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丁香
文青水沒有想到唐兒婚後還會來找他。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十月的彩霞瀰漫了天空,唐兒就像一朵雲一樣飄到了文青水辦公室的門口。�那時文青水留校工作已經快兩個月了。他被留在宣傳部,負責編師大校報的兩個版。校報一個月出兩期,時間很清閒,而且學生來稿踴躍,工作自然有些輕鬆。�
校報辦公室在校辦公大樓的五樓,位置剛好在樓梯的拐角處。這是一幢七十年代修建的樓房,一共只有五層樓,蓋著灰色的鉛瓦,還吊了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裡面全是木樓板,人踏上去,就會“咚咚”作響,像急速運動之後的心跳。��
文青水住的地方離校辦公樓並不遠。每天他都像一枚陰鬱的校徽穿過幾條開滿白色花的小徑向辦公樓匆匆走過。有時候他會在操場邊停留,看那些花裙子和牛仔褲閃亮在芳草悽悽的綠茵上,然後他點上煙,慢慢地走開,而心裡卻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發緊。�
那一段時間,文青水在矛盾中拼命地寫作。我在A城大學的圖書館裡,經常能夠從雜誌上看到他發表的一組一組的詩句。他的詩藝日漸成熟,尤其他的語言,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但我老是能從中讀出一些別樣的味道來,比如:黑暗,陰影,或者夾在刀尖上的憂傷等。章玫仍然經常來找文青水,她一般是在晚上踩著星星的光芒走來。她的穿著始終樸素而千遍一律,尤其她老穿牛仔褲,感覺就像從來沒換過一樣,但她的衣著始終都乾淨,清潔而又一塵不染。她一般先站在門邊輕輕敲幾下虛掩的門,然後才推門進來。文青水的門平常都沒關嚴。章玫知道這一點,但章玫仍然先要非常有禮貌地敲門,儘管他們之間早已發生了不應該客套的事情。每次章玫走進來的時候,文青水就會感到有一種憂鬱的微風輕輕刮過來,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張並不漂亮的但笑得像桃花一樣的臉。�
那時候唐兒結婚已經好幾個月了,文青水的心情也開始慢慢趨於平靜。但他仍然有些害怕夜晚。因為夜深的時候,文青水總是會想起剛剛過去的那個非常夏日,那裡埋藏著他的痛苦和歡樂,還有他心中那支永遠不會散去的憂傷的歌。�
現在章玫到文青水這兒來的時候,文青水已經很少有那方面的要求了。他們呆在一起,更多的時間是相互各拿一本書慢慢地閱讀。他們依然很少交流,連談話也少了,而章玫仍繼續天真地做著美麗的白日夢。偶爾他們也幹那事,但次數越來越少,而且相互之間都缺少性愛的激情,章玫根本就不太懂,而文青水則是以發洩為主。每次做完,文青水還會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章玫不知道他為什麼流淚,她只是單方面地認為這是一種詩人特殊的表達方式。
夜深的時候,文青水依舊會把章玫送到女生樓下。那時校園裡街燈依依,行人漸少,文青水和章玫一左一右地走在校園的馬路上,鞋子脆脆地響出單一的節奏。他們不說話,也沒有挽手,就這樣形同陌路地往前走。時令已經進入秋天,校園裡的梧桐樹在掉葉子,它們黃黃的從樹上飄下來,零零散散地鋪滿了路面。�
到了那幢熟悉的女生樓下,他們就會停下來。章玫的臉上掛著微笑:“我上去了。”然後她就在文青水的目光中跑開去。每次看著章玫青春的背影快樂地消失在女生樓的拐彎處,文青水心裡就會產生出一種深深的內疚,並且會有幾許冷汗冒出。�“我都幹了些什麼,”他痛苦地想。現在,他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冷靜下來,他對自己給這個無辜少女所造成的無法估計的傷害而深深內疚。同時,他覺得唯一能夠對章玫進行補償的方式就是和她分手,他甚至認為除了分手自己別無選擇。因為自己實在是不曾愛過她,這樣繼續和她纏下去只會對她造成更大的傷害,只有早點分手,才會解決雙方的痛苦。儘管章玫現在並不痛苦,但假如她一旦知道文青水僅僅只是因為個人的私心而和她來往併發生那件事的時候……其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那時文青水並沒想到以接受她的方式來解決他和章玫之間的問題。他只是想和章玫分手。�
但是文青水又一直不敢正面給章玫講清楚。因為他曾經試探性地問過幾次章玫這個方面的問題。而章玫的回答總是與自殺和死亡有關,文青水就嚇得直冒冷汗,因為他已經慢慢地對這個相貌平凡但身材流暢的少女有所瞭解了。他發現章玫不僅僅是一個傳統的少女,而且要命的是她愛自己愛得刻骨銘心。�
現在,文青水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非常討厭夏天的時候由於自己的狹隘和其他什麼原因所造成的現在這種局面。他甚至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因為章玫,將很可能失去再愛的機會。但是他又想:“我還能去愛誰呢?”後來他就乾脆不管她了,“管他媽的,以後再說。”他想得快要耍橫了。�
每次送章玫回到女生樓,文青水總會站在女生樓下胡思亂想很久。然後,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走到女生樓的背面,這個夏天以前,在女生樓背面的七樓上,有一個窗口總是野花燦爛。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那個七樓的窗口,月光下早已空空如也了。
文青水在女生樓背面站立著,四周的草已經有一多半開始變成枯黃色。其實秋天已經深了,在另一些城市,現在都開始飄雪花了。文青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清醒的大腦微微有些沉重,他轉身離開這裡,往自己的小屋走回去。�
街燈下,文青水的影子孤單而消瘦,在他的身後,一陣風過去,梧桐葉飄得鋪天蓋地。唐兒來找文青水的時候是秋天的黃昏,十月的彩霞瀰漫了天空,唐兒像一朵彩雲一樣飄到了文青水辦公室的門口。這之前文青水根本就沒想到過唐兒還會來找自己。�已經很久很久了,唐兒如同一柄小小的獵刀,在文青水內心深處種植著傷害。因為唐兒,文青水幾乎連夢想也沒有了,儘管唐兒美麗如同百合花的面孔常常還會飄在他逐漸發黃的灰色的記憶中,並且還會帶著他在刺痛的黑夜裡無邊地亂飛,但美好的一切都已過去,連同美夢和幻想,所以當唐兒像一朵雲一樣站在校報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文青水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兒站在門邊,秀氣的臉掛著一丁點微笑,大眼睛裡流動著一絲憂鬱。她美麗的短髮依然捲起來微微上翹,像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偌大的辦公室走得空空蕩蕩的,只留下文青水一個人。唐兒站在他的門邊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前吐菸圈。他吐菸圈的技術很高,那些菸圈圓圓的,一個連著一個像句號一樣從他嘴裡飛出來,一連串地飄在辦公室的空氣中。
文青水在煙霧中看見了唐兒,唐兒在文青水的視線裡清晰地踩動著木樓板,窗外有黃昏的陽光照進來。文青水看見唐兒的臉上有鱗片一樣的紅色。�後來唐兒就坐在了文青水辦公桌旁邊的一個空椅子上。這個過程中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打算就這樣永遠不認識下去。窗外有很絢爛的彩霞,它的餘暉一點點從辦公室裡移開去。唐兒坐在椅子上,她的微笑已漸漸消失,像窗外的彩霞已經被黑夜替代。�再後來文青水就把唐兒帶到了一家飯館。“我們去吃點什麼吧。”文青水這樣說。�mpanel(1);
他們在師大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胡亂地吃了些什麼。文青水還喝了一瓶啤酒。“別喝太多酒,男人臉紅紅的不好看。”唐兒說。文青水不說話,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從唐兒的臉上刮過,仰頭又灌了一口酒。吃過飯,天空已經有了月色,校園裡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文青水的臉被酒精染得有些紅,他和唐兒一左一右地往自己的寢室走。秋天的校園有很重的月光。
他們走進那間九平方米的房間,唐兒抬頭隨便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屋子凌亂而又陳舊,書籍和廢紙扔得四處都是。唐兒小心地繞過地上的書本,把自己的身體放到了床邊。�這間房子的光線不是太好,而且還有一種潮溼的黴味,但唐兒並不太在乎這些,她想即使這間房子再糟糕一百倍,只要有那個人住在這裡就行,一想到那個人,唐兒就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去看他。正好那個人的眼睛也像釘子一樣地釘過來。�
後來唐兒就開始脫衣服,她一件一件地脫,脫得很慢,直到自己脫得除了一塵不染的身體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她才停下來。窗外有很沉鬱的月光,順著窗悄悄地照在唐兒白銀一樣的身體上,像水瀰漫著高塔。文青水有些口渴,唐兒的身體在他的眼睛裡像一大朵光滑的雲在輕輕浮動。
丁香在《A城晚報》。丁香很美麗,丁香曾經是我的一個夢想。�我和章直吹著口哨沿著雪花紛揚的大街往前走。這一年,A城的雪來得很早,十月還沒有過去,天空就飛滿了白色的眼睛。走在A城的大街上,我的心情有些激動,我真沒想到還會和丁香這麼近的再次擁有同一座城市。我本來打算獨自一個人去《A城晚報》找丁香的。但章直這傢伙臉皮厚,非要跟我一塊去。他聽我把丁香形容得陽光和露水一樣優秀,就滿臉放光口水亂流。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他我曾經暗戀過丁香,這傢伙嘴很爛,老愛打胡亂說。“寶器,”我罵他,“你去幹嘛。”章直無賴得像條死狗:“鴻哥”,他這樣叫我肉都麻了,“我從來沒見過漂亮的女編輯。”他的樣子很可憐,我就踢了他一腳,說:“行了行了,裝什麼蒜,我帶你去。”然後,他便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往《A城晚報》進發。
天空有許多白色的眼睛。我走在大街上,心情愉快而緊張。眼前浮動著我和貝小嘉曾經就讀過的中學校園,在那所校園裡,有綠草茵茵的操場,操場上總有一位年輕而美麗的女體育教師在領著學生跑步。她長得挺高,文靜而秀氣,學生們很喜歡她跑步,她一跑,胸口便一顫一顫的,像藏了兩隻活潑的小白兔。�
《A城晚報》離我們學校不太遠。我們很快地來到了這裡,並且非常容易地在文化副刊部找到了丁香。那時她正在辦公室裡編稿,還圍了條白色的圍巾。不過我站在門邊有點激動,慌慌的不敢進去,那感覺有點像初戀。“你不是說你和她很熟嗎?”章直一直在故意揭我的短。我的手心就有點癢,於是我就在章直的頭上猛敲了一記。這傢伙還沒反應過來,我就竄進了辦公室。章直其實挺笨,常常被我算計,但他還自以為很聰明,比如現在,他被我打了一下之後就沒辦法還手,並且還得跟在我屁股後邊往裡竄。“丁香——”我肆無忌憚地大聲叫,聲音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不過我心裡有點發虛。而且我還注意到了居然沒在丁香後面加上老師兩個字。我非常擔心丁香會不會對我直呼其名的無禮舉動生氣。圍著白圍巾的女編輯丁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她的面孔依然生動而美麗。丁香用她的大眼睛望了我幾秒鐘,這個過程使我很緊張。我猜她大概都認不出來我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會很尷尬,於是我的臉就準備著要發紅了。
“程西鴻——”丁香終於大聲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表情快樂而驚異,“你怎麼來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說我在A大唸書哩。�接下來,丁香就像老朋友一樣接待了我,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把我和章直帶到一邊的會客室,其間我們曾兩次熱烈地握手,她的手又軟又滑,握起來感覺非常好,如果不是考慮到失禮,我真想多握一會兒。
我和丁香在會議室裡快樂地說話,說我們的學校,也說散文和詩歌。
章直在我身邊一直插不上話,心裡對我充滿了憤怒,因為剛才丁香指著章直問我“這位先生怎麼稱呼”的時候,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個同學”,根本就沒給他們相互介紹,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氣氣章直。結果我的目的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章直果真氣得不行,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著丁香,樣子非常醜陋。�
我終於把章直介紹給丁香徹底認識的時候是中午。
這之前我沒料到丁香會請我們去吃午飯。“走,中午我請客,”丁香說。“不不不,我請我請,”我說。丁香笑著揚了一下美麗的手:“下次你請吧。”居然還有下次,我高興壞了。趁丁香去辦公室拿包的空檔,章直氣急敗壞地對我嚷:“介紹一下嘛,介紹一下嘛。”我不理他,但心裡卻一個勁地偷偷直樂。
丁香處理了一下第二天要發排的稿件後,就領著我和章直去了一個比較高檔的酒樓。
丁香要了幾個非常漂亮的菜。“我們喝點酒吧,”她說:“這天挺冷的。”�
我得承認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提議。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要知道,美酒伴佳人,人生一大樂趣也。只可惜章直這壞種在一邊挺煞風景。菜剛上桌的時候,他像只呆頭鵝一樣吃得很狼狽,丁香被他難看的吃相逗得格格格地笑。我有些氣急敗壞,我覺得這傢伙不僅自己斯文掃地,而且還挺丟我的面子,於是我就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一腳踩得有些重,我清楚地看見章直的額頭上暴了一根青筋,但他沒好意思叫出來,只是拿眼睛使勁地瞪我。我就當沒看見,並且暗暗發誓下次決不帶他一塊兒來。不過我仍然抽了個空檔把這壞種給美麗的丁香做了較為詳細的介紹,以便他往後能有機會多賺幾文稿費。�
“你也是文學特招生?”丁香看了一下章直那多稜鏡一樣的臉,後者的臉正在一點點發射著媚笑。丁香喝了一口酒,說:“你們可以給晚報多寫文章,這兒稿酬挺不錯的。”章直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傢伙雖然成天動不動就是什麼“精神高度問題”,但照我看來,其終青春的極目標就是為了賺稿費。酒是紅酒,度數很低的那種,杯子是薄薄的玻璃器皿,閃閃發亮的那種,丁香一邊喝酒一邊和我們閒聊。我非常喜愛她喝酒的樣子,姿式非常美麗。她用手托住杯子,輕輕地舉到嘴邊,酒在入唇的那一剎那,顏色和嘴唇一樣紅得通體透明,鮮豔而又柔潤,當她把杯子從嘴移開的時候,我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豐滿的嘴唇上沾有幾滴晶瑩剔透的酒珠,像紅色的露水一樣美麗。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欣賞女人喝酒的,不說別的,僅那悠閒文雅的姿式,就遠遠要比男人來得險要而獨特。�
那天丁香的興致非常好,飯後,她提議我們到她家裡去坐坐。我當然求之不得,只是討厭章直像條小爬蟲一樣地跟著。但我現在又不能趕他走,這樣做有違朋友間的義氣。於是我就只好讓他跟著。丁香住在A城東邊一個公園裡的小木屋裡。當我們頂著鋪天蓋地的雪花走到那裡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那間小木屋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就像童話一樣。它建在公園深處的池塘邊,四周長滿了高低不一的植物。現在雖然是秋天,但A城有雪,像白色的小紙片一樣密密地把小木屋的屋頂蓋起來,在它的周圍,除了池塘,所有的世界都是銀子一樣的顏色。在我這種很少看見雪的人眼裡,丁香的小木屋美麗得觸目驚心,美麗得簡直就是童話。�
我和章直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走進丁香的小木屋。這間小木屋並不太高,但屋子挺寬,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沒有椅子,只有許多花布做的軟墊。在屋子的牆上,掛了許多手工織品,丁香拉開燈,白白的光芒便散開來,使這間屋子看上去溫馨而又浪漫。“隨便坐。”丁香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和圍巾掛起來。她只穿著一套黑黑的針織緊身衣在屋子裡來回地給我們搬運水果和咖啡。我的目光尾追著她,主要停留在她的胸脯上,那個地方青春而又活潑,像小兔子一樣上下跳躍,可愛極了。
咖啡端上來,冒著一絲絲熱氣。我用匙子攪動著咖啡裡的方糖,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罪惡的設想。這時候丁香已經打開錄音機,有輕輕的音樂抒情而又纏綿地流淌。我們喝著咖啡,聽著音樂,間或交談些什麼。其間我還注意到小木屋的窗台上,有一個玻璃瓶裡插著幾枝即將消失殆盡的枯萎的梅花,花雖枯萎,但我還是能隱隱約約聞到它殘留的芬芳。�
而窗外,細密的小雪花依然鋪天蓋地。�
從丁香那間小木屋回到學校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我夢見我和丁香在那間小木屋裡輕鬆地跳著一曲舞,我還夢見她的胸脯很閃亮,像太陽,又像折射的星光,還有她的白圍巾,在我的四周慢慢地飄……後來我就從床上爬起來洗褲衩去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第二天早晨從床上爬起來望著窗外一直在飄的小雪花,我心裡就非常流氓地開始算計丁香。我覺得丁香實在是太美麗了,我想擁抱她,我想……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旁的小櫃子上放著一封信,不用看內容,只要看一眼那淺白色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我就知道這封信是貝小嘉寫的。她的信總是來得準時而又勤快。
不過現在我突然有點討厭她的信,因為此時我的心裡正裝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個女人美麗而又生動,她的名字是一首詩的名字,她叫丁香。
於是我就對貝小嘉的來信連拆開的興趣也沒有了,不僅如此,我還順手把它丟在了床下,就像丟一雙臭襪子一樣。許多年後,每當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我真他媽不是個東西,簡直沒心沒肺透了,這麼快並且這麼容易地就準備把一個刻骨銘心地愛著我的女孩扔在風裡。就在我剛把貝小嘉的信丟到床下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立即出現了一雙大而無辜的眼睛和一句話:你要珍惜我。一想到這句話我就有些不寒而慄。但我立即又搖搖頭,把它們扔到一邊去了。�
下午的時候,雪開始住了,但天上仍在掉一些小碎片。我就不打算上課了,因為上也是白上,我心裡老是在強烈地想著一個人,這種狀態哪還適合上什麼課。我決定現在就去找丁香。
而且我還為此找到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是給丁香她們報社投稿。�
我飛快地翻出兩篇我自認為寫得非常滿意的文章,然後找出一件比較乾淨的風衣來換上,還特意梳了梳頭髮,把它梳得整齊而又一絲不苟,像廣告上那種。章直在旁邊一直默默地看著我精心包裝著自己,他也不想上課了。“你要出去嗎?”他說。我正在擦皮鞋,頭也不抬地答應了一聲就繼續著我手裡認真而刻意的工作。“帶我一塊去行嗎?”章直可憐兮兮地說。他不說話還好一點,一說這話我就想起他昨天中午那副狼狽的吃相。“滾一邊去,”我沒好氣地罵道,然後扔掉手裡的皮鞋刷子,理也不理他大踏步地走出了寢室。
外面的天空有點冷,偶爾掉一些小碎片,但空氣卻清冽芬芳,像一個少女的初戀那麼鮮嫩如初。我打算直接到丁香的小木屋去,我是這樣想的,她在家固然好,她如果不在家,我就在公園等她。我還像個紳士一樣地買了一束開得很旺盛的臘梅花捧在手裡。一路上,我都在臘梅的香氣中精心設計著我和丁香的故事,而且還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的美好設想弄得激動不已,滿臉緋紅。我並不知道當我第二次踏進丁香那間童話一樣的小木屋的那個下午,就會發生那件我夢寐以求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一路上,我手捧一大把臘梅花行色匆匆,心裡又快樂又緊張,又希望丁香在家又希望她不在家,就像一個怕黑的小孩子總是喜歡聽鬼故事一樣。我就在這種緊張而又不安的矛盾心理中走到了丁香的小木屋。丁香的小木屋鋪滿了雪,依舊像昨天一樣美麗。�
屋裡有微弱的燈光和音樂聲。丁香在家,我有些激動。我抱著一大捧開得熱烈而燦爛的臘梅花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道該不該敲門。我先是傻傻的在門邊站了好幾分鐘,後來我想管他呢,來了總不能不進去吧。於是我就咚咚咚地敲門。�
丁香對我的到來並沒有感到什麼太多的意外,但她卻對我手裡抱著的臘梅花表示出了巨大的驚喜。“好漂亮。”這是她拉開門說的第一句話。“送給你的,”我見縫插針地說。
“謝謝!”她臉上的微笑在我看來要比那些臘梅美麗得多。我還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套小翻領的西便裝,蘋果色的那種,襯得她青春的身體像一滴透明的水。我搓了搓手,表現得有點激動,像一個孩子盲目地面對自己喜愛的玩具。�
丁香把我讓進屋,然後就去侍弄那些梅花去了。她的屋子始終那麼幹潔和溫馨,流動著芬芳的音樂,我在靠窗的一個軟墊上坐下來,心裡保持著小鹿一樣的激動。丁香開始像風一樣在屋裡生動地來回,她把原先插在玻璃器皿裡的那些枯萎的花朵扔掉,重新換上水,並加入白色的鹽粒,然後再插進新鮮的臘梅。幹完這一切,她的表情顯得很快活,臉上的微笑純潔而頑皮。�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眼睛如同一枚探照燈,在丁香的身體上風一樣刮過。我注意到丁香的身體像線條一樣流暢,她的面孔白而透紅,她胸前的小白兔一跳一跳的,生動而誘人。�
我們坐在窗台邊,窗台上,新鮮的臘梅花美麗得驚心動魄。�
我的心裡慌慌的,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在中學的體育場上曾經有一隻狗破壞過丁香的屁股。我說:“那條狗……”丁香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臉就有些紅,但她仍然閃亮而又文靜地笑著說:“那條狗真厲害。”�
我發現她臉紅的樣子很好看,心思就想她的臉去了,嘴上不知怎麼的就問了一句:“傷得不厲害吧?”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狗咬壞的地方正好是丁香的屁股,她怎麼可能隨便告訴一個男孩子自己美麗的屁股傷得怎麼樣呢。果然,丁香不說話了,她只是把眼睛投向窗台上的臘梅花,“它們真好看。”丁香說。�
我就變得更加窘迫,心裡的慌亂就像一個線團。我想我真他媽笨,說話怎麼不長腦子。後來我終於變得聰明起來,從口袋裡摸出那兩篇差點被我忘記了的文章遞過去,“這是我給你們報紙寫的稿子,”我說,“你看看是否合用。”丁香的臉上仍然保持著微笑,她接過文章,就開始低頭看了起來。乘著她看稿的機會,我就輕輕的在心裡吁了一口氣。�
屋裡很靜,只有丁香一頁頁翻動稿件的聲音沙沙地響。窗台上,梅花開得很燦爛,有一種淡雅的、純樸的、脫俗的……但卻是極難用語言準確描繪的清香味瀰漫開來。我的眼睛先是停留在臘梅花上面,那是一種把花瓣伸展得像淡黃色裙袂的梅花,我得承認它的確很好看。不過現在卻有另一種花比它更好看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於是我的眼睛就停留在另一種花上。另一種花就是丁香。我像看書一樣地看著她,此刻她的頭低低地垂下來,如同一枝有著潔白頸項的荷,她在認真地讀我的文章,表情專注而投入。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美麗的黑髮掩映著的半邊臉,白皙而豐潤,美貌的程度如同燦爛的月色在我眼裡一點點眩暈。使我眩暈的還有她的身體。她坐在我的旁邊,臀部像軟軟的沙在堆高,乳房像兩把彎刀一樣定格,整個身體像隨意落在紙上的線條一樣流暢而自然。�
我就突然又恢復了緊張的狀態。後來我的眼睛就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上再也分不開。需要說明的是丁香有兩片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無比的嘴唇。她的嘴唇潤潤的,微微地有些胖,像兩滴合上的紅水珠,又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紅得驚心動魄的玫瑰花。我討厭的眼睛像一隻該死的蚊子,盯在一個地方老也不飛走。�
這時候丁香已經看完了我的文章,“不錯不錯,寫得真不錯。”她微笑著表揚我。但是我根本就沒聽見她在說什麼,我只是像一隻蚊子一樣盯著她身體上的某一個部位,因為那個部位要比丁香的表揚更具有吸引力。這時候丁香也注意到了有一隻蚊子在盯著她,丁香就有意識地想避開這隻蚊子,可是這隻蚊子在突然之間就撲了過去。
需要說明的是我和丁香都脫了鞋盤腳坐在小軟墊上,我不知怎麼的就像一匹獵豹撲了過去。
丁香一點也沒提防到我居然會這樣子,當即就被我壓在身下。地上並不髒,鋪了地毯,其實在這種情況,即使沒鋪地毯,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一撲在她身上後我就感到渾身顫慄,因為丁香的身體有一種柔若無骨的軟。丁香在慌亂中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不要這樣”,嘴唇就被我咬住了。她想掙扎,但她的力氣與我相比是顯而易見地弱小,後來她就不再掙扎了,任憑我肆無忌憚的親吻和撫摸。再後來我的手就揭開了她蘋果綠的套裝並在她光潔的皮膚上開始了爬山一樣的划行。“別在這兒,”丁香的聲音像風中的葉片一樣抖起來,“到床上去。”但我根本就沒聽見她軟弱的聲音,我的手像拆零件一樣地開始了流水線一樣的工作,直到丁香像一條大白魚呈現出來的時候為止。可是就在我剛剛進入這個曾使我夢寐以求的身體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突然出現了貝小嘉的一句話:�
“你要珍惜我。”貝小嘉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冷靜得要命。�
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當我在暗戀著丁香的時候丁香是否也在悄悄地暗戀著我,否則她怎麼會這麼容易地就和我做了那件事呢?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從一個朋友的口裡間接知道了丁香的故事,我才很不情願地放棄了這個浪漫而又一廂情願的設想。儘管我在知道丁香的故事時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了,但我仍然有些失望。因為丁香在我的記憶裡一直都像我的中學校園一樣青春和美好。�
其實丁香的故事傳統而又沒有什麼新意,就像一篇差勁的愛情小說一樣糟糕,但她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卻代表了校園愛情的一個層面。�
丁香是在大學開始戀愛的,而且一愛就愛得一踏糊塗愛得把什麼都交給了對方。她的男朋友叫魯三。魯三是一個相貌平凡但卻非常精通於玩點愛情小伎倆的男孩。他們轟轟烈烈地愛著,一直愛到大學畢業,可是畢業分配的結果卻有點麻煩,因為丁香留在了我所居住的那座常常被陽光充滿的城市,而魯三卻去了A城。儘管天各一方,但最初他們仍然像一根細線的兩頭,鴻雁都被他們放得幾乎要累折一隻翅膀。偶爾魯三也坐著火車來看看丁香,和她住幾天什麼的,後來就不見了人影,只是在越來越少的信中說最近太忙,一直在想辦法給丁香辦調動云云。丁香並不知道男朋友的心已經像風一樣颳走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帶著甜蜜的夢幻一直準備著等下去。再後來丁香在無意間自己得到了一個調往A城的機會,她沒有告訴魯三,她想給心愛的男朋友一個驚喜。可是當丁香提著沉甸甸的行囊像一朵丁香花一樣飄到A城的時候,魯三已經挽著另一位同樣年輕而美麗的女孩走進了結婚禮堂。
如果是別的女孩遭遇類似的情況,很有可能該出手時就出手了,但丁香沒有這樣做。她只是流著淚水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在A城住了下來,開始了一個人獨處的生活,而且她很快就從魯三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她依然文靜而開朗,依然笑容閃亮如陽光,在寂寞或者有其他什麼秘而不宣的原因的時候,丁香也會和一個自己認為滿意的男人回家過夜,於是就有人說她作風有問題。再後來丁香就搬離了鬧市區,在城東邊一個幽靜的小木屋住下來。
我那朋友在給我講述丁香來到A城之後的故事時,重點放在了男女問題上,而且他還用了一個非常噁心的詞語來形容。他說:公共汽車。我就很氣憤,內心產生了一種想要揍他的衝動,但我終於沒有這樣做,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轉身走掉了。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把他當朋友了。我記得我轉身的時候他還在背後罵了我一句“神經病”。可是我並沒有理他,我轉身走得飛快。�
那個雪後的下午,當我和丁香在一起纏綿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上面說的這些事情。�
我只是清楚地記得事後我有點緊張和不安。但丁香什麼也沒說,依舊聽音樂,喝咖啡,和我說話,就像什麼事兒也不曾發生一樣,後來她還微笑著把我送到了外邊的公路上。她的舉動加深了我對自己的信心,從那以後,我就會一週一次的準時出現在丁香的小木屋。
丁香的身體的確很美麗,她的皮膚像流水一樣光滑,除了臀部上有兩條月牙狀的疤痕,她的身體可以說是完美無缺。需要指出的是,後來我每次撫摸著丁香美麗的身體時,心裡就會產生兩件事情的影子:一件與丁香的臀部有關,那就是我曾親眼目睹它受傷的整個過程,而當時我面對那條撲向丁香屁股的母狗,居然兩腿篩糠,連“英雄救美”的故事都不會演,這使我幾乎認為丁香的傷害是我造成的;另一件則與貝小嘉有關,那是由於每當我和丁香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想起貝小嘉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你要珍惜我。這句話對我而言完全是一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常常弄得我一身冷汗,幾乎就快陽痿了。
那個雪後的下午,丁香把我送出那間童話一樣的小木屋,陪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後才獨自往回走。我站在丁香身後,看著她淺綠色的身影動態感很強地一點點向她的小木屋接近,心裡就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青春和美麗。不過有一點我將毫不懷疑,那就是我很可能把一封信當做一枚子彈壓在槍瞠裡對一個無辜的少女開火。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眼前曾一再飄浮著貝小嘉楚楚動人的身影,但那時我壞透了,強行把貝小嘉的影子像用抹布抹桌上的水一樣地給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