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家店 1

無定河兩岸,聽不見往日上燈時光的牛羊叫喚,聽不見孩子們的吵鬧聲,也聽不見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調;倒是,吧叭吧叭的槍聲響了個不歇氣!

黑夜和戰爭一塊兒來到無定河兩岸!

八月十五日夜裡十二點鐘前後,在鎮川堡北邊一條山溝中的窯洞裡,一位縱隊司令員照著蠟燭注視著作戰地圖。他清楚:我軍在西北戰場上立刻要從防禦轉入反攻了,可是在這邁進反攻的第一步的時候,西北戰局演變得格外複雜和艱險。

司令員把蠟燭放在身邊的窗台上,來回輕輕地走著、籌思著。他兩天兩夜沒閤眼了,眼裡網著紅絲,眼皮有點發皺。他的臉瘦巖巖的越發黃了。

司令員身邊的一個參謀靠牆站著,頭微微低著睡熟了。

司令員又端起蠟燭,眼睛緊張地在地圖上轉動。

旅長陳興允和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走進來,一聲不吭地站在司令員身後。陳旅長推起帽子,用左手輕輕地搔後腦殼。楊克文盯著窯洞的角落在緊張地思量什麼。他倆,口乾舌燥,又疲勞又焦急。他倆把指戰員激憤和焦灼的情緒全給帶來了。這窯洞剛才還是很清靜的,目下卻充滿著一種捉摸不定的悶氣。原來,鬍匪整騙三十六師(軍),順長城增援榆林,很快地進了榆林城,而且又馬不停蹄地從榆林南下,準備打擊我軍。

西北野戰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就準備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歸德堡附近,消滅從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師,但是敵人滑得像泥鰍一樣,一溜就鑽入魚河堡,我軍沒有撈住敵人。昨晚間,部隊翻山過嶺又運動了一夜,準備在魚河堡到鎮川堡中間的公路上,消滅西北戰場上驕橫一時的三十六師,可是又沒撈住戰鬥的機會。

西北野戰軍從八月初向榆林前線開進,到今天整整十五晝夜了。戰士們在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奮戰就是急行軍轉移。榆林城快要打開了,上級可又決定撤退;現在說是打三十六師,可是屢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窩、冒風雨、飢餓、寒冷、疲勞,因此戰士們急著要打仗,恨不得把敵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陳興允和楊克文覺著,司令員也在謀慮這個問題。他倆心情緊張,眼裡閃著說不清的躁氣,可是怕打斷司令員的思索,所以不聲不吭地站在那裡。直到楊克文打了個噴嚏,司令員才注意到他們。司令員親熱地跟他們握手,要警衛員給他們搞水喝。

楊克文氣憤的說:“哼,三十六師這樣驕橫!”

陳興允咬牙切齒,說:“它驕橫?我們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員心情沉重。他看看他倆那剛毅而焦急的臉色,說:

“很惱火?要不得,同志,我們能把敵人拖到這無定河邊,就是很大的勝利。從全國範圍看,我們吃點子苦把敵人背上,是很有意義的。何況我們還在想辦法整治它哇!”

“我們能把敵人拉到這裡,就是勝利。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可是……”陳興允、楊克文一邊這樣想,一邊又覺得司令員的話裡有話,可是司令員既然不說明,那就是不便說明。他倆按壓住想要探問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許陳賡兵團從風陵渡渡過黃河向西安……或許劉鄧大軍又有什麼出敵意料的……

司令員問:“部隊宿營咯?”

陳興允說:“宿什麼營啊!部隊統統在下邊溝裡擺著,準備繼續走!”

司令員打開白銅煙盒,陳興允、楊克文各取了一支菸,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用力磕著,說:“是的,不但準備走,如果偵察員剛才報告的情況確實的話,我們還要準備打。”他對楊克文說:“你回去掌握部隊。要是情況確實,要是彭總命令打,部隊就立刻出發。趕拂曉也許會幹起來。”又對陳興允說:“野戰軍司令部就挨著你們後衛部隊駐,彭總在那裡。你去彙報情況,接受任務。情況是這樣的:今天,我們準備在鎮川堡和魚河堡之間消滅敵人,可是敵人不是一直順鹹榆公路直撲鎮川堡,而是繞了一個圈子——從魚河堡渡無定河,沿河南岸的黨家岔下來。看樣子,敵人或許是明天拂曉再渡無定河,佔領鎮川堡。”

陳興允說:“這些情況我清楚。”

“不,問題不在這裡。”司令員指著地圖,說,“剛才,據偵察員報告:鍾松率三十六師師部又兩個營從無定河北岸向鎮川堡推進,兩個團在河南岸掩護。這情況是不是可靠,還不一定。我已經再次派人去偵察了,不過,你先去向彭總請示,也許彭總那裡還有新情況。”他看了一下地圖,又說:

“如果偵察員報告的情況是確實的,如果彭總決定打,那我們趕拂曉就在鎮川堡以北,截擊鐘松的師部和他的兩個營。可是,還有問題:假使這一仗可以打,打起來對我們有多大的好處?……”他來回輕輕地走著,思量了很久,又說:“總之,你給彭總把情況報告一下。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

陳興允和楊克文互相望望,臉上閃著按壓不住的興奮,像在沙漠行軍中,猛然發現草地跟流水似的。

楊克文說:“我想,要是偵察員搞的情況確實,這仗就一定要打。因為再撈不住這個戰機,敵人趕天明溜進鎮川堡,那就麻煩咯!”

陳興允說,“打!要是搞得好,捉住鍾松那才熱鬧!”

司令員看了一下表,說:“現在已經是一點鐘了。興允,時間急迫,立刻去。對咯,你帶上一個參謀。如果情況確實,如果彭總決定打,那麼,彭總講的部署情形,你就讓參謀繪成圖,立刻帶回來,我們就佈置!”

陳興允出了窯洞,下了山坡,翻身上馬,領上參謀和騎兵通信員興沖沖地出發了。

他們沿著河槽的小路催馬前進。

陳興允知道敵人雖然是愚蠢的,但也是兇惡的。

這時,從西北戰場的全局來看:敵人主力第一軍、二十九軍等部七個多旅六七萬人,從南向北,沿鹹榆公路遮天蓋地的撲上來,準備配合從榆林南下的整編三十六師,把西北野戰軍壓縮在米脂以北的葭縣地區,一舉圍殲。這就是說敵人十多萬,向西北野戰軍縮小包圍圈,而西北野戰軍兵力很少,十分疲勞,又沒有糧食吃。敵情是嚴重的,緊張的。戰局發展到非常艱險的階段——雖然陳興允還不知道,兩三天以後西北戰場的形勢會變成這樣:敵人控制了陝甘寧邊區的所有縣城和絕大部分地方;只有在米脂縣以北,長城以南,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的地區中間約有南北三四十里,東西五六十里的一塊地方,是全部西北野戰軍能夠自由活動的地區。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也在這個地區當中。陳興允放鬆馬的嚼口,讓馬踏小步走去。他想:“情況相當不妙吶!”可是當他想到敵人圍殲我軍的狂妄計劃時,心頭湧上了憤恨和輕蔑敵人的感情。他自言自語地說:“算盤打得挺不錯,哼,活見了鬼!”他的聲音這樣高,連跟隨他的參謀也奇怪地問:“七○一,你說什麼?”陳興允說:“見鬼!”參謀摸不著頭腦地又問了一聲。陳興允說:“說什麼?說敵人佔不到我們的便宜,他們一定要倒黴!一定要倒黴!”

陳興允仔細思量,他覺得戰勝敵人的勇氣、信心自己是很充足的。不過目前怎樣扭轉這艱險的戰局,他還說不出具體的辦法來。於是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這一點上:“看今天拂曉這一仗吧!把鍾松這傢伙撈住再說。”

現在是一點半,三四個鐘頭以後就要進入戰鬥了!陳興允耳邊響著他臨出發的時候,司令員叮嚀的聲音:“時間緊迫!”一想到這裡,心裡又焦灼起來了。

陳興允用力扯著馬的嚼口,雙腿磕著馬腹,讓馬猛跑著。

嗒嗒嗒的馬蹄聲,敲破了深夜的寧靜。戰馬的鐵掌磕碰石頭,濺出火星。二

陳興允在河槽裡下了馬,把馬交給通信員。那匹久歷沙場的駿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又用一個前蹄在地上刨著。他憐惜地摸了摸馬的透溼的鬃毛,便和參謀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盤問,上到半山坡上的一個破爛的村莊。

他立刻就要看見西北戰場的統帥了。他壓不住自己心裡的興奮,感到精神很緊張。

他在多次的體驗中,深切地感覺到:彭總善於在艱難困苦的關頭,扭轉一切危機的局面。彭總能預見由於艱難困苦而產生的那種新的力量;那種新的力量是很厲害的致勝武器。陳興允讓參謀留在窯洞外面,他隨著一位野戰軍司令部的參謀走進彭總住的窯洞。

警衛員點起了蠟燭,照亮了窯洞。

窯洞空曠曠的。它讓成年累月的炊煙,燻得烏黑。牆上掛滿作戰地圖。靠窗子跟前,放著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堆著一疊疊的文件材料。窗台上放著些老鄉們日常用的瓶、罐,還有揉捲起角的小學課本。窯洞靠後的左角里,放著窯主的粗磁甕、破谷囤跟一些農具。

這裡多寧靜啊,連針掉在地下都能聽到!

陳興允覺著奇怪、驚訝。東是黃河西是無定河,南北是遮天蓋地撲來的十多萬敵人。目前形勢是複雜嚴重而又緊急的。膽小的人會張皇失措,就連自己這在戰鬥生活中過了整二十年的人,也感到心情沉重。可是這裡的氣氛又是這樣寧靜!

彭總躺在窯後邊地上鋪的乾草上,蓋著一件破舊的大衣。

他站起來,緩緩地把大衣披在身上。

陳興允舉手敬禮以後,就急切地望著彭總的面容。

彭總微微點頭和他握手。

陳興允覺得彭總的手是有力的熱情的。彭總的臉色是莊重、樸實、從容的。

彭總凝視著陳興允的臉,問:“外面很冷吧?”他倒了一茶缸開水,遞給陳興允,又看著他一口一口喝完,然後接過茶缸,低聲而緩慢地問:“有什麼事?”

陳興允說:“我們司令員,要我來報告情況,接受任務。”

彭總安詳、穩實地站在那裡,像在深深地思索著什麼。

陳興允看看彭總,心裡猛地豁亮起來了。彭總那絲毫不露形跡的鎮靜、樂觀情緒傳到他身上了。

彭總端著蠟燭站在地圖下,回頭望著陳興允,問:“情況怎樣?”

陳興允指著地圖,說:“據偵察員報告,敵人有兩個團沿無定河南岸推進。河北,靠近我們部隊這邊,鍾松帶他的師部和兩個營,今天夜裡十二時順鹹榆公路下來,準備天明進佔鎮川堡……”彭總瞅著蠟燭的火舌,靜靜地聽著。

“我們司令員讓我報告情況以後,向彭總請示;如果彭總決定打的話,就讓我接受任務:把河北敵人的師部和兩個營敲掉,搞得好或許還可以捉住鍾松。”

彭總左手端著蠟燭,右手放在背後,還是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插問,什麼也不表示。他巨大的身影映到拱形的窯洞頂上,一動也不動。灼熱的蠟油,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可是他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似的。

彭總帶著深思的神情,聽完陳興允的報告。又盯著地圖,專注地思索著。

陳興允看看錶,就立刻覺得心焦的像油煎:已經兩點鐘了,如果打,趕五點鐘部隊就要進入戰鬥,但是還要調動部隊,部署……他彷彿覺得,左腕上的手錶,“宗!宗!宗!”的聲音特別響,而且是,每響一下,都像誰用拳頭擊著他的心臟。他真想把時間抓住讓它暫時停留一下。但是彭總嚴肅、慎重、冷靜的神情,彷彿向他表明:現在,衝鋒陷陣容易,忍耐卻更艱難,但是必須忍耐,不要著急。

陳興允望著彭總臉孔的側面,但覺得彭總比四五個月以前蒼老了。彭總鬢角的黑頭髮中,像是有一些白髮,眼角的皺紋也增多了。

彭總是嚴肅、冷靜、耿直而剛正的。第一次站在這位偉大軍事家面前的人,都有一些敬畏的感覺。但是,他一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又那樣平靜、坦率和親切。他說:“鍾松率領三十六師師部和兩個營走河北?這倒是一個新情況。”思索了一下,微微搖頭,說:“不可能吧!”說罷,他又沉入深刻的思索之中了。

彭總思索了一陣兒,說:“不過,也有可能。鍾松這傢伙很驕傲,他不服劉戡的指揮。”他望著陳興允又補充了一句:

“鍾松和他的頂頭上司劉戡鬧獨立性啊!”他爽朗地笑了。彭總叫來司令部的一位科長,問:“還收到敵人的什麼消息?”

“電台上再沒有收到什麼,我們繼續在收聽。”這位科長說罷話,就退出去了。

陳興允覺得,彭總周圍的人都是準確而從容不迫地工作著。因此,他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這圍繞著彭總的首腦機關,是有力的,寧靜的,兢兢業業的,工作效率很高的。

“假設有這樣的情況吧!”彭總把蠟燭放在一旁,望著地圖,扳著指頭計算什麼,過了半分鐘的樣子,說:“從河北推進的敵人至少有一千幾百人,我們一打,敵人向河邊一靠,河南岸的敵人一定支援。這樣,我們即使殲滅了敵人,捉上七八百俘虜,我們也要傷亡二三百。另外一個可能是:我們一打,敵人往後一縮,我們什麼也撈不到,反而對我們是一個暴露。”他側轉著身子,看著陳興允,說:“我們暴露了以後,南邊敵人主力七個多旅向北一靠。敵人擠在一塊不動,我們想啃也啃不動,目前又缺糧食吃。更重要的是全國戰爭形勢向我們提出了重大的要求。……這樣看來,我們即使有打的可能,這一仗還是不打好。”

“嗬!這一仗不打?”陳興允想著,感到震驚。

彭總親切地注視了陳興允好一陣,問:“你說這一仗打不打?”

陳興允有些發窘。他不安地說:“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不過戰士們早就等著打了,他們恨不得把敵人一口吞下!”

“一口吞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噢!”彭總微微搖頭說,“我說嗎?不——打,不打。”他說頭一個“不打”是拉長聲音的,緩緩的,商量的;說第二個“不打”是肯定的,堅毅的,大山一樣不能搖動的。

彭總把蠟燭放在桌子上,揹著手來回慢慢地走了幾步,說:“也許你們還會這樣想:敵人到了眼前為什麼不打?”他走近地圖,用手指在無定河跟黃河當間,畫了一個圓圈。說:

“黨中央要我們部隊集結在這一坨,就是要擺出決心過黃河的樣子給敵人看。我們要迎合敵人的心理,加強敵人的幻想,培養敵人的驕傲,使敵人發生錯覺而後戰勝敵人。”他慈祥地望著陳興允的眼睛。“一個指揮員,尤其是一個高級的指揮員,要養成戰役、戰略觀念和企圖心,不要因為局部利益而操之過急。要看到胡宗南的主力被我們吸引到這裡,成為一步死棋,這對全國戰局是大有用處的。”他看著自己慢慢移動的腳步,像是等待陳興允說話。

陳興允想起了部隊這幾天夜裡不斷地行軍轉移,迅速秘密地,變換位置,封鎖消息,欺騙迷惑敵人等等。這一切慣常的作法,在目前也像有特別不同的重大意義。他明確地意識到彭總在謀慮一個什麼更大規模的戰鬥哩。這更大的戰鬥,還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戰略計劃的一部分。陳興允想在今天拂曉作戰的心情完全消失了。接著,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過去每一次戰役前,彭總定要召集旅以上幹部來開會,討論作戰計劃。會議中,彭總指著地圖,提出好幾個作戰方案,說明每一個方案的優點和缺點,有利和不利的地方。他說話總是簡單、有力、準確的。說完以後,讓大家儘量發表意見。他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人們不注意的地方,聽取、思索大家的意見。他正直質樸篤誠謙遜的性格,使人覺得:他有一種不願被人注意、不願顯出自己的崇高願望。其實,這一仗怎樣打,他心裡早就有了底,但是他還是讓大家討論,爭辯。討論、爭辯中,哪個幹部發表了切實可行的意見時,彭總的眼光就落到了那個幹部身上。那眼光是那樣可敬可親。彷彿,那些有益的意見,彭總都毫不遺漏地吸收了,化為他的智慧了。

哪個幹部提出與彭總的作戰計劃相反的意見時,彭總就精力特別專注地側耳靜聽。這神態彷彿表示出這樣的意思:“一個指揮員,要能聽下級幹部和戰士們的相反的意見。否則,你就拒絕了你的先生。”有時候彭總還說:“大家都以為自己經驗少,據我看,身經百戰的人經驗不能算少了。可是,在座的哪一位僅止身經百戰呢?”有時候他啟發大家:“講啊!同志們!一百條意見中,有一條意見可以用,那也是寶貴的。”

有時,彭總也盯住某一個正在發言的幹部,說:“不會這樣簡單吧,要講具體一點!”在這樣的場合,彭總偶爾也有趣地插一兩句什麼話,接著會場中就是輕鬆的笑聲。

彭總思索了一陣,把眼光從地圖上移到陳興允臉上,堅毅地說:“敵人來勢洶洶,初看起來蠻厲害,其實這恰恰表示了蔣介石統治機構沒有前途。他們是揹著棺材來打仗的。他們倒黴起來,就會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

彭總具體而扼要地分析了敵我情況以後,最後把分析的各點加以總括。他說:“敵人的陰謀是顯然的:企圖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的狹小地區‘圍殲’我軍。”他指著地圖,又說,“你看!敵人三十六師天明以後,進入鎮川堡;一軍、二十九軍今日已進至綏德城。如果我們現在不打,南邊北上的敵人主力,一定分三路推進。”他講的,顯然是他和這西北野戰軍首腦機關的人,分析過很多確實可靠的材料,經過多次思考和反覆討論得出的結論。可是,他還邊講邊衡量著每句話每個字的輕重和準確性。

彭總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堅定而沉靜地說:“敵人如果很慎重的話,一路從綏德出發,順鹹榆公路,經過米脂到鎮川堡與三十六師會合,然後向東經過沙家店、烏龍堡向葭縣地區推進。”他的手指在無定河跟鹹榆公路以東挪了點,又說:

“一路由綏德出發向東北經吉鎮店,向葭縣地區推進;另一路由綏德向東經過義合鎮,然後順黃河向北直撲葭縣;敵人以為這樣分路合擊,就可以在葭縣地區一舉殲滅我軍。可是,敵人分兵妄動,我們則集結隱蔽,瞅準機會殲滅其一路。你看,這樣打法好不好?”

“彭總把敵人未來的作戰計劃,倒給具體地畫出來了!”陳興允微笑點頭,一股興奮的熱流流遍全身。他深刻地感覺到:

“戰爭主動權”原來是這樣具體生動的東西。他想,哪怕在某些情況中,猛看起來你是站在絕路上,但是你能很快地恢復主動地位,能緊緊地抓住戰爭的主動權,那麼,勝利確定是你的。相反的,你站在被動地位,縱使你手中有百萬大軍,縱使世界非常廣大,那你也會被擊潰被消滅,在戰爭的決鬥中輸得乾乾淨淨。目前,彭總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法寶。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莊嚴、剛毅的身軀,那鋒利深思的眼睛,大概在敵人看來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他和他的戰友指揮著敵人:讓敵人按照我們指定的路線、時間,走到我們指定的地點,全軍覆沒;因為他率領著戰士們把敵人提在這裡,拉到那裡,直到把敵人拖得七死八活的時候,狠狠地猛撲過去,將敵人一網打盡;因為他按照黨中央的意圖,率領兩萬二千精兵,把幾十萬美國裝備起來的蔣匪軍,打得團團轉。

陳興允望著牆上的地圖,他覺得彭總在那幅普通的自己每天與之打交道的軍用地圖上,也看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多東西。他腦子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的頭腦中,該藏有多少戰勝敵人的智慧啊!他熟悉敵人,像熟悉他自己的十個手指一樣。這位嚴謹莊重的將軍,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部隊的脾氣呢?他又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的情況,而從中找出它們的規律呢?那嚴肅深沉的眼光,怎樣撥開事物千變萬化的現象而攫住它最單純的本質呢?……

彭總銳敏地察覺到陳興允的思想活動了。他打量著這破舊的窯洞,說:“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就在這裡,我們前委的同志們,研究了怎麼才能打好這一仗。不僅研究了怎麼打才能打好,也研究了打不好了下一步怎麼辦?敵我雙方十幾萬軍隊集中在這狹小而貧瘠的地區,沒有糧食,多雨的季節又到了。搞得好,就能轉危為安;搞不好,就得把部隊拖過無定河,向西插去,說不定還得再過草地和沙漠。那當然就有一番更艱苦的周旋了。不過,算不了什麼噢!”他揹著手,來回沉穩地走了幾步,又說:“陝甘寧邊區是個窮地方,但它是我們的鐵打江山。這裡的一百五十萬人民,就是一百五十萬戰鬥員,這個‘兵力優勢’,敵人永遠趕不上。人民群眾寧願掉頭,也不給敵人洩漏我軍的任何情況。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革命事業。我們的部隊好,不僅覺悟高、作戰英勇,而且你在指揮上有漏洞,他們就主動積極地彌補了。這種力量是無法估量的。”他停住腳步,凝視著陳興允。“有這麼好的軍隊和群眾,——陳興允同志,——我們怕什麼?”

接著,彭總又仔細而深有興致地問陳興允:跟隨賀龍同志長征中在紅二方面軍當師長和抗日戰爭中在一二○師當團長時的種種情況,以及老婆、孩子是不是還在山西興縣住著……

陳興允一面回答彭總的詢問,一面在興奮而激動地思索著……

彭總再一次用商量口氣問:“你看剛才講的這樣打法好不好?”

陳興允高興地回答:“很好!”可是又想:“彭總怎麼老是問我?……”彭總看破了陳興允的心事,說:“我們的主見,你可以推翻;全部推翻也好,大部推翻也好……”他望著他,像一位循循善誘的教師,又說:“個人,少數人,想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常常是靠不住的。因此,指揮機關提出作戰方案,它就應當先設想各種理由來推翻它,然後請別人來推翻它。……這樣反覆辯證以後,所定出的作戰方案,就是比較正確、比較成熟的作戰方案。但是,實戰還要對它作最後的檢驗。”

彭總走近電話機,把蠟燭遞給陳興允。他搖電話,要陳興允那個縱隊的司令員講話,可是野戰軍司令部和這個縱隊的電話,因路途遙遠還沒有架通。彭總又要管電話總機的人,給他接另外兩個縱隊的電話,然後他把電話耳機輕輕地放下。

彭總挪過來一個文件箱子,坐下來,兩手放在有很大補綻的膝蓋上,望著腳上破爛而有泥巴的陝北老鄉做的布鞋子,邊思量邊說:“如果敵人像我們所判斷的:分三路向前推進,那就有大仗打。而且只要這一仗打得好,我們就可以扭轉陝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電話接通了,彭總給各個縱隊打電話。他是還像剛才給陳興允講的一樣:具體地,一層一層地分析了敵我情況,然後把分析的各點總括起來說,敵人三十六師師長鍾松,今晚會不會帶兩個營走無定河以北?他肯定地說,他的判斷是,不會的。他又說,假設鍾松帶兩個營走河北,那麼打有什麼不好,不打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不打,下一步又怎麼辦?他又是一層一層地分析了各種可能和對策。他給這一個縱隊講了,又給那一個縱隊講。陳興允覺得:從彭總那耐心、仔細、從容而莊嚴的講話聽來,好像他肩膀上挑的不是西北戰場全盤責任的重擔,倒像是同志們在冬天夜裡,圍著火爐談論工作和學習的心得。

彭總打完電話,站起來,要陳興允把蠟燭遞給他。彭總接蠟燭的時候,看見陳興允手上長了一個疣子。彭總說:“啊!

你這裡長了一個‘猴子’。”他右手伸出來,指著自己眼角下說,“我這裡也長了一個。你把它拔掉,它又頑強地長出來了,亂彈琴!”

陳興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

窯洞門外有人喊:“報告!”

彭總低聲說:“進來!”

進來的同志,是個精明而有膽識的青年軍人。他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雖然進來的時候,他擦去了臉上的汗,可是他滿臉通紅,呼吸緊迫,衣服上還有點點的溼泥巴。他向彭總報告說:“情況完全證實了。彭總的判斷是準確的。敵人害怕我們截擊,所以今天經過魚河堡以後繞無定河右岸(南岸)推進,現在進至鎮川堡十五里以上的黨家岔、下鹽灣一線。看來,敵人準備天明渡過無定河侵佔鎮川堡。”他指著陳興允,又說,“這位同志帶來的情況不確實。不確實的原因是:

河北河南有兩個村子,村名字的聲音相同,所以當敵人到了河南岸那個村子的時候,他們縱隊的偵察員以為敵人到了河北岸的那個村子。這完全是誤會。”

確實的情況證實了彭總剛才對敵情的分析判斷分毫不差。但是彭總臉上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他反倒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

“啊!一切都在彭總的意料中。”陳興允興奮、激動。這不光是因為他具體感覺到未來勝利的巨大規模,而是他深切體驗了,毛澤東的軍事思想被生動運用而產生了戰爭的轉折點——從防禦進入反攻。這戰爭的轉折點,是非常複雜奇妙而又驚心動魄的。敵人聲勢浩大,步步進迫,高喊一戰全殲我軍,結束陝北戰爭。我軍處境萬分艱險,稍一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滅。可是突然戰爭的車輪要扭轉了;敵人就要像攝氏寒暑表上的水銀柱,突然從一百度降到零度似地垮下去。不錯,按某種理由說,勝利在戰鬥打響以前就確定了。

彭總側轉身子,問那個青年軍人:“還有什麼新情況?”

那個青年軍人掏出小本子,看著,說:“老鄉們給我們抓來五個敵人的諜報人員,經過審問,又一次證實:敵人根據他們空軍的偵察報告,把我們在葭縣附近正在渡黃河的地方機關幹部、家屬、學生,當成我軍主力部隊。”

彭總把牆邊的那個文件箱子搬過來,坐在桌子跟前,把擺在桌子上的材料、敵情報告、電報,一份一份翻著看。有些材料的字很小看不清,他就湊到燈前眯縫著眼睛看。

過了一陣兒,他凝視著牆上的地圖,用右手把左手拳著的指頭,一個一個地扳起來,又一個一個的壓倒。計算著,思索著。

他穩晏晏地坐在那裡,身子一動也不動。

彭總把看過的材料,一疊一疊整齊地放好。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說:“敵人,尤其是鍾松,因增援榆林自認為是有功之臣,驕傲狂妄,輕視我軍,因而也就易受片面和虛假情況的引誘,相信自己的主觀臆斷,分兵妄動。這樣的人指揮軍隊,沒有不打敗仗的。”他輕蔑地笑了笑,又望著陳興允和那個青年軍人,說,“任何地方,我們都可以學到東西。敵人的錯誤,我們也要引以為戒。”

那個青年軍人,還拿著小本子,當彭總眼光落到他身上時,他又繼續報告:“除了空中偵察,敵人獲得我軍情況的另一個辦法是,查問我們最近釋放的俘虜,特別是我們有意釋放的敵人軍官。”他把小本子急急地翻了幾頁,“我們昨天晚上,又把四個俘虜軍官,帶到適當的地方釋放了,而且給他們暗示:我軍已有一部分過了黃河。”

彭總說:“適可而止。這些作法,有經驗的軍人會識破的。”

那青年軍人親切地望著彭總,說:“是適可而止呀!”

彭總揹著手,來回踱步,思量著,重複地說:“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像是這句話含意很深,他很喜歡它。

那個青年軍人敬了禮,出去了。

彭總看著地圖,又扳著指頭計算了一陣。然後眯縫著眼,望著搖晃的蠟燭火舌,說:“蔣介石因進佔延安而在戰略上所犯的重大錯誤,現在到自食其果的時候了。你看是不是呀?

……”彭總親切地說話,讓陳興允拘束的感覺消失了。陳興允有時候敬佩地望著這位眼裡閃著威嚴光芒的人民戰士,望著這位艱苦樸素的勞動人民的兒子,望著這位意志和力量鑄成的人。有時,他也看看那映在牆上的雄偉身影。

四點半鐘了,蠟燭快燒完了,火舌搖晃著。一陣陣的清風,帶來了山間野草野花的香味。夜晚是深遠的,寧靜的。窯洞門外喊了一聲:“報告!”進來了一個做機要工作的幹部,送給彭總一份電報。彭總讓他把電報放在桌子上,可是那個同志說:“三號,這電報也是九支隊發來的。”

彭總接過電報仔細看了一陣,臉上顯出思索的光彩。他望著窯洞牆壁,彷彿眼光通過牆壁看到很遠的地方。這是今晚九支隊來的第五封電報。

陳興允愣了一會兒,他想:“九支隊?那不是中央機關的代號?啊,是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來的電報?”他覺著一種強烈的激動感情在洶湧,那顆軍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猛抬頭,只見彭總望著他,就說:“彭總,還有什麼指示,我可以走嗎?”

彭總點頭說:“可以!”他和陳興允親切地握手,又說,“三十六師是逃不過去的,我們很快就要同它交手的。”

陳興允走出窯洞門,彭總送他出來,和他肩並肩,邊走邊叮嚀:“請你告訴戰士們,胡宗南看我們部隊還不很充實,給我們送兵和武器來咯!”

“好的,彭總!”

彭總站在崖邊,他能聽見陳興允往山坡下走的腳步聲和溝裡戰馬的嘶鳴聲。揹著手,巍然地屹立在那裡,望了望哨兵的身影,又仰面凝視著北國漆黑的夜空;塞外刮來的風,把他的大衣的一角,微微扇了起來。……

陳興允緩緩地騎上馬,讓馬信步順河槽走去,他沉入深思中了。參謀幾次小聲問他:“七○一,這一仗不打嗎?”陳興允根本沒有聽見。

河水嘩啦啦地順山溝流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後半夜天氣有些冷,但空氣卻挺清新。山間野草野花散放著更濃的香味。

陳興允讓馬有節奏地踏著小步前進。他覺得自己滿腦子都是印象和心得。因為感情太激動,所以這印象和心得一時又整理不出個頭緒。他只覺得興奮、感動、信心充足,學了很多東西,像是自己忽然聰明瞭好多。

他把馬的嚼口用力一拉,馬跑了一陣,他又放鬆了馬的嚼口,那匹棗紅馬又踏著小步走起來。

沿著大川道,處處都屹立著哨兵。他們不時地發出威嚴的喊聲。露宿的戰士們都抱著槍在河兩岸睡著;炊事員揹著鍋,頭垂在胸前拉鼾聲。所有的馱炮牲口,都靜悄悄地站在河灘裡,連個響鼻也不打。各級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在部隊旁邊來回走動。一切都顯示著隨時準備:走,打!陳興允讓馬沿著小河走去,他可以聽見戰士的鼾聲;說夢話的聲音:“跟上……不……不掉隊!”

陳興允想:“多麼緊張啊!戰士們夠累了!可是隻要一聲命令,這些忠心赤膽的戰士,就會一躍而起,撲向敵人!”

陳興允從彭副總司令想到戰士們,又從戰士們想到彭副總司令。他想起彭總說的:敵人可能分三路來,我們要打一次大仗;如果這一仗能打好,我們就能扭轉西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他想到彭總接到九支隊的那封電報。那是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來電嗎?一定是的;勝利的全部思想,都在那電報中,怪不得,彭總心裡那麼穩,那麼有把握。……他覺得渾身都是熱烘烘的力量,一夜沒閤眼,可是一點也不瞌睡。

遠處有狗咬聲、雞叫聲。陳興允想:“天快明咯!”

他回頭向參謀和通信員喊:“跟上!”雙腿猛磕馬肚子,馬跑開了。

更深夜靜,嗒嗒嗒的馬蹄聲,特別響亮,中聽。

戰馬的鐵掌,磕碰著石頭,飛濺出火星!

拂曉,陳興允回到縱隊司令部,準備向縱隊司令員報告彭總的指示和意圖。

司令員說:“電話架起來了。彭總在電話中,已經仔細地給我講過了。”

掛在牆上的地圖下,丟了一二十個紙菸頭。地圖旁邊的窗台上,丟著三四個燒得不能再點的蠟燭頭。大約,司令員在地圖下消磨了一個通宵。

司令員端著蠟燭,看了一看牆上的地圖,又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顯然心情很激動。

陳興允猜想:“又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司令員向外看,黑暗已經悄悄地從他身邊逝去,黎明爬上了窗子。他吹熄了蠟燭,說:“興允,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我們駐地以北二十里的梁家岔。我原來想讓你派一個勇敢、機動的團級幹部帶一個營,去給中央機關和毛主席擔任警衛工作。現在不要了。馬上要打仗,抽不出人來,我把縱隊警衛連派去了,要他們去找任弼時同志接頭。我很擔心,因為毛主席知道我們派去了人,他就一定要把戰士們打發回來。毛主席決不讓我們把部隊從戰鬥中拉出來去擔任警衛工作。”

陳興允一聽到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跟前,就在最近這幾天,他屢次經過的梁家岔,心頭湧起一種不能抑制的歡騰情緒。他想起彭總接到的那封電報。他覺著,當彭總和他談話時,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他們身邊,現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像是又在這縱隊司令部。

陳興允說:“司令員,你把縱隊警衛連派去,那縱隊直屬隊用什麼掩護?我派一點部隊來好嗎?要嘛,我帶一些部隊去把警衛連換回來。+H,說呀,只要你點頭就行。”

司令員大聲笑了,他說:“有什麼關係?難道敵人敢啃我們直屬隊?對咯,你想去看望咱們毛主席和周副主席?興允,這幾天有的是機會噢!”三

十五日後半夜,鎮川堡北面十五里——無定河南岸的下鹽灣村一帶,駐滿了敵整編三十六師(軍)的部隊。

離下鹽灣不遠有個小村,村當中有一座院落。進了院子大門,迎面是齊整整的五孔石窯洞。這是當年地主的住宅,後來分給農民。如今,三十六師師長鍾松和師司令部的一些重要頭目住在這裡。

正中一孔石窯洞裡,牆上掛滿了作戰地圖。有幾個參謀人員站在地圖邊,念著西北野戰軍的部隊番號,並在圖上查看位置。有時,他們低聲交談著,從那樂觀的聲調聽來,他們對這正在查對的情況是摸熟識透的。現在還要來查對一番,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例行差事罷了。

鍾松坐在行軍床上,帶著吃飽喝足以後的懶散勁,臉色是沉著而得意的。有幾個軍官坐在小凳子上,其中有一個不停地打飽嗝。地下扔了很多紙菸頭、破紙片和幾個“杜魯門”牌子的空煙盒。看來,他們剛開完一個什麼會議。

鍾松站起來剔了剔牙縫的飯渣,說:“榆林的酒,味道還好,但是並不有名!”

一個高個子軍官說:“是的,師長。聽說榆林的栽絨毯很出色,我們也沒來得及見識見識!”

鍾松走到地圖下,漫不經心地瞅瞅那些個參謀人員,來回踱著。他左手伸在空中,指頭彈動,像敲什麼鼓點子。他像是滿意自己,滿意那作戰地圖和參謀人員,就連這石窯洞他也覺得住上很舒適。

那個四十來歲的軍官,矮個子,滿臉起皺。他看見鍾松滿有興致地打量窯洞,就很識眼色地說:“師長,像窯洞這樣原始的住宅,也有它別緻的地方,冬暖夏涼啊!”

鍾松無意談這些題目。他說:“劉軍長的來電,你們看過了嗎?其中大有文章!哼,哼!……想起來不愉快!在延安開的一次會議中,劉軍長曾當眾譏我長於議論。其實,我是不能不議論的。我以往反對,現在也反對那瀰漫在指揮部的恐懼敵人的情緒。”他自負而又有譏諷地說,“某些靠運氣爬上去的人,沒有四五個旅的兵力,就連三五公里也不敢移動;至於夜間,那就幾乎是帶上六七個旅也不敢行軍,不能作戰!……這也差不多成了恐懼共軍的流行病,真可恥。”他氣憤得臉腮抽動。

鍾松旁邊坐的人,都尊敬而有趣地望著他。他們知道鍾松是朝劉戡、董釗那般兵團指揮官放箭,但是有的人唯唯諾諾,有的人只用熱烈的眼光表示欽佩鍾松的意見。

那個低個子滿臉起皺的軍官,避開談胡宗南的指揮部和兵團指揮官劉戡等人的題目,從正面提起了話頭:“我們一個師越過沙漠地帶,增援榆林,使共軍措手不及而土崩瓦解。這簡直是剿共戰爭的創舉,範例!”

另一個軍官附和:“鍾師長高超的指揮和鐵的決心,是這次進軍成功的關鍵。”

鍾松說:“的確,增援榆林之捷,會給那些葬送胡先生事業的人一些教益。同時,這也給全國剿匪戰爭提供了新方法。同事們常說,共軍行動迅速,飄忽不定,難以捉摸。這種說法是有誇大成分在內的。其實,用兵貴乎神速,這是軍事常識。但是,我軍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卻寥寥無幾。我們此次增援榆林,可謂神速,惟其神速,才使以行動神速著稱的共軍措手不及,狼狽周章。”他翻起眼望著窯頂,“聽說,蔣主席明天要飛到延安,和胡先生一起指揮此次的大戰;因為此次大戰中,我軍如能打擊或消滅共黨中央和他的軍隊,那全國戰局將會有多麼重大的變化呢?諸位,好好幹!我們大大地出人頭地之日來了。”

那高個子軍官說:“蔣主席要來?太好了!師長,我們全靠你提攜。……說來真叫人佩服:我師在鍾師長指揮下,屢次受到胡先生稱讚。此次我師增援榆林,使陝北戰局改觀之後,蔣主席還傳令嘉獎。如果我們三二日以內,能肅清陝北之共軍,那麼,鍾師長將成為怎樣偉大的人物呢!”

鍾松說:“老頭子和胡先生對本人是非常器重的。不過,本人除了雄心勃勃的勁頭以外,別的方面談不到。……”那個矮個子軍官,兩隻手搓著,來回走動,彷彿鍾松的話,使他大受感動。他說:“鍾師長功在黨國,有目共睹,有目共睹!”他慎重而嚴肅地思索了一陣,又說:“本人不止一次說過,我師偉大的戰功,不在以往而在未來。這未來即近在咫尺。”他以很小的步法,迅速地走到地圖下,指著圖上葭縣一帶的地區說,“師長!按第一個情報,共黨中央在葭縣附近。共軍主力未能攻克榆林,缺乏糧食又極度疲勞,現在已將山炮及笨重武器埋藏山間,有渡河東竄的徵候……第二個情報:共軍未能攻克榆林,傷亡慘重,其所謂主力已渡過黃河,王震率其殘部三千人在米脂縣以北地區活動……師長——”鍾松沒有扭轉身子,手在身後向那地圖邊正在講話的軍官擺著,表示:這些他都熟知。

高個子軍官說:“胡先生剛才來的電報中,就說得很清楚:

兩個情報有其牴觸之處。但是,共軍未能攻克榆林,傷亡慘重所剩無幾,陷於被動地位,這是確實無疑的。假如敵人已開始渡河,我軍即可半渡而擊;如未渡河,我迫敵背水一戰。如此,我師將會創造震驚全國的戰績。”

鍾松坐在行軍床上,手托住下巴思量了一陣,長出了一口氣,說:“咦!我部是以大膽進攻而為友軍所驚服。但是他人驚服之餘,豈知我們花費的心血?我們任何大意疏忽,都可能被敵人利用。這樣沉痛的經驗是很多的。和共軍作戰,要勇猛大膽,也要萬分小心。例如,我軍從魚河堡出發,我主張不順公路南下,而渡過無定河沿河南岸和公路平行推進。諸位曾提出過異議:何必這樣繞圈子?其實,這是以防萬一的,這是不得已的!因為和共軍作戰太不易!共軍,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兇頑最狡猾的敵人。有時候,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被消滅了,可是他突然又撲上來扼住你的脖子。你簡直說不清他們是一種什麼人!”他猛地站起來,說,“有我無敵,我們是和共軍誓不兩立的。為此,我要求我的部下,掃除對共軍的任何恐懼觀念!我也要求我的部下銘記:勇於進攻,膽大心細,使敵人無隙可乘,作戰則百無一失!”

那個矮個子軍官說:“是啊!鍾師長雄才大略,雄才大略!”

鍾松兩臂交叉起來抱著肩膀,表示有些涼意。隨即有人給他披上一件草綠色絨夾衣。

鍾松說:“明天渡無定河,鎮川堡唾手可得。我軍一進入鎮川堡,就立刻經沙家店、烏龍堡東進,和劉軍長率領的隊伍會合,最後撲滅共軍!這樣猛進,看來危險,實際上是安全的。因為,共軍已摸到我軍行動規律:遲緩。而我們行動迅速,就會出敵意料。”他得意而自信地重複:“出敵意料!”

那個矮個子軍官試探地問:“劉軍長不是來電說,要我們在鎮川堡暫時休息,充分研究敵情以後再東進?”

鍾松說:“他已經是驚弓之鳥了!看,這是胡先生剛發來的電報。他說,蔣主席要我們握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最後消滅共軍,結束陝北戰爭。胡先生也電示劉軍長,要他率領隊伍十九日到達烏龍堡與我部會師。”

另外一個軍官問:“不是說,劉軍長派一部分隊伍順鹹榆公路北上到鎮川堡與我師會合後,我們進入北線的大軍才分頭向葭縣地區推進嗎?”

鍾松說:“我只對胡先生負責。我拒絕了劉軍長的命令,因為他這沒有遠見而膽怯的作法可能貽誤軍機。我不僅拒絕了他的命令,我還要劉子奇率我師一二三旅先火速向烏龍堡推進。我要向胡先生證明:劉軍長率他的二十九軍全部人馬還不能達到烏龍堡的時候,我師的一個旅便提前趕到了。”

那個矮個子軍官大吃一驚,說:“師長!我記得方才會議上你似乎沒有明確地提到這一點呀!子奇兄率一二三旅首先東進,似乎有分兵推進之——”話不投機,鍾松作了個截止對方談話的手勢,又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各位相信我好了。行兵貴乎神速。神速!這是成功的要法!”他走到地圖下。親自端著蠟燭,在黃河跟無定河之間畫了個大圈子,說:“看,諸位!我雲集在北線的十萬大軍分路合圍,全部消滅共軍,指日可待。諸位,我師將士雖然備嘗苦辛,但是我們將在中國軍事界獲得光輝的地位。這是現在即可預加論斷的。作戰如下棋,預測不出幾著還和敵人交手,豈不可笑!”他迅速地轉過身來,又說,“兩三天以後,陝北戰場將會出現怎樣的奇蹟啊!現在能理解這一重大事件意義的,只有蔣主席和胡先生。”

那個四十來歲的矮個子軍官哈著腰,說:“師長的英斷,本人十分敬服。我們即將完成的豐功偉業,不僅會使全國戰局改觀,而且會被寫入戰史,成為兵家的美談!”

鍾松高高地舉起右臂,環顧周圍的人,興奮地說:“如果達到了這一目的,那就要感謝蔣主席和胡先生對我們的栽培。”

將校官員,“啪”地腳跟一靠,胸脯挺直,兩臂下垂,五指併攏貼住褲縫,彷彿蔣介石和胡宗南,進了窯洞,到了他們面前。……四

白天,敵人飛機在米脂縣以北葭縣以南,黃河和無定河當間的地區,反覆地偵察,但是他們在這一片波濤起伏似的黃土山地裡,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不要說集結在這裡的各路大軍,就是連一個老鄉、一頭毛驢也看不到。山坡上或者川道里的一個又一個村莊,也都不見炊煙,像是遠古洪荒的地域。可是晚上呀,這一片山地裡就變得熱鬧了。老鄉們,男女老少彷彿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活動開了:有的幫部隊碾打糧食;有的幫部隊燒火做飯;有的幫戰士們縫補衣服;有的扛著槍四處巡邏;有的扛著擔架,急急地奔走……成千上萬的人民解放軍,也在緊張地運動。山頭上山溝裡,到處都是步兵、炮兵、騎兵。步兵在山溝行進,腳步聲沙沙地響;戰士們緊張、低聲地轉述命令:“跟上!”“不要跑,邁大步跟上!”炮兵部隊上山的時候,馱炮騾子哼哧哼哧喘氣;炮兵戰士們,用手推著炮筒,給牲口使勁。一隊隊的騎兵偵察員和三五成群的騎兵通信員,從部隊行列邊的河槽裡跑過去,馬蹄嗒嗒嗒地響著。馬蹄下濺出的火星,吸引住步兵戰士們的注意力。

步兵戰士們悄悄議論:

“這些老總們真抖哇!像首長一樣,抬腳動步就是馬!”

“哎,我幹過那活計,也不鬆快!”“是呀!我們這一陣兒兩隻腿馱著身子走,一宿營可就睡大覺。他們?宿營後還要喂牲口,半斤八兩一個樣!”

這時候,如果有人突然用照明彈把這山溝都照亮,那便會看見:這些部隊有南來的北往的,東走的西去的,穿來插去;有些部隊在三岔溝口擁擠著搶路走。哎呀!這該多麼混亂!其實,這一股一股的部隊,都是按統一的號令向自己目的地走著。這真像一盤棋,隨著棋子的走動,棋勢彷彿幻變莫測,其實它是有規律的。

夜裡四點鐘,陳光允那個旅的部隊,在一條偏僻的山溝裡宿營了。

少數放警戒的部隊上了山,其他的戰士們都在山溝裡的路兩旁睡著。戰士們有的枕著揹包抱著槍,一個緊挨一個睡;有的蹲著背靠背睡;有的因為冷蜷縮著睡。他們有的人睡得很實在,像是大炮也震不醒;有的拉鼾聲;有的牙齒咬得嘣嘣響;有的含糊地說夢話;有的因為腳痛有病,在夢裡輕輕地呻喚。河槽裡炊事員們有的抬水,撿柴,有的在油布上給病號擀高粱面。火苗舔著大行軍鍋的鍋底,從鍋的周圍升騰起來。指揮員和政治工作幹部,有的站著靠樹幹睡那麼三五分鐘;有的把駁殼槍木套栽在地下,坐在槍套上,雙肘支住膝蓋,雙手托住下巴閉閉眼;有的在戰士們旁邊來回走動,哪個戰士低聲呻喚,他便跑過去,摸摸那個戰士的頭,很久很久地蹲在那個戰士身邊,聽那不均勻的呼吸聲。沒有睡的人,都不停地仰起頭望著夜空。天氣陰沉沉的,現在,怕的就是下雨!

宿營後,旅首長住在半山坡上的窯洞裡。這窯洞,想必是遠年住過人。如今沒有門窗,牆角掛著蜘蛛網。可是住在這裡比露營就舒服得多啦!

參謀們正在旅首長住的窯洞裡掛作戰地圖。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坐在馬褡子上,他雙手撐住膝蓋,頭微微偏著,眼睛盯著牆角,像要看清那牆角有什麼東西在活動。

陳旅長在政治委員面前來回走動,有時候用左手搔著後腦殼。

機要員送來一份電報。

旅政治委員飛快地看了一下,走在地圖邊,指著鎮川堡附近的一個村子說:“老陳,這裡有二百多石糧食。司令員要我們派一個連去掩護群眾把糧食搞出來。看樣子,我們動手遲了,明天中午這些糧食就會落到敵人手裡。”他把電報交給陳旅長,又說:“司令員還說,糧食轉運出來,撥一部分給我們!”

陳旅長把電報看了看,說:“不要說給我們一部分糧食,給一斗糧食我們也幹!”

楊政委說:“不給一粒糧食,咱們也要幹。老陳,從哪個團抽一個連去執行這任務呢?”

陳旅長說:“要趙勁派個連去。電話架通了,讓參謀長告訴他。”

夜裡四點鐘的光景,周大勇帶領戰士們,順一條山溝向前走去。在前溝裡,他就聽見兄弟部隊的同志說,自己團的隊伍駐地離這兒不遠,可是走了十多里路還沒走到,真是心急鍋不滾!

猛乍,周大勇看見,溝渠右邊半山坡的一個窯洞裡吐出燈光。他樂了,向燈光跑去。可是哨兵問口令的喊聲擋住了他。

周大勇不樂意地說:“我們執行罷任務剛回來,怎麼會知道口令?”

哨兵問:“你是誰?哪一個單位的?”

周大勇說:“我是‘英雄部’第一連連長周大勇。”

一個參謀在黑暗中答話了:“周大勇?來,來!”

周大勇走過去一問,知道這裡是旅司令部駐地。閃亮的窯洞裡住的旅首長。他問清了去他們團的路線,正要轉身走,又聽見旅政治委員在窯洞中喊:“外邊是周大勇?進來!”他扭頭向陳興允說:“老陳,湊巧!我們不是要派點子部隊去掩護運糧?周大勇他們也許可以去。”

三四天以前,陳旅長在電話上聽到團長趙勁向他報告:周大勇和他的連隊下落不明。當時陳旅長愣了一下,便喊:“派人,立刻派人去找。你一定要把我的戰士們找回來!”這幾天,他常常一言不發,獨自苦思,就算周大勇完了,可是要把那形樣從心裡挖去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他又連連向旅政治委員說:“周大勇很機靈,保管出不了什麼漏子。”旅政治委員從話音中聽出,陳旅長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他自己。現在,周大勇在外頭說話的聲音,給陳旅長帶來很大的高興。陳旅長為了表示自己的樂和心情,正在盤算用些什麼嚴厲的話來“''w”周大勇。

可是周大勇一進來,陳旅長的心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一切興致都跑得精光。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從頭到腳打量周大勇,像是第一次看見他。

周大勇頭上纏著繃帶,臉又黑又瘦,兩腮陷落,眼窩、鼻眼裡盡是沙土,讓火燎過的黑眉毛變成黃的了,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他身上的衣服花裡胡哨的,有泥巴有血跡,有火燒的洞,有子彈穿的孔。衣袖打肘子往下都被火燒去了;褲子從膝蓋以下撕破幾綻。那光腳丫子有血有泥又腫,看起來格外厚、大。

他直挺梆硬地站在首長們面前,微微抖動嘴唇,想說什麼,可是那乾燥發腫的嘴唇不聽使喚。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互相望了望,默默不語。

變了!大變了!可是周大勇那雙眼睛還閃著無窮無盡的頑強的光。它像是在說,殘酷的戰鬥並沒有熄滅青年的英氣;也像在說,艱難和痛苦並不能折服為理想而鬥爭的人。

旅政治委員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聲:“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臉上轉動,頭輕輕的左右擺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陳旅長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說:“站到這裡幹什麼,還沒累夠!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陳旅長不看周大勇,來回走動著說:“看得出來,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戰士們呢?”

“外邊!”給首長說話就是這樣坐著?周大勇正要站起來。陳旅長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並肩坐下。警衛員端來一碗水,旅長接過來遞給周大勇。

周大勇端著水,手直打顫。嗬!那手腫的像發麵餅子,有幹血巴有泥巴。

楊政委聽說戰士們在窯外邊,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陳旅長說:“回來咯!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你們團長派了所有的偵察員和十幾個騎兵通信員去找你們。你沒碰到?倒黴的事常是往一塊湊合的。戰士們全都回來啦?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回來。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陳旅長用左胳膊攬著周大勇的肩膀。這,讓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剛參加部隊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旅長這樣規勸過他。他在二萬五千里長徵中走不動的時候,旅長這樣鼓勵過他。他過雪山草地餓肚子哭鼻子的時候,旅長這樣安慰過他。可是自從他下連隊當了戰士以後,多數場合旅長對他是蠻嚴厲的,有時候簡直嚴厲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見陳旅長,可又躲著他。

陳旅長呢,他看見周大勇這副死而復生的樣子,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疼愛和激動。他對周大勇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父兄對子弟的感情。他不只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討飯的孩子成長為一個英雄,而且是和同志們一道兒把他撫育成人的。陳旅長說:“大勇,告訴我,你們打得苦嗎?一路上的情況怎樣?”

周大勇那勇敢自豪的眼,變得純真,羞怯,還帶點稚氣。

兩隻手好像變成多餘的東西了,放在哪一塊也不合適。他毫無目的摸著衣角,說:“沒有什麼,完成了掩護任務,我就把戰士們帶上趕主力部隊。路上,敵人戳打了我們幾下,我們也戳打了他們幾下!”

陳旅長問:“你說得多輕鬆!——你看我吧,不要老看著牆壁——你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時,敵人一定反撲了。路上也許和南下的三十六師猛幹了幾場!”

周大勇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沙土,拘拘束束,舌頭像短了半截。他說:“和敵人碰打幾下,那是免不了的!再說,部隊就是為打仗用的,不打仗還叫什麼部隊!”

陳旅長的心劇烈地動了一下,再沒有問什麼。他一邊朝灶火台跟前走,一邊說:“你看,三十六師多積極,現在進到米脂城以北三十里的鎮川堡了。”他從灶火台上端起一個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嘿!三個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見酸杏子一樣,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口裡有了唾沫。

陳旅長指著土豆,說:“來!你三口就會把三個土豆吞下去的,不過要慢慢嚼。你幾口吞下去,連它的味道也嘗不出來,那多可惜!”

旅長遞過土豆來,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因為起來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團黑,還啪啪地爆火星子。他連忙用手扶著牆,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陳旅長臉色非常嚴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周大勇望著牆壁盤算:首長們大約在地圖邊站了多半夜了,興許米麵屑也沒沾口。這三個土豆準是陳旅長、楊政委和參謀長的口糧。

陳旅長說:“吃吧!多妙啊,三個土豆!”

周大勇心虛口松地說:“我不餓!”

陳旅長大聲喊:“什麼?真是要不得!”

周大勇連忙抓過三個土豆,再沒敢說二話。旅長的眼睛多尖啊,誰還能瞞哄了他!

周大勇拿起一個土豆剛咬了一口,幾個戰士的影子閃在他眼前:他們就是那昨天說“連長,餓啊,走不動了!”的人。周大勇當時對他們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周大勇乏的像攤泥。他把土豆拿在手裡,就頭低在胸前睡著了。

陳旅長揹著手,站在周大勇跟前。他那炯炯的眼光,長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臉上。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發現了某種事物,某種深深地動人的事物。他甚至於驚奇自己以前不曾體會到它。

楊政委走進來,輕輕地走到陳旅長跟前。兩人不吱聲地望著周大勇。有時交換著感動的眼色。

窯洞裡,除了周大勇那從甜睡中發出的舒暢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外,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心臟跳動。

陳旅長雙手塞在褲兜裡,來回穩實地走著。楊政委還站在原地,輕輕地呼吸,生怕驚醒周大勇。讓他多睡一分鐘,只有軍人才知道這一分鐘的睡覺多美,多難得啊!

楊政委低聲說:“給累壞咯!我剛才和戰士們談過,他們很慘烈地打了幾天幾夜。還帶回來一些傷員和俘虜。我讓政治部和衛生部馬上派人來安頓!”

陳旅長和楊政委走到牆壁上掛的地圖邊。陳旅長看了看地圖,說:“派人去掩護運糧的任務,決不能讓周大勇他們去執行!”

“要得。我們另派別的部隊去。”

周大勇睡得正香。他夢見他率領戰士猛烈地向敵人衝鋒,突然一顆炮彈轟的一炸,炮彈掀起的土把他埋住了。他一驚,醒來了。睜開眼一看,首長們站在地圖下。在首長面前就呼呼地睡大覺!他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也正在這一刻,他聽見陳旅長和楊政委的話尾:不派周大勇而派別的部隊去執行什麼任務。

周大勇向前走了兩步,說:“有什麼任務一定交給我們。”

陳旅長和楊政委回頭一看,周大勇氣昂昂地站在他們身後。

陳旅長把周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說:“你偷聽我們談話?鬼得很。你睡了一覺?這就是戰士們說的:‘騎馬坐轎,不如扳倒睡覺。’我知道你睡得多舒服!”

楊政委說:“離天明還有半個鐘點,你們在這裡吃了飯再回去。不在這裡爭取吃飯,那你會後悔的。”

周大勇問:“任務呢?”

陳旅長嚴厲地瞅了周大勇一眼,沒吭聲。他轉過身去,來回走動。

楊政委笑了,說:“老陳,這小夥子聽見任務就沒命咯!

沒有任務,有任務也不給他!是麼?”

周大勇說:“七○一,要有任務。就交給我們,我們打得苦,可誰又打得不苦?”周大勇眼光轉向旅政治委員,請求著。陳旅長說:“任務!任務!任務有,但是不能交給你們。你不要看楊政委。他不是說他不支持你的要求嗎?”

楊政委望著周大勇那急迫的神氣,突然變了口氣,說:

“老陳,不。我支持周大勇。不畏懼艱難困苦的人,是不會為疲勞制服的。好在路不遠,來回五、六十里,任務也不大。”

陳旅長說:“老楊,這可不行!”

楊政委說:“你讓他回到團裡去休息,可是部隊馬上就出發。說老實話,他們回到團裡,要餓肚子走路;可是去掩護搞糧食,雖然走幾步路,”他指著肚子,“這問題可解決了!”五

周大勇接受了任務,樂的不行。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員和幹部們,把上級的決定告訴他們。

黑暗罩著世界,溼潤的空氣在夜空流動。河邊一堆堆黃蒿、苦艾和馬蘭草微微搖擺著。戰士們有的背靠背擠在一塊兒睡著;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鵝卵石的河邊拉鼾聲,螢火蟲在戰士們頭邊飛竄。周大勇摸摸一個戰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溼的。他想叫起幹部和支部委員們,可是又想讓他們多睡一會。他在心裡說,我在河邊來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們。可是走完一百多步,他決定再走一百步。……

突然,有人喊:“衝呀!衝呀!”

戰士們習慣成自然地抓起槍,一骨碌爬起來,互相問:

“什麼事情嘛?”

“把敵人撈住了?”

“問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司令員。”

“發什麼火!你吃了火藥啦?”

周大勇喊:“同志們,誰說夢話驚動了大家?”

寧金山邊揉前額邊說:“誰,誰?我夢見了打仗——他媽的,我頭上碰了個大疙瘩。——睡,睡,咱們再睡。”

有的人嘟嘟噥噥地咒罵寧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寧金山頭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還大!”

周大勇找來馬全有、李江國、馬長勝等人,把任務告訴了他們,大夥就分頭給戰士們傳達。濛濛雨又下起了。村子裡的雞叫了。河岸上有軍人和擔架隊的老鄉在過來過去地步。緊張的生活隨著緊張的日子又開始了。

陳旅長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長來,劈頭就說:“我們有些同志整天喊為共產主義奮鬥,可是遇到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就缺乏共產主義精神。陳德,你呢?”

四科長高大而瘦削。他的一隻眼睛,抗日戰爭被子彈打瞎了。左眼忽眨著,莫名其妙地說:“我?我還感覺不出我哪一塊缺乏共產主義精神?”

陳旅長說:“果真是這樣?那就好辦。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員的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四科長筆直地站在那裡,興沖沖地說:“老鄉們給我們搞來一筐子土豆,四個南瓜,一斗穀糠。另外,旅黨委有通知,十分沒得辦法,可以宰殺牲口充飢。——到今天為止,除了馱炮騾子,全旅的牲口已經宰殺了很多。騎兵通信員差不多都變成步兵通信員了!——我們司令部的同志們總算湊合著宰了一匹老馬,已經煮熟了。七○一,你放心,今天保證同志們吃上一頓飯。當然,吃飽吃不飽,那可不敢誇口噢。”

陳旅長手一揮,說:“馬上開飯!飯可不是給司令部的人員吃,是給河灘坐的第一連的戰士們吃。”

四科長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眨著左眼,說:“七○一,分糧食也好,分什麼也好,旅供給部總是先戰士後幹部,先戰鬥部隊後機關。當然,旅黨委會規定的這原則沒錯。可是司令部的同志們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們是沒有聞過飯的味道。啊!這,你並不是——”陳旅長臉色突然變了。他說:“我瞭解,因為我也沒得東西吃,同志!”

四科長急得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七○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員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他們連一口也捨不得吃!我看——”陳旅長嚴厲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長想鑽到地縫去,不容分辯地命令:“開飯!立刻!”

四科長遲遲疑疑地看了看旅長,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說:“好!”

陳旅長知道四科長的心情。這位經過長征、遍體傷痕的紅軍老戰士——四科長,為了讓同志們多吃一口飯,他常常是當著同志們把飯舀到碗裡,又揹著同志們把飯倒在鍋裡。司令部有很多人變成夜盲眼,他就是一個。今天司令部的同志們宰的那匹老馬,就是他的乘馬。

陳旅長趕到窯洞門口,把手放在四科長脊背上,邊走邊說:“不要小氣,賀老總給我們從河東運送的小米,馬上就可以到。明天嘛,這樣,你再想點辦法?”

四科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心都快勞幹了,也把咒唸完了!”

陳旅長說:“噓——不要擺出這副沒奈何的樣子。你難?

你肩上只挑著司令部人員的吃飯的擔子。而那些旅團幹部呢?

縱隊司令員呢?彭副總司令呢?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呢?他們挑著什麼樣的擔子呢?人常常覺得自己遇到的困難是世界上最大的困難,這都是由於缺乏鍛鍊。好咯,你去盡力想辦法。

萬一沒辦法,就讓司令部的同志們把皮帶勒緊點。餓肚子,對我們並不是新鮮玩藝,同志們不會有怨言的。想想吧,第一連的戰士們,苦熬苦戰了幾天幾夜,馬上又要去執行任務。陳德,他們才真正叫苦啊!你、我和司令部的同志們,那算是最安逸最享福的咯!”他望著天空,任雨往臉上淋。他的聲音充滿感情:“我們的戰士,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青春、血汗,都交給了人民事業。他們即使去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積極自動毫無怨言。一個人,望著他們就不知道什麼叫艱難畏懼。

一個人比比他們,就覺得自己貢獻太少,就覺得自己站在任何崗位上都不應該有什麼不滿意。”他站在那裡不動,停了很久,又說,“人面對他們,還有什麼個人打算,那會羞愧而死!”

像是他跟前沒有站著什麼人,只是獨自個兒說這些話似的!一大行軍鍋的稀飯——糠、土豆、南瓜和各種各樣的野菜攪起來煮成的飯。飯鍋旁邊放了一筐子馬肉。肉和飯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裡衝。哪怕你離它一百公尺遠,也能聞到噴香味。

四科長陳德讓旅司令部的劉副官掌勺子給戰士們分飯。

他呢,兩隻袖子捲到肘子以上,手裡拿了一把刀子,割起一塊肉就喊:“看司令部炊事員這份手藝啊!吃吧!吃吧!不要錢!”一會又喊:“不偏誰不向誰,是肉是骨頭,各碰各的運氣!嗨,嗨!啃完的骨頭不要亂扔,瘦骨頭也能熬出四兩浮油!”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飯,分到了四兩來肉。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長們半個土豆(他把兩個半分給幾個戰士了)。誰知道首長們有多少個鐘點米麵屑沒沾口啦?他想找塊紙把肉包起來給首長們送去,可是衣服透溼,哪裡會有塊完整的紙!低頭一看,破襯衣吊下來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著肉。

他看見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並肩站在河邊的高地上,就躲躲閃閃溜進旅首長住的窯洞。他把肉放在灶火台上,樂的正要往外蹦,有人一聲喊住他:

“搞什麼鬼?回來!”

聽這口氣,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長。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腦子還沒有轉過彎,就迅速地扭轉身,立正站直了。嘿!仔細一看,原來是陳旅長的大個子警衛員,坐在灶火角,滿不在乎地摸著下巴。

周大勇鬆了口氣,說:“老資格,你這個死傢伙嚇了我一跳!”

警衛員擠眉弄眼像是抓住誰的短頭了,問:“你幹啥?”

周大勇說:“我們全連戰士給首長們送來點肉。喂,大個子!首長們要問起你,你一口咬定說是炊事員同志送來的。你要說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警衛員問:“揍幾下?”

“二十四下。”

“揍哪裡?”

“把你的鼻子揍歪!”

“全不礙事!要嘴吃飯,要鼻子扯淡哩!”

周大勇說:“那你這傢伙是成心要跟我搗蛋咯!”

警衛員把左拳往上一舉,腳跟啪地一靠,說:“我向連長同志宣誓:不洩露軍事秘密!喂,喂,還有:誰要再能給首長們送來半斤肉,我給他跪下磕響頭。”

周大勇走出窯洞。連陰雨越來越大了。他走到河槽裡,只見戰士們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

戰士們的頭髮都很長。他們多半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可是鬍子卻長得黑茬茬的。衣服都稀爛,十個人就有九個人是光腳丫。但是他們那一雙雙鷹一樣的眼,都閃著渴望戰鬥的光。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站在戰士們前面,看著每一個戰士的臉膛。

濛濛雨變成了吊線雨。雲彩纏在山腰。

旅政治委員講了一段話。陳旅長又講話了。

陳旅長剛毅的眼睛,注視著戰士們的臉,足有兩三分鐘。

他說:“同志們,你們是為了勞動人民利益敢於上刀山的英雄!”他低沉的聲音充滿感情;緊咬著牙,鐵一樣的下巴微微抖動。“你們回來咯。並不是你們連隊所有的人都回來了!親愛的同志們,多少年來,我們歷盡人間艱苦,犧牲了許多同志。我們走著一條血的道路。中國人民的苦難,都集中地表現在人民戰士身上咯。可是不論怎樣流血犧牲,忍飢受俄,我們總是勇往直前,相信勝利,相信我們事業的正義性。親愛的同志們,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總是滿懷信心地告訴我們:我們要勝利,舊社會一定要打碎,新社會一定要在我們手裡建設起來!因此,我們的軍隊就有許許多多排除萬難、為了全體而自我犧牲的偉大戰士。”他的每句話都充滿著鼓舞戰士們的熱情。他把那奔流在自己血管裡的力量,通過語言注入在每個戰士的心裡。

周大勇像一尊鐵像一樣,站在戰士們前面,眼睛一直望著陳旅長。他心裡那滾沸的感情,變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戰鬥的烈火。

旅政治委員那銳利的眼,一直望著周大勇和戰士們。是的,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人,但是他們都經過戰火的燒煉;在他們那樸實的外表下隱藏著多麼深刻的思想和感情!他們曾經是被人踏在腳下的人,可是如今,他們能撕破昏暗的天,讓太陽的光輝普照大地。那一個個平凡的臉膛,也都是一部人民鬥爭的活歷史。中國革命最偉大的成就,不就是培養出了這些人麼?

陳旅長講完話,戰士們立刻把他圍起來。他和戰士們親熱而激昂地談著最近就要展開的一場大戰。這工夫,他像是那許多士兵中一個普通士兵。

周大勇計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搶運糧食的任務,在今晚和明天早晨趕回來的話,還可以參加一二日之內就要進行的大戰。

他帶上戰士們急急地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