊的名字,那清晰的字跡陌生而又熟悉,像一枚針擊中了皮珊,她的臉開始紅起來。

信封裡依然是一幅畫,畫上的那個女孩依然神色鬱暗而又飄舞著一頭飛絮樣的黑髮,整個畫面充滿了一種悽豔的美。皮珊看著那幅畫,柔柔的眼光被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興奮著。可是她又奇怪地發現畫上的題字有了某些變化。�

以前畫上的落款總是千遍一律地寫著,“我愛的皮,”但從未署名。而這次寄來的畫上卻寫著:“給我的學生皮——畢業紀念。”末尾第一次署了名,是向天。

皮珊拿著畫,剛才萌芽而出的驚喜已經被一盆冷水澆透。她在那一刻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陣地涼,“他怎麼可以這樣?”皮珊想。儘管現在皮珊已經讀懂了向天那句話的意思,但她仍然覺得委屈,“他怎麼可以這樣?”

皮珊感到心裡窩了火。她拿著那幅畫又看了一會,頭有點暈。突然就有了一種立刻想要見到向天的想法。於是她就捏著那幅畫跑出了女生樓。外面的雨仍然在連續不斷地下著。

皮珊的鞋子在雨水裡飛快地踩過,一點也不怕髒的樣子。�

她很快就來到了向天開有很多白色花的門前。那些白色花依然開得很香,但皮珊沒有理會這些,皮珊像一陣柔軟但又是非常徹底的風一樣颳了進去。�

其實皮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匆匆地去找向天,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生氣,原因就這麼簡單。可是就在她衝進向天家門的時候她就後悔了。那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面對向天。可是皮珊已經推開了門。向天正呆在白熾的燈光下看書。他首先聽到腳步聲重重地響起來,接著門就開了,然後他就看見了皮珊。

“皮——,”向天有些吃驚地喊,他看到皮珊的眼裡有一團火在燃燒。

“怎麼了?皮。”向天平靜地問。皮珊把手裡的畫扔過去,她的髮梢上有一層密密的雨水:“你憑什麼畫這些畫?你以為你很了不起是不是……”她委屈地喊:“你拿這些髒東西給我幹什麼?向老師,你這麼做就不擔心我會告訴給系主任?”向天不說話,他只是冷靜地看著皮珊。�

“你——”皮珊一串連珠炮般的話嚷完後,淚水不爭氣地開始滑下來。她感到自己非常無助,就像一隻慌張的鳥兒面對一個精明的獵人。“你——”皮珊說不下去了,她甩了甩頭髮,轉身就準備跑掉。“皮——”向天很男人味的聲音在皮珊身後響起來。

他的聲音彷彿有一種怪異的磁力,但又充滿了冷靜。“皮。”向天又喊。

皮珊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然後她在向天的視野裡慢慢回過頭來。這時候,向天眼裡出現了一張雨打荷葉一樣的臉,生動、憂鬱,而又掛滿了點點露珠。

向天走過去,他把手輕輕放在皮珊的頭上:“怎麼了?皮,”他說。�

皮珊的心裡有某一種東西在溼著。她忽然感到自己像冬天樹上掉下來的雪片一樣軟弱,她就輕輕地把身子靠進了向天的懷裡。向天的手伸過去抱住她的腰。向天感到懷裡的身體在一點點地顫慄,他托起皮珊的臉,看著一臉淚水的皮珊和皮珊臉上那兩片紅紅的嘴唇。皮珊眼裡的火焰已經平息下來,像風暴之後的大地一樣靜謐安詳。

然後他們的嘴唇就咬在了一起,軟軟的嘴唇如同溫玉一樣地熱著。有一種眩暈圍繞著他們。

而他們的嘴唇仔細而又親切,動作儘可能地顯得小心翼翼,就像一對正在做愛的父母擔心過大的動作會影響到夢中的孩子一般。

後來向天的嘴唇就不知不覺地移到了皮珊的頸項上。

皮珊感到有一陣尖銳的眩暈又一次擊中了自己。

她突然推開了向天:“不,向老師。”

向天被皮珊推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再一次發現眼前這個外表總是被憂鬱裹住的女孩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儘管他一再冷靜地決定要退出這場很久以後才知道是一場遊戲的愛情。“對不起,皮。”向天的臉紅了,聲音裡有明顯的緊張。

向天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皮珊憂鬱地搖了搖頭,她的頭髮仍然溼漉漉的:“向天老師,”皮珊說:“我得走了。”向天呆呆地看著她,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

外面依然在飄雨,空氣中流動著冰涼的味道。�

皮珊慢慢地從向天家裡走出來,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又停下來:“向老師,”皮珊的聲音裡有雪花的顫慄,“再見了……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然後她就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這一刻,皮珊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愛上向天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機會,“媽媽只有我這一個女兒。”皮珊想。�

向天家門前的花朵依然美麗和動人,皮珊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感到花朵正瀰漫出一種刻骨的芬芳,她的頭髮被帶有雨點的風吹起來。皮珊感到自己的心有些冰涼。

她在雨中開始飛跑,她在心裡默默地喊著“媽媽”。�

向天佇立在窗前,他看見雨中的校園鬱暗而又滿是灰色的霧,有一些淡黃色的梧桐葉在輕輕地飄,有一片就溼漉漉地貼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這一切去得太早。”向天想。

他知道內心有一種記憶因為剛才瞬間的情緒正在慢慢地復甦,但是向天也知道,它很快就將平息下去;或者說,它永遠都會平息下去。�

“這一切去得太早。”向天的神色有些暗淡,儘管他這麼多天的平靜仍然阻擋不住皮珊的一個眼神,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放棄,一切都是徒勞。

“我實在不是很適合她,”向天想。他的心情又開始慢慢平靜起來。�

窗外,雨仍然下得連綿不斷,像天空掉下來的一望無際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