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舒眉衣

舒眉衣終於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我的小說都快結束了。有時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衣這樣的女人實在應該算得上是一種可愛而陰險的動物。她總是在很晚的時候才會在一個故事裡出現,而且她的出現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麗的母豹,一生中只用那輕盈的一撲,就獵獲了屬於自己的獵物。而且這種獵物將成為她一生的永遠的食糧。我這樣比喻舒眉衣她肯定不樂意,因為我的比喻太過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還有一個比喻,那就是舒眉衣像一隻精心織網的蜘蛛,她一邊織網一邊觀察,一旦機會出現,她就把那張網鋪天蓋地罩下來,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勝防,這個比喻顯得非常醜陋,但我個人認為非常形象。當然,美麗可愛的舒眉衣是非常不願意我把她作這樣的比喻的。�

舒眉衣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是夏天裡的一個夜晚。那天夜裡有很多美麗的星星,像棋子一樣散佈在蔚藍的天空深處。暑假的師大校園因失去了往日的喧鬧而寂靜無聲。舒眉衣從校園裡一條佈滿雜草的小徑走過的時候她還看見了熒火蟲,它們發著一點點的亮光小燈籠般閃爍在舒眉衣的前方。舒眉衣心情輕鬆如同盛夏裡的晚風。她穿著一套短短的天藍色套裙,長長的馬尾被一根彩色的絲帶繫著,隨著她步子的擺動而左右搖晃,青春而亮麗。

舒眉衣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樣飄在向天門前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種歡樂即將被撐得爆起來。她臉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輕鬆得像一根流暢的線條。�

向天正在屋裡看書。對於這座常常被陽光籠罩的城市,夜晚顯得相對重要。尤其是夏天,巨大的陽光完全可以絞碎一個人的夢想。向天很討厭這種時刻,他喜歡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個季節。�

皮珊走了。向天知道皮珊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這裡,當他在火車站的站台上看見皮珊手裡的那根白紗帕隨風飄落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個或許本來就不存在的夢想已經煙消雲散了。向天站在火車站的時候淚眼迷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陽光下的一個小黑點,很快將會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一段時間,向天的小屋顯得相對安靜,林川和白狐已經走了,文青水和程西鴻也好久沒來了。向天一個人獨自坐在小屋裡,一杯茶和一卷書常常會讓他把一個夜晚坐穿。現在向天又開始寫那些充滿劍膽豪情的詩歌,有時候他也會想到皮珊,那個總是很憂鬱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經少了衝動和激情。每次想到皮珊,向天總是想拉開抽屜去找出那張皮珊憂鬱著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總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為向天此時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她是一個夢,她將永遠存封在抽屜裡的最深處而不應該擺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產生過想調回那座生養自己的小城,並且和前妻復婚的想法。一想到前妻,他的情緒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那一夜/淚水比雨水還多。�

前妻離開向天之前的那個夜晚就像一場刻骨銘心的電影永遠植在向天的靈魂深處。�

舒眉衣走到向天家門前的時候,向天一邊看書還一邊聽見了長短不一的蟬聲。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青春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樣地靠近自己。�

舒眉衣站在門邊,門沒有關。屋裡亮著一盞桔紅色的檯燈,淡淡的光芒使這間屋子有了檸檬的色彩。透過微薄的光,舒眉衣注意到這間屋子異常凌亂,書和廢紙屑一類的東西鋪滿了地面,還有髒衣褲和水果皮……舒眉衣看著這間散發著書卷氣的零亂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輕輕笑起來,她的笑容像水一樣自然,並且隱藏著一種寬容和韌性,接著她就輕輕地敲了敲開著的門。向天轉過頭來的時候,舒眉衣已經迤邐地走進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衣非常隨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懷疑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鏡裡出現一個活潑的身影的時候,他有些遲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師”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衣已經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對面那張破舊的凳子上。�

許多年後,每當向天回憶起這個細節就很吃驚。他記得那天舒眉衣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那麼隨便和自然。彷彿這間小屋和屋子裡的人原本就是屬於她的一樣。這一切讓向天感到很被動。向天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出現一瞬間的尷尬,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向天就恢復了常態。舒眉衣坐在向天的對面,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仍然閃亮得一如既往。�

“有茶嗎?”舒眉衣說。

向天起身倒茶的時候突然感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子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沒有說任何一句客套話,舒眉衣就像一個多年杳無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個彩霞滿天的下午出現了。一切都是那麼漫不經心和隨意,沒有一點矯揉造作。�“向天,你這兒一直這麼亂嗎?”舒眉衣環顧了一下屋子周圍說。“她居然喊我的名字,”這樣想的時候向天的臉有些紅。他沒想到會有一個女人當面告訴他屋子很亂。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因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討論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潔實在是一件有些尷尬的事情。但是舒眉衣接下來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尷尬。

那是因為舒眉衣居然開始給向天收拾起屋子來。她蹲在地上,長長的馬尾丟在身後,藍色的短裙映出來她豐滿而圓潤的曲線。舒眉衣先是拾起一本本隨意亂扔在地上的書籍認真碼好,然後就開始清理廢紙屑和垃圾,她的動作純熟和精緻得如同一個音樂家面對自己用了多年的鋼琴。�

向天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舒眉衣在屋子裡來回打掃,他清楚地看見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間在一點一點地乾淨起來。這時候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湧進了向天的心裡,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妻。而舒眉衣仍然像一個女主人一樣在收拾著房間。

這就是向天和舒眉衣的正式會面。過程簡單而神奇,完全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傳說。整個晚上,向天和舒眉衣幾乎沒有說上多少句話,他們在收拾屋子,偶爾的對話都是與垃圾有關,比如舒眉衣說: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說:你去打桶水來。向天跑得樂顛顛的,向天感覺到自己和舒眉衣之間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可能是從打乒乓開始的吧。”他想。

整個晚上,他們就像一對即將走進結婚禮堂的新人一樣在以巨大的熱情面對著自己美麗的新房。後來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衣對自己說的話:“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這是舒眉衣幾個月前對向天說的話。“有什麼大事呢?”向天想,“難道就是來幫我收拾房間?”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快樂地笑出聲來。“什麼事這麼高興?”舒眉衣問。

“沒什麼沒什麼,”向天說。

那個夏天愈來愈旺盛的時候天空幾乎都快成了一片金黃色的麵包。�我和貝小嘉在那個夏天很難遇見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進向天家裡的時候,我們的眼睛一亮。

因為我們驚奇地發現不僅向天那間平時像狗窩的房間變得整齊而溫馨,而且一貫憂鬱的向天也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居然還颳了鬍子,而且頭髮也不像往日那麼零亂了。�mpanel(1);

我看著坐在一邊的舒眉衣,猜測著這個女人是用什麼方法神奇地改變著向天。向天一臉快樂地叫:“好小子,這幾天溜哪兒去了?”我裝出非常懂事的樣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衣,說:“給你留時間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開涮。”然後他就向我和貝小嘉介紹舒眉衣。我笑起來,我說:“認識認識,不准我們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說畢了業還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嗎?”我口無遮攔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衣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也在場。�向天的臉立即有些紅。可讓我奇怪的是舒眉衣居然一點也沒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後來向天便成了朋友們中的笑料,我們拿他開涮,我們說他是一個“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個向天常說的口才和詩一樣有才氣的程西鴻吧。”舒眉衣微笑著對我說,然後她指了指貝小嘉,“你女朋友?”我點點頭:“也叫老婆。”我這樣解釋使大家都快樂地笑起來。貝小嘉也笑,並且笑得天經地義。她後來告訴我說那會兒她已經鐵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在那個使我即將踏進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的夏天。我和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們四個人在一塊兒總是很快樂。而且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衣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時候她們倆會丟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會兒正是熱得人發瘋的時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們。“媽的,女人什麼都不怕。”向天說。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這種理論,我問:“這是什麼經驗?”

向天快樂地笑起來:“你不會遇上的。”他答非所問。

在那個星星鑲滿天空的夜晚,當舒眉衣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時候夜已經有些深了。�向天送舒眉衣出師大。那會兒舒眉衣已經在這座城市離師大不遠的一所中學報了到,九月一日之後,她將走上講台,成為一名美麗而光榮的教師。當時向天並不知道,舒眉衣之所以要留在這座繁華而骯髒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衣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成了新聞人物,那是因為同學們都知道舒眉衣是高幹子女,可是作為高幹子女的舒眉衣不僅不要求分配回家鄉,反而要求留在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學任教。�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夜色中的校園。月亮又白又圓,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有花的香氣從夜晚的深處傳遞過來,一層層透進向天的內心。最先他們都沒有說話,彷彿被青春校園的夜色所陶醉。

校園很靜,只有蟋蟀在唱著一支支悠揚而低深的歌。後來舒眉衣的聲音就響起來:“向天,”她大膽而熱烈地注視著向天,很隨便地說:“那些紙條是我寫的。”�

向天嚇了一跳,臉紅紅的,好像那些紙條不是舒眉衣寫給自己的而是自己寫給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但是他又隱隱感到自己內心正在升起一種喜悅。“我……”向天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被舒眉衣的大膽嚇壞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衣。�

他們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時間內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夜晚很靜,他們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面,傳出深山裡泉水一樣的丁咚聲。晚風輕輕吹起來,帶動了向天的髮絲,在不遠處,螢火蟲像一盞盞小燈籠一樣閃爍不定。�向天有些討厭自己,他想我總得說點什麼呀。於是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並且立刻就把它說了出來:“小舒,你不是說畢業了有什麼事要找我嗎?”向天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立刻後悔了,他想我怎麼會笨得這麼厲害。�

這時他們剛好走到了校門的街燈下。透過街燈照射出來的那一層淡淡的黃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穿著藍色套裝的舒眉衣臉上有花朵一樣的笑容,而且他還注意到那笑容裡有一種極難看見的羞澀。“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舒眉衣說。她臉上的羞澀一點點增多起來,但笑容依舊閃亮,像照耀著大地的月光。

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去找鄭纖了。偶爾鄭纖美麗的身影在不經意中像一塊鋒利的玻璃劃開他的記憶的時候,他心裡就會掠過一絲輕微的暗痛。“我的紫兒。”文青水在心裡狂亂地叫。現在文青水已經搬出了男生寢室,他去宣傳部報了道,並且有了一間和向天一模一樣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師大,不管你的年齡和職稱有多大多高,只要是未婚,就永遠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間,文青水自然也不例外。現在,除了文青水自己,唯一一個走進這間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白狐之後,文青水就一直沒有再去找過向天和程西鴻他們,儘管他在內心非常渴望見到他們,尤其是那個在文青水眼裡永遠長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鴻。直到程西鴻離開這座城市去A城唸書之前,文青水都沒有去找過他們。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情緒糟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不願意讓自己最好的朋友見到自己這種近乎於頹廢的模樣。“我過幾天回老家去一趟,要開學才回來。”這是文青水對朋友們說的。他們當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水並沒有回老家。整個暑假,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想問題,可是結果比較糟糕。因為他越想腦子越亂,並且會在白天看見星星。後來他就不打算繼續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這個暑假章玫沒有回家。她和文青水是老鄉,加上目前她又一廂情願地對文青水抱著最幸福的幻想,所以這個相貌普通但身體像線條一樣流暢的單純的女孩便決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水現在住什麼地方,自己沒法去找他。於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樓裡像應聘人員等待招聘通知一樣地等待著文青水來找她。

讓章玫高興的是文青水果然如願以償地來了。聽到文青水的聲音的時候,章玫幾乎是用一隻兔子的速度出現在文青水面前,如果不是考慮到少女應該有的矜持,她幾乎就要去擁抱他了。而文青水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裡稱之為“詩人的驕傲”的那種懶洋洋的態度。“走吧,”文青水看了一眼章玫說,然後他就懨懨地轉身走了,那模樣傻瓜也會看出來不像戀人。但章玫看不出來,章玫只是乖順地跟在文青水身後。�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進文青水的小屋之後,文青水便把章玫壓在了床上。這之前他們並沒有進行一點哪怕是象徵性的愛撫,文青水就拉開了章玫的衣裙上去了。他腦子裡空蕩蕩的,但是整個身體在拼命抽動,他內心唯一具有的意識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時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水內心的想法。章玫覺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章玫的身影就會常常出現在文青水的小屋。文青水每次面對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幾乎千遍一律地是與床有關。�章玫從不拒絕,她依然常常來敲門,就像上班一樣。�

有時候文青水也會對章玫產生出一種負疚感,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心裡總是亂糟糟的,像拴著一大堆零亂的線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不過鄭纖的身影偶爾會像火一樣閃現在文青水的記憶裡。在文青水看來,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兒。文青水曾經有好多次去找鄭纖的想法,但終於沒有去。那時候他突然恐怖地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少女的身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代替了紫兒的位置,他為這個發現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無可奈何。�

文青水終於瘋狂地衝上大街跑到江邊那幢小樓裡去找鄭纖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時間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掛著只有夏天才有的閃閃發光的月亮。文青水是從操場開始出發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操場的草坪依然綠得青翠欲滴。而那天,卻是文青水刻骨銘心的日子。因為那天是八月二十號。唐兒結婚。但新郎不是文青水。文青水是在黃昏的時候想起這件事的。那時他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喝啤酒。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就叫了起來:“今天是八月二十號。”他的聲音非常尖厲,以至於窗外的蟬在幾分鐘內全都停止了鳴叫,那時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水是一個不太適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臉就會紅,而且紅得很厲害,像一大朵開得很旺盛的桃花。�不適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幾瓶啤酒後就有些醉了,他發現幻覺中有一個少女淺淺地笑著向自己走來,她的步子邁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彷彿淚流滿面而又彷彿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個弧掛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裡燃著幾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號。”文青水憂鬱地想。那時候,他突然知道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麼心裡總是亂糟糟的像一個零亂的線團。這一切都是因為唐兒,因為唐兒和那個該死的八月二十號。文青水覺得自己終於沒能從一個陷阱裡跳出來,那時候,他也明白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麼從來就不曾想到過唐兒,那是因為他一直在心裡試圖拒絕唐兒的影子,可是這個影子卻早已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裡。�

“今天是八月二十號。”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蟬聲開始繼續鳴叫,長一聲短一聲的,加重了一個人內心的煩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繼續呆在這間房子裡肯定會瘋掉,從黃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著傷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間充滿了絕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間裡沒有開燈,黑黑的,只有月光跑進來,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後來文青水就提著半瓶啤酒,像被風吹得亂飛的紙張一樣飄出了房間。�

他在師大開滿白色花和掉滿梧桐葉的小徑上漫無目的地走,心裡的倉惶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面對陌生的路口。�校園很靜,偶爾從不遠處的家屬區傳來一些喧囂。文青水隨便地走在任何一條小徑上,然後茫然地往自己嘴裡灌著啤酒。後來他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師大的操場。

暑假的操場很安靜。月光下,綠茵茵的草坪綠得讓人心醉,操場空無一人,只有風的腳步在追趕著夜晚。文青水本來打算穿過操場,到對面的石階邊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腳一軟,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渾身無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風乾的屍體。月光照下來,草坪綠茵茵的發著甘甜的氣味。一切寂靜無聲,文青水隱約聽到草叢中幾隻蟋蟀在唱著寂寞的歌。遠處的家屬區亮著一點點星光,有細微的喧囂響起來。文青水在一瞬間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家鄉有山、有純甜的水,還有青青的中學校園和紫兒的花裙子……。這時候,遠處的家屬區邊有人在放收音機,隱隱約約有一陣遊絲一樣的歌聲傳來,雖然隔著寂靜而漫長的夜晚,但文青水聽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夠準確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灣歌手鄭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辮子》。……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響起來,曲子哀婉而沉鬱,彷彿一個垂暮的老人在追憶著年輕時拈花的逸事,又像陰天裡的雨滴隨意滑落在一個人的雙肩。弦上走出的節拍低緩而鬱暗。文青水靜靜地聽著這支突如其來的歌,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像風中的花籽一樣鋪天蓋地,湧上了臉頰。

通過朦朧的淚眼,文青水彷彿又回到了他和唐兒邂逅的那個圖書館的下午。那時唐兒梳一條美麗的麻花辮,穿一條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時候,聲音又脆又響,像山間灑落的鈴鐺……歌聲河水一樣輕輕地流動,彷彿一個咳血的人站在霧朦朦的早上。在歌聲中,文青水彷彿又聽見了唐兒脆生生的聲音在說:“你就是那個詩寫得很棒的文青水……聽說你很容易臉紅……”然後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黃鸝鳥一樣的笑聲。……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延續著,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裡彷彿有一百枚針在飛針引線,他的淚水晶瑩剔透,順著眼角連續不斷地滑下來,掉在身邊的草葉上。�而月光閃亮得一如既往,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炫目的碎銀。�

文青水突然從草坪上站起來,發出一聲竭斯底裡的困獸般的嚎叫:“啊——”他叫著,聲音又長又尖厲。他用手拼命地抓扯著自己的頭髮。他的聲音雷鳴一般劃開了蔚藍的夜空,遮住了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聲。然後他從地上拾起來那個已經沒有了酒的空瓶子,用盡全身力氣像扔一個既將爆炸的炸彈一樣地把它扔了出去。�“砰。”啤酒瓶在遠處撞擊著石階,發出憤怒的碎裂聲,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塊一小塊的刀片一樣飛濺開去,聲音又尖又脆,在寂靜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時的聲響,它足以驚醒任何一個人深夜的好夢。文青水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鄭纖。�

“我的紫兒,”他這樣想,當鄭纖的身影像一支剛剛出水的荷花在這一瞬間浮現在文青水的腦海的時候,文青水就瘋狂地叫起來:“紫兒,我的紫兒。”然後他在月光下的操場開始了瘋狂的奔跑。鄭纖仍然住在江邊那套有些破舊的房子裡。不過她很快就要搬離這裡了。文青水在走進鄭纖房間之前內心一直襲捲著一種衝動。他像風一樣捲過幾條大街,內心被一種虛擬的果子或者夢的設想所迷惑。他想在鄭纖的懷裡死去,儘管這之前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兒。那時鄭纖正獨自一個人坐在臥室裡一把別緻的涼椅上。屋裡很安靜,陳設依舊溫馨如同一隻鳥兒的窩巢,房間裡開了一盞綠色的燈。鄭纖穿了一條薄薄的有暗花紋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涼椅上。涼椅放在窗邊,窗上依舊掛著一串紫色的風鈴,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麗的紫水晶,有風過路的時候,那風鈴便輕脆地響,發出丁當丁當的悅耳聲。�

鄭纖輕鬆地靠在涼椅上,她可以聽見窗外江水掀動的聲音像一支優雅的鋼琴曲。�

兒子凱凱已經被姥姥接走了。鄭纖感到一個人的時間休閒而別緻。這幢小樓很快就要被拆遷了,再等個一年半載,這兒將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樂園,而鄭纖將重新擁有一套更精緻的小房子。但鄭纖仍然有些捨不得這裡,自從和那個沒心沒肺的前夫離婚後,她遠離塵埃喧鬧的都市,搬到了這裡,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難捨。“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鄭纖想。�

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到這兒來了,鄭纖雖然會惦記這個年輕人但卻沒有絲毫的怨責。因為鄭纖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關係,她知道他們之間肯定不會有什麼結果。事實上,自從和文青水發生了那件事之後,鄭纖在內心一直都對文青水充滿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輕而健康的身體喚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激情。現在,鄭纖越來越注重自己的儀表,她開始精心呵護自己的肌膚,就像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樣。同時,在她心裡,有一個簡單而又略帶幾分羞澀的願望已經熱烈地升長起來:那就是——她需要愛。她需要找到一個自己認為優秀的男人,並且把自己的一生連同兒子一起交給他。最先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鄭纖有些害怕。因為就在這個夏天之前,她還是一個準備孤獨一生的女人。轉變來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給一個男人,這個強烈而充滿落差的現實讓她自己都暗暗吃驚,好像一覺醒來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夢幻的色彩,可是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裡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陽在一點點地拔高,再拔高。母親知道了鄭纖的想法後快樂得像一株風中的老榆樹,母親說乖女兒你終於想通了……但鄭纖知道這並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個沉澱著憂鬱的青年幫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瘋狂地從大街一直跑到江邊,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幢熟悉的鉛灰色小樓。這時候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水,他的淚水已經被風吹掉。�

鄭纖在聽見敲門聲之前先是聽到古老的樓梯由下而上地響起來咚咚咚的聲音,然後她才聽見自家的房門被無數只啄木鳥亂亂地敲。�

其實那時鄭纖也渴望再見一次文青水。因為她想在搬家的時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時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鄭纖希望自己離開這間江邊的房子的時候,會走到一個新的陽光下,對這一點她像對自己兒子的學習成績一樣充滿信心。鄭纖想再見一次文青水,並不是像以前一樣因為說不出口的臉紅心跳的性慾,她是想在結束一種灰色記憶的時候最後再看一看那個記憶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後,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個時候記起他。敲門聲響起來的同時鄭纖突然有了一種預感:“小文來了,”她想。�

鄭纖拉開門,她看見了頭髮零亂而又一臉憂鬱的文青水,她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曾經有過的淚水已經被風吹乾。鄭纖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地看著文青水,“他怎麼了?”鄭纖想。�

“我的紫兒,”文青水叫著,他突然就擁抱了鄭纖,抱得緊緊的,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撈住了一塊長方形的浮木。鄭纖軟玉一樣的身體在猝不及防間就被一雙有力的手帶到了一個異性滾燙的懷中。鄭纖有些無助地想掙扎,但終於沒能夠。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經雨點一樣地落在了她的臉上,鄭纖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眩暈,如同海水沒頂的時刻。這時候,文青水的手已經揭開了她的睡裙,並開始爬山一樣地在她的皮膚上划行。�

當鄭纖潔白的身子像一條大白魚一樣呈現出來的時候,鄭纖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這樣。“不——”鄭纖慌亂地說,可是她的聲音卻在一瞬間啞掉了。她連自己也沒能聽見自己吐出的幾個字,文青水已經進入了她。一種久違的感覺籠罩了鄭纖。文青水嘴裡夢囈般地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紫兒,”文青水叫著,人顯得瘋狂而無助,同時,他眼裡有了淚水,一滴滴滑下來,掉在鄭纖碎銀一樣白皙,綢緞一樣光滑的身體上。當他們終於結束完那件事後,文青水看著自己旁邊的裸體,眼神裡又有了一種茫然。“紫兒——”他想喊,但喊出來的卻是一句:“鄭姐。”“她們實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這時候鄭纖從床上下來,去小客廳的冰箱裡取過來兩杯冰鎮的雀巢。這個過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專注地看著鄭纖的腿,鄭纖的腿結實而圓潤,鄭纖的腿光滑而有力。“給,”鄭纖遞過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沒有去接遞過來的飲料,他仍然專注而認真地觀察著鄭纖的腿,像一位動物學家在觀察陽光下的螞蟻。“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說,“但……但是紫兒,紫兒她沒有腿。”鄭纖被文青水的話嚇了一跳。“誰是紫兒?”鄭纖終於問出了那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誰是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