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羅地網

寒煞煞的秋風,從長城外刮來。它卷著黃沙和樹葉枯草,漫過萬千山崗,像是急急地追趕什麼。

我軍在九里山的抗擊部隊一撤退,敵人就像抽開閘門的大水一樣,從九里山北面順鹹榆公路向南流去。他們不久以前還是有組織的軍、旅、團、營,如今差不多是烏合之眾。他們沒命地呼吼著亂竄,人踏人馬踏馬,互相沖撞,互相射擊,咒罵,廝打,搶劫……有人跌倒了,呼喊救命,但是無數的腳踩過跌倒的人,直到踩成肉醬。有時候,人員騾馬在山溝裡擁擠得不透風,就有一幫人用衝鋒槍掃射給自己開闢逃跑道路。步兵把炮兵馱炮的牲口推到溝裡,奪路而走。有些軍官騎著馬橫衝直撞,掄起手槍,想維持秩序,但是像洪水一樣的人群把那些軍官裹起來,向前流去。

逃跑,逃跑,不管逃到哪裡,能逃掉就好。逃跑,逃跑,哪怕心臟爆裂了。

無窮無盡的山崗上,大大小小溝渠裡,到處都是慌亂的人流,到處都是美帝國主義訓練的強盜。

大雨澆起來了。敵人翻大溝爬大山,雨淋路滑,走一步跌一跤,不時地有人滾下深溝。

鬍匪軍到處找不見一個老百姓,找不到一粒糧食,找不到一口鍋一把草,連一個小盆一雙筷子也找不到。敵人除了燒那窯洞的門窗,就再沒有辦法了。

敵人炮兵把馱炮的騾子宰掉填肚子,步兵就襲擊炮兵,搶奪肉食。

敵人三五架運輸機,冒著惡劣的氣候,給他們的軍隊投擲大餅。這也成為敵軍各部分之間衝突的焦點。有的敵人看見運送給養的飛機來了,就用機關槍控制住投擲地區,每次為那一袋一袋發黴的臭餅子,他們都要進行一次兇殘的戰鬥;有很多士兵,為那巴掌大的一塊餅子,永遠趴在山頭上啃黃土了。

敵人抬動腳步都怕碰到地雷;生怕踏中地雷就偏偏踏中地雷。而且,只要有一個人踏上地雷,這消息就像一股風似的傳到每一個敵人的耳朵裡。

這幫兇神惡煞,夾起尾巴威風掃地,聽見樹葉響,也當是中了埋伏;聽見風雨聲,就當是機關槍火力突然發射;看見一堆堆的蒿草,也疑心是炮兵陣地。像是陝甘寧邊區的每塊石頭都會飛起來撲打他們,每個山洞都張開大口要吃他們;像是陝甘寧邊區的每個山頭都是隨時要爆發的火山;像是人民解放軍,隨時都可能從地縫裡湧出來,收拾他們。

陝甘寧邊區的每一寸土地對敵人都變成危險而可怕的了!

敵人前後左右的大溝小岔裡,到處都有人打冷槍,到處都有成千上萬的婦女、小孩、老頭,拿上钁頭、鐵鍁、鐮刀、剪子、菜刀、棍棒,向敵人討血債。

陝甘寧邊區無窮無盡的山統統燃燒起來了!

過去,游擊隊是晚上襲擊敵人。一支三五十個人的游擊隊,每次戰鬥打死或俘虜十來個敵人,也就是不小的勝利。這幾天呀,他們大白天也從這個山頭跳到那個山頭,襲擾、打擊敵人;一次戰鬥中俘虜百十個敵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李玉山帶的一支游擊隊,有三百來人。

正規軍總是翻山過嶺抄小路飛行,趕到敵人前頭兜擊敵人。李玉山呢,奉上級命令,帶領他的隊員們從九里山以南地區開始尾追敵人,襲擾敵人。有時候,他們白天還繞到敵人必須經過的路上埋地雷,晚上側襲敵人。

黑洞洞的夜裡,下著濛濛雨。冷清清的秋風,絲絲地吹著。

李玉山把隊伍帶上山。他朝西瞭望,只見遠處的山頭上燒起一堆堆的營火,這是敵人宿營了。

李玉山帶著隊員們,向敵人燒起的火光接近。他們翻過一個山頭,突然,聽見敵人說話聲。李玉山想:這一定是敵人的警戒部隊。他指揮隊員們投出了一排子手榴彈,一陣爆炸的火光中,敵人滾下了溝;六個沒跑脫的敵人當了俘虜;對面山上的敵人立刻撲滅火堆,射擊起來。

有些隊員也不仔細看,臥倒就打,輕機槍、步槍、衝鋒槍一哇聲地響起來。李玉山喊也喊不住。他躁氣啦,把小隊長推了一把,說:“屁也看不清,瞎糟蹋子彈!”他回頭又喊:

“六○炮!朝對面山上扔幾顆炮彈!”

敵人射擊得更猛烈了。幾顆照明彈掛在天空,遠近的山頭上亮堂堂的。

李玉山趁照明彈的光亮,看清有一夥子敵人摸上來了。他一邊指派幾個隊員到處埋地雷,一邊帶上隊伍往後面一架山上退。到了後山上,他一清查人數,埋地雷的李老四和牛犢沒回來。他氣得把那爆炸組長訓了一頓:“不曉得你的地雷能起多大作用,先把兩個人給丟啦!”

游擊隊員趴在山頭的溼地上,伸長耳朵瞪圓眼,等著地雷顯威風。

一群敵人喊叫、射擊著登上對面山頭;突然,轟轟響了幾聲,震昏了的敵人連忙朝單人掩體裡和壠坎下面跳,合算那是個安全地方,不料,正踏在那裡埋的地雷上,又是轟轟幾聲,爆炸的火光,衝破了黑夜,敵人尖聲怪氣地亂叫喚。

游擊隊員們拍手,打唿哨,喊叫著。李玉山跺腳,喊:

“你們這一喊,敵人就知道咱們不是正規軍。悄悄的!”

這時候對面山頭上,手電筒閃光,大概是敵人收拾屍體哩!

李玉山讓剛才捉到的俘虜喊話。

一個俘虜怯生生地喊:“我叫李佔彪。解放軍寬待俘虜!

兄弟們……”敵人叭叭地打了幾槍。

李玉山發火啦,他指揮三門六○炮,不歇氣地朝敵人陣地上發射了二十來發炮彈。敵人老實點了。

李玉山把喊話筒捂在嘴上,扯開嗓子給敵人講了一篇全國戰爭形勢。末了,他講:“當官的發財,你們當兵的賣命為什麼來?你們在山頭上餓肚子淋雨怪可憐的。過來吧,兄弟們!過來放你們回家!”

敵人不聲不吭地聽著,大概在思量李玉山的話哩。

李玉山連忙組織隊員,在山頭上唱起來:

秋風起秋風涼,衣衫單薄受悽惶。

秋風起秋風涼,為什麼賣命跟老蔣。

有些隊員唱,有些隊員還吹起笛子。冷絲絲的秋風夾著濛濛雨,帶著這淒涼的聲音,吹過了敵人陣地。對面山上,敵人的指揮官吼喊、咒罵士兵,要他們放槍。

李玉山想:“行,有作用!”

夜深了。他帶上隊員們,向西跳過幾架山宿營了。

第二天早晨,游擊隊員們嘁嘁喳喳擠到李玉山住的窯洞裡。窯門外還有人放開嗓子唱:“青草開花一寸寸高,唱上個小曲解心焦!……”有的人編一些沒邊沒沿的笑話逗大夥兒樂。

李玉山喊:“這裡又不吃油炸糕,你們擁到這裡幹什麼嘛?”

“隊部倒不能來啦!”

“看,隊長眉頭子擰起,該是喝了黃連水!”

李玉山沒搭理他們。他心裡有事:兩個隊員沒回來,大概叫敵人捉走啦!他喊:“丁虎子,叫你派人找李老四跟牛犢,你還沒動彈?”

窯門外一片聲音:“回來啦!嗨嗨,隊長還當你們鑽進了老牛屁股啦!”

牛犢進了窯門,一蹦就跳到炕上,肩膀一搖一搖地唱: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咳呀,打敵人就顧不上……”李老四進來往灶火台子上一蹲,勞累得半口價送氣。他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啦!

李玉山說:“李老四,你們咋著這會兒才回來?我只說你跟牛犢落到敵人手裡啦!”

牛犢說:“落到敵人手怕什麼?”

李老四說:“人興了時扁擔開花,人倒了楣生薑不辣。這多時,我就不走好運。前兩天,我回了一趟家,我那老婆失失慌慌把油倒啦。我說,看,看,不出三天我定倒楣!比太陽從東面出來還準,今晚間埋地雷的工夫就碰了一頭子。”

李玉山說:“你老哥多+夠岵拍芨牡裟闋燜櫚拿�。磕閫*正點上撥。你們咋著往敵人手裡鑽?”

李老四把嘴邊唾沫點子擦了擦,說:“地雷剛埋好,敵人就到跟前了。我跟牛犢朝北跑,過了一架山,我捉了一個敵人的士兵。那傢伙磕頭像搗蒜一樣央告:‘我是好人呀,老天有眼!’我發話啦:‘你站起來,我要問話。’他說什麼也不站起來,還說:我是人家拉來當兵的。我是樹葉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多會兒也沒幹過越轍事!’我一聽他是拉來的兵,心就軟啦!誰知道那傢伙趁我不注意,往外一竄,大叫了一聲,眨眼工夫,竄來一大幫敵人,把我和牛犢包圍定了。我緊走慢跑,一不小心呼嚕嚕地滾到溝裡了。牛犢呢,就叫人家逮住了!看看,多玄乎!”

李玉山說:“好傢伙!你溜脫了,把牛犢給送啦!”

牛犢說:“你把我送啦,我把敵人也送啦!”

原來,臨明時光,敵人發現了牛犢。牛犢眼看逃不脫了,就把槍栓卸下來,摔到溝裡。然後滿不在乎地背靠土坎,哼山歌。

敵人用槍逼著他問:“為什麼把槍栓扔了?”

牛犢愛理不愛理她說:“我心疼它?它是杜魯門送來的,又不是我掏錢買來的。”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背上猛戳猛打。

他被擊倒在地,可是這個十八歲的孩子只倔強地爬起來,攥緊拳頭,圓睜虎眼,像要是打架。

這工夫,上來一個敵人搜索連長,說:“拉過來,先別宰他,還有用處!”牛犢說:“你拿槍嚇唬人,我們邊區人民不吃那一套;你要是好說好來,那還可以商量著辦!”

敵人連長一聽,挺高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知道游擊隊埋雷的地方有什麼記號?”

牛犢說:“有記號,我記不得了,可是能認出來。”

敵人連長樂了:“好好,你給我們帶路,不虧你,帶路給錢。喂,你知道哪裡有糧食?”

牛犢說:“外頭溝邊靠左首往右拐,埋了兩石來的糧食。

你不信我指給你看。”

敵人連長往出一走,傳令兵跟了兩三個。他走到溝邊。牛犢說:“你看,你看,”指著溝坡。敵人連長伸長脖子朝山坡看,牛犢猛地抱住他,喊:“老子不活了,你陪我走!”兩個人呼嚕嚕滾下溝。敵人連長連摔帶怕,有八分迷糊;牛犢爬起來用石頭搗碎他的腦袋,把敵人腰裡的“勃朗寧”手槍抽出來往自己腰裡一別,順溝鑽進去,爬上一座高山。

敵人連長的傳令兵,朝溝裡啪啦啪啦的一陣好打。

牛犢上了山,歇了歇,只覺得各節骨都痛,可是他還站起來向對面山上的敵人喊:“繳槍不殺,不繳槍叫你回老家!”

敵人一邊射擊一邊追趕,牛犢放開腿猛跑。牛犢在高山峻嶺上行走如飛。敵人氣得肚子咕咕叫,乾瞪眼沒奈何。

李玉山聽罷,兩手一拍,喊:“牛犢,真行!我要把你的英雄事蹟報告給邊區政府林主席!”

牛犢說:“這還不算,敵人追,我就跑,敵人不追,我就唱:‘騎白馬,掛洋槍,三哥哥跟了共產黨,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咳呀,打老蔣就顧不上。’”二

周大勇他們那個縱隊,從九里山出發以後的第二個通夜行軍完了。命令一道一道地傳下來:“再向敵人前面插!”

天明瞭,糾纏戰士們的瞌睡勁過去了,部隊行列中,歌聲、笑聲、談話聲又起來了。

太陽上了東邊山線的時光,突然,前面傳來了機槍聲:

“叭!叭叭!叭叭叭!”機槍像是信號一樣,接著就是稠密的槍炮聲跟爆炸聲。

戰士們都伸長耳朵聽。他們想憑經驗判斷髮出槍聲的地方好遠,戰鬥規模好大。

周大勇知道,這是自己縱隊在前邊伏擊的部隊又撈住敵人了。他回頭看看戰士們,他們像他一樣,臉上有快進入戰鬥前的緊張、興奮勁兒。

大約過了半點鐘,前邊又傳來劇烈的爆炸聲;過一會,又傳來戰鬥結束以後常有的那稀稀疏疏的槍聲。

人流向前流去,這小川道像爆發了山洪一樣。人流中的戰馬,高大的馱炮騾子,就像在急流中浮游似的。

晌午,部隊又拐入永坪鎮以東的小山溝前進。這些山溝可真偏僻,連一個老百姓的影兒也瞧不見。這山溝也挺安靜:

溝渠中,小溪水悄悄地流著;陣陣暖洋洋的風,搖著河槽的楊柳梢。抬頭看,幾天來第一次露臉的太陽把連綿起伏的山頭,染得紅豔豔的。

突然陣陣的風,捲來了歌聲。戰士們奇怪地朝四面瞭望,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歌聲越來越近。

西邊山上有人拉開嗓子唱:

一道山來一道道川,

山連山來川連川喲!

東邊山上有人接上唱:

清朗朗的流水綠漾漾的山,

陝北有數不清的米糧川喲!

“誰這樣高興?”戰士們正驚奇地張望,興奮地議論著,兩邊山上的人又一哇聲地唱起來:

正月裡來是新年,

陝北出了個劉志丹。

劉志丹來是清官,

他帶上隊伍上橫山,

一心要共產。

二月裡來刮春風。

江西上來毛澤東。

毛澤東來勢力眾,

他坐上飛機在空中,

後帶百萬兵。

戰士們都讓歌聲吸住了。他們邊走邊喊:“唱得好!再來一個!”

轉眼間,很多人從兩邊山坡上跑著,跳著,唱著,吼喊著,打著唿哨下來了。他們擁擠在行進著的大隊人馬兩旁。戰士們這才看清:他們是游擊隊隊員。這些隊員,有老漢,有婦女,可是多半是二十來歲的精壯小夥子。年青的婦女們,腰裡彆著手榴彈,手裡拿著帶有紅綢子的大馬刀。那些年青的小夥子們,頭上包著“羊肚毛巾”,腰裡纏著子彈帶。他們有的揹著繳獲國民黨匪軍的“中正式”步槍,有的還揹著美國造的衝鋒槍。那些年老的人,腰裡掛著盒子槍,看樣子都是游擊隊的負責人。興許,他們在年青的時候,都是劉志丹同志領導下的身經百戰的紅軍戰士呢!

婦女們,羞搭搭地向戰士們喊:“你們穿上了鞋嗎?吃到了糧食嗎?那都是我們動員的。看,看,就是揚起頭一股勁走,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年青的游擊隊員們七嘴八舌地向戰士們喊:“笑什麼?小瞧我們嗎?我們繳獲了很多大炮、水機關。大炮的筒筒有碗口粗!”

戰士們高興地喊:“祝你們勝利!陝甘寧邊區人民萬歲!”

游擊隊員亂哄哄地拍巴掌,喊:

“主力軍萬歲!”

“我們配合起來打擊敵人!”

在這搖天動地的歡樂的喊聲中,一個人,豁開擁擠的游擊隊員,邊跑邊招手喊:“周大勇,你朝哪裡看呀!周大勇!”

這人個子挺高,頭上勒塊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黑棉襖,下身穿條繳來敵人的黃呢子馬褲。他向前跑的時候,右手按住腰裡的皮掛包,左手按住盒子槍。

“這是誰呀?”周大勇愣了。他只見跑來的人是:方臉,粗眉,高顴骨,深眼窩,鬍子黑茬茬的。這面貌讓周大勇想起了李振德老人。

這人把手搭在周大勇肩上,說:“大勇,咋著,正規軍看不起游擊隊?這思想可要整治!”

周大勇兩隻手像老虎鉗子一樣,掐住這人的肩膀,喊:

“李玉山嘛!嘿,看這副樣子!滿臉都長起鬍子了,為什麼不用火燎一下?”

李玉山說:“撒手,老弟!你不要我活啦?”

他跟周大勇手拉手,邊笑邊走邊說:“大勇,這幾十天,可真夠人受!看,連你頭上也帶傷了!”

周大勇說:“不用提,這年月誰還能鬆快!玉山,我在九里山看見你們全家的人咯!你們可真——”李玉山急忙就問家裡的情形,問老人們可好,問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好。還特別問起孩子瘦了沒有……他問了好一陣,才說:“老弟,我有兩個來月沒見他們的面啦!唉,他們一定擔驚受怕,受盡了艱難!”他摸著下巴,盤算了一陣又說:

“咦!如今曉得他們的下落就算不賴!大勇,我見了你沒有旁的話,再給一板盒子槍子彈。”

周大勇把掛在身後皮帶上的子彈夾往前一挪,揀好子彈給了他兩板。

李玉山把子彈放在手心掂了掂,高興地說:“一嶄新!到底是正規軍能耐大。”

周大勇說:“咋著,你們現在的槍支、彈藥,還不夠使用?”

李玉山在周大勇肩上拍了一下,說:“大勇,不要把去年的歷書當經念!這一陣漫說步槍,就是美式衝鋒槍也不稀罕。

不過,盒子槍子彈還弄不到手;要買,一塊銀洋兩顆!”

周大勇說:“玉山!敵人真像漏網的魚一樣,直往南竄,只恨他娘少生兩條腿!”

李玉山說:“灰孫子們,鬼哭狼嗥的;有人放個屁,他們也當是響大炮;聽見有響動,魂就出了竅。如今,他們除了命,什麼也不要了!哼,這些狗雜種也有今日!”

周大勇說:“玉山,咱們陝北的公路都是繞川道、河槽修的。公路繞來繞去繞得很遠,敵人順公路逃,咱們是見山就翻,見河就過,抄近路走。這一來,咱們總在敵人前頭,——

連坐汽車的敵人也走不贏咱們噢!”

李玉山說:“人家說陝北是地無三尺平。不是誇口,我說陝北倒是鬧革命的好地方。看,四處是山,四處是伏擊的好地方。大勇,我的話在理嗎?”他指著前面五六里的地方又說:

“前頭是延川縣曲寺郊。你們縱隊的一個團,剛才在那裡打了一仗。真利落,三錘兩棒子就消滅了敵人一個營,二十來輛汽車,還有六輛坦克車!汽車和坦克一把火燒掉了,煙火沖天哪!”

周大勇扳住指頭合計:“敵人竄了半個多月丟了一萬來人,才逃跑了二三百里。嘿,他們就像烏龜那樣爬呵!”

李玉山說:“敵人逃了二三百里,可就盤算遠遠離開了我們主力部隊。他哪裡會曉得在前頭的曲寺郊又中了埋伏。”

周大勇說:“是呀,這是敵人萬萬沒想到的。”

李玉山又講到剛才他們在前邊幫助部隊打仗的事情。

周大勇說:“玉山,你們游擊隊可真行呀!”

李玉山狠狠地在周大勇背上拍了一巴掌,說:“行還是不行,反正夠敵人吃喝。”他又在周大勇耳邊悄悄地說:“昨晚間,我在岔口川裡見彭副總司令來。彭總問我有什麼困難,要不要槍支、彈藥。我說,這一陣什麼也不缺。彭副總司令,讓我派了幾十名隊員給咱們隊伍帶路。大勇,我看,我們隊伍要在岔口地區大大地打一下!”

周大勇想起這十來天兜擊、阻擊、襲擊、伏擊的作用;想起,部隊見河涉水見山開路日夜行軍的意義。他說:“玉山,這十幾天,我們沿路打擊敵人,一來是要消耗敵人,擋住敵人,配合渡過黃河挺進豫西的陳賡兵團作戰;二來是要爭取時間,讓我們主力部隊插到敵人前頭,擺好架勢跟敵人算總賬!”三

敵人每天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走十四五里路。他們八月底從無定河開始潰逃,直到九月半才撤退到永坪鎮一帶。永坪鎮子在延安東北百十公里路的地方。岔口村在永坪鎮以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敵人逃回延安必定經過岔口村。

我軍在岔口地區的千山萬壑裡,又擺下天羅地網。

敵人好幾萬人進入岔口村一帶,我軍鐵桶似的包圍了敵人。

猛烈的戰鬥展開了。我軍各部從各個山頭上向岔口地區猛攻。攻擊部隊後面的各個山溝裡,擠滿了成千上萬的游擊隊,自衛軍,擔架隊,還有很多老鄉。人山人海,像是全陝甘寧邊區的群眾都來這裡幫助自己的軍隊了,比趕廟會還熱鬧。

山腰裡走下來輕傷員,立刻就有很多老鄉跑上去迎接他們。擔架隊從山上抬下來重傷員,立刻就有許多人擠到傷員跟前;老太太們,婦女們,連忙給傷員喂水,說些熨貼人心的話。

河槽裡有很多老鄉幫部隊上的炊事員們燒鍋,有的來回背糧食。他們熙熙攘攘地笑著、喊著。

周大勇他們的那個旅有兩個團從北向南朝岔口村猛攻。

趙勁那個團是旅的預備隊,沒有投入戰鬥。他們在北山樑後邊的山頭上一面放戰鬥警戒,一面幫前邊攻擊的部隊做些事情:對空射擊啦,接收俘虜啦,等等。

正式提升為第一營營長的周大勇,帶著一些戰士下山溝搬運手榴彈。他們下到山溝裡,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彈正要上山,一下子擁來幾十個老鄉,從戰士肩上把手榴彈箱接過去,揹著上山去了。敵人飛機在山坡上空瘋狂掃射。那些老鄉一會臥倒,一會又向上走,從他們那頑強的身影看,像是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住他們前進。

有些游擊隊員不停地從山上下來,報告消息:“我們隊伍又拿下來一個山頭!”群眾們一傳十十傳百……人口快過風。

有一群人圍住周大勇問:“咱們包圍多少敵人?”

周大勇說:“兩個軍部兩個師部還有五個來旅,胡宗南的兩員‘大將’——劉戡、董釗那兩名大賊,也叫咱們圍在岔口村了。一句話,我們把敵人陝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都包圍住咯!”

一個婦女問:“同志,同志,啥叫機動兵力?”

周大勇說:“就是在咱陝北到處胡亂竄的那些鬍匪軍嘛!”

一個老太太說:“天老子!他們可再不能糟踐人啦!”

突然,河槽裡有人亂跑。人們圍住個什麼,人越來越多,圈子越圍越大,真是內三層外三層,圍得不透風雨。

周大勇過去一看,原來老鄉們擠著看俘虜——一個上校團長和五六百士兵。

周大勇一轉身跟李玉山碰了個對面。他說:“玉山,看,打得多熱鬧!”

李玉山說:“哎呀,美扎啦!把敵人全給擰住啦。”

周大勇說:“老鄉們真多,可是要好好組織。小心流彈、炮彈和飛機。”

李玉山說:“這裡的游擊隊民兵由我負責;擔架隊由劉區長負責;老鄉們是由我爹負責,可是他搞糧食去了。你看,那些婆姨女子們吵得多厲害。一個婆姨一面鑼,兩個婆姨一台戲,我對誰都有治法,就對她們沒治法!”

周大勇忙問:“你爹也來了?”

李玉山說:“來啦,他老人家勁頭大得很!”

周大勇在老鄉們中間擠來擠去,突然聽見有人叫他。他扭轉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說:“老伯伯,你好哇?又在這裡看見你了!”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窩更深了,方臉上的顴骨也更高了。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過了半輩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親熱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說:“我又支援前線來啦!你沒想到吧!咱們滿滿可好?”

他望著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你問李玉明?他好,進步也快,現在他當副排長了。”

李振德老人用襖袖擦了擦鬍子,說:“是麼?後生們,三天不見大變樣!”

溝渠裡擠過來二三百頭毛驢。老鄉們有的“得兒得兒”地吆著毛驢;有的喊:“老隊長!前村該是扎的糧站?”

李振德吶喊:“是呀。你們先走,我就來!”他老人家聲音像敲銅鐘一樣宏亮。

周大勇問:“老伯伯,從哪裡馱來這麼些糧食?”

李振德說:“這糧食,都是山西翻身農民接濟的。他們把糧食送到黃河沿上,我們又從河沿上轉運到這裡!一來回好幾百裡的路程噢!”

周大勇看見溝渠裡,有一頭毛驢臥下,老鄉打死打活它也不起來,一個老鄉提著毛驢尾巴,一個拉著韁繩,直把毛驢提起來。

李振德說:“日夜不停點,毛驢也給累壞啦!”

周大勇說:“你看,那些趕毛驢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們是誰也忘不了的人。全中國有幾年革命歷史的人,誰沒有吃過他們生產出來的小米呢?誰沒有使用過他們的毛驢馱鋪蓋卷呢?”

李振德說:“我常划算,我要有福氣,能活到咱們勝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國遊一轉。我說我是陝北人,那就處處有親人。”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淚花子直從眼裡跳出來。這是周大勇認識李振德老人以來,第一次看見他這麼開懷暢笑。

李振德老人把纏在腰裡的包袱解下來,取出一雙鞋,說:

“大勇,你還記得?在九里山咱們見了面。你臨走的時光,滿滿他媽——我那老伴,給你一雙鞋。你這人呀,哎,臨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壓到乾草底下。過後,滿滿他媽想起這宗事,就怨你!這一回,我來支援前線的時光,又把這雙鞋帶上。我謀劃:興許還能碰上你。給,大勇,拿去作個紀念!”

周大勇笑了。他問:“老媽媽總惦記我們。她老人家可好?

家裡人都好?”

李振德老人,長出了一口氣,艱難地搖著頭,說:“家裡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媽——我那老伴歿啦!”他嚴峻的臉上,露出永遠不能消磨掉的痛苦。緩緩地低下頭,獨自重複:“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蒼白的鬍子抖動,閃著銀色的光輝;眼淚一滴一滴從他滿是悲傷的臉上淌下來!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停了好一陣,問:“她老人家,不能吧……”李振德老人,望著地下,掏出腰裡別的旱菸鍋,慢慢地裝煙,好像他不是要抽菸,只是想用這動作散散心:“她歿啦!

孩兒,她歿啦!敵人從九里山退下去了,在溝裡捉住她,向她要糧食。大勇,她可哪裡來的糧食呢?敵人太殘忍,不是人!他們把她頭髮用火燒起……她死的苦情!大勇,這一回鄉親們來支援前線,政府裡的同志死活不讓我來,說我上了年紀,手腳不靈便。大勇,我一定要來,我一定要眼看敵人死絕!”

周大勇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想起那身體瘦弱的老媽媽。啊,老媽媽一生一世,也許不忍心殺死一隻雞。兇暴的猛魯,看看她善良的面容也會掉頭走開;鐵石心腸的人,聽見她的哭聲也會下淚!可是那些美國走狗,竟能……一股火從心裡衝上來,血往頭上湧;悲哀、痛苦、忿怒的感情把他吞沒了,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幫殺人的兇手們殺盡斬絕。

李振德老人把周大勇拉了一把,說:“走,到連裡去!我去看看滿滿,和他拉上幾句話就走,還有工作哩!”

戰鬥從白天打到黑夜。

夜裡下著#*#饔輟G古諫�徽蟊紉徽蠹ち搖*戰鬥的第三天傍黑,趙勁那個團投入戰鬥。周大勇帶第一營攻擊最後一個山堡。

天上黑烏烏的雲彩,越來越堆的厚了。遠處有轟轟的雷聲。雷聲、炮聲擰在一塊,像發了洪水似地轟響。

周大勇率領第一營的戰士們,拿下最後一個山堡,又往溝裡壓下去。他聽見四面都是自己部隊的號聲和喊聲。嘿!敵人好幾萬人,全部讓我軍窩到岔口村裡了。

這是最後解決敵人的時候了。

天黑地暗。突然,閃起電,打起雪,大雨嘩嘩地倒下來。

周大勇帶上部隊插到岔口村。他看見到處都擠著潰散的敵人、騾馬;到處都丟棄著武器、彈藥……

好幾萬敵人全被打亂了。有很多敵人士兵乾脆趴在地上的泥水中,等待人民解放軍收容。周大勇堵住一條小山溝的溝口,那山溝間,擠滿了放下武器的敵人。……

槍炮聲,軍號聲,“繳槍不殺”的喊聲,風雨聲,山洪的衝激聲,轟響在陝甘寧邊區的夜空。四

“岔口會戰”結束以後,彭副總司令一面命令西北野戰軍的主力部隊,向延安城邊追擊潰散的敵人;一面命令周大勇他們的縱隊,插到延安以南打擊敵人,——即使敵人插上翅膀也不能讓它從延安城逃走。

從延安到西安的唯一大路,就是鹹榆公路——從延安一直向南,通過勞山、甘泉、洛川等縣直達西安。

周大勇他們的縱隊,就是要插到延安城南掐斷這條公路,不讓敵人從延安逃跑。他們從岔口地區出發以急行軍速度南下。山溝裡,部隊、游擊隊、擔架隊和跟隨部隊搬運彈藥的老鄉們,浩浩蕩蕩向前流去。

這時光,彭德懷將軍站在山頭上。他穿一身很舊的灰色士兵衣服,膝蓋上有兩塊大補釘,腳穿粗布鞋。他揹著手,嚴肅沉靜地望著英雄的戰士們,從勝利走向勝利。有時候他來回踱著,手放在背後,反覆地掐著指頭計算什麼。

彭總左邊二十步遠的地方,站著周大勇他們縱隊的司令員,旅長陳興允、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和別的十來個幹部。

縱隊司令員說:“岔口這一仗,我們差點把胡宗南的命要了。”

陳旅長說:“是咯,倒楣的暴雨給我們增加了困難,要不然,我們的確會把他們全部收拾光!”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說:“反正我們把胡宗南在西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打成一堆破銅爛鐵了!”

陳旅長說:“蔣介石匪徒侵佔延安的時候,他們曾在‘蔣管區’各地開什麼慶祝會,好像他們垂死的狗命從此得身了起死回生的靈藥妙丹一樣。……可是現在呢?呵呵,胡宗南蠻大的威風只使了六個月就使光了!”

司令員說:“現在,西北戰局讓敵人頭痛,全國戰局更讓敵人頭痛。”

彭總走過來,說:“敵人是夠狼狽咯,但是我們還不忙慶祝。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讓敵人有喘息的機會,不讓它從延安逃掉,——進延安城是他們自己要來的,又不是我們請它來的。……”他凝視著遠方,爽朗地說:“毛主席早就說過,延安會變成胡宗南匪幫沉重的包袱,而且這包袱會把他們壓死。現在敵人也充分地領會了這個道理,可是他們想丟掉這包袱卻來不及咯!”

一位軍人遞給彭總一份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電報。

彭總反覆地把電報看了幾遍,深思了一會,微微仰面望著萬里晴空,望那在萬里晴空奮飛的雄鷹。然後,他深沉的目光,又凝視那遠處的山頭,那裡有久經考驗的人民戰士在前進。

司令員問陳旅長:“下邊溝里正過的部隊,是你們旅的哪一團?”

“×團。你看,那不是李誠?”

司令員說:“要李誠上去!”

一會兒,團政治委員李誠隨著通訊員上來了。

司令員問:“你們團的第一營已經過去了嗎?”

李誠看了看溝里正行進的部隊,說:“現在我們團直屬隊正過;一營是我團的後衛,還沒過來。”

司令員說:“一營部隊過來的時候,讓周大勇上來。”

李誠派通訊員下去喊周大勇。轉眼間,周大勇就打著馬順山坡向上飛馳。

司令員稱讚地說:“看,周大勇多威武啊!”

話沒落點,周大勇便跳下馬,走到縱隊司令員跟前,一看,彭總在這裡,而且彭總身邊還站著那麼多的首長。他連忙舉手敬禮,心,嘟嘟嘟地直跳。可是他看著彭總那質樸,嚴肅的面容時,敬愛和親密的感情便強烈地控制了他。這種感情,是從許許多多親身經歷的勝利戰鬥中形成的。

司令員說:“彭總!這就是周大勇同志。”

“知道。我們還談過幾次話哩。”彭總緊緊地握著周大勇的手,嚴肅、親切地望著周大勇的眼,望了好一陣。他仔細地問到周大勇身體狀況、工作情形跟戰士們的情緒。然後,他一邊摸著周大勇那匹馬的鬃毛,一邊說:“周大勇同志!你二十四歲就能指揮一個營作戰了。現在指揮一個營,比過去複雜多咯!你記得我們在行軍中的那次談話嗎?”

周大勇說:“記得,彭總。”怎麼能不記得呢?那是沙家店戰鬥打罷的當天晚上,部隊在山溝行進。同志們那個樂呀,你一句他一句,說到戰鬥中各種有意思的事情,最後還說到倒楣的敵人。這時候,有一位首長和周大勇一道走,靜靜地聽戰士們談話,有時候還插問一兩句話。過了一陣,這位首長說:“敵人當然要打敗仗。不說別的,就說陝甘寧邊區一百五十萬人民和我們的戰士,能發揮多大的力量,這一筆帳,敵人就始終算不清。”過後,周大勇知道說這話的那位首長就是彭總。

彭總把眼光從周大勇身上移到縱隊司令員和幹部們身上,再沒有說什麼。但是大家從他嚴肅剛正的臉色和那鋒利深沉的眼光中,覺得他彷彿在說:“同志們!我們要學習勞動人民的正氣、堅決勇敢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大家向彭總舉手敬禮,準備走,彭總走過來和每個人握手。

周大勇下了山,趕到第一營的隊列旁邊。他騎的那匹漆黑髮光的高頭大馬,口裡吐白沫,抖擻著披散的鬃毛,像頭兇猛的獅子。它豎起耳朵,頭高高地朝天揚起,短促而尖銳地叫了幾聲;接著,又提起兩條前腿直站起來。周大勇兜轉馬頭,扯緊嚼口的一邊。馬在地上轉圈子,他趨勢跳下馬,把它交給飼養員。他走到第一連隊列當中,跟戰士們拉話。

啊,第一連又有一百多名戰士了,——除了傷愈歸隊的老戰士以外,大半是新戰士。這幫新戰士,有的是自動參加軍隊的山西的翻身農民;有的是陝甘寧邊區久經鍛鍊的民兵;而更多的卻是經過“訴苦”剛入伍的新解放戰士。第一連——

這支強大的力量,這百戰百勝的戰鬥單位,讓周大勇產生了興奮而自豪的感情。

周大勇離開第一連才幾天工夫,同志們就覺得他像是離開了三年五載。戰士們前呼後應地向自己的營長打招呼。尤其是第一連的老戰士,他們都像是有許多話要對自己的營長說。周大勇覺著,回到第一連就像回到家裡一樣。他不由得想起了許多事情:他跟這連隊的老戰士一塊打過多少惡仗,一道沒日沒夜地走過多少路啊!大夥一塊淋過雨,餓過肚子,一個鍋攪稀稠;很多戰士跟他頂著一件棉襖睡過覺。戰場上,自己急了也罵過他們。打了勝仗也高興地誇獎過他們。大夥一塊度過的那些日子裡,有過盡情的歡樂,有過慷慨的宣誓,有過英勇的流血,也有過傷心的眼淚!跟他並肩戰鬥的第一連的戰士們當中,有許多人倒下了。那些人,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想法,如今,他們離開了世界,把自己未完成的志願、理想和事業,統統留給活著的人了。周大勇想起那些歿了的人,他就覺得眼前這些戰士幹部,格外叫人見愛,格外寶貴,格外難得,格外剛強樸實。

周大勇喊:“同志們,再過幾天王老虎跟馬全有回來,就更好咯。王老虎回來當指導員,馬全有當連長。老虎、全有、江國、長勝,四個人擰到一塊搞第一連的工作,那是再美氣也沒有的咯!”

一連副連長馬長勝甕聲甕氣地說:“我還差八丈遠!”他歪著脖子,固執的眼睛虎彪彪地睜著。他這模樣,周大勇太熟悉咯!

一連副指導員李江國說:“營長,咱們一連是你帶出來的,你在營裡工作,往後突擊任務,多給咱們一連。”

周大勇說:“嘿,要我講點私人感情?真是說話不怕腰痛!

李江國,說正經的,你讓戰士們把咱們一連的旗幟都打起來呀!”

戰士們把那七八面寫著“堅定忠誠”、“機智頑強”、“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等等字樣的小旗打起來了。一面面的小旗,經過多次的雨淋日曬火烤煙燻,變了顏色;有些旗幟上還有一片一片的黑色血跡。該有多少次,戰士們冒著敵人炮火把這些旗幟插上敵人工事。該有多少次,第一個人拿上這許多旗中的一面旗,突到敵人陣地跟前倒了,第二人從自己同志的屍體上跳過去抓起旗……第三……第四個……

周大勇望著這些隨風飄動的旗。戰士們也望著這些旗。他們想起了猛烈的戰鬥,英雄的業績,艱苦的行程!新戰士們,也親熱地望著這些旗,從這些旗幟上,認識部隊的英勇事蹟,瞭解革命鬥爭的光輝歷史。

一營營長周大勇翻身上馬,雙腿猛磕馬腹,那匹一錠墨似的大黑馬,像箭一樣從部隊行列旁邊穿過去,遠看起來那飛也似的馬像是四蹄騰空。戰士們都用敬佩親切的眼光,望著周大勇英俊的背影。

五九月十九日後半夜,部隊經過延安正東八十里的小鎮子甘谷驛。他們是要通過這個鎮子,向南一拐涉過延河,朝延安東南的長滿梢林的山溝前進。

陳旅長、楊政委站在街道旁邊的台階上,他們旁邊站了十幾個參謀、警衛員、通訊員。

陳旅長看著從他面前閃過去的步兵、炮兵、彈藥馱子;聽著腳步聲、兵器撞擊聲、馬蹄的響聲。他想:“今天夜裡部隊經過這個鎮子,指戰員們怕都有說不完的心思!”今天是九月十九日,半年前的今天延安被敵人侵佔,半年以前的今天他跟上縱隊司令員率領自己旅的戰士經過這個鎮子。就在這鎮子旁邊的小山溝裡,戰士們聽到我軍退出延安的消息時哭喊著宣誓:“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延安,保衛陝甘寧邊區!”而那些宣過誓的人們當中,已經有很多人為了實現自己的誓言付出了生命。

半年中,一次一次的戰鬥,從陳興允腦子裡閃過……是啊,在這半年征戰中,人民戰士該付出了多少血汗,忍受了多少艱難困苦啊!

他注視著這個鎮子,注視著這個鎮子以西的天空。不錯,順著這一條大路向西八十里就是延安,——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曾經住過十多年的延安。他聽著從這小鎮子旁邊嘩嘩向東流去的延河。他想:這條河是從延安流來的,從延安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住過的那些窯洞的山根下邊流來的,從王家坪朱總司令住過的那個窯洞的山根下邊流來的。

楊政委從街道的台階上走下來,喊:“老陳!抗日戰爭時期,我從延安到前方去,後來從前方回到延安學習,來回經過這個鎮子。我想:這個小鎮子至少認識中國革命戰士的一半以上。因為抗日戰爭中,人們從延安去前方或者從前方回延安,大多數都經過這裡。”

陳旅長“嗯”了一聲,然後又默然不語。他想起今年三月十九日,自己旅的部隊經過這個鎮子時光,他和團參謀長衛毅,也說過這些話,可是如今衛毅卻長眠在陝北的黃土山上了。一陣悲痛湧上他心頭。陳興允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這裡,沉思著這血浸過的土地!

楊克文動情地敘說他過去在延安學習、整風和參加大生產運動的種種事情。陳旅長沒吱聲。他望著延安的天空,心情變得痛苦而憤怒了。延安還躺在敵人的腳下,現在連這清朗朗的延河,也還流著陝甘寧邊區人民的血!

陳旅長注視急急行進的戰士們。

戰士們一邊急急地行進,一邊熱烈地議論著這個鎮子。

這個鎮子變了。它經過敵人多次踐踏、燒殺、洗劫,變得荒蕪而悲慘了。街上的房門、窗戶板,都讓敵人燒掉了。街道兩旁的空地裡長起半人高的蒿草。

這裡陰森森的。猛的,草叢中,有燈光閃亮。那些逃不動的老年人,端著燈,顫兢兢地從草叢中鑽出來,用燈光照著戰士們,恐怖地看上一陣,說:“啊,咱們的隊伍總算回來了!”接著就是泣不成聲的哭訴——人民戰士聽過千百遍的哭訴:兒子被敵人殺了,媳婦被敵人強姦後尋死啦,糧食搶光了,房子燒掉了,土地荒蕪了!……

陳旅長用肩膀輕輕地把旅政治委員碰了一下,說:“走啊!

走啊!”

楊政委抓住馬鞍,準備上馬。他說:“這些美國走狗是死亡、災禍、瘟疫……”他的聲音很低,有些顫動。

部隊*#過延河以後,經過通夜急行軍,控制了延安東南九十多里的南泥灣,接著,又向延安正南五十里的鹹榆公路咽喉——勞山插去。

陰沉沉的天空,灑下濛濛細雨。遠近山頭上的黑壓壓的梢林,都讓霧氣覆蓋起來了。

陳旅長那個旅的戰士們,從梢林中的小路上彙集在山頭上的一塊空地裡。部隊補充了大批新兵,全旅又有三千多名戰士了。

戰士們整整齊齊地持槍站立,他們的衣服讓雨打溼了。

他們從山頭上往下看,白雲彩在山腰飛滾。腳下是厚厚的黃葉,而樹梢卻掛滿了紅葉。陣陣秋風吹來,身上寒森森的。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走在戰士們面前。他那敏銳的眼光,掠過戰士們的臉膛。他說:“同志們,要打仗咯!”

戰士們臉上興奮地閃光,心裡湧動著戰鬥的歡欣。有的往前擠著,有的站在倒在地下的樹幹上。

“同志們,我們主力部隊,把潰亂的敵人從岔口地區追擊到延安城郊……收復了延安城郊的很多據點。同志們,一個月以前,鬍匪軍北上米脂地區‘圍殲’我軍時,有近十萬人,現在逃回延安的敵人還不到一半。”

戰士們舉起槍呼喊:

“消滅蔣匪軍!收復延安!”

“解放大西北!”

“解放全中國!”

“中國共產黨萬歲!”

“同志們,聽說蔣介石昨天又急急慌慌地飛到延安,可是他看到延安太危險,當天又坐上飛機飛回南京。同志們,現在,不要說蔣介石,就是杜魯門飛到延安,也救不了胡宗南的命!”

戰士們嘩嘩嘩地鼓起掌了。掌聲、口號聲,震盪山谷。

“同志們,我們劉鄧大軍挺進到大別山地區,解放了許多縣城。我們陳賡兵團解放了潼關到洛陽中間的五百多里鐵路線上的十幾座縣城。胡宗南想從陝北逃跑,去保守西安,增援中原。同志們,上級給我們的任務是:奪取勞山,斬斷敵人逃跑的道路。同志們,一九三五年底,劉志丹同志和他的戰友率領陝北無敵的工農紅軍,就在勞山消滅過國民黨匪徒的一個師,過去我們工農紅軍在這裡顯過威風,今天我們還要在這裡顯威風!同志們,我們要拿下勞山,我們要把蔣鬍匪軍的殘兵敗將埋葬在延安!”

戰士們呼喊:

“拿下勞山!”

“把蔣鬍匪軍埋葬在延安!”

“發揚工農紅軍的英勇精神!”

一營營長周大勇、教導員王成德和副營長衛剛,站在本營戰士的前面。旅政治委員講話的工夫,他們三人定定地望著首長,生怕聽漏了一句話。因為他們營是今天奪取勞山的突擊營。

衛剛對王成德說:“揍那些狗操的!一定拿下勞山!要是今天連勞山都拿不下來,明天誰還會把奪取延安的任務交給你呀!”他扭頭又對周大勇說:“你說話呀,讓我帶突擊隊嗎?”

周大勇沒吭聲。他正回頭看身後的第一連戰士。他看見副指導員李江國,副連長馬長勝,一排長寧金山,二排長李玉明,還有小衛生員三牛等人。他們都氣昂昂的,像是馬上就要去大顯身手,建立奇功。

衛剛說:“營長——狂風暴雨快來了;要打就趕緊動手。——你盡看第一連幹什麼?嗨,注意,旅長來了!”

陳旅長從樹林子裡出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戰士們身上流動。

旅長渾身淋得透溼,穿著一雙用布條綁在腳上的破鞋子。

他的連鬢鬍子長了一寸多長,鬍子上滴著水滴。乍看,他的臉色是嚴峻的。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凝望戰士們。

陳旅長向前走了兩步,他那身軀——那充滿頑強力量的鋼骨鐵架似的身軀,立刻使戰士更加振奮了,生動了。

像過去常有的情形一樣,陳旅長一看見戰士們,他就覺著渾身洶湧著不能遏止的力量。他覺著每一個戰士都是頂天立地的人,都是翻天覆地的英雄。他在戰士們身上能看到有些人看不出的出奇的力量。

旅長的眼光和很多戰士的眼光遇到一起了。這眼光相遇中,他和戰士們的感情交流起來了。交流的感情閃灼著火花。

儘管陳旅長不一定看見每一個人的臉膛,但是戰士們覺得他看見他們每一個人了。戰士們,尤其是老戰士覺得,他們的要求、希望、脾性、口味,自己的旅長統瞭解。因為,他和他們一塊享受過戰鬥中的快樂,分擔過受挫後的焦急、憤怒;他和他們一塊露營淋雨、啃包穀棒子、餓肚子、光腳丫子行軍,連續參加戰鬥;他和他們一道冒著濃煙烈火,戰勝了許多次死亡!

陳旅長用手把臉上的雨水擦了擦,又把手上的水擦在身邊的樹幹上。他說:“同志們,衣服溼透了吧!”他思量了一下。“同志們,我們英勇戰鬥。捱餓、受凍、光腳丫子走路……”他的話該讓戰士們回想起多少事啊!他說的事,都是戰士們經過的:在深山森林裡,在長城外的沙漠中……困難的路程,英勇的戰鬥!

戰士們高喊:

“困難嚇不倒我們!”

“黨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和我們一塊克服困難!”

躲在戰士們周圍林子裡的各種鳥兒忽地飛起了;林子嘩嘩地落下一陣大雨點,像下暴雨一樣。

“同志們,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比我們共產黨人更熱愛自己出生的土地,更熱愛自己的人民。人家說:‘陝北光禿禿的山有什麼好呀!’可是我們為了這裡每一寸土地拚命。人家說沙漠荒涼,可是我們願意在沙漠地裡奮戰。我們知道,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英雄的祖先流血流汗,拚命開闢出來的。

我們人民軍隊的戰士,二十年來用自己的兩條腿走遍了中國。

我們知道這片遼闊的土地,有無窮無盡的寶藏。但是,我們也知道,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忍受著貧窮、飢餓、屈辱、痛苦……同志們,我們哪一個人沒有為這些慘情流過眼淚?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拿起武器為自己的階級爭取地位,爭取人的生活。……讓美帝國主義者和他的走狗們記住:偉大民族的偉大子孫,永遠不做奴隸,永遠不屈服!”他講著,他的手心向下壓,像是他要把舊社會的一切不平與罪惡都要壓下去。有時候,他手心向前,用力地往前推,好像他要把前進路上的艱難障礙都推翻。他這些講話中習慣的手勢,好像也顯示出這樣的意思:不管什麼大山大河,都要給我們讓路;誰要阻擋我們前進,我們就要消滅他,踏平他。

他繼續講著,當他講到敵人的罪惡和人民的苦難的時候,他胸脯略略向前,咬緊牙關,鐵樣的下巴微微顫動,炯炯的目光直望著戰士們。戰士們的眼睛隨著他的姿態轉動。戰士們的心都隨著他的話語和情緒在跳動。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戰士的話。他的話,讓戰士們回想起舊社會的痛苦,讓戰士們心裡復仇的火燒得更大,讓戰士們以更強烈的感情嚮往明天。

陳旅長渾身都是忠誠的烈火。他那一雙頑強的眼中,射出了剛毅不屈的光芒。

“同志們,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這條殘害人民的毒蛇快要死了,但是他臨死之前還要掙扎。我們一定要用大炮、機關槍、刺刀、炸藥,重重地,狠狠地向敵人致命的地方打去,直到把他打死!

“同志們,現在又要打仗了!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總司令命令我們:堅決拿下延安的大門——勞山!”

戰士們齊聲呼喊:

“發揚無產階級的頑強性!”

“堅決拿下勞山!”

“把敵人埋葬在延安!”

陳旅長擺了一下手,說:“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總在等待我們勝利的消息。祝同志們永遠勝利!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戰士們萬歲!”

歡呼聲、口號聲,讓這荒山梢林裡充滿了生氣。

這一天為了保證戰鬥勝利,各連司務長也特別加了一把勁。他們買了許多包穀棒子,煮熟,分給每人兩個。戰士們利用出發前的幾分鐘,急急忙忙地啃包穀棒子。

有一個戰士,拿了三個包穀棒子送到陳旅長面前,說:

“我們每人分到兩個棒子。為了歡迎你,我們連隊的司務長給你分了三個棒子。”陳旅長接過包穀棒子,說:“告訴你們司務長:每人分兩個棒子,他為什麼給我分三個?太不公平咯!”

轉眼間,陳旅長了解了:剛才給他送包穀棒子的戰士是代表了三個戰士來的。他們每人少吃一個棒子,省出的三個,派人送給陳旅長。陳旅長到處找那三個戰士,要把包穀棒子還給他們。可是他哪裡找的到呀!

陳旅長對趙勁和李誠說:“你們為什麼不給我拿點棒子啃呀!”

趙勁說:“旅長,我們就是來請你呀!你看,上邊那棵大樹下,有棒子啃,還有開水喝。”

李誠說:“旅長,我們不光請人吃飯,而且還管飽。”

他們鑽過樹林子,正好碰見周大勇。

周大勇敬了禮,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筆直地站在一旁。

陳旅長瞅著周大勇對李誠和趙勁說:“年青的老革命,是你們團的一員猛將啊!”他爽朗地笑了。

趙勁嚴肅地望著周大勇,說:“是的!”

陳旅長說:“周大勇同志!今天你們主攻勞山,可要打出個名堂!”

周大勇站得溜直,緊閉著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旅長,說:“首長們放心,我們一定拿下勞山!”說罷,他思量著捉摸什麼。

陳旅長想:“戰爭,使他學會了思索。”他說:“我知道,你會制服敵人的!”

陳旅長望著延安上空的黑雲彩;伸長耳朵,彷彿想要聽一聽那延安城郊的猛烈的炮火聲。他轉過頭,望望周大勇又望望趙勁和李誠,說:“你們要狠狠地打擊敵人,拿下勞山。

但並不是拿下勞山就萬事大吉。你們還要告訴戰士們,收復民主聖地延安的日子到了,解放大西北向帕米爾高原進軍的日子到了!你們要告訴戰士們,前去的路子還長,越接近勝利,鬥爭越艱苦,要讓戰士們永遠記住,共產黨教養的戰士是永遠無敵的!”他轉向周大勇,又說:“去!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打出威風來的。去,昂首前進!”

周大勇、王成德、衛剛,像無敵的旗幟一樣,率領著戰士們,從溝裡的梢林中鑽過去,向延安的大門——高聳在天空的勞山進攻了。……

旅長陳興允、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團長趙勁和團政治委員李誠,帶著參謀人員上了一個高山頭。他們用望遠鏡望了望營長周大勇率領戰士們進攻的槍炮聲熾烈的山頭,又望北方。

北方,萬里長城的上空,突然衝起了強大的風暴,掣起閃電,發出轟響。風暴夾著雷霆,以猛不可當的氣勢,捲過森林,捲過延安周圍的山崗,捲過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征戰過的黃河流域,向遠方奔騰而去。……

一九四九年冬草於帕米爾高原之側的喀什噶爾城

一九五四年夏脫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