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龍鎮 1

戰士李江國和寧金山,在山頭上的幾株柳樹下邊站哨。春天爬上了柳梢。陣陣暖洋洋的風,帶來杏花的香味。有兩隻兔子機警她從他倆腳邊竄過去,啃嫩綠的小草。

寧金山扛著槍,有氣無力,像沒睡夠的樣子。他朝四下裡看,山頭一個擠著一個,一直擠到天邊。他心裡亂滋滋地嘀咕:“窮山惡水啊!可是還得在這裡打仗。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這麼折騰下去,……”李江國,肩寬,高大,真是比寧金山高一頭寬一膀。他也朝四下裡瞭望。他覺得這起伏的黃土山頭,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濤。這波濤把竄在陝北的敵人都吞沒了。他咧開嘴笑:

“這些個山頭看來真夠味。它夠敵人爬啊!”

寧金山腳跟一靠說:“是!”

剛下過雨,空氣清新。李江國鼻眼扇動,猛吸了幾口氣。

他覺得自己身體強壯,心情愉快;周圍的山川,溝渠裡的流水,隨風擺的莊稼苗,看來都是親切可愛的。他持著槍,挺著胸,揚起富於表情的方臉,瞭望遠方。過了一會兒,又像在演戲台上指揮很多人唱歌一樣,左手打拍子,腦殼搖動,壓住洪亮的嗓門,低聲唱道:

紅旗呼拉拉飄喜鵲喳喳叫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勝利的消息人人都歡笑寧金山瞧李江國,他不由得羨慕起李江國那股旺盛的精力跟樂和的心情了。可他也吃不透:這多時,泥裡滾水裡爬,李江國的衣服爛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開了眼睛,腳趾頭向外張望,他為啥還那樣樂和?寧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國的眼光碰頭了。他覺得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寧金山不自在地笑了:“你呀,你總是高高興興的!”

李江國說:“嘿!你說話老是乾巴巴的沒有油水。我高興,咱們連隊誰又不高興呢?你扳指頭算算嘛:敵人在延安東北的青化砭丟了一個旅以後,趕緊把撲在延安西北安塞縣的主力隊伍拉回延安。敵人火兒啦,又要在延安東北面找我們部隊決戰哩。敵人十來萬人,順鹹榆公路,繞了個大圈子,武裝遊行了十幾天,走了四百多里,又撲了空——沒有找到我們主力在哪裡。末了,他們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後來,敵人駐瓦窯堡的一三五旅,朝蟠龍鎮地區開進,去跟他們主力會合。咱們又在羊馬河喊裡嘎啦,把一三五旅全收拾了。羊馬河這一仗,離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離延安撤退才二十來天。多棒呀!寧金山,這麼下去,敵人很快就要繳出伙食賬的!”他思謀著,又說:“不瞎說,老戰士最會捉摸上級的心思。……金山,照我看,咱們又快打仗了!”

寧金山的心撲通一跳,問:“當真?”

李江國說:“看你那副神氣!我的話不靈驗?你好大的忘性。羊馬河戰鬥還沒敲打起來的時光,我對你說:寧金山,不要窮嘀咕,敵人準會上我們的圈套。你那陣沒吭聲,可是我曉得你在心裡罵我:嘿,李江國吹牛!事情到底咋樣呢?還不是六個鐘頭又消滅他四五千名嗎?金山,過去的事不提敘,不過你得好好相信咱們打仗的一套辦法。要不,你就會走上邪道的!”

寧金山腳一靠,說:“是!”

李江國怪膩歪地說:“去你的蛋!一開口就‘是,是,是’。對同志嘛,心裡咋想口裡就咋說。口和心不一致的人,準臭!”

李江國又唱起歌子來了。寧金山分明覺得:李江國那樂和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傳到他心裡了。寧金山憑多年的當兵經驗,看出了:國民黨隊伍瞎撲亂闖的蠢勁,是夠瞧的。他思量:“人民解放戰爭,是一定會勝利的。再說,我也是四尺五的漢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覺得又有心勁了,可是,猛然像有一隻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緊縮了。李江國唱:“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他唱得那樣高興,那樣不費力,不錯,他寧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馬河戰鬥打罷,才相信人民解放軍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這幾次戰鬥打罷,心裡越發的著慌、煩躁、害怕。“對啦,這多時,敵人是消滅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戰鬥不是剛打掃罷戰場,又奉命轉移呢!天老爺!運動戰,運動戰,差點把我腿把子運動斷!”這一個多月的戰鬥生活中,讓寧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沒日沒夜的跟敵人在山頭上打轉轉。敵人在這個山頭上,我軍在那個山頭上。有多少回我軍黑夜中行軍,和敵人攪在一起,就用手榴彈、刺刀、槍托拚起來;飢一頓飽一頓,翻山過嶺,打仗,摸黑夜,急行軍,淋雨,疲勞,熱,冷,血,汗,火……。

寧金山願意走李江國他們走的那條路,但是像有什麼東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進一步。儘管,這一步看來並不算遠。

換了哨,李江國跟寧金山朝半山坡他們連隊駐的莊子走去。

李江國指著一個挑擔子的人說:“瞧,那是誰?”不等寧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說:“我敢打賭,一定是馬長勝。

你猜,我為啥老遠把能認出他?他的脖子負過傷,有點歪。”

他就那陳輩老百年的事統拉起來了:馬長勝是在什麼地方脖子上負傷的,當時的情況怎樣,他表現的怎樣勇敢。……

“是,是,是。”寧金山有口無心地點頭應承。實在說,李江國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躁:“說的話比水還淡,真不知趣!”

李江國根本沒有注意寧金山的心情,還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話說完:“馬長勝,自小就在煤窯上挖煤,一個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個子不高,脊背能擀麵,臉面紅噴噴的,長得多虎勢!他那兩條胳膊呀,比椽還粗,拳頭有蒜缽子大。說起力氣,大得出奇,誰也敵不過他。過去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數他能行。”

寧金山應付著說:“看得出,他脾氣執拗點,對人心地可實落。”

李江國說:“對,對。不要看他說起話來,嘴頭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遠,像是跟誰有什麼過不去。實在呢,他倒是個好同志。不說虛,我打心裡喜歡他。”

說話間,他倆走到馬長勝身邊了。馬長勝滿頭淌汗,他大約給老鄉挑過幾十擔糞了。

李江國說:“馬長勝同志,我來慰勞你,你實在太辛苦!”

馬長勝說:“勞動又不是看戲!”

李江國給寧金山丟了一個眼色,說:“瞧瞧,我的祖宗!這不是活像誰欠了他二斗租子?”

第一連戰士們,住在幾孔老鄉過去放草的破窯洞裡。部隊說不定馬上就要出發,可是戰士們照他們的老習慣:把破窯洞打掃得很乾淨;子彈帶、手榴彈袋、掛包都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四稜四整的揹包一個靠一個,一字排地擺在地上。有的戰士看書,有的寫信,有的談說戰鬥中的種種事情。

王老虎噙著的小煙鍋,早就熄了。他坐在窯洞角落裡,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間許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他不聲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認真地聽同志們說話。他這神氣,讓人覺得,他是最能理解別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話也瞞哄不過他。看來,他毫不顯眼,可是他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論誰看見他,就身不由自主地跟他親近了。靠窯門口,有四五個戰士圍住馬全有。馬全有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聲音激烈他講:“敵人現在打進來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敵人呀,越陷越深越倒楣!”

李江國一腳踏進窯門,大聲喊:“報告!馬全有同志,你聲音低些,小心把窯洞震垮了!”

寧金山進了窯洞,連子彈帶都沒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當是他身體不美氣,連忙過去照護他。他摸摸寧金山的頭,揣揣他的手,親切耐心地問長問短,活像一位老母親。

“我拿我的腦袋打賭,馬全有立刻就要把蔣介石的鍋砸碎了。”李江國把槍跟子彈帶掛在木釘上,一陣旋風似的擠到馬全有跟前。

馬全有沒有理睬李江國,繼續放大嗓門講:“敵人到處找我們主力決戰哩。真是活虧人!他們全軍輕裝,士兵背上乾糧,十來萬人分成幾路,每一路擺成橫直三四十里的方陣,只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軍,夜夜露營,每天磨蹭二三十里路。他們像瞎子一樣,到處亂碰,到處撲空,到處捱揍,還鬧不清我們主力在哪裡。我們呢,不出手就不說,一出手就撈他一把。打了這幾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滿腦袋漿糊。依我說,敵人要找我主力決戰,我們就和他決吧!不打贏他才有鬼!”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敵人生吞活剝。“決戰?”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幫上磕菸袋鍋。“小夥子!

敵人打仗缺幾手,可要全部搞垮他,還得出好幾身汗!”

大夥也不同意馬全有的看法:

“彭總說啦,打了勝仗就更要謹慎小心,馬全有呢,倒要和敵人去決戰!”

“他腦袋發熱啦!我們為什麼來一套運動戰,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沒有戰略頭腦呀!”李江國像做結論似地說。

馬全有兇啦,立眉瞪眼,左臉腮的傷疤也紅了,喊道:

“去,去!照你們這磨蹭勁,延安八輩子也收復不了!氣死人了!”

李江國兩手攤開,說:“咱們跟馬全有討論問題,就得準備反衝鋒。這麼的,我給你們服務一趟。我多會兒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勞也不說二話。”他揀起兩片石皮,把衣袖揎起,乾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跳過來,蹦過去,敲打著,表演著,唱道:

大飯桶胡宗南,

進攻陝北佔延安。

同志們一聽心裡煩,

端起刺刀就要幹。

指揮員說:

沉住氣穩穩幹,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揮員上了山,

眼裡看心盤算,

想在心裡笑在臉。

指揮員發了言:

大飯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轉;

拉他過上幾架山,

拉他轉上幾個彎,

三轉五不轉,

胡宗南昏昏悠悠連東西南北也找不見。

這時候指揮員下命令:

同志們要勇敢,

一聲號令齊向前;

打破他的鍋,

砸碎他的碗,

讓胡宗南吃不成這反動飯。

同志們都鼓掌,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這有什麼難?張口就來。李江國手指一動,左手裡的兩片石皮又撥拉拉拉地怪中聽地響起來。他拉長聲音一字一板地唱:

彭副總司令撒開滿天網,

咱們轉移到山頭上;

敵人鑽進網裡來,

又捉俘虜又繳槍。

李江國唱完,有人把卷好的煙遞到他手裡,有人把一碗開水放到他跟前。李江國抿了一口水,品了品水的味道,點起煙,羅鍋著腰坐在揹包上。擰起眉頭,拉長臉,顯得很愁苦。他正要開口,王老虎搭話了:“且慢!李江國再說,就說下坡啦!”

同志們哄地笑了。

李江國說:“老虎算摸清我的底啦!不扯淡咱們就談點正經事。眼看,五黃六月就來了。我們得抓緊時間趁天涼再打一仗。再說,我們也得問問敵人,給我們把單衣準備好了沒有?”說罷,就把破棉衣上的棉花套子一塊一塊往下撕。

馬全有*#踥/oo地衝起一站,上身向前搶著,說:“對。給上級建議,馬上出動打仗!”

李江國彷彿大吃一驚,一把攔住馬全有,說:“慢來,慢來!你一把把蔣介石五臟挖出來,杜魯門會哭死。這責任我擔當不起!”

在這一幫人中,大夥對王老虎心服口服。大夥爭論起事情來,張說張有理,王說王有理,臉紅脖子粗,半天下不了台。可是隻要王老虎出面慢聲慢氣地說上一句半句的,滿天雲彩就散了。

王老虎說:“江國,你不要把鼓點子敲亂了。我看,咱們還是寫請戰書吧!”他慢慢地掏出個本本,緩緩地扯下一張紙,把鉛筆在舌尖上蘸了幾下,眯縫著眼,笑咪咪地說:“來!籤——名。”他說話聲音很低,像是三天沒吃飯。

戰士們爭著寫名字。年青的戰士們故意推擠著人;有的還爬在別人背上。大夥圍住王老虎,像是捕捉什麼眨眼就會飛掉的東西似的。

大夥兒鬧騰得正歡,窯洞門外送來響亮的聲音:“也有我一份!”

戰士們抬頭一看,原來是連長周大勇。大夥兒忽地起來,立正站著,胸脯起伏,臉膛紅彤彤的,眼裡興奮地閃亮。

周大勇站在窯門口,雙手撐住門框,喜眉笑眼地說:“同志們,想打仗?要得。馬上就有大仗打!”

接著,就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周大勇跟戰士們談罷馬上要打仗的消息,就和指導員王成德到了團司令部。團部營以上幹部正開會。這裡沒有一個連級幹部,團長找周大勇他們來幹什麼,讓人摸不透。

團長趙勁,向開會的幹部們打了個招呼,就把周大勇跟王成德領到隔壁的窯洞中。

趙勁身子挺得筆直,兩個大拇指頭掛在腰裡的皮帶上。他今天顯得格外精幹、有力。他望著窯洞的牆壁,說:“我們把蔣介石這最後一支戰略預備隊——胡宗南的幾十萬兵力拖在陝北,這是敵人最頭痛的事。懂嗎?”

周大勇立正站直,直望著趙勁,說:“懂。”

趙勁說:“是咯,懂得這一點,你就不會光看到你們連隊,而會看到全國。現在蔣介石在其他各戰場,碰得鼻青眼腫,他想從陝北戰場,把胡宗南的兵力抽出一部分,送到華北去。但是胡宗南在陝北也下不了台。我們把他的隊伍拖來拖去,搞得他精疲力盡。就在敵人這要命的關頭,陳賡兵團突然間發動攻勢,解放了晉西南大部分地區。現在陳賡兵團的戰士們,差不多可以隔黃河望到胡宗南的老窩——西安。敵人後方吃緊了,因此,胡宗南把全部本錢拿出來,下了最大的決心,‘結束陝北戰爭’。我們哩,也給敵人打了點主意。可是我們實現這主意之前,先要派一支部隊,打一次有趣而重要的戰鬥。”他來回走動,用生硬而懷疑的口氣說:“周大勇同志!我們團想派你去執行這任務,可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嗨,我跟他打仗好多年,他像是不瞭解我似的。”周大勇心裡怪窩火。“團長!行,行。有任務就交給我,要完不成,受什麼處分都成。”他想用手勢表明自己的決心,可是在趙團長面前,他的手說什麼也不能抬起來指東劃西。

趙勁盯著周大勇,冷淡而不信任地說:“不,你不行。我問你,——不要皺眉頭呀——你會打勝仗,可是你會打敗仗嗎?會打非常狼狽的敗仗啊!”

“去打敗仗?團長今天是怎麼啦?”周大勇懵頭轉向,瞧瞧團長。團長是不開玩笑的,看,他瘦巖巖的臉,還是又嚴肅又自尊的。周大勇思量:“想必是我聽錯了!”他怯生生地問:“團長!要我去打敗仗?這樣任務我可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要——”趙勁說:“為什麼?要你這樣作,你就這樣作。”他喊參謀,要他拿一份作戰地圖來。

起勁把地圖鋪在地上,說:“周大勇!敵人急於尋找我軍主力決戰。彭總就按敵人的胃口下菜。這就是說,彭總要我們縱隊每個團抽出一兩個連,臨時組成一個團,這個團,要把這裡——蟠龍鎮地區的敵人主力部隊向北引四百里,引到綏德、米脂縣一帶;而且還一定要給敵人造成這樣一種錯覺:

我們撐不住了,要過黃河。”

周大勇又高興又疑難。高興的是,這次任務真有趣;疑難的是,背上敵人主力部隊北上,可是敵人願意上圈套嗎?趙勁看破了周大勇的心思。他說:“你要學會摸敵人的脾氣嘛!這多時,敵人找不見我們的主力部隊,急得眼都紅了。你們背敵人北上的部隊,故意暴露一下子,敵人準會跟蹤追擊。當然,這次任務完成得好不好,還看你們心眼多不多。打比方,你們是邊打邊退的。那麼,打的時候要像打的樣子,退的時候也要像退的樣子。要不,敵人就懷疑我們有鬼。你們最好沿途有計劃地丟棄一些爛鞋、爛衣服、破槍、子彈帶……如果捉到俘虜,也睜著眼讓他們跑掉,讓他們回去報告你們的行蹤跟狼狽的樣子。周大勇!我們家鄉話說:‘賣什麼唱什麼,裝什麼像什麼。’對敵人不能講老實。反正你放心去,帶你們執行這次任務的是三團王團長,他的鬼八卦多得很。”他望著遠處的山頭,又說:“那個高山堡下邊就是蟠龍鎮。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完成任務回來,路過蟠龍鎮,順便去玩玩。”

周大勇說:“蟠龍鎮是敵人佔著哪!”

趙勁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學得更聰明呢?你們走後,我們讓機關槍去跟敵人談判談判,蟠龍鎮不就回到我們手裡咯?同志!我們對蟠龍鎮很感興趣,因為,那裡敵人給我們準備了大批彈藥、糧食和服裝啊!”他認真地說這些話,口氣還有點嚴厲,臉上沒有一絲笑。

周大勇說:“我馬上通知我們連隊的同志們,要他們準備出發。”

趙勁說:“別忙,二營已經抽出了兩個連。二營副營長負傷了。部隊要打蟠龍鎮,別的營級幹部抽不出來。你就帶二營的兩個連去。他們都聽你指揮。”

周大勇看看趙團長旁邊站的指導員王成德。

王成德點頭,說:“大勇,你只管放心去。這次攻打蟠龍鎮,我們連隊會紮紮實實地幹它一下。不會給咱們一連臉上抹黑!”二

雨嘩嘩地下著。山野間白茫茫的,二三十步遠,就什麼也看不清。

周大勇他們,配合兄弟部隊的七八個連隊,從蟠龍鎮地區出發,揹著敵人主力部隊十多萬人,一直北上。

今天是周大勇他們揹著敵人主力部隊北上的第三天。後半晌,他們跟敵人打了一仗,又擺脫敵人,急行軍二十里,就在延安東北二百多里的一個小山溝宿營了。周大勇佈置了警戒,從山坡上下來,朝一個村子走去。滿身是泥,臉上的雨水往下流。他,心情沉重。因為他指揮的第五連傷亡很大,連長、指導員統犧牲了。他剛才在山頭上看見王團長。王團長眼窩深陷,臉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他說:“大勇,執行這樣的任務,真是難,難極咯!敵人猾呀,猾得很哪!”

周大勇走近一個窯洞,聽見窯內有些個戰士議論什麼,有的聲調是高昂、興奮的,有的聲調是激憤、不滿的。

“我們今天打完仗,臨撤退的時光,可有了個清:敵人像一群蝗蟲一樣,在一個個的山頭上爬呀,爬呀!大雨忽撒撒來了,下得瓢潑。我看,敵人今天淋得夠受!”

“那還用說。今天咱們抓的俘虜,看那死樣子:揹著武器,彈藥,行李,九天干糧三天生糧,壓得腰躬起;穿的破棉衣,活像叫化子;嘿呀!大雨再一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們還談天說地哩,看我們打的是什麼仗呀!今天,我們跟敵人打得正上勁,周連長突然命令撤退。撤退就撤退吧,嗨嗨!給你來了個烏七八糟亂竄,活像打了敗仗!這不是成心讓敵人恥笑我們哩?我們見過多少連長,可沒有見過他這樣沉不住氣的連長呀!”

“你說那一套算什麼哩,我們比你還惱火!連長讓我們班扔掉了四個揹包,還讓我把‘臂章’扯碎扔了。我願意捨命也捨不得我的‘臂章’,可是命令如山倒呀!我們班裡那個陝北戰士才說的怪:‘毛主席還沒過黃河,我們這幫扛槍的人,倒先要過黃河。我死也死到陝甘寧邊區!’瞧瞧。這樣折騰下去,兵怎麼帶呢?”

“虧你們還是老戰士,連這點問題都識不透。周連長在裝神賣鬼哩。我心裡才有底!”

周大勇靠在窯門邊的土牆上,聽了最後那個戰士說話的口氣,暗暗吃了一驚:“要是敵人也看破我們的用意,那就糟透咯!”他正要進窯洞,去跟戰士們一塊烤衣服,通訊班班長跑來報告:“六連副指導員找你。”

周大勇說:“要他到左邊這個窯洞來。慢走!你派幾個通訊員到山溝裡去找老鄉,就說咱們部隊回來了。告訴通訊員們,誰要尖聲怪叫驚動了老鄉,我可不會饒他!”

六連副指導員衛剛,一腳踏進窯門,喊:“嘿,撈住了!”

他滿身泥巴,帽簷滴水,皮帶上彆著扳起機頭的駁殼槍。衛剛說:“我們放警戒回來,跟游擊隊的同志們一道,消滅了敵人一個便衣偵察隊。敵人鬼得很:趕上毛驢,馱上草料、糧食,你要盤問,他們就說:‘給八路軍送糧草哩!’裝蒜也裝不像。大勇,敵人是消滅了,糧食卻搬回來了。你出去看吧,看了準高興!”衛剛眼睛噴發著熱情,樂得直跳蹦。周大勇腦子一轉,想:“敵人在盡力摸我們的情況哩!這消息要立刻向王團長報告。”他又拍著衛剛的脊背說:“嗬,你幹得真利索!游擊隊的同志們呢?”

“在外面搬糧食哩。”

周大勇喊:“通訊員,要五連派一個班去搬糧食,請游擊隊的同志們上來烤衣服。快!”

衛剛,一來打了勝仗,二來受到周大勇的誇獎,心眼笑開了,高興得坐不穩。他脫了上身的衣服,掄著胳膊來回蹦躂著取暖。他說:“執行這一次‘背敵人’的任務,我就少活五年。太費心思了!咱們主力部隊大約正攻打蟠龍鎮哩,那才是兵對兵,將對將,幹起來特別痛快!”

周大勇說:“太費心思了?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光靠一身氣力打仗哩!”他看看衛剛那高大強壯的體格、又寬又厚實的胸脯,就覺得衛剛強壯的體格很像自己。他尋思:兩三年以前,自己的性情跟衛剛的性情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冒騰騰、氣剛剛的。周大勇從心眼裡喜歡起衛剛了。同時,他也從衛剛的樣子想起了團參謀長衛毅。他說:“衛剛,你簡直跟你哥一樣高大、有勁!”

衛剛說:“一個娘養的又能差了多少!”接著又不耐煩地搖頭:“別提他。我哥是參謀長,大幹部,和我沒關係!”

周大勇又好笑又奇怪,他瞧著衛剛那孩子式的純真模樣,說:“你對你哥意見蠻大咯!”

衛剛說:“說來,氣得我肚子咕咕叫。我哥在羊馬河戰鬥中負傷,我跑了三十多里到醫院看他。剛開頭,我們還談得很親熱,可是沒談上十句話就崩了。我說,你在醫院多住幾天,好好歇息調養。他給了我一頭子,說什麼他是來戰鬥的,不是壓床鋪的。我真氣死了!”

周大勇看衛剛氣呼呼的樣子,失笑了。他正要說什麼,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大聲喊:“周連長,周連長!”

周大勇閃出窯門,就跟一個人碰了個面對面。這人,三十開外,大高個兒,頭上綁塊白毛巾,揹著掛包、盒子槍。他渾身是泥,大概沒有少跌跤。

周大勇把這人仔細打量了一陣,猛地扳住他的肩膀,說:

“這不是李區長?你也耍起槍桿子咯?記得嗎?青化砭戰鬥的時光,你帶擔架隊,我見過你一面。”

李玉山一隻腳踏在炕沿上,用毛巾擦臉上的雨水,說:

“好大的雨喲!周連長,啊,就叫你大勇吧。一回生二回熟,見一面就算老朋友。大勇,我在青化砭跟你拉罷話,倒有月數時日沒見面啦!大勇,如今我不是區長了,我當了游擊隊隊長,領了一幫兩頭齊的小夥子,滿山亂蹦呢!說正經的,剛才搞到的那幾口袋小米,算部隊的呢,還是算游擊隊的呢?要算部隊的,那每袋小米你得給我一板盒子槍子彈。”

周大勇說:“老李,怎麼分起你我啦,反正煮肉爛在鍋裡!”

李玉山照周大勇胸前猛地打了一拳,說:“跟你說笑哩,我們就是來給部隊搞糧食的。大勇,群眾們聽說敵人來了,就把衣服、糧食、傢俱,都堅壁起來了,到處精光,像掃帚掃過的一樣。要不是咱們今天搞到這幾口袋小米,你們的行軍鍋就要掛起來當鐘敲哩!”三

敵人主力部隊從蟠龍鎮一帶北上以後,我軍主力部隊就靠近到蟠龍鎮周圍地區。

四月的後十天,白天黑夜都下著雨。山野間,霧氣騰的。天,越來越低,快壓到人頭上了。戰士們上山下溝滑得連跌帶滾;蹲在那潮溼的破窯洞裡,出氣也不舒坦。這樣的天氣該會把戰士們憋得發慌吧!不,戰士們倒樂和得不行。他們把這天氣看作是勝利的預兆,立功的好機會。因為在西北戰場上,每次打仗一定下雨。什麼原因?也許是戰爭中常碰到的湊巧事吧!

這幾天,戰士們整天忙著作戰鬥準備:做梯子,捆炸藥,擦槍,開會研究打敵人的辦法。排以上的幹部,每天都頂著雨,踩著泥漿,再三再四地看蟠龍鎮的地形和研究敵人構築的工事。

五月開頭的一天,旅長陳興允正帶領幹部們看地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野戰軍司令部去。

今天一早,人民解放軍副總司令,西北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將軍,冒著雨在蟠龍鎮周圍的山頭上觀察了敵人的主要陣地以後,回到野戰軍司令部。

彭總住在一家老鄉的窯洞裡。窯洞的門窗都讓敵人燒掉了。進了窯洞,右首有一片門板支起的一張床。床上放著很簡單的鋪蓋。窯後頭的牆上掛滿作戰地圖。

野戰軍司令部通知:下午召開旅以上的幹部會議。可是旅長陳興允奉彭總指示,上午十點鐘就趕來了。因為陳興允的那個旅,是擔任主攻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峁這重要任務的。

陳興允走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把帽子上的水擰了擰又戴上,喊了聲:“報告!”窯裡沒有回答聲。

“警衛員不是說彭總回來了嗎?”陳興允想。他正要轉身問院子裡站的參謀人員,突然義聽到彭總住的窯洞裡有說話聲:“這裡敲他一下……這裡……哦,這就對啦……”陳興允伸頭往窯裡看,原來彭總正在那裡凝神專注地思考什麼。

彭總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他的衣服透溼,身邊的柴火堆上放一頂軍帽,帽簷上流下點點的水滴。他仰起頭,微閉著眼,兩手抱住膝蓋,肩膀左右微微搖動。

“報告!”陳興允輕輕地走進窯洞,低聲喊。

“哦,你來咯!把溼衣服脫掉。”彭總走到床邊,提起一件破舊的棉衣,說:“披上。”

彭總,中等以上的身材,普通工人的臉相,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下一對不大的眼睛閃著嚴肅剛毅的光芒。這位天才的軍事家像普通勞動人民一樣質樸、淳厚。他和陳興允談了幾句話以後,又注視作戰地圖,扳住指頭在計算什麼。有時,他來回輕輕地踱著步子。看來,他總是全副精力都貫注在某一點上,冷靜地深思著。

我們部隊接連打了幾次勝仗,把敵人進攻延安時光的那股兇勁挫下去了。現在又把敵人主力部隊指揮著向綏德地區爬去了;拿下蟠龍鎮這孤立據點,他一定也心裡有數。可是陳興允明顯地感覺到:彭總不光沒有興奮情緒,反而更謹慎,更沉入深思。

彭總讓陳旅長走到地圖邊,要他看其他戰場敵我態勢以及敵人在陝北的分佈情況和動向。有時候,他回頭看陳興允的眼睛,彷彿在觀察:“他是否懂了這一切呢?”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嚴肅深沉的眼光,直射到人心裡。在這樣眼光下,軟弱、猶豫、自私都無法隱藏,正像眼睛裡不能有針尖大的灰塵一樣。

彭總沉靜地站在地圖面前,使人感到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他並不使你感到冷淡,相反的,這是耐心的啟發、等待和父兄般的關懷。

雖然將要進行的戰鬥,是部隊在陝甘寧邊區作戰的第一次攻堅戰,雖然部隊攻堅經驗很少,可是陳興允一站到彭總面前,他就覺得蟠龍鎮一定會拿下。

彭總深思著,偶爾和陳興允說一兩句話。

陳興允,在這第一次和彭總接近的時刻,彭總的舉止言談使他微微感到奇異。他回憶起自己每一次對幹部交代任務的時候,一怕他們瞭解不情,總是反覆地給他們講,要他們中間某些人複誦。可是彭總老是冷靜的、精神非常集中地謀慮著,而很少說話。他為什麼很少說話?興許,彭總覺得自己深刻體驗到的經驗,雖然是花了很大代價才換來的,是非常寶貴的,可是對那些沒體驗過這些經驗的人說,不一定感覺到那是可貴的!隨即,陳興允又覺得,自己這種推想不一定正確。因為不管是自己,不管是其他幹部,哪怕和彭總接近時間很短,也就能從他思考問題、處理事情中,從他的生活作風和一舉一動中學到很多東西。彭總不長篇大論的講話,可是他的話裡,壓縮著寶貴的思想和豐富的經驗。他的話,會讓你聯想起很多的事情。他的話,一投入你的腦子中,你那很多模糊感覺到而說不出的凌亂、片斷的經驗,便聯貫起來了,系統了,明確了,提高了。這時,你會驚奇地對自己說:

“啊!事情原來這樣簡單、明確!可是以前我怎麼覺得它是那樣複雜和沒有頭緒呢?”

陳興允正尋思,猛地看見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漢,站在窯洞門口,扶著根棍子,伸頭進來對彭總說:“同志,要水喝你言傳,到自己家裡啦,不要見外。”他說話的時候,喉嚨裡呼嚕嚕地吼著痰。“啊呀!總是忙喲!忙喲!”

彭總轉過身走近那位老漢,說:“老人家,不麻煩你。”他和藹親切地又問:“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商量?”

老漢艱難地搖頭,說:“沒有,沒——有。”

那位老人剛走,三個小娃娃,跑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這些個娃娃最大的有六七歲,最小的只有四五歲。警衛員一邊瞪眼嚇唬,一邊低聲喊:“小鬼,別亂跑,回來!”娃娃們根本不理睬,連跳帶蹦地闖到彭總住的窯洞中去了。

彭總彎下腰,輕輕摩著娃娃們的頭,問:“噢,你們有什麼軍國大事要來討論?”

娃娃們傻呵呵地互相瞧瞧,一對對的黑眼珠,像那荷花葉上的水珠一樣滾轉。他們憨溜溜地笑了。接著,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一擁上去抱住彭總的腿,有的向彭總要子彈殼,有的向彭總要一支很小很小的手槍。

彭總給一個小娃綁好鞋帶,給另外一個小娃擦了擦鼻涕,然後又跟他們有趣地談了一陣,最後說:“這裡不需要你們發言!”娃娃們跳著往出走,彭總用手照護著他們,一面走,一面說:“好,到外面去玩。對你們是不能講原則的。小心,不要跌跤!”

彭總望著:走遠了的娃娃們,故意踏著泥水,倒退著、跳著向他招小手,他坦然地笑了。

彭總轉過身,說:“敵人主力部隊,竟然向北去咯。”

陳興允說:“誰叫他們急著找我軍決戰,愚蠢!”

“這就叫按主觀願望辦事嘛!”彭總譏諷地說。“決戰是要決戰,但是要在我們指定的時間和地點決戰。”他向陳興允問了戰士們對最近戰局的看法和議論以後,又非常簡明地把全國戰爭情況講了一番。然後,揹著手,站在窯門口,眯著眼睛望遠處霧沉沉的高山頭。望了一陣,他轉身問:“拿下蟠龍鎮,你有沒有信心?”

陳興允說:“我還需要充分地瞭解情況。”

彭總看著地圖,扳住指頭冷靜地講著計算著。他說,北上的敵人到綏德城最少要七天。為什麼敵人到綏德城要七天?

他計算了陝北的山路、氣候,敵人每個士兵的負重量,行軍速度和特點。又講,我們一開始攻蟠龍鎮,進到綏德城的敵人部隊必然反轉來增援。他們反轉來以前,一定要請示胡宗南。胡宗南接到綏德城敵人請示的電報,會提出幾個什麼樣的作戰方案。他考慮這些方案又要多少時間,胡宗南考慮好了,把電報發刊綏德城的敵人手中,又要多少時間。敵人從綏德城返回蟠龍鎮地區,路上還要多少時間。末了,彭總總括起來說:“這樣看來,最少,最少我們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陳興允驚奇地想:彭總講得多麼肯定,多麼詳盡,多麼清楚啊!胡宗南的脾氣,甚至於胡宗南接到我軍攻擊蟠龍鎮的消息時,那種震驚的樣子他也想象到了。

彭總察覺到陳興允的心情了。他打量著陳興允,坦率地說:“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你和胡宗南打交道也不少嘛!他歷來是我軍手下的敗將。一九三六年十月山城堡打的那一仗,你參加了,消滅了胡宗南一個主力師。十年內戰的最後一戰啊!

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知道他是個運輸隊長。抗日戰爭初期——一九三八年,我和幾位同志路過西安,住在胡宗南的司令部裡,表面上是很客氣咯!但是,我們知道將來是要和這傢伙交手的。吃飯啦,談話啦,使我們有機會進一步瞭解這位上將司令長官。你想想看,我們硬是聽見他兩個小時打了十四次電話,都是講什麼軍衣上的扣子怎麼釘呀等等雞毛蒜皮的事情。和我同行的同志們說,胡宗南是個志大才疏的飯桶。我同意這個看法。因為他無能而又死心塌地地追隨蔣介石,所以才把幾十萬軍隊交給他指揮。拿眼前的情況來說,他坐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指揮,而他在前線的兵團司令,不得到他的批准,連一個營也調不動。這樣一個獨斷專行的人,除了葬送他的軍隊還能幹什麼?”

陳興允聚精會神,聽得出神了,最後止不住地低聲笑了。

彭總手輕輕一揮,說:“不能再評論胡宗南了,我們還是研究當前的任務吧!”

彭總指著地圖,繼續沉靜地講,敵人在蟠龍鎮周圍幾十裡的山頭上,除了強大的野戰工事以外,還有三十多個重要碉堡。拿下這些重要陣地,需要多少時間。並講到敵人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敵人的優點和弱點;我們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我們的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

陳興允覺得腦子裡千頭萬緒的想法,現在非常明確了;對這次攻堅戰,他分外樂觀,分外有把握了。

彭總講完,揹著手慈祥地看著陳興允,又問:“你覺得怎麼樣?”

陳興允說:“原來我擔心的是時間。照彭總的計算,我們除了戰鬥準備需要的時間,還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彭總肯定地插了一句:“是的。最少,最少有四天——四天四夜啊!”“那就很有把握。”

彭總問:“有把握嗎?你用什麼戰術手段,拿下積玉峁這個決定全局的重要陣地?”

陳興允看著掛滿地圖的牆壁,回想著這幾天偵察、研究的印象;回想著積玉峁的地形,敵人的兵力分佈,工事構築,火力配系。他邊回想邊盤算。

彭總彷彿怕打擾陳興允的思索,輕輕地踱著步子。

陳旅長講了講:偵察地形的結果,火力陣地的選擇,突擊部隊的組織,衝鋒道路的開闢。……

彭總揹著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注意力非常集中地聽,像是掂量陳興允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有時彭總的眼光移到作戰地圖上,邊聽邊思索。當陳興允講到土工作業和爆破問題的時候,彭總說:“土工作業和爆破怎麼樣?你仔細講。”

陳興允說:“我們火器很少,炮彈有限。因此,土工作業和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有決定作用。……各個進攻部隊把交通壕挖得頂住敵人陣地的外壕;用大鍘刀砍斷鐵絲網;……逢到絕崖無法攀登的時候,就在崖壁上挖洞爆炸,使崖壁變為坡形,成為衝鋒道路……”彭總向前微微地移動了一下腳步,他全副精力又集中到某一點上思索了。過了一陣,他說:“你說得對。土工作業與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是會起重大作用的。”

彭總又仔細地講了關於偵察地形、火力和突擊隊的組織……。還語重心長地叮嚀:“陳興允同志!我們要兢兢業業地挑起黨中央交給我們的擔子。算算這個賬:革命早勝利一個月,會給老百姓減輕多少負擔啊!就拿這次戰鬥說,它包含多少生命、物質和勞動,而指揮人員的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造成不可補償的損失。你回去反覆地對各級軍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講:不能有絲毫大意,戰鬥前須有確切的計劃,周詳的準備——戰鬥勝利是充分準備的結果,嚴格的檢查——把戰士們的每一顆子彈和每一根鞋帶都要檢查到。”

陳興允一邊聽彭總說話,一邊想著自己旅的戰鬥準備工作和對準備工作檢查的情況。啊,幾個重要環節沒有注意到,到處都是漏洞。他心裡焦灼不安,很想立刻抓起電話機,告訴旅政治部主任、參謀長和各個團的幹部說:同志,不要說什麼都準備好啦,趕快打吧;實際上,我們簡直什麼都沒有充分準備,更不要說嚴格檢查了!”

“你攻擊這一點,你就必須打上去,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你也必須拿下它。”彭總指著地圖上的積玉峁說。“這就要求指揮員有最大的決心和毅力,有堅定頑強的戰鬥意志。”他指著自己的頭,又說:“一個人的頭腦裡不能是一格一格的;或者說一個人的思想不能分為兩半:這邊要勝利,這邊又怕消耗。否則,你看到消耗心就軟了,戰鬥意志便會動搖,從而也會影響到戰鬥勝利。這是很危險的。”停了一陣,他穩實而從容地踱了幾步,像循循善誘的老教師似的,說:“消滅多少萬敵人,是從消滅敵人一個哨兵,一個班開始的。你若對這一個哨兵一個班不小心,那就可能影響到整個戰鬥的進展。敵人的兵、飛機、大炮再多,都嚇不住我們,可是在具體戰鬥中哪怕敵人兵力很少你也不能輕視他,而要認真謹慎地對付他。”他堅毅地把手擺了一下,像總結他的談話似的,說:

“死老虎也要當活老虎打;輕敵驕傲的人註定要失敗,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

陳興允想著彭總的話,想著積玉峁的地形。接著,他腦子又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講到整個西北戰場的敵人的時候,是那樣輕蔑,可是講到怎樣奪取積玉峁這個山堡的時候,卻講得非常詳盡,連那戰鬥中團長、營長都可以不去著重過問的事情他也講到了。

彭總問:“還有什麼問題?”

陳興允說:“沒有別的問題,就是炮彈還少點,不過我們回去想辦法。”

彭總沒有表示什麼。

陳興允說了關於炮彈少的意見以後,又很後悔:自己哪一次打仗,不是三五發或十來發炮彈就解決問題呢?炮彈完了,仗還不是一樣要打,是咯,這問題何必提呢?

回來的路上,陳興允再三地思量過彭總說的每一句話,這些話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多少遍,但是這次聽了又覺得格外新鮮和思想豐富。

馬猛跑了一陣,陳興允回頭一看,騎兵通訊員拉遠了。他放鬆馬的嚼口,讓馬信步走著。這樣,他又靜心地尋思起來:

“我提到炮彈少的問題,彭總沒有表示什麼。是咯,這個問題不應該提。可是,說心裡話:從哪裡要能搞來四五發山炮彈,那就是最大的寶貝啊!”四

一天斷黑,準備進入陣地的西北野戰軍主力部隊,有的集合在山溝裡,有的開始向山上爬去。騎兵通訊員來回在溝裡奔跑。

這時光,蟠龍鎮四下裡的山頭上,傳來機槍短促的射擊聲。

部隊全部進入陣地以後,旅指揮所就設在一個壠坎下面的土窯中。

陳旅長正在給幾個幹部交代什麼,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耳機,立刻就聽出是縱隊司令員的聲音:

“興允,部隊都進入陣地了吧?啊,啊,要把最大的決心拿出來,我們一定打得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野戰軍司令部發給你們八發山炮彈。”

陳旅長一聽就高興地喊:“好呀!這才是寶貝。司令員,彭總記性確實好。昨天他問我有什麼困難,我順便提了一句:

要有幾發山炮彈就好了。現在他就給我送來了八發。他這一下可幫了我的大忙啊!”

司令員說:“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就會在一次戰鬥中一連往敵人頭上摔幾萬發炮彈,可是現在有八顆炮彈,就是一筆大本錢哪。告訴你們的炮手,一顆都不能落空。”耳機中送來爽朗愉快的笑聲。

陳旅長回答:“放心,炮手們恨不得拿一發炮彈當十發用,誰還捨得空放!”

月亮一陣價從雲彩中露出臉,照著起伏的山頭,一陣又讓雲彩吞沒了。剛下過雨,空氣特別清新,敵人的槍聲,聽起來也格外清脆。我方陣地上,是被黑暗嚴嚴地覆蓋著。戰士們擠在壠坎下,交通壕裡,掩體裡,山峁背後。他們,有的人用帽子捂住嘴,輕聲咳嗽;有的,摸著槍口,生怕堵上了土;有的,輕輕地用襖袖子擦機槍上的土,或者把臉腮貼住槍身像在給槍叮嚀什麼。

夜裡五點鐘的時光,槍聲漸漸地緊了,子彈在頭上尖叫。敵人陣地上紅綠信號彈交叉著放射;一個一個的照明彈,像電燈一樣掛在天空,白燦燦的,把有些個山頭照得通亮。

敵我雙方,都在緊張地活動著。眨眼工夫,那伸展在我軍陣地上的幾百根電話線上,便會猛然傳出彭總那簡短而嚴厲的命令聲:“戰鬥開始!”隨著這命令聲,西北戰場第一次激烈的攻堅戰鬥便要展開。

鬍匪軍主力軍九個半旅,從蟠龍鎮地區向綏德地區推進時,西北野戰軍的指揮員在蟠龍鎮附近的山頭上,看著他們擺成長寬幾十裡的方陣,在一眼望不盡的黃土山上,向北漫去。

鬍匪軍整整走了一個星期,五月二日到了綏德城。敵軍十來萬人,有的擁到綏德城內,有的就擺在城周圍的山頭上。第一軍軍長董釗住在綏德城內一座大院落裡。

參謀們正在房子內掛作戰地圖。董釗正在洗臉。二十九軍軍長劉戡正在看一份電報草稿。這電報是要發給胡宗南的,內容是:“……共匪,潰不成軍,收復戰略要地綏德……”電話鈴響了。劉戡抓起電話耳機,聽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吐。末了,他嚴厲地喊:“知道了!”

劉戡站在桌子跟前,用拳頭輕輕地敲著桌子,說:“董軍長!各部開小差、生病的士兵很多。……現在各部帶的給養只能維持一天。已經到五月了,士兵們還穿著破棉衣。這,……”他摸摸下巴籌思。

董釗說:“胡先生再三電示,他很關懷各部將士,第一批單衣、襯衣四萬多套已經運到戰略補給站蟠龍鎮;至於給養,他也電示,早就運集到蟠龍鎮。雖然道路坎坷不平,可是用汽車把糧食從蟠龍鎮運到此地,只需要兩三天時間。目前我們在綏德城按兵一二日,等候給養,然後再向米脂縣一帶推進。麟書兄,你以為如何?”

劉戡舉起手正要說話,一個臉色白淨淨的軍官遞給他一份電報。劉戡走到作戰地圖下,回頭對董釗說:“董軍長!二十八旅和二十二軍一部,由榆林城南下,已經進至鎮川堡一線,很快就可以佔領米脂城。”

董釗說:“看來,我們和榆林城南下的軍隊,馬上便可會師。此行雖然艱險,但是亦屬順利。”他得意地擺著頭,瀟灑地來回走動。

劉戡用拳頭在地圖上很熟練地量了一下,說:“榆林城南下的軍隊距我們至多不過一百二十多華里。我們如果不在綏德城暫停,那麼兩邊靠攏,明天定可會師。我們和他們會師後:第一,打通了鹹榆公路——交通線是近代戰爭的命脈;第二,會師後,我們以全部兵力向東把敵人壓至黃河邊。敵人必然背水為戰。這樣,敵人將會有什麼下場,簡直可以說,……”說話間,一個夾皮包的軍官,又把一份電報遞給董釗。董釗一看電報,猛然一驚,變顏失色。他一手抓著桌沿,一手垂下,像是僵掉了。過了好一陣,他把電報飛快地看了三遍,彷彿還沒看清,嘴裡嘟嘟噥噥:“會有這樣的事情?簡直難以設想!”

劉戡早已看清董釗震動的神色,但他走來走去不言不語。

他彷彿表示:任何打擊都值不得發慌,任何突然事變都在他的意料中。嘴邊掛著傲慢、藐視的冷笑。過了好一陣,他穩健而冷淡地從董釗手裡把電報接過來,用眼一掃,思索了很久,沉著而冷靜地說:“共軍包圍了蟠龍鎮?……庸人自擾!共軍聲東擊西的詭計,只能欺騙紙上談兵的人。我永不能理解胡先生周圍的人,像盛文……”他穩重地把電報用茶碗壓在桌子上,說:“第一,我們從蟠龍鎮地區出發,就緊緊地追趕著敵人主力,難道敵人突然從綏德地區飛回蟠龍鎮地區了?第二,據空軍偵察報告,敵人在綏德、米脂縣以東的黃河渡口邊,集中了大批船隻,這不是準備東渡逃跑嗎?第三,我們從蟠龍鎮地區出動後,共軍就有一支隊伍尾我軍前進。最初,我們以為是游擊隊虛張聲勢,但是現在查明尾我們北上的敵人是共軍三五九旅等部。很明顯,他們的目的是要拖住我軍,使我軍不能集中全力向綏德以東地區壓迫他們的主力軍。第四,我們前邊是敵人潰逃的主力,後邊是共軍三五九旅等部。試問,共軍用什麼東西奪取蟠龍鎮呢?哼哼,共軍的實力情況我們是略知一二的。第五,我軍長途遠征,給養最為重要,而敵人以小股兵力佯攻我軍戰略補給站蟠龍鎮,就易使我軍恐慌。但是這隻能使盛文之類的人恐慌呀!看,這電報必然是出自盛文之手。胡先生任命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當參謀長掌握軍機,哼,將會斷送我們的豐功偉業!”

劉戡傲然自得地瞅董釗。這傲慢的眼色中傾倒出他對董釗的全部不滿與藐視。

董釗眨眨眼,說:“我們首先要向胡先生請示;也需要充分研究敵情。我以為,我們最好按兵緩德地區,暫不推進。當然,這也必須向胡先生請示。總之,總之宜緩不宜急。麟書兄,你以為怎麼好呢?”

劉戡緩緩地說:“‘宜緩’並不等於不動。鄙人的看法是:

我們迅速派出空軍繼續在綏德以東地區,尤其是在黃河渡口上空偵察敵人動向。只要在這裡發現敵人主力,那敵人一切詭計就暴露無遺。其次,董軍長坐鎮綏德城,我指揮我的二十九軍,在綏德周圍清剿。如此,既可搜尋糧食,又可探測敵人的虛實。”

劉戡不等董釗答話,就轉身出去,回到城內二十九軍軍部駐紮的地方去了。

五月三日,鬍匪軍好幾萬士兵,在綏德城周圍,像一群蝗蟲一樣,從這山頭爬到那山頭上……

董釗在他住的房子裡,坐一陣睡一陣,地圖下邊站一陣。就這樣,他從二日黃昏磨蹲到三日拂曉,從三日拂曉又磨蹲到四日太陽出。他除了召見幾個心腹人以外,閉門拒絕會見其他任何人。有些將校官員們,走到軍部門口都被副官長擋了駕。風聲不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只有第一軍幾個師長知道底細。但是他們除了在屋子裡繞桌轉圈以外,屁辦法也拿不出。昨天黃昏,董釗以他個人名義給胡宗南發了急電,詢問這擺在綏德地區的主力部隊怎麼辦?但是遲遲不見迴音。董釗心裡毛辣火熱。

胡宗南署名的電報不見來。可是董釗還不斷地接到胡宗南指揮部照例應該發來的電報。電報的大致內容都是:

“共軍圍攻蟠龍鎮,炮火異常猛烈,我守軍已被迫放棄五處重要陣地……”“共軍已摧毀蟠龍鎮大部陣地。堅守各該陣地的將士,全部壯烈殉國……”“共軍正猛攻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峁……指揮部已命李昆崗與蟠龍鎮共存亡……不得擅自突圍……”“……你指揮的空軍,務令其星夜返回,支援蟠龍鎮。毋誤戎機……”五月四日早晨,胡宗南催促董釗、劉戡率部回頭增援蟠龍鎮的電報,不斷地飛來了。這些電報像催命符一樣,都是十萬火急的。

“發昏!發昏!空運也來不及!”董釗軟癱癱地坐在凳子上,電報從手裡溜下去,在空中顫抖地飛了一陣,躺在他腳下。

董釗身旁的桌子上,放著四五架軍用電話機。那些電話機的鈴子響了好久,董釗彷彿才突然聽見。他拖起沉重的胳膊,抓起電話耳機。耳機中送來話:“軍長!職部……糧食……”他放下這個電話耳機,又抓起一個聽:“軍長!職部糧絕……”每個電話耳機中都用不同的話,送來同樣的意思:沒糧食吃。遲不報告早不報告,都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來湊熱鬧,該死!

董釗把桌子輕輕一敲,一個參謀怯生生地進來了。

董釗說:“電話不要接過來,兩小時之內,我不和任何人講話。”

四日下午,董釗開起報話機。他聽見堅守蟠龍鎮的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向延安長官指揮部呼喊講話:要求空軍助戰,要求增援。

董釗又撥開旁邊的收音機。收音機發出吱吱哇哇刺耳的聲音,過會又是亂哄哄的軍樂聲,接著有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送出來:“陝北剿匪之國軍將士,英勇奮戰,共軍已被擊潰,零散的匪徒,有東渡入晉之勢……”董釗長嘆了一口氣,說:“噓!無——聊!”

董釗回頭看,奉命來開會的師長、旅長們全都來了。率領隊伍在綏德城周圍“清剿”的劉戡,也急急地趕來了。董釗關住收音機。

將校官員們,有的人看作戰地圖;有的坐得端正正的,集中注意力研究著自己的鼻子;有的望著牆壁。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人們很少動作,房子裡充滿緊張的氣息。像是有人擦一根洋火,這房子裡的空氣,就會轟地燃燒起來。

董釗拿出幾份電報,往桌子上輕輕一扔,說:“蟠龍鎮陷入共軍之手,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有人問:“軍長,所謂遲早……”“那就是說,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增援呀!”

地圖邊站的一個旅長說:“增援?援兵都在距蟠龍鎮三四百里路的此地,老兄!”

劉戡用手敲著桌子,說:“李昆崗很老練,胡先生向來器重他,也許他能轉危為安。另外,蟠龍鎮的工事堅固,火力很強,又加上七八千人防守,以共軍的兵力、裝備看,是難以摧毀的!”

劉戡身旁的一個師長說:“李昆崗已經證明了他非凡的忠勇;要給了別人,早成階下囚了!”

董釗走來走去,彷彿走累了,他拿出一片紙,說:“我和劉軍長共同署名給胡先生擬了個萬萬火急的電報。意思是:我們經過慎重斟酌,認為指揮部命令我們火速回頭增援蟠龍鎮,確是唯一良策。”接著,他又搖頭,說:“其實,……與其說增援蟠龍鎮,還不如說我們馬上返回延安地區,免得……”一個師長臉色陰沉地說:“越快越好,再遲,我們就會全部餓死在此地。”

接著,就是一番議論,多是關於沒有糧食吃的問題。

有一個短粗個子的軍官,慷慨激昂地說:“當前最緊急的事情是:沒有糧食。請問,我們如何能空肚子爬上七八天回到延安?喝西北風?”

“這樣談下去永遠談不出個結果。我們只有沿途搜尋老百姓的糧食,……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董釗說:“而且空軍還可以投一些糧食?雖然說是杯水車薪,但是,……”一個軍官站起來,雙手撐住桌沿,兩臂不停地顫動,說:

“純粹是挖肉補瘡!我軍為進攻這倒楣的陝北,從晉南抽調了七個旅,結果晉南共軍乘虛而入,勢如破竹。恕我冒昧直言,這簡直是丟了肥肉啃骨頭,而這塊要命的骨頭又卡住了咽喉。”

牆角有人說話:“我認為老兄見解高明。質言之,我們的戰略就是大錯特錯的。我們以數十萬精銳之師,進攻陝北之時,各戰場打得並不順利!那時候,為什麼要開闢這陝北戰場呢?再說,各位是身臨其境了,看看,陝北簡直是地獄!這裡,共軍統治多年,老百姓腦子紅透了,我們派出的諜報人員,立刻失蹤。我們只能依靠空軍偵察,可是陝北是一片山地,空軍活動受到很大限制。……我們沒有耳目,聽不見看不清,情況不明,地理不熟……諸位,痛心!痛心!”他掄著胳膊。“諸位飽讀兵書,試想,中外戰史上有誰像我們這樣打糊塗仗?”

一個胖軍官憤然拍著桌子,唾沫點子亂濺,喊:“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打錯誤的仗!不是嗎?軍事上最忌諱的,我們偏偏都犯……”煙霧瀰漫在房間裡,不聯貫的說話,驚歎,瘋狂的手勢,一陣一陣爆發。

董釗兩手朝下壓著,說:“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事已至此,只好就事論事。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

一個軍官站起來,說:“完全是盛文把事情弄糟糕的。他坐鎮延安,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亂畫,我們就滿山遍野亂竄!

讓他來嚐嚐這個滋味。他主持的情報處是幹什麼的?簡直是一幫吹牛拍馬的壞蛋!他們就會說大話!”

“老弟,不,不能怪罪盛文兄。我認為是胡先生……哦,我認為是我們無能!”

劉戡臉色陰沉沉的,又傲慢又冷酷。他站起來敲著桌子,說:“不,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共軍狡猾。他沒有膽量和我們擺開打,他不敢和我們決戰,只是詭計多罷了。這樣打仗是不足以折服人的!”

門口有一個軍官低聲說:“他詭計多?還是我們咬不住他;假如我們能咬住他,也不容他不決戰!”

一個軍官不看大家,面向地圖,說:“咬不住他?不。……我們頭頂上有些人,心血來潮時就拿出一套作戰計劃……”劉戡輕輕揮著手,用很有權威的口氣說:“我提醒各位,別說得太遠了!我請各位正視我軍目前的處境,並極力向自己部下說明:敵人絕不能把我們置於死地!”

一個軍官問:“出路呢?”

這時一個機要人員進來,低聲向劉戡說:“蟠龍鎮守軍又向延安呼喊增援,說援兵不來他們只好突圍。看來……”他說得很低,但是全房子的人都聽見了。

大家都互相看看,像是那“不幸”消息的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抽著他們的心。

有人低聲說:“李昆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喊支持不了,那可真是油盡捻子幹了!”

正說話間,一個軍官像勾魂鬼似的,又送來電報。

這電報是榆林城南下的敵人的匪首發來的,詢問“國軍”主力部隊為什麼不進軍米脂縣境跟他們會師。

一個旅長說:“我們自身難保,還去理他?好,好,我們趕快撤回延安,不論是死是活,撤走總比呆在這裡好一萬倍。”

軍官們都站起來,正要起身走,又來了一份電報:

“蟠龍鎮落入共軍之手,我忠勇將士全部為黨國捐軀。

……”這消息本來是意料中的,但是當它真正被證實的時候,反而把這幫將軍們震動得神經麻木。坐著的人像釘在板凳上,站著的人像僵掉了。大家不動也不說話。有的人臉色發紫,有的人臉色發青。只有劉戡顯得特別:他像發熱發冷,時而大聲說什麼,時而含糊地嘟囔。他的頭左右擺動,臉是鉛色的。

一個旅長,望著地圖,兩腿直打哆嗦,嘴裡連連嘟囔:

“我們是越陷越深啊!原來共軍陳賡部控制風陵渡,威脅西安,於是我們計劃把共軍主力擠過黃河,然後集中力量增援晉西南。現在我軍主力陷在這距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不僅丟了蟠龍鎮,使全軍陷於絕境,而且共軍陳賡部趁機渡河,進攻西安……彭德懷乘虛奪取延安……那就不可收拾了,諸位仁兄呀!”

劉戡,胸脯搶前,眼睛血紅,猛拍桌子,尖聲吶喊:“胡說!還不至於這樣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