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刀子
朱朱出事的那天中午,陽光來得異常猛烈和茂盛,像一把巨大的傘從天空黃燦燦地空投下來,照在中學校園綠茵茵的操場和古老的建築上,發著刺目而帶著白點的光。沒有風,這座城市的大地被巨大的熱浪籠罩,所有的一切都顯得躁動和不安。
中午的時候,我正在教室翻著一本書,大勇就推開門衝了進來,他一臉的慌張:“西鴻,不好了,朱朱殺人了,朱朱殺人了……”我愣了一下,然後大腦“轟”的一聲出現了空白。
一輛呼嘯而來的警車尖銳地鳴著警笛停在校園的草坪上……
朱朱出事的時候是中午。朱朱人又矮又小,朱朱衝動而又喜歡玩刀。
中午的時候,朱朱去髮廊剪頭,我記得他曾經給我們說過天太熱,他要去刮光頭。我說只有犯人才刮光頭。他咧嘴笑了笑,說如果被抓進局子就用不著再颳了。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還一臉得意,但他決沒想到這句玩笑話竟不幸把他自己給言中了。
髮廊裡剪頭的是三個小青年。朱朱因為給他剪頭的人動作慢了……可能是天太熱,剪掉的頭髮有幾根掉進了他的頸窩,朱朱就和他們大聲吵了起來,後來就動了手,而且是朱朱的拳頭先伸出去的。對方三個人一起上,拳腳一陣亂飛,把朱朱揍了個落花流水,連鼻血都給揍出來了。動手打架的時候朱朱的頭剛剪到一半,就是說他一邊頭上有頭髮,而另一邊頭上卻光光的,也就是陰陽頭。
朱朱被揍了之後心裡火氣直衝,他就頂著個陰陽頭從髮廊裡衝出來,衝到大街斜對面的飯館裡抓了兩把大號的菜刀,提著就像瘋狗一樣地撲了回去。
飯館的人看見朱朱的陰陽頭就感到非常好笑,他們只注意朱朱的新潮髮型去了,沒有想到他會去抓菜刀。飯館的生意顯然不太好,有幾個人在打瞌睡。當朱朱抓了菜刀衝出飯館的時候,打瞌睡的人也醒了。他們意識到朱朱要幹什麼,全嚇壞了,要知道兇器可是飯館的呀,於是便有人往附近的聯防點跑。�
朱朱提著兩把大號菜刀瘋狂地衝過大街,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那時他的模樣非常嚇人,頭髮是稀奇古怪的陰陽頭,臉上飄著鼻血,眼睛像電光,手裡提著兩把磨得鋥亮的大號菜刀,他衝過大街的時候,陽光下的行人全嚇壞了。�
後來朱朱回憶說當時他氣壞了,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弄死他們。他回憶的時候一臉沉重,那會兒他已從勞教所放出來,而我大學已經畢業,他痛苦地說當時自己太不懂事了,動不動就要弄人,為什麼不有話好好說呢……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淚水都流了出來。�
菜刀鋥亮,在熾熱的陽光下折散出白光。朱朱瘋狂地衝進了髮廊。
髮廊裡的三個人絲毫沒有料到朱朱會反撲回來,他們點上煙正在那裡洋洋得意地議論朱朱:“剛才那個寶器,龜兒子實在欠揍,居然想和我們三個人作對……”
這時候,朱朱提著菜刀衝了進來。刀光一閃,一刀便砍在了那個正在說話的人肩上。
其餘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朱朱的刀已經追了過去。朱朱瘋狂地舞著菜刀,又砍翻了一個。
另一個轉身就跑,剛跑到門邊,朱朱就一菜刀劈在了他的屁股上,但是他忍著疼痛仍然強撐著跑掉了。然後朱朱就開始舞著刀在屋裡亂砍,把髮廊裡的東西砍得稀爛。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嚇得暈死過去,其中一個還尿了褲子。�
這時候朱朱看見了牆上的一大塊明晃晃的玻璃,玻璃裡的朱朱一臉殺氣地頂著一個陰陽頭。
朱朱一刀砍在玻璃上,玻璃發出一聲脆響,落下來紛紛揚揚的碎片,有些碎片就濺在了朱朱身上。這傢伙眉頭也不皺一下,繼續提著刀在髮廊裡亂砸。兩把菜刀的鋒刃到刀背中間都沾著血,而朱朱像一枚釘子。四五名聯防隊員提著電棒和橡膠棍飛快地衝進來。“放下兇器!”他們叫,聲音又大又嚴厲。朱朱的眼神裡突然掠過一絲倉惶,手裡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突然軟了下去。
當我和大勇以及班裡的一些同學喘著粗氣跑到髮廊的時候,我親眼看見髮廊裡一地零亂的玻璃碎片,裡面的許多傢什被砸得稀爛,許多物件上還佈滿了一條條深深的刀痕,牆上和地上都沾著血跡……我吃驚地看著這一切,額頭上冷汗熱汗都在冒。�
髮廊外邊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門口站著兩名保護現場的聯防。
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陽光在我的眼前全變成了一道道有著黑點的白光……�
貝小嘉捏著我的手,她用方巾給我擦汗。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感到渾身無力,心裡空蕩蕩的,我突然發現我的內心升起來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們回去吧。”大勇說,他的神情也很緊張。�那一天,警車在校園尖銳地鳴響,我一直沒有看見朱朱。�
“朱朱脾氣不好,朱朱容易衝動,他早遲要出事……西鴻,你不改改脾氣,你也一樣。”這是以前文青水對我說的。我再次見到朱朱是在一星期之後的全校師生大會上,他光著頭耷拉著腦袋戴著手銬站在主席台一角。�操場旁邊停著兩輛警車,沒有鳴警笛,但紅色的警燈仍在不停地轉動。�
校長在宣佈開除朱朱的學籍希望所有同學引以為戒之後,一名穿制服的年輕公安宣讀朱朱勞教三年的判決書,宣佈完後就把朱朱帶下了主席台。在這個過程中,朱朱一直耷拉著腦袋,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像一根可憐的木頭。�在操場旁邊,坐著朱朱的父母,他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一臉鐵青,而他的母親一直在流淚。操場很靜,偶爾會聽見朱朱母親拼命壓抑住的抽泣聲。�
程岑也來了,他一直和朱朱關係很好。程岑他們職高要早我們一些時候畢業,現在他剛拿了畢業證正準備找工作。程岑站在停警車不遠的一棵大樹邊呆呆地望著朱朱,那裡還站著一些看熱鬧的教工家屬。�mpanel(1);
我坐在操場上,也像程岑一樣呆呆地望著朱朱。而坐在我旁邊的貝小嘉一直在偷偷地觀望我的表情。這個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時候晚上還要做惡夢,白天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懨懨的不愛說話。貝小嘉只是陪著我,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複習功課已不那麼專心了,我知道她在擔心我,可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
朱朱被押著走進警車之前,他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朱朱——”他的母親哭喊著追了過去。程岑也喊著朱朱的名字跑向警車。�遠遠的,我看見朱朱的母親在陽光下哭得很傷心,她的頭髮幾乎完全白了,被風吹拂起來,零亂地飄著。那一刻,我的眼裡有了淚水……
校長正在大講“引以為戒”,他並不知道不用他講這些道理我們也從朱朱的身上體會到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東西。我突然從會場上站起來,飛快地向警車跑去。我站起來的時候嚇了貝小嘉一跳,她伸手想拉,但沒拉住。大勇也跟著站起跑在我身後。�
“程西鴻,馬大勇”,班主任老頭吃了一驚,他叫。
會場由於我和大勇的突然舉動引起了些微的騷亂。�我們飛快地跑到警車旁邊:“朱朱——”�
朱朱早已滿臉淚水:“媽媽,爸爸,”朱朱大聲哭著,“我對不起你們,這次我改,我一定改……”。他的父親扶著他哭得非常傷心的母親站在旁邊,他的父親雖然臉色鐵青,身體有些微微發抖,但自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許多年後朱朱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幾乎不準備再認他這個不孝的兒子了。�
兩名執法人員抓住朱朱的手,“上車上車,”他們嚴肅地說。�“西鴻,程岑——”朱朱的聲音裡有一種徹底的瘋狂,“不要再混了,不要再在社會上打架了……”這時候朱朱的眼裡開始下一場傾盆大雨,他的聲音顯得無助而倉惶。�
警車在陽光下響著激烈的馬達聲,警笛開始叫起來,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莊重。�
朱朱坐在鑲有鐵條的警車後座裡,臉上充滿了無助,淚水洶湧如同一條永不停止的小河,“西鴻……我家裡有什麼事你多給幫幫……我媽她……”朱朱戴著手銬趴在玻璃上:“我媽她……老了……”�陽光下,朱朱母親的滿頭白髮在風中飛舞,彷彿沾滿了雪花的野草在輕輕地搖著,搖著……而警車開始飛馳。�
“朱朱——”她的母親發出悲涼而又是無助的哭喊,接著人就暈了過去。
我和程岑,大勇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什麼時候臉上都有了淚花。�在我們身後,是全校師生驚異的目光,我沒有回過頭去,我的眼裡是溼溼的淚水。��
就在朱朱被送進勞教所的那天夜裡,夏天的月亮依然一如既往地銀白亮麗,我和程岑、大勇提著幾瓶酒走到江邊。江水淙淙,月光下的青草地有著一種驚心的綠。我們在一塊石頭邊坐下來,一人抱著一瓶六十度的白酒開始喝。在這個過程中,誰都沒有說話,大家只是抱著酒瓶往嘴裡灌,一口,又一口。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我們知道,那並不僅僅只是因為朱朱……後來我就有些醉,我提著酒瓶從石頭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沿著江邊鋪滿了鵝卵石的防護堤走。程岑和大勇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身影,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著酒瓶慢慢地把自己當做敵人一樣地灌。月光照著一個人的憂鬱,那麼多的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我年輕的面頰。我歪歪斜斜地提著酒瓶,那裡面還盪漾著一小半瓶白酒,我把它隨手丟進江裡,瓶子發出脆脆的冒水泡的聲音一點點地下沉的時候,我感到內心也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下沉。�
我從懷裡摸出從不帶鞘的刀子,那是一把在做工和材料上都非常講究的刀子,它大約有七寸長,刀身紋了花朵,薄冰一樣的鋒刃像霜一樣逼人心魄,尤其刀尖,亮亮的,像一滴寒芒,比一枚針更為鋒利。我輕輕地撫摸著刀子,就像在撫摸著一個悽豔絕倫的冰雪美人。我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刀身,它就會錚錚作響。它曾經陪伴我整整四年無知的青春期時光,它常常會在一場混戰中追上一個人的屁股或者其他可以流血但受傷後並無大礙的部位。我捏著刀子,我的淚水流下來,滴在刀子上。刀子發著月亮一樣的光。此刻它在我的心裡突然就有了一種恐怖的面孔。我記得那個教我玩刀的人曾經對我說過,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對你自己的刀子充滿了恐懼,你就千萬不要玩刀了,因為那時你的心裡已經有了責任和良知,有責任和良知的人是不適合玩刀子的。而現在,我對刀子產生了恐懼……
我用嘴唇碰了碰刀子,刀子傷心而冰涼,刀子上有一種痛疼的寒光,像一支鞭子突然從我的心中響亮地劃過。我把刀子從嘴唇上移下來,然後使勁地捏了捏刀柄,義無反顧地把它扔進了江裡。刀子劃出一條好看的弧線,掉進水裡濺起幾滴浪花,發出脆脆的聲音。�從那以後,我就非常討厭別人叫我以前玩刀時的綽號:刀柄。因為從我把刀子扔進月光下的河水裡開始,刀柄這個名字就永遠不存在了。因為玩刀的時代已經從我心裡死去,並且永遠不會復活。
唐兒和鄧起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日。�
當鄧起把這個日子告訴給唐兒並同時告訴她已經發出了請柬的時候,唐兒剛剛才被鄧起壓在那間蒸籠一樣的房間的樓板上幹完那件事。“你媽媽也會來,”鄧起看了一眼唐兒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說:“怎麼?不高興。”於是唐兒只好在臉上拉出一絲微笑。�
“八月二十日”,唐兒想,她感到心裡被巨大的黑暗填滿,她突然想到了文青水。�
這一段時間,在師大校園,學生們關於畢業分配的去向問題像傳染病一樣瀰漫在四面八方。誰誰誰去了哪裡,誰誰誰想去哪裡,大家一談到這個話題都激動異常。在這個過程中,唐兒清楚地知道了文青水將會留在校報。�
“唐兒,和你很好的那個會臉紅的文青水留校了哩,”有女生銀鈴一樣地笑著這樣嚷,“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唐兒只好跟著她笑,她笑得很難過。而唐兒的去向卻在她踏進大學校門之前就已經定下來了,那就是在離師大並不太遠的鋼廠子弟中學教書。有時候唐兒會想到逃避或出走,她想起了巴金小說中的人物,但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熄滅了。唐兒知道自己不能擺脫命定的道路,她想自己唯一可以報答鄧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嫁給他,然後按照鄧起的願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或者女兒。�
不過,唐兒一想到自己會這麼近地和文青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會感到一點點安慰。“起碼我還可以見到他。”唐兒憂鬱地想。��
“八月二十。”唐兒默唸著這個數字走回校園的時候,心裡不知為什麼就有了想見一見文青水的想法。她感到男生樓有一間熟悉的房子現在像一種來自天空的魔力在召喚著她,她感到心裡有一種躁熱,泉水一樣在流動……�
文青水留校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師大人事部已經在調他的檔案了。�但文青水彷彿對這些無所謂似的,他成天四處遊逛。白狐和林川他們都認為文青水很快樂,儘管他的快樂裡好像隱藏著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玩世不恭,但大家都認為他是在努力借這種方式來驅趕唐兒留在他心裡深刻的影子,更何況他還常常和那個大三的雖然相貌很普通但身體線條卻很流暢的女孩章玫在一起進進出出。於是大家都認為文青水已經快要從唐兒的陰影裡走出來了。文青水對章玫幾乎談不上有感覺。章玫實在是太平凡,平凡得讓人常常記不起她來。“章玫是誰?”當章玫的名字偶爾被朋友們提起的時候,文青水就會不自覺地說出一句:“章玫是誰?”大夥還以為他裝傻,都笑起來。程西鴻以為文青水是由於章玫長得不漂亮而不願意承認,就說:“女朋友平凡一點好,適合做家務,要這麼漂亮幹嘛,又不是去商店買花瓶。”大夥都附合著:“對,對,平凡一點好。”
文青水寢室的門常常是虛掩著的,並沒有關上。章玫總是在中午來敲門,她總是先敲幾下,然後再把頭悄悄伸進門內:“文青水在嗎?”她說。�
這時候文青水一般都躺在床上,聽見聲音就機械地走出來。
章玫實在是很平凡,在文青水關於章玫的記憶中,章玫總是普通得像飯桌上平易近人的蔬菜,文青水覺得她幾乎沒有什麼新鮮感,她永遠都穿圓領衫和牛仔褲,好像從來都不會脫下來洗掉一樣,儘管她的衣褲總是整潔而樸素。
文青水其實並不是真的記不得章玫,他只是常常感到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陣煩亂,並且會出現空白和遲疑。他想我這是怎麼了我不是已經忘記了唐兒嗎?�但是文青水架著黑邊眼鏡的臉上卻常常表現得很快樂,他知道自己是想掩飾什麼……夜深的時候,文青水在寢室同學們的鼾聲裡總是很難入眠,白天的堅強在夜晚裡變成一望無際的脆弱,他常常會被淚水和惡夢困惑到天亮。“這都是因為她!”文青水偏執地想,他覺得自己現在非常討厭唐兒。�
文青水在白天總是顯得很慵懶,他和章玫機械地在江邊的青草地上散步。每次走到那片青草地,他們就要幹那件事,相互懷揣著各自的秘密。
而一旦幹完那件事,文青水就會覺得很無聊,就想馬上離開她,儘管文青水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並不是太討厭章玫,但也談不上喜歡她,哪怕一點點。後來文青水在回憶自己和章玫那段畸形的交往中,他發現那會兒他只是把章玫當做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而已。“青水,”章玫雖然是被動地幹那件事,但她的激情總是越燃越旺:“和你在一起真好。”她的聲音像夢囈。�
章玫實在不能算一個太令人討厭的女孩子,和文青水接觸的這一段時間裡,她幾乎沒有對文青水有過什麼要求,就連說話也會表現得如同一個小孩面對玻璃器皿般的小心翼翼。而只要文青水需要,她就會像一個士兵對上級長官一樣隨叫隨到。章玫的話文青水並沒有聽見,他眯著眼躺在青草地上看著天空,天空有很亮的雲。文青水感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疲倦在圍繞著自己。
章玫對文青水的態度並沒有生氣。儘管有幾次她也奇怪文青水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要了自己的身子,但她很快就丟掉了這種想法,代之而來的是隻有初戀的少女才能體驗到的快樂的秘密。“詩人都是高傲的,對萬事萬物都一樣,”章玫想,“包括對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居然還會為自己能夠和一位詩人愛著而害羞。所以她並沒有在意文青水對待自己的態度,並且後來還慢慢習以為常。
現在也是這樣,她甚至認為戀愛中的男人就應該高傲一點。章玫對剛剛經歷了的又一次性愛毫無興趣可言,她躺在文青水旁邊,對文青水說:“青水,我背詩給你聽吧。”文青水並沒有表示同意或者說不同意,章玫就背了起來,她的普通話很有些流暢,柔柔的,像靜夜裡的鋼琴曲。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江水淙淙如同一個個音符,陽光很好,青草地綠綠的一望無際,後來文青水就在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誦詩聲裡睡去了。�
章玫停下正在背誦的句子,她發現文青水已經悄悄地合上了眼睛,陽光照在他青春的臉上,他的臉有紅紅的蘋果般的色彩,嘴裡還含著一根綠綠的有著肥胖枝幹的青草。章玫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真可愛,”章玫想。然後她就輕輕拿掉文青水嘴角邊銜著的青草,紅著臉把自己的嘴唇在文青水的唇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後立即移開。她趴在草地上,用手託著下巴,非常專注地看著文青水,好像文青水的臉上寫著什麼精彩的事情。文青水仍然睡得很沉,他並不知道有一個少女在夢中吻了自己。�
文青水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彩霞,在落日的輝映下大氣而美麗。�文青水醒來所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雙眼睛,一雙滿含著痴情和平靜的小眼睛。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來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天黑得真快,”他說。文青水並不知道章玫趴在自己的身邊,用那雙小眼睛已經觀察了自己一個下午。章玫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又酸又麻,她甩了甩手,說:“晚霞真好看。”�
但是文青水並沒有欣賞晚霞的意味。“我們回吧,”文青水面無表情地說。�
章玫有些失望,她本來還打算再坐一會兒的。但她的失望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只是快樂地跟在文青水身後往回走。路上偶爾交談什麼的時候,文青水只是在鼻尖裡發出一個聲音或者吐出一兩句簡單的話。他的心空蕩蕩的,像吊在水井中間的一隻木桶,而章玫仍然懷揣著內心美好的設想。他們一同在一個小館子吃了些東西,文青水就把章玫送回了女生樓。�
每次的整個過程幾乎一模一樣,碰面後先去江邊的青草地或別的什麼地方(有時也去向天那兒),然後文青水就發洩般地幹一件事,完了就坐一會兒,然後去吃飯,最後再把章玫送到女生樓。整個過程像一條流水線一樣地整齊和按部就班。章玫對這個驚人的過程毫不在意,她並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的暗示,她把這個過程解釋為文青水的生活很有規律。�
他們的會面一般是章玫去男生樓找文青水,偶爾文青水也會去女生樓找章玫,但這種時候非常少,除非是他覺得自己很寂寞很慌亂而又不願意獨自一個人無聊地呆在寢室。�
在大學,男生是不能進入女生樓的,所以男生要找女生一般只能在女生樓背後喊某位女生的名字。文青水不願意去女生樓背後喊章玫,因為他害怕看見七樓上那個開滿野花的窗口,他一般直接走到女生樓大門,讓守門的太婆去叫章玫。文青水一直希望能讓女生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章玫要好,他想刺激另一個女孩。可是除了自己和幾個很要好的朋友,誰都不會相信他和唐兒已經分了手,因為在許多同學的心目中,文青水和唐兒正好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校園愛情。�
讓文青水不高興的是,他去女生樓找章玫的時候很少被唐兒和熟悉他的同學發現,就是唐兒自己,也只是見到一次。有時還會出現這種情況,當文青水在女生樓下等章玫的時候,居然有熟悉他的女生問:“詩人,又在等唐兒吧?”而面對這句簡單的問話文青水常常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只有傻笑。�
現在,章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女生樓拐彎的地方,這個過程仍然沒有被任何一個熟悉的女生看見。文青水點上煙,不知為什麼他就很隨意地走到了女生樓背後。在女生樓背後,七樓上的一個窗口,野花開得很燦爛。�文青水站在那裡,他看見那個窗口亮著一盞桔紅色的燈,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了一圈霞光。文青水的心情突然就變得複雜而氣憤,他扔掉剛燃了一小半的菸捲,並且用腳狠狠地把它踩住,就像在踩一隻可惡的小老鼠,然後他大步流星地往男生樓走去。�
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下,一窗的野花熱烈而奔放。��文青水走回寢室的時候臉上已經有了快樂的笑意,儘管他的內心仍然動盪和不安。�
寢室裡圍著幾個朋友,程西鴻和向天也在。大夥不知在談什麼,一個個興高采烈,鬧得很開心,見文青水進來,白狐就嚷:“鳥兒,馬上就畢業了,成天在外邊鬼混,沒幾天哥幾個就要各奔東西,你一點兄弟感情都不講,就不興陪幾個哥們鬧騰鬧騰。”他的聲音又高又尖。“典型的重色輕友,”林川說。文青水裝出一副傻笑,踩得樓板震天價似地響,然後他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累呀,”他嘆息。“見著我們就嚷累,”白狐笑著說:“你小子又幹什麼壞事了。”“關係稿,”文青水大聲叫著白狐的綽號:“你別老拿我開涮,你要記住你畢業考試抄的是誰的,警防老子揭發你。”�
白狐是高幹子弟,讀書總是不用心,考試時常常出現翻書、偷看之類的情況。現在文青水一揭他的老底,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大夥就快樂地笑起來,聲音像放飛了一群鳥兒。
白狐臉皮厚:“嘿嘿,老子以後再不抄你的答卷了,老子畢業了……”他居然一臉得意。
林川冷不防在白狐肩上捶了一拳:“感謝上帝,幸好你崽兒畢業了進的是工商局,如果專業對口當教師,恐怕不僅僅是誤人子弟,那實在是有損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林川話音剛落,白狐就亂嚷起來:“傻瓜才去當教師。”
他的這句話打擊面太寬了,除程西鴻而外,其餘的人畢業後幾乎全都要去中學執教。�大夥鬧著說:“把這龜兒弄了,他還沒離開學校哩,就敢看不起教師,畢業了還得了……”向天笑著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上,把白狐這壞蛋揍一頓……”“龜兒子激起公憤了,”林川叫。�
然後大夥一擁而上,拉著白狐就開始不輕不重地假裝揍起來。白狐慌忙裝出一副落水狗的模樣:“哥幾個,饒小弟一馬饒小弟一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小子裝孫子一套一套的。“脫他的褲子,打屁股。”程西鴻開始出餿主意。大夥鬨然響應,一個個快樂地去拉白狐的短褲。白狐慌了,“嘿嘿嘿,”他傻笑著:“你們別逼我,狗急了是要跳牆的。”�“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屁股,”林川一臉奸笑地看兩手緊緊提著褲腰的白狐,“老子長期受你欺負,今天要報仇了,”他說:“你撞牆吧,你跳樓吧。”�
唐兒就是在這時候踩著我們的聲音出現在門邊的。她依然美麗動人,短髮微微卷起來,像一小朵一小朵抒情的浪花。她像一株紫苜蓿一樣站在門邊,大大的眼睛裡閃著無辜和無助的光芒。唐兒的出現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白狐仍然保持著雙手提褲腰的姿式,傻傻地站在那兒。“她來幹嘛。”程西鴻小聲嘀咕了一句,話音裡明顯對唐兒有意見。�
向天拉了拉程西鴻,示意他別亂說話,然後就率先離開了男生寢室,大夥也跟著向天走了出來。他們從唐兒身邊經過的時候,誰也沒和她打招呼。程西鴻走在最後,他對唐兒的態度非常不友好,眼神冷冷的。他拍了拍文青水的肩,意思是讓他冷靜點。然後這小子居然吹著口哨從唐兒身邊過去。唐兒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蔑視,心裡的雨點就更加陰霾。
“八月二十日。”唐兒在默唸著這個對自己意味著黑顏色的日子的時候,已經從鋼廠那幢簡易甚至破敗的單身宿舍走回了校園。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但是有月亮和星星,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刺梧桐偶爾掉下一兩枚葉子,在唐兒身邊輕輕地飄過。
這時候,唐兒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憂傷已經病入膏肓。她突然就想到了文青水,並且有了立刻要見到他的想法。�
淡淡的月光下,唐兒的臉上寫滿了懷念的病毒,她突然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唐兒永遠記得那天晚上在向天家給文青水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文青水驚心動魄的表情。唐兒講故事的方式非常糟糕,她講出了所有足以傷害任何一個人的細節,後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就有了某種恐怖的色彩,語音冰冷如同千年寒玉。文青水在她的故事裡如同一根絕望的稻草飄流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後來文青水就開始劇烈地顫慄起來。�唐兒說:“其實我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的結果,但我又想讓自己最青春的四年大學生活多一些美麗和夢幻……我想大學畢業之後就默默離開你,讓我們的故事無疾而終,我去嫁人,而你可以另外去找一個更好的女孩子……就當我們做了一場夢……”�唐兒講到這裡的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狼嚎:“不,不是這樣。”他的雙眼在一瞬間充血,像一匹身上被射中了三支箭的老虎一樣瘋狂地衝出了房間。�
那一刻,唐兒幾乎立刻暈厥過去,她感到眼前飛動著金蠅一樣的星芒,她忽然聞到了一種與死亡有關的氣息……�
現在,唐兒像一支陰天里長大的木蘭花一樣站在門邊,她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文青水。文青水突然覺得心裡很平靜,以往無邊無際的冷漠和仇視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他看著唐兒的眼神,唐兒的眼神很無助。�
文青水感到自己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下陷……他又想到了那個從唐兒嘴裡飄散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夜晚。當文青水得知了唐兒的故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不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一場拴著繩子的惡夢。第二個感覺是他認為唐兒很自私。“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一口陷阱,為什麼非要拉著我往這陷阱裡跳?”“她太自私了!”文青水這樣固執地想著的時候內心不知不覺中對唐兒充滿了仇視,他想你可以這樣對待我那我又怎麼不可以這樣對待別人,後來他甚至絕望地認為愛情就這麼回事了。於是一個痴心而純粹的少女章玫在莫名其妙中就成了這場悲劇的配角。�
但是現在,文青水面對一個真實的唐兒的時候,他非常奇怪自己內心居然沒有任何一點仇視。他用柔弱的眼睛看著唐兒。他的內心突然充滿了平靜,就像陽光下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門在唐兒身後輕輕地合上了。�
唐兒站在那裡,她依然穿著有花紋的衣裙,眼睛亮亮的,顯得脆弱而無辜。他們的眼睛幾乎同時定格,和著寢室內亂糟糟的什物,構成一幅靜物素描。在這個過程中,房間裡除了呼吸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兩雙蒼白的眼睛在相互對視,裡面各自埋著一口深不可測的井。�
後來文青水突然低低地輕呼了一聲:“紫兒。”�
再後來他們就突然緊緊地抱住了,相互用嘴唇尋找著嘴唇。他們的擁抱顯得非常熟悉,就像兩個優秀生面對著同樣一道非常簡單的練習題,而且動作流暢。他們緊緊地相擁著,臉上掛著憂鬱。他們開始瘋狂,彷彿都想在這個過程中永遠地繼續下去或者就這樣相互在一瞬間永遠地死過去,不願再回到這個盛開了鮮花也盛開了垃圾的空氣中去。�
後來他們終於停止下來,像兩枚跑掉了氣的氣球降落在地上。�屋裡沒有聲音,幾乎連呼吸也不存在了。只有淚水滴落下來,只有淚水在相互的身體上與汗水混在一起。在結束整個過程的時候只有唐兒說了一句話。“八月二十號我結婚。”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紀。�
那時他們已經在各自的身體上裹了一層不同顏料的布,他們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低下頭不說話,空氣顯得有些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唐兒站起來:“我得走了。”文青水仍然沒有說話,他開始吸菸,火星一閃一閃的,他仍然低著頭,像在開批鬥會。�
唐兒走到門邊又停下來:“八月二十號,”聲音明顯有一種絃斷了的意味:“我結婚。”
文青水絲毫也沒有震驚,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在黑邊眼鏡下像兩口挖開的井。他仍然低著頭吸菸,直到唐兒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很久,他也沒有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