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我喜歡你

晚上的時候,文青水、程西鴻提了兩瓶六十度的江津白酒闖進了向天的狗窩。

老遠就聽見向天朗誦詩句的聲音,他正在背誦詩人柏樺的《瓊斯敦》:可以開始了,孩子們可以開始了/這革命的一夜……。鳥兒他們怎麼還沒有來?我聽見屋裡傳出林川的聲音。“鳥兒吐血去了,”白狐說。然後屋裡的聲音就變得快活起來。�

林川、白狐、文青水都是師大中文系一個班的同學,且關係好得超過了男女關係,這讓許多人都很吃驚。他們三個人都寫詩,但準確地說,誰也不比誰寫得更棒,加上他們三個又住同一個寢室,所以在當地詩壇便有“師大三劍客”之稱。然後再加上向天和我,我們這個小文學圈子便感覺良好得如同上廁所拉屎。�

我們經常像小爬蟲一樣四處走動,穿著風衣,頭髮橫披地在各個高校的文學聚會上拍胸口或者跺地板。我們聚會的地方一般是在向天的狗窩,白酒、花生、豬耳朵,開口就要談“精神高度”問題,挺嚇人的。“媽的,他們又在罵我,”文青水恨得牙癢癢地說。�

“鳥兒”是文青水的綽號,而且這個綽號考證起來非常有意思,這主要是因為他的詩裡經常出現“鳥兒”這一意象。文青水剛開始弄詩歌的時候弄得不好,他最喜歡的詩句是美國詩人金斯堡的名句:美國,你用你的原子彈日你自己吧。受其影響,他便開始胡弄現代詩,他寫過一首標題叫做《鐵》的詩,第一句就把我們樂壞了,他這樣寫:鐵就是鐵。林川立刻笑暈了,他說鐵不是鐵那是個屁呀。後來文青水又寫了一首詩,裡面有一句叫做“鳥兒一邊飛一邊吐血”,把我們嚇暈了,連忙抬頭,發現他仍然活得氣宇軒昂,一點沒有想死的模樣,才放了心。�

現在的文青水常常寫出一些可以使人驚豔的句子來,他的詩歌遍發國內的各大刊物,但我們仍然叫他“鳥兒”,他氣得不行。

“狗日的,又在背後說我壞話,”我和文青水進屋之後他便叫起來。

桌上有一些滷菜之類的東西,白狐接過酒:“鳥兒,這幾天怎麼老見不著人?”

“你們是上下鋪關係,”向天說:“還找不著人?”

“關係稿”,林川說:“剛才還在背後罵鳥兒,鳥兒一進來就拍人家馬屁去了。”�

“關係稿”是白狐的綽號,其原因有二。第一是白狐剛寫詩的時候,怎麼也發表不了,他急壞了,後來聽說晚報有個編輯是他老鄉,便提了禮品去拜訪,當然還順便提了一疊詩稿,後來果真在晚報上發了一首隻有七八行的詩,這便是他的處女作。還有一個原因是有一天白狐出了一個謎語讓我們猜,他說:女作者和編輯睡覺,猜一種現象。我們幾個想得肝腸寸斷都沒能想出來,然後這傢伙點上一支菸,揭開了謎底,他說:謎底是——關係搞(稿)。�

我們樂壞了,從此就叫他“關係稿”。“你們來晚了,先喝兩杯,”向天雖然是講師,但依然常常瞎胡鬧。我們喝酒,然後談詩論文。文青水一喝酒臉就紅,他有點酒精過敏,一喝了酒,就皮子癢癢的。然後就開始臉紅筋脹地背誦他的詩句。

這時候,坐在門邊的林川突然叫起來,他在地上拾到一張便條,上面寫了幾個字: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署名是“一個女生”。紙條上有幾個腳印,顯然是向天自己踩的,他一向有些馬虎大意,肯定沒看見。林川一字一頓地念,並且學著女聲“我愛你”。向天正在扯鼻毛,他一下一下地扯,正感到很快樂,見大夥轟動了起來,便立即抓過紙條,

心裡希望這幾個字是皮珊寫的。“不是她的字”,向天心裡有一層失望在掉下去。但他的臉上卻紅紅地裝著傻樂。

“豔遇豔遇,”白狐高聲叫起來,這傢伙是個小白臉,他說:“讓我們來想象一下這個女孩子的容貌……”大夥便七嘴八舌地描述起來。“行了行了,”林川說:“我來綜合一下,大眼睛,小嘴巴,豐乳,肥臀,愛發嗲……”大夥鬨笑,一個個都顯得非常快樂。

向天心裡正因為那紙條不是皮珊寫的而有些沮喪,不知為什麼,這幾天他的心情一直有些憂鬱黯淡。向天曾畫過一幅鋼筆素描寄給皮珊,他在畫上這樣寫:“我愛的皮”。

“她收到了嗎?”向天想。一群人正在向天屋裡鬧著的時候,屋外,向天門前的花在月亮下開得非常閃亮。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孩像一株小白樺一樣地站在那裡,她聞到了花香,但她的心卻一點點地下沉。她感到有一種眩暈感在傾刻間瀰漫了她整個的身體。

“我怎麼辦呢?”皮珊想。而月光照耀大地,初夏的夜晚飄動著花香。貝小嘉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和我說話了,但我猜測她肯定對我挺好,否則那天我和狗熊打架時她就不會喊我不要去了。

我和狗熊打架的事早已傳得滿校風雨。有一天我對芳兒說:我怎麼你了,要這樣害我。她不說話,只是用亮亮的眼睛看著我。我感覺她的眼神有些幽幽的、鬱郁的,像母貓的眼神。我有些心軟,就拍了拍她的肩,說:“算了吧,我們是同學。”這傻瓜居然被我這句話感動得眼裡有了淚花。可是我從此再不和她說話。“她不懂事的樣子像只病貓,”我這樣惡毒地認為。我最擔心的事情是我打架的事兒被學校知道,因為我聽說學校由於我在文學方面的成就正準備保送我去讀大學。這一段時間我正拼命地寫一些文字,然後八方送去發表,儘管我已發表了好幾百篇文章和詩歌,並且還曾經被評為“十大校園詩人”,但我仍然對自己多少還持有一些懷疑態度。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以多取勝,作品多決不是壞事,我這樣想。�

有一天我問向天什麼叫做保送,他說就是文藝方面有特長的特招生。

我就表現得很得意,故意問他:“什麼叫特招生?”

“特招生就是特別糟糕的學生,簡稱特招生,”他居然這麼給我解釋。

儘管我的學習成績有點糟糕,但我仍然渴望上大學。誰又會不想上大學呢?其實我的成績也不是特別糟糕,主要是英語差得讓人想吐血而已。�

如果我打架的事被學校知道,保送的事……我簡直不敢想下去。�mpanel(1);

最近這一段時間我挺老實,上課也不講話了,班主任老頭以為他的教育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成效,快樂得都快發瘋了。他在班會上還經常表揚我,他說:你們應該向程西鴻同學學習,後進仍然可以變成先進嘛……他這樣說我就有些不服氣,我立即舉手要求發言。班主任老頭還以為我要趁此機會表決心,便讓我站起來說話。於是我就裝怪,我說:“班主任,你用詞不對,我不是後進變成先進,我是原本就先進,現在又繼續先進……”班裡便有人小聲地笑起來,我就更得意,一副理論權威的模樣,繼續進一步闡述道:“請問我什麼時候後進過了,我一進高中就擔任學生會副主席,儘管有一些缺點,但俗話說瑕不掩瑜嘛,從辯證的角度來說……。”班主任老頭氣得差點在講台上暈過去,他立馬叫起來:“程西鴻,你太猖狂了。”他的這句話立刻提醒了我,我想我不是要掙表現嗎,我怎麼和他叫陣呢。於是我說,對不住老師,我是不是太不謙虛了。班主任見我這麼快就承認了錯誤,臉上用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態示意我坐下,然後他又傻氣地說:“同學們,要記住,不能驕傲自大……。”�

這時候我聽見旁邊的貝小嘉小聲說了一句:小壞蛋。我知道她在罵我,但是我就是不理她。貝小嘉依然穿著有花紋的衣裙,眼睛依然亮亮的,我覺得她現在像一個可愛到了極點的洋娃娃。

“為她打架,值!”儘管我和狗熊打架的事與貝小嘉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偏要認為這事貝小嘉也有份。“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會疏遠芳兒。”我固執地想。�

有一天班主任老頭愉快地把我叫到一邊:“你回去把你的個人材料和發表作品的情況整理一下,交到學校去。”他說。“幹嘛?”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乾笑兩聲,露出一排被煙燻黃的牙垢很深的牙齒:“讀大學,特招生。”他快樂的樣子使我還以為是他要讀大學了。“我是學生會副主席,校刊主編,”我得意地想,“我是校園作家,我他媽的要上大學了。”我有些飄飄然,走路都一步三晃了。其實我這個學生會副主席是怎麼弄來的,貝小嘉和芳兒最清楚。那時我剛進現在這所中學,中考的失利使我一直被埋在一大片黑黑的陰影中。我討厭普高。我只想讀重高。現在進了這麼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我喪氣得連繼續唸書的勇氣也沒有了。�

剛踏進這所中學的時候,我幾乎是什麼也不想說。後來我想不管那麼多了,聽天由命吧。再後來團委的一個老師找到我,他說你文章寫得不錯你乾脆在學生會宣傳部當個宣傳幹事吧。

於是我便當了這麼個芝麻綠豆官。�

有一天全校開大會,是選舉學生會的幹部。其實學生會部長以上的幹部都已經定了下來,全是團委老師選的人。開會的目的無非是走走過場,也就是讓那些內定的部長一級的幹部們做個就職演說,然後再進行投票。而我僅僅只是小幹事,連上台的資格都沒有。我也有自知自明,我當然不會上台。�

那些學生在主席台演講得口若懸河的時候,我就開始打瞌睡。當時我的左邊和右邊分別坐著貝小嘉和芳兒。我耷拉著腦袋正夢見天上在掉鈔票,我就激動地去搶啊搶……芳兒一腳把我踢醒,她說:“寶器,你別打鼾行不行。”如果芳兒不把我踢醒,如果我睡覺不打鼾,我就決當不上學生會副主席,這實在是個運氣問題。�

我被芳兒踢醒的時候台上的就職演講已進入了尾聲。正在進行最後一個,也就是能使我當上學生會副主席的一個項目。團委老師站在主席台上,宣佈說全校所有的同學只要想當學生會幹部的,都可以上來自我推薦自我演講。他的話一說完,便有人衝上了台,我一看便知道是團委老師為了活躍氣氛事先安排的。那人一上台便說“我來競選衛生部長”。我一聽就笑起來,哪裡有人自願上台去當衛生部長的呢?既然上去了,為什麼不直接競選學生會主席呢?

“真的是個寶器。”我小聲地罵。

我沒想到這句話卻使兩位女同學看不慣了。先是貝小嘉白了我一眼,然後是芳兒的一聲喝問:“你罵誰?”她居然對我豎起了眉毛。“台上那個神經病。”我說。

“你憑什麼罵別人,有本事你也上去。”芳兒一副主持正義的模樣。

“上去就上去。”我最討厭別人看不起我,但我又說:“我上去了賭什麼?”這完全是學生時代的口頭禪,沒想到芳兒也生怕事情搞不大,“你說賭什麼?”她說。�

這時我看見芳兒一臉紅撲撲的,她的身體發育得像秋天的紫葡萄,尤其她的臉蛋,柔嫩嫩的,又白又透亮。我一激動,就說,我要是上去了你就得讓我擰一下你的臉蛋。

她居然答應了,然後她說:“要是你不敢上去呢……”

但我早已一陣風一般刮上了主席台。一上主席台我便發現團委老師的眼神裡有一種遲疑,我為自己給他出了難題而暗暗高興。要知道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怯場的人。拿過麥克風,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同學們,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人叫做程西鴻,你們從現在開始必須記住這個名字,因為他將成為你們的學生會主席……。

全校學生熱烈鼓掌。從那一刻開始,我便成了這所學校最著名的學生。�

團委老師沒有料到他一手策劃的秩序被我打亂。投票的時候,我的票數再一次讓我證實了自己的演講能力,我實在是沒有想到,我的票數居然最多。按規矩我應該走馬上任學生會主席的,可團委老師咽不下這口氣,於是我便只能隨意地做了個副主席。�

我一直很擔心我和狗熊打架的事被校方發現。如果這樣,情況就麻煩了。我一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邊在學校努力裝得很老實,那情況有點像一隻小狼混跡在羊群中。

不知為什麼,近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起了某種模糊的變化。自從去了王姐家裡,頭幾天我還一想到那事就噁心,有時候還覺得那事太不健康,並且發誓再不這麼幹了。

誰知道這幾天內心竟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渴求。有時候我走在大街上,看著那些五彩繽紛的女人,內心就湧出一種衝動。我想衝過去,把她們摟在懷裡。

“他媽的,這是怎麼了。”我不止一次地罵自己。

有時候我會想到王姐,她那豐滿而性感的身體,還有她迷人的微笑,都會讓我的眼睛在太陽下失明,但我想我決不能再去找她,她在吸引我的同時也讓我感到噁心。�

我最喜歡的女人是丁香,丁香是我的體育教師,丁香很美麗。�

下午上自習課的時候,我慌張地跑到團委辦公室,我要去編下一期校刊。

團委辦公室沒有人,我掏出鑰匙打開抽屜,胡亂地翻出一大疊稿件。這個辦公室很有可能是我們全校最糟糕的辦公室,它顯得非常亂。學生會的幹部們都有鑰匙,有的人簡直不知道把這兒當什麼了。去年夏天的時候,那個胖胖的體育部長居然帶著一個女孩在這裡接吻,那小子膽子也大,居然沒鎖門。當時我找團委老師有點事,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探頭一看便樂了,我看見那小子抱著一個女孩正在那裡啃得快活,而且一雙髒手還在別人身上亂摸,我就哈哈地笑起來。�

那小子嚇得差點尿褲子,一見是我,腿立馬軟了,當即給我跪下。我也沒難為他們,因為我發現那女孩也胖,兩個胖子正好一對。我就對他說:兄弟,算你倒黴,明天拿條煙來吧。他快樂地答應了,並且當天晚上就把煙直接送到了我家裡。�

校刊一個月出兩期,我只負責編,印刷則由宣傳部負責,每期校刊要印二百份,每個班都要張貼,還要送與外校交流。那時候的確是個文學發燒得厲害的年代,連中學校園也不例外,後來文壇冒出個汪國真,那位大爺詩寫得挺臭,但據說很受中學生歡迎。我去找來沒讀上三頁,立即上廁所大便去了,我想這位大爺如果在那個時候走紅,肯定要被那一批中學生亂扔磚頭。我們校刊的來稿特別多,尤其高中部的女同胞,文章寫得和人一樣漂亮,我看著她們的文章常常直犯迷糊,我想她們這麼好的文筆不讀重點高中考大學真他媽是文壇的一大損失。

我坐在團委辦公室看稿,看著看著我就想打瞌睡,就想燒根菸。

我慢慢地抬頭看了看,心想現在是上課時間,沒人會來的。這樣想著便準備掏出煙來點上。就在這時候,女體育教師丁香走了進來。

丁香依然那麼閃亮,她走路的時候嫋嫋婷婷,胸脯裡彷彿藏了兩隻可愛的小白兔。我那討厭的眼睛立刻不老實起來,它們居然陽光一樣停在那兔子出沒的地方。�

“程西鴻,這期校刊編完了嗎?”丁香說。她的聲音很甜,我立即想到了一句詩:大珠小珠落玉盤。我說快了快了,不知為什麼臉就有些紅:“你有什麼事嗎?丁香老師,辦公室沒人。”我對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立刻摺疊到稿紙上。

丁香輕輕笑起來,“你不是人嗎?”她說。這時我注意到她正在嚼口香糖。她的腮幫左右地抽動,她嚼口香糖的樣子很好看。“我這兒有一篇短文章,你看能不能在這期發?”丁香遞過來一篇文章。我伸手去接文章的時候突然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這種香味非常好聞,很清新很乾潔,我感覺自己內心有小蟲在爬。�

那是一篇文筆很纖秀的文章,標題叫做《再見,孩子們》,我沒想到丁香居然會寫文章。我飛快地一目十行般翻了一遍:“丁香老師,你要走嗎?”我吃了一驚,心裡非常慌亂和難過。丁香眼睛亮亮的,她依然美麗地嚼著口香糖:“對。”她吐出讓我討厭的一個字。

“不教書了嗎?”我有些激動:“還在我們這座城市嗎?”�

她輕輕地搖搖頭,然後我注意到她的臉上開始升起一朵幸福的雲彩。“不教書了,我要去另一座城市,明天就走。我不想現在告訴你們,我要去一家報社做文藝編輯,”她說:“我給你個地址吧,你的文章寫得挺棒,你可以在我那兒賺點稿費。”

我的心裡實在不是很高興,我說我討厭那座城市。�

丁香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嚼她的口香糖,然後她趴在桌上給我寫她的地址。

我看著她寫字的模樣,心裡突然酸酸的。丁香要走了,我想,我再也看不見她了。

“《再見,孩子們》是我寫給同學們的,我想你們可能是我一生中所教過的學生裡的最後一批。”丁香嘆息了一聲,輕聲說。她的口氣有些傷感和憂鬱。

她寫完地址,對我揮了揮手,她說:“再見了,程西鴻。”我的眼睛有些潤。

丁香已經嚼著口香糖出去了。我看著她楚楚動人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心裡的暗痛突然強烈起來。我傻傻地呆了一會,立刻跳起來跑到玻璃窗下。我看見丁香在陽光下穿過綠色的操場,她黑黑的長髮被風吹起來,在她身後輕輕地飄,輕輕地飄……不知為什麼,我的淚水在突然之間流滿了臉頰。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她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短袖襯衫,我還記得那天陽光燦爛,丁香健康的身體獨自穿過操場的時候風掀起了她的黑髮。這個簡單的場面鮮明而複雜,它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像閃亮的刀鋒一樣閃過我沉香的睡眠。�

那一刻,我非常討厭我作為“學生”的身份,我想假如我不是學生,我就可以用九匹馬的速度像一個王子一樣追上去,對著她的背影就像王子對著自己最最心愛的公主,用天使一般的聲音大聲喊:“丁香,我喜歡你。”

但是丁香要走了,丁香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那一期的校刊我編得非常糟糕,但是我沒有忘記把丁香的文章發表出來。我手裡緊緊地捏著她留給我的地址,直到它沾上了汗我仍然捏著它。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跑到教師樓,呆呆地看著丁香屋裡的燈光,躲在陰暗的樓道里我幾次都想去敲丁香的門,直到她屋裡的燈光慢慢熄滅我也沒有決定下來是否該去敲門。那一夜,我在茫茫的夜色中走回家的時候,悄悄地躲在街燈下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回。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因為一個女性而傷心,而且她居然並不知道我在為她流淚。我在街燈下猜測著她現在已經安然入睡,並且有了吐氣若蘭的鼾聲。但是我不願意自己這麼失敗。後來我做出一個決定,我要在明天她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攔住她,對她大聲說:我喜歡你!�

我為自己能夠做出這麼一個英明的決定而暗暗高興,我甚至還在夢中設計了與丁香相會的場景。我想她肯定會淚流滿面地扔開行囊,嬌聲對我說:西鴻,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我被自己的設想弄得熱淚盈眶,興奮不已。�

第二天早晨,天剛朦朦亮,我就爬起來往學校趕。這座城市的早晨總是被大霧堵滿,我手裡握著丁香留給我的地址,我感覺我的心像這個早晨的露水一樣一滴一滴地溼掉。

可是當我趕到教師樓的時候,我驚慌地發現,丁香住的地方已經成了一座空房子。

那時候,一個人內心的秘密在一瞬間被毀滅了。�

我孤獨地從教師樓沿階而下,心情倉惶。我獨自走到操場中間坐下來,校園裡的人很少,只有大霧義無反顧地罩下來。操場上整齊而密集地生長著縱隊一樣的青草,有幾點露珠在閃閃發亮,我手裡仍然捏著丁香留給我的地址。禁果記憶我伸開寫有地址的紙張,那上面有幾行丁香清秀的字跡。我把它一點一點地撕碎,然後把它往空中一拋,那些被我撕碎的紙屑飄飄揚揚地從空中掉下來,落得我一身都是。這時候,我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大聲喝問:“誰這麼早跑學校來胡鬧,把紙屑四處亂扔。”�

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管治安的王老師,一個非常厲害的傢伙。我嚇了一跳,心想被他逮著麻煩可就大了。於是我兔子一樣地跑出了早晨的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