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是的,此時的聞森,確實正如舒卉想念他一樣地思念著她。自從舒卉走了之後。聞森無時無刻不在刻骨銘心地想念她。在一個又一個無眠且又備受熬煎的漫漫長夜裡,寂寞和孤獨就像魔獸一樣無情地啃噬著他思念深切的心靈和充滿慾望的肉體。於是他只有默默地哀求上蒼,賜他在夢中和舒卉再一次相會,因為就是夢中得到的快樂也會令他感到莫大的慰藉。
在一個又一個重複的夢裡,他總是夢見舒卉又回來了的情景,而醒來之後,卻又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種無法言說的後悔總是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唉!當初為什麼就沒有記住舒卉是哪裡的人呢?後悔啊後悔!有誰能比我更透徹地明白後悔這兩字包含的痛有多重,悲有多深呢?誰都會說生離死別這個詞,可誰又能比我更能體味到我們這種生離比死別更折磨人的悲慘境地呢?
為了早日擺脫這種思念的痛苦,他採取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可是,在他和舒卉共同建造的家裡,幾乎在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舒卉的足跡,閃動著舒卉的影子。沒有舒卉的家裡,顯得是那樣的空曠。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不讓自己陷入痛苦難耐的思念中。於是他把這個家留給了他的二姐,自己搬到了別處。
離去時,聞森對他二姐懇切地說道:“二姐,這個家雖然不算大,但是無論如何,請您至少要在這裡住滿十年。如果十年之內,舒卉沒有回來,我一定會再為您買棟大房子,但是十年之內,您一定要住在這裡,而且不要讓家裡離人,要不萬一舒卉突然回來,卻進不了家怎麼辦?”
“好的。我會天天在這裡等舒卉的。”他二姐含著眼淚說,“聞森,你就放心地去吧,讀者都在等著讀你的新作品呢。你不能再這個樣子了。舒卉一定也不希望你是這個樣子。”
然而,聞森雖然離開了過去的家,卻還是不能把他的心思放到寫作上。在最初的日子裡,無論他人在哪裡,都會每隔一個小時左右,就會往他二姐的家裡打一個電話,詢問舒卉有沒有回來?有沒有來過電話?
在這段時間裡,聞森簡直就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
好在舒卉沒有太多的空閒時間,能夠讓她像聞森這樣,把自己尺l隋地浸泡在這種痛不欲生的思念之中。因為從每天早上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到每天晚上不得不閉上眼睛,舒卉彷彿成了一架只會做活的機器。就是機器也該有享受擦點油保養一下的權利,可是舒卉卻無論是好著還是病著,都不能停下來,因為只要她一停下,金川就會被餓著、被渴著,就會拉在床上,就會尿在床上,就會前功盡棄;只要她一停下來,調皮貪玩的準準就會跟不上功課,就沒有人按時接送他去少年宮學習彈琴和繪畫,就沒有人為他洗衣做飯,更沒有人去關照他十分脆弱的心靈和情感;只要她一停下來,婆婆這輛已經超負荷的“老汽車”,就有可能再也無力承受更多的超載,就會給舒卉製造更重的負擔。
一天中午,舒卉送準準上學後,急匆匆地趕在去醫院的路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時,那裡的各種汽車、自行車,還有徒步走著的行人,亂得就像是雷雨前那些低飛的蜻蜒。一不留神,舒卉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颳倒在地上。
當舒卉被好心的路人攙起來時,那輛闖禍的摩托車已經跑遠了。雖然有好心人提供了那輛車的牌號,舒卉卻沒有時間去報警。
她謝過路人後,忍著鑽心的疼痛,推著被摔壞的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向醫院走去。此時,她的心裡灰暗極了,淚水再也無法自抑地嘩嘩地流淌起來。她想,醫院的金川那裡,不知會因為自己的遲到亂成什麼樣子?可是自己即便是已經摔斷了胳膊,也必須先得去伺候金川!此時,她是多麼希望能有一個人來替替她呀,讓她去檢查一下身體,或者是躺下來休息休息,那怕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也好呀。
然而令舒卉沒有想到的是,她此時的願望卻不是奢想。當她終於走進病房時,真的看見一個人正在給金川餵飯。
原來是舒卉大學時最要好的朋友蔣紅來了。
蔣紅看見舒卉進來,放下飯碗,站起身來,本想對舒卉笑笑,一張嘴,卻哭出聲音來。
舒卉立即撲過去,邊捶打著好友的背,邊大聲地痛哭起來。
舒卉感到自己是那麼地高興、那樣地委屈,怎麼都無法抑制住那發自心底的悲慟。兩個昔日的好友,就那樣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起來。那哭聲裡包含著太多的彼此能夠聽懂並能深刻領會的傾訴。直到她們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醫生和護士都來干預她們,她們才被迫止住了哭聲。
她倆不能再用哭聲交流時,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在躺在病床上的金川身上。百感交集,無語凝噎。難受得形容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
蔣紅哽咽著說:“舒卉,我千里迢迢趕了來,是為了專門來看看你的。”
舒卉的眼淚又滾出了眼窩,同樣是泣不成聲:“你知道嗎?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那為什麼不和我聯繫呢?”
“我以為你再不願意理我了。”
蔣紅苦笑一下說:“舒卉,你還像過去那麼傻。”
舒卉帶淚笑道:“是嗎?我覺得我比過去聰明多了。”
蔣紅面帶濃重的傷感說:“過去你是我最最羨慕的人。”
“現在呢?”
“現在你是最最讓我心疼的人。”蔣紅眼睛裡閃著淚光,面帶真誠地說。
舒卉心中再次掠過一陣溫暖和感動,眼淚撲簌撲簌地落得更兇了。
蔣紅一邊幫金川按摩手指一邊說:“如果是十幾年前,我能這樣握著他的手,你知道我將會有多麼幸福。”
舒卉說:“若是我當年不是那麼傻,若是當年你早一點對我說出金川這個名字,我想一切都會是另一番樣子。”
蔣紅感嘆道:“唉,我真想不明白,你們曾經是那麼水乳交融、親愛無間,怎麼也會出現第三者呢?”
舒卉不無悲切地說:“我也想不明白。”
蔣紅問:“舒卉,你現在還恨不恨他?”
舒卉說:“我、我很複雜,說實話,我覺得我現在更多的是心疼他。”
“舒卉你太好了,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有這樣的命運。”
舒卉悽然一笑:“蔣紅,別光說我呀,你怎麼樣?”
蔣紅搖搖頭說:“我嘛,馬馬虎虎,無可奈何地混日子唄。”
“孩子呢,你孩子怎麼樣?”
“是個男孩,有點笨,學習也不好,沒有什麼指望。”
“你丈夫呢,他對你還好吧?”
“他對我當然是很好,可我們之間談不上有什麼愛情。”蔣紅苦笑一下說,“所以我是一個寂寞的女人。”
“怎麼可能呢,沒有愛情,怎麼會嫁給他?”
“我年齡大了時,為了讓父母安心和避免別人的議論,我需要有一個婚姻。當然,他也不令我討厭。吵吵鬧鬧、風風雨雨地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我們基本上已經不再吵也不再鬧了。他彷彿已經成了我體內的一個器官,我們已經互相離不開了。但我們卻沒有什麼情感上的交流,有的只是生活上的彼此照顧。所以我的丈夫是我的親人,但不是我的愛人。”
晚上,蔣紅幫舒卉做完了該做的家務後,倆人像從前那樣,躺在了同一個被窩裡。舒卉向蔣紅講述了她和作家聞森的相遇和愛情,以及他們之間遭遇的那場轟轟烈烈、壯麗而又悽美的愛情故事。
蔣紅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舒卉以為她也會像舒蕾一樣,極力勸說她去找聞森,不料蔣紅竟說出了下面一些令舒卉不可思議的話。
“舒卉,你太幸福了,你怎麼永遠都是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羨慕的人?”
“蔣紅,我幸福個鬼呀,我目前都是這種狀態了,你還羨慕我什麼?”
“可你畢竟擁有過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讓我遇見像聞森那樣的人,經歷過這麼一場轟轟烈烈的真愛,就算讓我現在死去,這輩子也算值了。”
“可你知道嗎?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卻生生不能在一起,那種無望的思念有多麼痛苦、多麼煎熬人,你受得了嗎?”
“舒卉,我覺得有人讓你思念,就是一種幸福。比你在這個世上活過後,卻從來沒有人和你相互愛過,甚至連一個值得讓你思念的人也沒有強得多。”
“我寧可不要這種幸福。”
“其實,就算不是為了準準和金川,你也應該離開他,並且想辦法做到,再也別讓他見到你。”
“為什麼?”
“那樣你就會成為他永遠的夢中情人了。”
“蔣紅,你今天說的這些話,怎麼讓我感覺像在雲裡霧裡似的,越聽越不明白了?”
其實連蔣紅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麼,因為她的內心裡亂得就像是有一團麻。要知道她是多麼想讓舒卉離開金川,到她的情人那裡去享受她的幸福生活,然而站在曾經深愛過的金川的角度去想想,她怎麼能勸舒卉走呢?如果舒卉真的走了,誰會像舒卉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金川,既然明擺著舒卉不能離開,她不這樣雲裡霧裡地胡說一氣,難道還要叫她再往舒卉的傷口上撒把鹽嗎?
“你知道嗎?要想獲得某個人的永久愛情,就做他的情人,不要去做他的妻子。要想讓你的容貌,永遠完美地定格在他的心目中,就選擇只做他的夢中情人。”蔣紅繼續胡謅著。
“我可不同意你的歪理邪說。”
蔣紅面帶悽哀地說:“情人一旦成了妻子,那些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在家中無所顧忌的衣著和隨隨便便的放屁聲,以及鍋碗瓢盆中的磕磕碰碰,就不再是愛人或情人,不變成仇人已經是夠造化的了。你沒聽人家是怎麼評論婚姻的嗎?”
“怎麼評論?”
“他們說:”婚姻剛開始是相敬如賓,然後就是相敬如冰了。“
舒卉想起自己失敗的婚姻,心裡雖然也不懷疑蔣紅的話真是不無道理,但她仍是笑笑說:“按你的理論來說,誰愛你,你反而偏偏就不嫁給誰了。你可別忘了泰戈爾老人說過的‘不要因為峭壁是高的,就讓自己的愛情坐在峭壁上’。”
“所有的童話和美麗的愛情故事,不都是在舉行婚禮以後就結束了嗎?但現實中的我們都很傻,都願意讓愛自己的人,最終討厭自己,甚至恨自己。”
舒卉冷笑道:“即使你的理論是正確的,我也認為世上還沒有人會明智地做到,讓那個愛自己和自己愛的人永遠地像水中賞月似地愛著自己。我也不認為這樣的明智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舒卉,理論和實際是兩碼事。比如我,如果當初金川能愛上我,我也一定會無比幸福地嫁給他。”
“早知有今日,當年我真也太傻了……”
“唉!你又來了。”蔣紅嘆道,“今天在醫院裡,看到金川那樣子,我心裡真是有說不出的滋味。但是,我心裡卻更心疼你。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流過這麼多的眼淚了。”
舒卉的心中湧動著一股無由的酸楚,她說:“蔣紅,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是不是一直都還愛著金川?”
蔣紅一臉坦誠地說:“是的,我一直都深深地愛著過去的金川,而且是空前絕後地愛他。在他之前和之後,我一直都沒有愛上過任何一個男人。”
舒卉很真誠地說:“如果金川沒有病,如果他能聽見你的這番話,他一定會很感動。”
蔣紅語氣平靜地說:“是的,他是會很感動,但是他卻不會改變他的選擇。當年我在親自為你倆做媒之前,曾經把一切都告訴過他。”
舒卉因為震驚和感動,忽地一下坐了起來。像是不認識蔣紅似的,看著她問:“你說什麼?”
蔣紅也坐起來,坦誠地看著舒卉的眼睛說:“是的舒卉,當年我曾懷著深深的痛苦,抱著一線希望,試圖從你這裡搶走金川。”
舒卉說:“但是金川仍是選擇了我?”
蔣紅抻手攬住舒卉的肩膀說:“是的,金川無比堅定地、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你。所以,看在過去他對你的這份情上,看在我這老同學的面子上,請你一定要善待病中的金川。”
舒卉眼含熱淚說:“蔣紅,你放心。他是我兒子的爸爸,也曾是我最親愛的人。何況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說我們也有十幾年的夫妻之情。我不可能離開他,也做不到不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蔣紅深深地點頭的同時,一行熱淚倏地滑出了眼窩,她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感情,把頭扭向別處說:“是呀,舒卉你能這麼說,真是太令我感動了。你知道嗎?要是換了我,就不一定能做到。我說的是實話。”
“看你,還是這麼愛動感情。”舒卉帶淚笑道,“我還不瞭解你呀,一張刀子嘴,卻是豆腐心。”
“唉!”蔣紅嘆道,“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有轟轟烈烈地愛過,也沒有刻骨銘心地恨過,想想真是有點遺憾和不甘。可是我能怎麼辦呢?頭些年,我還年輕、我還漂亮的時候,曾經想過離婚,或者乾脆找個情人。”
“那為什麼沒有離婚,也沒找情人呢?”
“唉,一是我不忍心拋棄善良又愛我的丈夫,二是我確實也沒遇到一個能讓我心動的男人。雖然我也曾遇到幾個對我大獻殷勤的,但他們一看就是一些喜歡拈花惹草的臭男人,沒有一個懂我、又誠心愛我的人,而且也沒有一個人能撐開我的眼皮、打動我的心。”
舒卉冷笑道:“幸虧你眼眶子高,要不俺姐夫可慘了。”
“唉,所以我這輩子很可憐呀,都這個年紀了,卻還沒真正愛過。”
“別這麼灰心,說不定你還能遇到撐開你眼皮的呢,畢竟你還風韻猶存嘛。”舒卉開玩笑似地說。、“那我一定毫不猶豫。”蔣紅認真而乾脆地說。
“給我姐夫戴綠帽子,也在所不惜?”舒卉把眼瞪得滾圓說。
“那是當然了,追求愛隋難道還有錯嗎?”蔣紅一臉認真地問。
“好呀你!”舒卉說著,又像當年在大學裡那樣,撲到蔣紅的身上,撓起她的胳肢窩來。最怕撓胳肢窩的蔣紅,只好大聲地告饒來:“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了……”。蔣紅走的時候,本想為舒卉留下一筆錢,但被舒卉堅決拒絕了。
舒卉對蔣紅說:“我不需要你的錢,但是我非常渴盼你能常來看看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常打個電話也行。我真的很寂寞,我需要你的友誼勝似需要金錢。”
蔣紅把錢收起來,笑笑說:“我知道,友誼永遠比金錢珍貴。”
“也比生命珍貴。”舒卉認真地說。
蔣紅用認可的眼光凝視著舒卉,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