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城線上 2
七
當天夜裡三點半鐘光景,周大勇帶領戰士們向東南方走去。戰士們用粗樹枝紮了一副擔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堅決反對。開初,他扶著一根棍子走,走了十來里路連棍子也扔了。
後半夜,天氣挺冷,風在槍梢上呼嘯。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樣,綴著很稠的星星。星星閃著清冷的光。
一長溜黑影,沙沙沙地前進。他們帶著戰鬥的創傷,抬著負傷的戰友,有時踏著流沙,有時踩著泥水。他們苦戰以後,餓著肚子,摸著黑路,頂著星星,披著寒風,艱難地行進,隨時準備廝殺。
周大勇從連隊行列邊往前走,聽見戰士們低聲地談著各人在這時光的想法。有的戰士說,他餓得肚皮貼住脊樑骨了,特別想吃東西;有的說,他想睡一分鐘;有的說,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槓。
周大勇說:“同志們,別瞎扯,聽我說——”話沒落點,尖兵班的代理班長李玉明返回來報告:“發現敵人!”
周大勇忙問:“好多?”
李玉明說:“摸不清底,只見七八個影子在村邊晃遊,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一聽到李玉明說到“敵人”二字,心裡轟地冒起了怒火;胸膛裡滾沸著報仇的情緒,身子健壯而有彈性,彷彿從沒有負傷也沒有昏倒過,更沒有連續的苦戰過。往日,戰士們只有在經過“休整”以後,飽蓄精力出發打仗時,才有這種感覺。
周大勇讓李江國指揮戰士們順一條壠坎隱蔽下來。他坐下休息了一陣,就帶領馬長勝,馬全有到前邊去“摸情況”。
他們,順一條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邊走邊爬,生怕弄出響聲。突然,啪嚓一聲,馬全有摔了一跤。
周大勇腦子還沒轉過圈,就把腰裡的駁殼槍抽出來了。馬長勝踢了馬全有一腳,罵:“熱鬧處賣母豬,盡幹些敗興事!”
馬全有蹲在地下,低聲罵:“哼,好臭!這些婊子養的國民黨隊伍,就在陽關大道上拉屎!”
周大勇腦筋一轉,心裡閃亮。他讓馬長勝、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還有屎。
馬全有說:“嗨呀呀,這才是!要再摸兩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輩子楣!”
馬長勝在馬全有脊背上搗了一拳,甕音甕氣地說:“摸!連長心裡有譜兒。”
他們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驢和駱駝拉的糞。
周大勇躺在路邊的壠坎下,一聲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齒嚼著,仔細盤算。
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裡搓著,連長這股磨蹭勁,讓他急躁。馬長勝知道連長在思量事情,就不吱聲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點別的“徵候”,他這人表面上看是個粗人,可是素來心細。他摸到一塊石頭一根柴棒,腦子也要擰住它轉幾個圈。周大勇籌思:這季節,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糞。這稀糞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氣挺熱,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糞,早就幹咯。下午打這裡過去了很多牛、毛驢、駱駝。這是老鄉運貨的牲口?兵荒馬亂的,老鄉們會吃好多牲口趕路?也許,敵人強迫老鄉們運糧;也許,前頭這村子就是敵人的糧站?“是糧站就收拾它!”他心裡這樣說。打擊敵人的想法,強有力地吸引他,使他興奮、激動。可是他心裡有一種很小的聲音在說:“就算這裡是敵人的糧站,就算這裡敵人不多,你還是繞過這個村子快走吧,戰士們太疲勞啦!”心裡另外一種聲音又說:“這種想法是可恥的,難道我們能放過打擊敵人的機會?難道我們是抱住腦袋逃命的人?這不是給王老虎、趙萬勝報仇的時候嗎?打吧,打吧!多消滅一個敵人,世界上就少一個禍害!”
馬長勝返轉來報告:“連長,前頭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還有一頭死毛驢。我猜想,這個村子必定是敵人的糧站。”
馬全有說:“那才不一定!興許敵人糧站還在這個村子前頭的什麼地方呢!”
周大勇繞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沒有遺撒下糧食,只有很少的騾馬糞。
他到村子周圍看看,這村裡的敵人,不像是今天行軍後宿營的;也沒有電話線從村子裡伸出向四下裡連接。看來,這個村子是糧站;村子裡駐守的敵人是保護糧站的。保護糧食,目前在敵人在我們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情。
周大勇他們爬回村北部隊隱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幹部,把偵察到的情況分析了一番,大夥兒覺得這仗可以打。李江國不停地鼓動:“連長,幹吧!打夜戰,拼刺刀,敵人最頭痛!”
馬長勝說:“著啊!夜戰,敵人摸不清虛實,啃他吧!”
周大勇渾身是勁,他早就想去跟敵人拼啦。可是敵人巡查哨為什麼只注意東邊?周圍是不是還駐著敵人?村子裡有多少敵人?情形怎麼樣?這數不清的問題,暫時壓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氣。
馬全有說:“連長!下決心!下決心!打仗不冒險還行?猛戳進去,準打他個暈頭轉向沒招架。”
周大勇說:“只要判斷不錯,咱們就端掉這村子裡的敵人!”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順著部隊行列傳下去了。這不是誰說啦,而是戰士們感覺到了。戰士們,有的綁鞋帶,有的收拾掛包、皮帶。看來,一股戰鬥的火勁,按也按壓不住了!戰士們按壓不住的戰鬥熱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裡了。戰鬥前的緊張,打擊敵人的興奮,成功的希望,英雄的業績,這一切想法和情緒都在鼓動他。但是指揮員的責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殺敵人的情緒在衝突;慎重和冒險在衝突。這種衝突,忽而倒向這邊,忽而倒向那邊,一直讓周大勇煩亂,發躁。
周大勇嘴貼在寧金山的耳朵上,說:“你帶個戰士去,摸個敵人來,我要查問情況。俘虜要捉來,可是不準打槍,也不準弄出聲音來。行嗎?”
寧金山說:“還能說行不行?你需要個俘虜,就該摸個俘虜來。”
周大勇拍拍寧金山的背,說:“看你的咯!”
寧金山帶著他的弟弟寧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寧金山說:“二子,你身上什麼東西叮噹叮噹響哩。”
“掛包裡裝了個磁碗,跟手榴彈磕打著響。”
寧金山說:“咳!你收拾精幹點!我看你幹什麼都心眼死得厲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處處要留神。你從開闊地往前跑的時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還缺一個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問:“冷麼?”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來,瞌睡得要命!”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黨嗎?我把你帶出來,就有點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哥,你入黨的事呢?現在班長們裡頭,就數你是非黨群眾啊!”
寧金山說:“別提啦!我要知道那回開小差會給我帶來這麼多的難過,就吃屎喝尿也不幹那虧人敗興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過錯,我願意去死!”
“哥,聽黨員們說話的口氣,大夥兒都同意你入黨。”
“就算黨員們同意我入黨,目下,我也不打算入黨!”
寧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氣,問:“為什麼?為什麼嘛?哥,說呀!”
“不為什麼!”寧金山趴在地下,把臉壓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應我自己入黨。看看,咱們連隊上的共產黨員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們渾身是膽,在危險面前連眼也不眨。他們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讓窮苦人有飯吃有二畝地種,還要把窮苦人引到社會主義社會去。我比起他們又算什麼呢?我滿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黨的路線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夠作個黨員,我就不入黨,哪怕我心裡很難過!”他擤鼻子。
寧二子聽見他哥哭了。不傷心不落淚,哥心裡該是多難受啊!
二子後悔他又摸了他哥的傷疤。他掉轉話頭,說:“哥,俺們多咱能趕上主力部隊——”寧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倆爬到了一個壠坎下邊,蹲下,緩了一口氣。
寧金山說:“二子,你不要操心。咱們部隊打仗門道多,你看,連咱們都找不見主力部隊,那敵人就更摸不清邊兒。我敢保險,不出十來八天,準要打大勝仗。這經驗我可多啦!”
寧二子說:“哥,俺們部隊像颳風一樣,忽兒這裡忽兒那裡,俺們為啥不擺開和敵人幹呢?國民黨的隊伍都是草包,俺們和他擺開打,三天兩後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二子!擺開打?人家幾十萬,咱們才有多少人?你估摸,這仗給你指揮可該怎麼打?我給你說過多少遍,咱們打的是運動戰,有利就打,沒利就轉個地方;看準了機會就收拾敵人一股子;慢慢地咱們就壯大了,敵人就垮了。不過,這仗要打好,可有一條: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哥,歸根結底咱們是為自個兒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撐住!
你放心。”
他兄弟倆爬到村子的圍牆邊了。
寧金山說:“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過牆去。”
“哥,你搭個人梯子,讓我過去。”
寧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貼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長,聽我的命令!”
“命令”二字真靈驗,它把二子湧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壓下去了。
眨眼工夫,寧金山和寧二子回來了。
寧金山把揹著的沉重東西,咚地往周大勇腳邊一摜,說:
“二子,把這傢伙嘴裡塞的東西掏出來!”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個東西在哼唧。
周大勇問:“嗨!怎麼逮了個半死不活的傢伙?”
寧金山說:“不先給他幾下,咋能掐住他?問吧,連長,他的嘴‘還作用’。”他趕緊又補充了一句:“連長,這俘虜是二子親手摸來的!”
寧二子連忙說:“連長,俘虜是俺哥抓的。”
周大勇緊緊地跟寧金山和寧二子握了手,就盤問俘虜。原來,敵人增援榆林的整編三十六師進了榆林城沒久停,又順鹹榆公路南下,說是去追趕我軍。這個村子裡扎敵人一個大糧站,還駐一個營,——兩個連押運糧食去了,現在村子裡只有營部和一個連。一個敵人副團長在指揮。村子周圍有不高的土圍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個村子,駐紮敵人一個團,是今天下晚宿營的。俘虜還說,我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多一半潰散了,少一半跑到黃河邊上,準備逃過黃河,所以,這個村子裡駐的敵人浪吃浪喝,很大意。
周大勇估劃:一打響,村西敵人會增援。不,夜裡敵人一時鬧不清情況,不敢亂動。他又思量夜戰的特點……敵人最怕迂迴、包圍……他計算了自己手裡的力量:一共只有三十八個人。
於是他讓馬全有帶一個班消滅敵人的巡查哨並擔任戰鬥警戒;又組織了向村子裡突擊的力量。他想:只要能插進村,勝利是拿定了的。但是他還二心不定:打響容易可是收場難啊!他決定親自到村邊再“摸情況”。他給李江國吩咐了幾句話,就帶了五個戰士向前爬去。
周大勇他們摸到村北,聽了聽動靜,躺在地上休息了一陣,又摸到村東北一條凹道邊。這條凹道有六七尺深,中間有條大路一直伸進村子。
周大勇累得手腳都麻木了,頭上的傷口痛得像刀子割。他趴在凹道邊,把頭壓在手背上尋思:部隊順凹道接近村子是隱蔽些,可是對這樣的交通要道敵人定會特別注意。他正籌思,彷彿聽到遠處有什麼聲音。他把耳朵貼在地下聽。地很溼,傳音不快,聽不出什麼名堂。他閉住氣,伸長耳朵聽:當真有聲音,而且越來越近。過了十來分鐘,一長溜牲口走近了。周大勇和戰士們連忙躲進高粱地。他心裡正犯疑,又聽到有人說話:
“我們晚上行動,要多提防點!”
“再提防也不能把頭用鐵包住!”
“敵人!”周大勇渾身緊張了。他習慣地摸住冰涼的駁殼槍把子,緊緊地盯著凹道。凹道里過著一連串牲口,前邊是一隊駱駝,駱駝上騎著些揹著槍的敵人,一搖一晃像是瞌睡了。駱駝後邊是一長列毛驢。
周大勇腦子閃過一個主意:毛驢可能是老鄉們吆著;跳到牲口行列中去,跟上他們摸進村子行嗎?他腦子飛轉,前思後想,左右為難:牲口行列當間有沒有敵人?跳下凹道和敵人幹起來怎麼辦?自己去執行這任務嗎?頭昏腦暈,雙腿酥軟,再說,還要指揮部隊呀!那麼,讓戰士們去叫李江國或是馬全有來嗎?不行,等到他們來,飯冷了菜也涼了!派兩個戰士跳下去麼?不行,手邊這幾個戰士經驗差;事情太重大,成敗就看這一著,打草驚蛇就糟透咯!
周大勇看得分明:毛驢還在過;不能猶疑,立刻動手。他要身邊的一個戰士火速返回去告訴李江國怎樣插進村子,又給身邊四個戰士叮嚀了一番。
周大勇朝前爬了爬,伸長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凹道里。毛驢一個一個打他眼前閃過。他把頭上的傷口摸了摸,咬緊牙,唿地跳下去,四個戰士也跟著跳下去。
周大勇一把抓住一個趕毛驢的人,低聲威脅:“不準喊!”
那人慌了:“不,不,我不張聲!”
“槍?”
“我是老百姓,隊伍上拉我來吃牲口!”
“胡說!”
“老總!紅口白牙還能胡說?老天在上,我要有半句假話,就不得好死!”
周大勇把他渾身上下搜了一番。這人頭上綁塊手巾,穿著光板老羊皮襖,腰帶上還彆著旱菸鍋。無疑,是個老鄉,周大勇鬆了口氣。
趕毛驢的老鄉發熱發冷似地抖著。他想不透,咋著,猛不防就從天上掉下來個人?這是啥人?他跟上這幫送糧的牲口去幹什麼?教人發懵!
周大勇問:“老鄉,你是哪裡人?”
老鄉牙關於圪嘣嘣響,說:“榆,榆,榆林城……城邊的。”
“黑天半夜你吃上牲口亂跑什麼?”
“我給人家攬工熬活。昨黑間,聯保主任派的人生拉活扯逮住我,要我支差,給,給隊伍上送糧。”
周大勇摸摸毛驢馱的口袋,果真是糧食。他思量著老鄉的話跟那說話的口氣。
這工夫,後邊一個戰士上來報告:後邊趕毛驢的都是老鄉,每一個老鄉吃四五頭毛驢;最後還有一隊駱駝和一些押運糧食的敵人。周大勇給那戰士安頓了幾句話,又問趕毛驢的老鄉:“押送糧食的隊伍多嗎?”
“不多,老總。前邊一個班,後邊一個班。”
“你看我是什麼人?”
“老總!這,這咱可說不清啊!”
“我是解放軍!”
老鄉思量了一陣,說:“呀!想不到你就是解放軍。”
周大勇說:“老鄉!咱們隊伍開來一個師,打這個村裡的敵人。你放靈動點,帶我進村,成嗎?”
老鄉說:“啊……啊……成!我,我可沒經過仗火……你當真是解放軍?啊……這麼的,你把我的皮襖穿上,遮掩遮掩!”
周大勇問:“後邊趕毛驢的老鄉可靠嗎?”
老鄉說:“可靠啊,都是窮人。有錢人面子大,還能挨打受氣來支差?”
周大勇說:“你去給後邊的老鄉叮嚀:讓他們把戰士們遮護住!”
老鄉說:“這能成,這能成。”
“不光能成,還要保管百無一失,出了漏子,你們也要受拖累!”
“盡力量辦!”老鄉向後跑去。
周大勇跟上送糧的毛驢走近村邊,聽見村東打響了。嗨!大概是馬全有跟敵人巡查哨接火了。
村子裡邊,是一片亂哄哄的喊聲。
前頭,騎在十多峰駱駝上的敵人,和村北口的敵人哨兵糾纏了一陣進村了。周大勇前頭的五六頭毛驢也進村了。他眼睛一掃,影影綽綽地看見十多個敵人,有的站在掩體裡,有的站在村口,有的來回奔跑,看來很慌張。
周大勇進了村子,眼前就是一片混亂:滿巷裡都是緊急集合的士兵,叫喊聲,哨子聲,咒罵聲,騾馬嘶叫聲,亂哄哄像天塌地裂一般。周大勇放尖眼睛四處看,渾身緊張,心臟猛跳,一種又驚又喜的情緒湧到喉嚨口。他覺得眼睛格外明亮,身子格外強壯輕巧;想奔跑,想吶喊,想射擊,想用大刀砍這些吃人的畜生。他讓兩個戰士隱蔽在剛進來的那個村口,瞅機會控制住這條路。他手邊只留下寧二子跟李玉明兩人。
有人站在一家老鄉門口的台階上,打著電棒,手電光劃破黑暗,四方探照。他破口大罵:“沉著!東邊打槍,那是敵人少數潰兵!你們營長?請你們營長!慌什麼?混蛋,混蛋!”
一個夾皮包的人,跑到那人跟前,報告:“副團長,營長馬上就到!”
周大勇心裡一動,尋思:“這小子是個副團長!”他向身後一看:寧二子跟李玉明眼看就要往前撲去。
周大勇一縱身,從敵人副團長側面撲上去,手槍頂著那傢伙的腦袋,叭的一槍,那傢伙像一口袋糧食一樣,沉甸甸地倒下去。周大勇腦子一閃:“好肥實的傢伙!”寧二子還怕那傢伙沒死,上去用槍托把那腦袋砸了十幾下,聲音就像人拿石頭砸熟透了的西瓜。
滿巷都翻騰了:槍聲、喊聲、臭罵聲、吱吱哇哇的叫聲。
突然,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從大巷南端竄過來。混亂裹住了騎馬的人。他猛地勒住馬,馬提起前腿直站起來,馬蹄踏住人,發出尖叫聲;有人用槍托打那匹發了瘋的馬。那馬向前跑了幾步,打了一個前蹶。騎馬的人手槍朝天空叭——
叭——放了兩槍,用吃奶的勁兒吶喊:“聽我指揮!第二連,二連連長……”周大勇身邊的戰士李玉明,說了一句什麼話,就從敵人群中擠過去,端起刺刀用全力向那騎馬人的肋條下,斜斜地刺過去。那人豬叫一般,滾下馬來。那匹高頭大馬一驚,就從敵人士兵頭上竄過去,嘶叫著,……
周大勇讓兩個戰士解決了敵人哨兵,把守住北村口。他跟李玉明、寧二子向大巷裡的敵人掃射、投彈。
敵人摸不清虛實,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竄,擁來擠去,越來越亂。
這會兒,村子東邊也打得很激烈。
周大勇急得通身流汗,心裡油煎,他怕敵人爬上巷兩旁的房子抵抗。但是失掉建制的敵人,官抓不住兵,兵找不著官,亂成一窩蜂。
李江國呼哧呼哧帶著戰士們從村北凹道衝進了村。一進村,他就把三挺輕機槍擺起來,順大巷掃射敵人。
周大勇喊:“江國,先指揮戰士上巷兩旁的房子!”
“早上去了!”
話沒落點,巷兩旁房屋上的手榴彈,披頭蓋腦地澆下來。
火光中,只見敵人紛紛倒下。滿村都是戰士們的呼喊聲:
“繳槍不殺!”
“人民解放軍寬待俘虜!”
一共二十分鐘,戰鬥結束了。
滿巷都是火光,敵人的死屍,死騾馬,被子,迫擊炮,小炮,重機槍……
李江國把俘虜集合起來,一清點,一百有餘。他連忙又把敵人軍官清出來,讓戰士們押上。
周大勇握住馬長勝的手,說:“是你在房子上指揮戰士們?
打得很漂亮!”
馬長勝用帽子擦擦脖子上的汗,蹲在一塊石頭上,臉朝牆壁,獨自說:“這也不解恨!”
周大勇進了敵人營長駐過的房子,想要找個俘虜來查明村周圍的情況。突然,西邊槍聲很激烈,而且越來越近,好像立刻就要接近這村子。周大勇兩個拳頭支在桌子上,面色緊張。他思謀了一陣,說:“江國,去,把俘虜裡頭那些賊眉溜眼的兵油子挑出一二十個放掉,而且用巧妙的方法說透:我們隊伍多得很,現在要朝北走!”
李江國說:“這些作法,敵人眨眼就識透了。”
周大勇說:“識透就識透吧。反正敵人得到這些烏七八糟的情況,就要分析研究。他們三分析五研究,我們就走出二三十里了。再說,夜裡敵人不敢胡衝亂撞。”
戰士們打掃完戰場;李江國把村西放戰鬥警戒的部隊撤回來。周大勇讓戰士們拿足彈藥,讓俘虜們背上卸去槍栓的武器,消消停停地向東南方前進了。
周大勇帶上部隊走了六七里路,偵察員趕上來報告,西面村子裡的敵人聽見東面打響,派出一個營向東伸。可是鬧不清是什麼原因,敵人突然退回西村,並且在西村周圍急急忙忙做工事。
周大勇說:“他做他的工事,咱們走咱們的路,互不干涉!”
他得意地笑了。八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跑了十多里,進入一座大川道。拂曉,他們爬過一座大山就“小休息”了。周大勇剛坐下,就哇哇地吐了兩口血。
李江國三番五次地問:“連長,怎麼啦!”
周大勇說:“小意思,喝了幾口冷風,肚子咕咕叫,吐了兩口酸水。”
李江國鼻眼扇動,抽了兩口氣,說:“一股腥味!”
周大勇說:“塞了滿肚子雨水、生面,吐出來的東西還有好味道?不礙事。你去照護戰士們!”
李江國說:“連長,你吐到哪裡了?來,我瞧瞧,可不敢是吐血!”他手扶在地下,用眼光搜索。
周大勇用腳把吐在地下的血蹭蹭地擦去,說:“你就愛多事!”
李江國心裡更犯疑,說:“連長,你這人脾氣真犟。你——”周大勇說:“江國,你拿穩實點!我哪裡會那麼經不起打熬,像這樣連續行軍連續打仗的生活,我們過了多少年,早習慣了。”
李江國說:“連長,你要覺著身體不美氣,就坐在擔架上。
你覺著戰士們抬上你過意不去,就讓我跟班排幹部們抬上你走。再不,我背上你。連長,我跟你死裡生死里長,不是一天兩天,你也該對我說兩句實心話呀!連長,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肯捨出來!”
周大勇左胳膊抱住李江國的肩膀,說:“江國!我累不累呢?累,累得要死啊!我頭上的傷不重,可是剛才打仗的時候,用過了勁,傷口裂開了,頭轟轟的像要炸。我想躺下來睡一大覺,哪怕我睡醒來,敵人把一百倍的兵力加在我身上都行。可是,你看,戰士們淋雨,打仗,流血,吃不上,睡不成,腳板磨得見了骨頭。他們連續戰鬥以後,還是輕傷的人抬上重傷的人繼續走。江國,他們不聲不吭,可是我知道戰士們是在咬住牙忍受艱難哩!想到他們,我就覺得最苦的不是自己。噓!你有時候真不懂事!江國,我想算,你應從俘虜們中間找出幾個成分好的人,叫他們給戰士們講講敵人內部情形,特別是敵人士兵受苦的情形。這對我們戰士是很好的教育。”
李江國抓住連長的胳膊,急切地說:“對,這工作應當辦。可是,你要多愛護身體,你要——”周大勇截住他的話說:“走,天亮了!”
李江國把頭挨著周大勇的肩膀,說:“連長,讓我再說一句話,你要——”周大勇衝起一站,推開李江國,說:“走咯,同志們!”
戰士們從地下爬起來,有的伸懶腰,有的揉眼,有的站起來還繼續做夢。
李江國一動也不動地背靠壠坎站著。他凝望著黎明前天空稀疏的星星,憂愁而無可奈何的心情,第一次這樣煩擾他!
周大勇喊:“走咯!往後傳:一個緊跟一個,不準拉開距離!”
戰士們一個接一個,緊張地轉述連長的命令。霎時,命令聲就傳到連隊最後邊。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聲,呼呼的喘氣聲,兵器撞擊聲,和突然有人被石頭絆了腳的聲音。
周大勇跨大步走在部隊前面。有時候,他閃出部隊行列,看著戰士們從他身旁走過。他集中注意力,聽著那有節奏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走了十來里路,猛乍,戰士們低聲傳:“注意,敵人!”
周大勇聽見西邊山上有騾馬的叫聲,一看,山頭上還影影綽綽的有許多人影一直向南走。他知道這是三十六師“解圍”榆林以後,接著南下,企圖去打擊我軍。山頭上的敵人並沒有發現這溝裡有一支人民軍隊。
周大勇立刻把部隊按住,爬在一塊高地上,把周圍的地形觀察了一番:這裡四面是山,中間有塊小平地,到處稀稀拉拉長著些棗樹、柳樹。一條小河,從北面山根流過。周大勇讓戰士們把七八個重傷員放到一個山洞裡。又讓馬全有帶領七個戰士把俘虜們押到小河邊的石崖下,不準俘虜們亂動。周大勇、李江國帶了三十名戰士,從溝渠裡隱蔽的地方爬上了東面的高山。為的是,敵人有什麼動靜,他們可以掩護傷員、俘虜們撤退。
戰士們整整在山溝蹲了一天,不能生火做飯,河槽裡流著水,不能去喝。因為敵人的大隊人馬從清早到下午,一直在西邊山樑上往南走。
太陽壓山的時光,周大勇從東山坡上轉彎抹角地溜下來,到了傷員們睡的山洞裡。他謀劃,等到天黑再帶上他們出發。周大勇鑽進山洞,只見衛生員三牛,把生小米給這個傷員口裡填一把,又給那個口裡填一把。這些小米是昨晚繳獲的,現在它成了戰士們最好的口糧了。
傷員們因流血多,臉上都又黃又瘦,眼窩深眼睛大。三牛給傷員們換藥。有的作員腿腫得有小桶粗,發青紫色。有的傷員肚子上的傷化膿了,三牛用手一擠,那血膿就嘟嘟往外流。換藥的當中,傷員們咬緊牙,頭上直流冷汗,但是沒有人呻喚。有些人實在痛得支撐不住,就把衣服塞在口裡咬住;他們不讓自己呻喚出聲音,影響別人的情緒。
周大勇心如刀絞,痛恨自己沒有辦法把一切苦難都承擔起來,痛恨自己不能把戰士們的飢餓、疲勞、腳痛、創傷,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來。他心謊繚亂地爬到一個傷員跟前擦擦那臉上的汗,又爬到另一個跟前看看那可愛的眼。
傷員們望著周大勇。
“連長,你在我們跟前,人就樂和些!”
“連長,要是沒有我們這些傷員,那同志們早就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周大勇說:“同志們,再過個把鐘頭天黑了,我們就可以走,不定趕天明就能回到咱們邊區,趕上主力部隊。同志們,回去大夥看見我們該多高興喲!”周大勇靠牆坐著,眨眼工夫,就昏昏悠悠地進入到另外一種生活裡:他年青、威武,騎著一匹棗紅馬,在煙霧騰騰炮火閃光的平原上飛馳、指揮、大喊;戰士們朝敵人撲去:像風一樣快,像水一樣急。……
“連長!”這聲音打破了周大勇的好夢。
周大勇睜眼一看,原來黑夜和馬全有一塊鑽進了山洞。
周大勇忙問:“你來幹什麼?”
馬全有說:“來瞧瞧你跟傷員同志們。”
周大勇從地上爬起來,說:“你帶七個戰士押八十多個俘虜!你到底是跑來幹什麼嘛?”
“不幹什麼,就是想見見大夥兒!”
周大勇知道事情不妙。他出去一看,糟糕!周圍山頭上,都有敵人宿營後燒起的一堆堆的大火。李江國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李江國、馬長勝帶領戰士們單獨活動去了。斷黑,有一股敵人,突然從北邊上來,進到東山樑宿營了。當李江國他們發現敵人的時候,本想把部隊拉到周大勇跟傷員們藏的這條溝,可是趕不贏。這麼,李江國只好帶上部隊,順著個樹林子朝東邊山溝下去了。
周大勇走出山洞,氣洶洶地說:“他媽的,碰到什麼鬼!馬全有,去!讓戰士們留心監視俘虜!”
馬全有說:“爬到這山溝裡多窩囊!依我說,把傷員背上,把俘虜帶上,往出戳吧!”
周大勇說:“說得輕巧!你手裡總共只有七個戰士!”
馬全有說:“不走?山頭上的敵人要往下一窩,會把我們包餃子的!”
周大勇用拳頭搗著山洞的土壁,說:“敵人會把我們包了餃子?敵人把你唬住咯?”他歹毒的聲音中,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威逼。實在說,他是因李江國他們不知下落而發火,可是他把滿肚子的火氣朝馬全有頭上潑!
馬全有蹲在地上,背靠山洞的土壁,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他臉上的肉,一股一股地突起來。他的心像放在燒紅的鐵上,說:“連長,你我跟敵人拼死拼活,也有些年月了。你記一記,我多會在危險面前眨過眼?我要能把自己的心拿出來,……”他用雙手托住頭,嘟嘟囔囔地說:“真不頂讓敵人把我撂倒,撂倒了還省心!”
周大勇喊:“你想邪咯!”
“叭叭!”山頭上,放了兩槍;還有馬在嘶叫。馬那顫抖的嘶叫聲,夜裡聽來,讓人寒心。周大勇又沉重又緊張地說:
“我們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在敵人千軍萬馬中殺個七進七出,不要說我們手裡現在還有這些歡蹦歡跳的戰士!”他那鋼一樣的聲音,在這小山洞裡衝撞。
馬全有說:“一兩個人目標小,你帶個戰士爬出去吧!傷員俘虜統交給我,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為什麼?”
馬全有說:“你要在這裡出了差錯,那我們怎麼去向黨交代?我們怎麼有臉見人?”
周大勇冷笑了一聲,說:“你口口聲聲說保護我,我的命特別值錢?”
馬全有說:“你頭上的傷……血也流了不少!反正……”周大勇說:“反正你不要蹲在這裡跟我爭辯。你去,看押俘虜去!”
馬全有怯生生地說:“我總覺乎著——”周大勇冒火了,說:“覺乎著什麼?你蹲在這兒,我去看押俘虜!”他一骨碌爬起來,因為起來得太猛,所以頭暈眼花,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往上飄。他手撐住牆,定了定神。這工夫,馬全有早走出了山洞。
馬全有消失在黑暗中以後,周大勇反倒後悔:“訓”馬全有“訓”得太沒道理。他又希望跟馬全有緊緊地依偎在一塊。帶慣兵的人,手裡兵少心裡就空曠曠的,膽量也不夠使,連睡覺也睡不穩。九
按節令說,現在剛立秋,可是長城邊的夜裡,風砂滾滾,天氣冷得怕人。
周大勇跟受傷的戰士們,讓寒冷、飢餓、疲勞和傷口的裂痛煎熬著!
半夜時光,周大勇讓通訊員小成跟衛生員三牛,用被子把山洞口捂住,把昨天晚上繳獲到的蠟燭點起來。他到小河裡用水壺提了些水,給傷員們灌了幾口,就又走出山洞。周圍的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東山那邊有槍聲、手榴彈響聲。東邊的天空還有敵人打起的照明彈跟信號彈。“大概李江國他們不讓敵人安生,跟敵人幹起來了。”周大勇心情沉重。是咯,傷員們跟這八十多個俘虜,今黑間,是出不了這條山溝啦!
他在河槽裡,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提著衝鋒槍來回巡遊。
他的衣服讓露水浸溼了。他那剛烈的形樣,讓周大勇的勇氣、信心增長了。周大勇叮嚀說,千萬不能讓俘虜逃跑一個,要不,就會走露消息。
馬全有說:“不會,除非他插上翅膀。”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三牛、小成都不見了。
小鬼三牛跟小成,想揀點柴火在山洞裡給傷員們煮點稀飯,可巧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把兩個小鬼訓了一頓,說,燒火做飯那是成心暴露目標。
馬全有跟戰士們合計了一下,把各人身上所有的乾糧都收集起來,交給兩個小鬼,讓他們轉給傷員們。這些寶貝,還是昨黑間襲擊敵人的時候揀來的。大夥兒給小鬼們叮嚀,這點乾糧只夠傷員們塞牙縫,可是強似沒有啊!
過了半個鐘頭,三牛、小成回來了。小成進了土洞,不聲不吭蹲到地上。周大勇當是小鬼們跑累了,也就沒理睬他們。
三牛從口袋掏出來幾塊雞蛋大小的乾糧,分給了傷員。
周大勇問:“哪裡來的乾糧?”
三牛說:“這是昨天夜間,……”他在想法子編瞎話。小成連忙搭上說:“那是馬全有他們剛才揀來的。約摸是敵人在山頭上行軍,把乾糧袋摔下山坡……”周大勇知道,兩個小鬼在胡扯,這乾糧定是戰士們湊合來的,也沒細追根由。他問:“你們沒有吃點?”
小成說:“吃了,吃得可多!”
三牛也瞎吹:“啊呀,嚼上指頭大那麼一點,就香得能嚥了舌頭!”
三牛一邊說,一邊嘴唇還吧咂吧砸拍。可是當他把最後兩塊乾糧悄悄地放在連長頭邊,猛一抬頭,眼黑頭暈,山轉地動,撲通一聲,栽倒在周大勇身邊。三牛又飢又冷又累,昏過去了!
周大勇把小鬼抱起來,忙叫:“三牛!三牛!”三牛睜開眼。他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珠,疲乏地轉動了幾下。周大勇把那兩塊乾糧放到他口邊。三牛說:“連長,我不餓。你吃!全連人就靠你啊!”
周大勇緊緊地摟著三牛,看他那小孩子的可愛臉膛。三牛那疲勞、飢餓而削瘦的臉膛上,顯出十分嚴肅的神情。這嚴肅的臉色跟他十五歲的年紀很不相稱。周大勇覺得心酸!
周大勇走出山洞。半個月牙,吐出寒光。山頭上的敵人時不時地放兩槍。他想算:“拂曉,敵人一出發,我們就翻過東山找見李江國他們,便很快地去趕主力部隊。我們的主力部隊一定在這方圓活動。”這工夫,他特別想李江國跟馬長勝帶的戰士們:“興許,他們這會正在棘針林裡爬著摸敵人的哨兵!李江國會怎樣替我們操心啊!馬長勝那牛性子,大概更憋住氣在發兇!”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心裡焦急煩躁地亂翻騰,說什麼也合不攏眼。
他身邊的幾個傷員,怕連長替他們操心,都圪吱吱地咬牙,忍受傷痛,只有他們在昏迷中或睡夢中,才不自覺地呻吟起來。
一個叫黃尚清的重傷員,生命快要終結了。他不停地喊:
“冷呀!冷呀!”周大勇很想燒起一堆火,讓他烤一烤取暖。但是不敢燒火,火光會招來危險。周大勇把自己的破衣服解開,把黃尚清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胸膛暖著黃尚清的胸膛。他緊緊地摟著黃尚清。他的體溫傳到了他身上,兩顆心臟挨著跳動。周大勇覺著,黃尚清是自己的戰士,是自己的同志,是自己心連心的親人。啊,如果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分給臨死的戰友,那該多好啊!
黃尚清有氣無力地呻喚著。周大勇感覺到黃尚清的心越跳越沒勁了。一股寒冷的感覺,通過周大勇的脊樑骨,鑽進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他的心被縛到一個想法上:“他完咯!”他把手塞在黃尚清衣服下面按著心臟,嚥氣了,那心臟也不跳了。生命緩緩地離開黃尚清。周大勇搖著黃尚清,又叫了幾聲……脊背靠著土崖,還是緊緊地抱著黃尚清。他有好一陣沒有動,也沒有感覺,腦子是白茫茫的一片!
猛然,黃尚清的形樣顯在周大勇眼前,他歡跳歡蹦地要求突擊任務……是啊,就在今天擦黑,黃尚清傷口痛得厲害,周大勇用鹽水給他洗了洗。可是再有什麼辦法?黃尚清的兩條腿浮腫發紫。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人世了,就說:“連長,我真的要完了?”他要周大勇把他枕著的一件襯衣拉出來。那件白粗布襯衣,讓汗水漬成油黑的了,兩隻袖子破成絮絮,前襟上有一片血。他說:“連長,我要犧牲了,這一件襯衣就留給黨,算作個紀念!……”突然他把臉捂在襯衣上,哭了:
“我,我不能,我……”他的思想跟死亡在撞擊:自己沒有立過什麼大功,更不是什麼人民功臣,簡直什麼事都沒來得及幹!……怎麼能,……
周大勇輕輕地把黃尚清的屍體放下。他挨著黃尚清,並排躺在地上。
長漫漫的夜。風搖著溝槽裡的樹梢,吹進山洞。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遠處有一陣陣的機槍聲。
時間,在痛苦的思慮中,緩慢而沉重地行進著!
小成睡定了。三牛不吱聲地蹲在黃尚清身邊。他跟黃尚清處得最好。黃尚清活著的時候常說:“三牛,加油啊!你夠入黨的年齡,我就介紹你入黨。”如今,他永遠不能實現自己的應允下來的話了!三牛的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他不敢哭出聲音。他曉得,連長看見誰個在艱苦鬥爭中愁眉苦臉,就火兒啦!
周大勇聽見三牛擤鼻子。他知道三牛的心情。三牛雖然是一個堅強的階級戰士,可是到底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周大勇看了看三牛跟他周圍的傷員,又想:這裡看不見搖天動地的炮火,聽不見刺刀格鬥的撞擊聲,可是在這裡堅持下來的人,也是需要無限的毅力和勇敢,因為緊張的戰鬥用更殘酷的形式出現了!
周大勇躺在犧牲了的黃尚清旁邊,他腦子裡閃上來許許多多的事情。他想起他跟主力部隊在一塊的時候,行起軍來,他的連隊只不過是部隊很長的行列中的一小段;打起仗來,他的連隊只不過擔任攻擊某一個工事,某一點。那時候,連隊的政治工作有指導員王成德;往上數有營長、教導員、團長、團政治委員……一切工作的重大的擔子,一切艱難痛苦,是由他們承擔的。他周大勇呢,在那個整體當中,即使環境再困苦,敵人再強大,心裡總是平穩的。一句話:一切重大責任都有黨承擔,一切事情都有黨的具體指示,自己只要平時努力工作,好好學習,搞好自己連隊的工作,戰時多動腦筋堅決勇敢地好好指揮就夠了。現在呢?一切擔子都落在自己肩上,一切苦處、難過都要自己統統擔當起來。這裡輕傷的、重傷的跟活下來的人都在想:“不怕,有我們連長呢!他會有辦法的!”是的,戰士們應該這樣想!可是自己到底有什麼辦法?
陳旅長、楊政委、團政治委員、張教導員,還有那親密的戰友王成德……多少戰鬥,多少事,多少人的形樣,都顯現在周大勇眼前,彷彿那被戰爭生活壓縮的記憶,都一齊湧到眼前,閃過腦子。是的,沒有黨,沒有部隊,沒有那許許多多的戰友,那自己便是一個毫不足取的人,也不定早餓死在什麼屋簷下或是道路邊了。他明顯地感覺到:他是在革命的大家庭中長大成人的。這大家庭中的各種事情,各種人對他的影響、教育,目前給了他不能估量的勇氣。
幾個傷員在低聲說話,三牛和小成也在咕噥什麼。周大勇想讓大夥跟自己一樣樂起來。他說:“同志們,光看這土洞子那就看不出二尺遠,要向全國看啊!”他給戰士們講,我們東北、華北、華東、中原的各路大軍打了很多次勝仗,我們西北野戰軍也快打大勝仗了。敵人離全部垮台不遠咯!
戰士們在艱苦時光,總容易回想起過去的鬥爭生活,好像過去的艱難經歷會教給人求生的辦法一樣。他們要求周大勇講一段二萬五千里長徵中的故事。
周大勇很想說一段過去的故事,但是一時又想不起頭。他回想著經歷過的種種鬥爭,回想著自己的全部生活和那生活中很細小的事情。十多年,是啊,十多年的鬥爭生活中,他有時候在高山峻嶺中冒雨露營;有時候又在高樓大廈裡睡覺;有時候出入在炮火中;有時候又坐在慶功會上……戰爭真是把人生經驗緊張而劇烈地壓縮在一塊了:希望、興奮、焦急、忿怒甚至於生死……這一切,也許有些人活上十年、五十年才能經受到;可是這一切,在戰爭中,人們幾個鐘頭就都經受過了。是的,他冷身子碰熱炮彈,一槍一刀換來的東西很不少;是的,他走過了很長的英雄道路,往後還要走更長的英雄道路;他希望了不少事情,也做了不少事情,將來還要做更多的事情。現在,他呆在這山洞裡,有時心躁得像火燎,有時也想些瑣碎的事情,但是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現在只有一件事值得想,那就是,堅強地為自己的階級事業戰鬥下去。
周大勇尋思著。他的尋思是和死亡沒有聯繫的。他,思想開闊,想得很遠:大夥兒經過這一番風險,又和主力部隊會合了……數不清的親熱的臉膛,紅旗、大會,說不定在什麼慶功大會上,毛主席、周副主席和黨中央的首長們也出現在主席台上……是啊,在西北戰場的艱苦鬥爭中,他們不是一直和我們在一塊嗎?啊,這山洞突然閃起了奇異的光影。周大勇身上一陣熱,明朗而崇高的思想在他開闊的胸懷中迴流。
他覺得自己年青,快活,有力量,有美好的將來。
“講啊,連長。”
“是呀,隨便你說什麼都可以。”
周大勇說:“同志們!現在,咱們毛主席、周副主席和黨中央的領導同志,興許正在夜行軍的行列裡,也興許正在老鄉的窯洞裡查看地圖研究敵情哩!同志們,我們儘管艱苦,但是他們總跟我們在一起,親自指揮我們作戰。要想起這,人就有說不出的高興。同志們,他們叫不起你的名字也叫不起我的名字,但是他們知道我們。就是現在,他們也知道我們在這個山洞裡受的艱難,也知道我們在這山洞裡想念他們。他們是和我們心連心的呀!同志們,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帶領我們用兩條腿走遍了全中國,讓我們認識了很多事情,還讓我們認識了自己。想想,我們一爬出娘肚子,飢餓、窮困,就像魂靈一樣不離我們。我們沒有參加革命的時候,鬧不清自己活到世上到底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渾身的力量往哪裡使,滿肚子冤枉往哪裡倒;更不知道自己受的一切痛苦是從哪裡來的!可是,如今我們變成了真正有用的人。同志們,想起了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對我們的教育,我們就覺得現在苦一點算不了什麼。咬緊牙,熬下去就有出路,敵人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們有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戰士們閉住氣,伸長耳朵聽。他們也覺得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身邊。就像我軍退出延安以後部隊在陝北山溝裡行軍中,人們常常興奮地傳說的一樣:“我們團的前邊就是九支隊,毛主席在那裡……周副主席在那裡……黨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一想到這裡,戰士們心勁大了,連那些重傷員彷彿也覺得自己可以起來走了。
一個重傷員說:“連長,你說得對。目下,再艱難……有我們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戰士們熬著黑夜,聽著風的吼聲。大夥覺得,風把他們的消息帶給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帶給自己的主力部隊了。傷員們、三牛、小成都睡著了。周大勇合不攏眼,爬起來,走出山洞。他抬頭望著涼冰冰的星星,只見一顆流星,拖著很長的光帶子墜下去了。他一陣在傷員睡的山洞邊巡遊,一陣又跑到河槽裡告訴馬全有,要他注意看管俘虜,加強警戒。
拂曉,馬全有跑進山洞報告:東邊山頭上的敵人開走了。
周大勇出去一看,果真東邊山頭上的敵人,走得沒有多少了,可是西邊山頭上的敵人還擁擠不斷地向前流去。
馬全有建議:“誰尿他哩!咱們帶上傷員、俘虜走吧!敵人要敲打,咱們就豁出來幹!”
周大勇說:“還要等一下,看樣子東西兩面山上的敵人不會過得很久。”
東山樑上的敵人,總算過完了。周大勇派人到東山樑上偵察。過了不大一陣工夫,偵察員回來報告:現在還不能走動,因為東山樑以東的山上還有敵人南下,只有再等一時,看看風色再說。
周大勇鑽進山洞,氣呼呼地朝地下一躺。他心情很壞,隨便什麼小事情,都會引起他很大的火氣。十
太陽要壓山了,一天又快過去了。
“叭叭叭……”周大勇躺下去有四五分鐘,就聽見槍聲。
他打了一個冷顫,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
周大勇剛跑出山洞,一陣猛烈射擊,把他頂回來。他左右全是子彈打起的石塊、土花。……
原來,南下的敵人真的快過完了。可是在這轉危為安的時候又出了事情:敵人行軍中,當兵的不斷開小差;敵人一個搜索排,從北邊山坡下來,轉彎抹角地到處搜索,眼看快走到周大勇他們藏的山洞邊了。馬全有發現了敵人,心要炸了。可是他手邊一共只有七名戰士,還押著八十多個俘虜。他端著槍,盯著敵人,只要敵人不發現傷員們睡的窯洞,他就不開槍。
突然,石崖下的俘虜們,亂跑開了。敵人打響了。西山樑上正行軍的敵人後衛部隊,聽見槍聲,就有一股子撲下山溝……滿溝裡都是槍聲……馬全有跟敵人幹起來了。敵人分作幾股包圍他們。馬全有帶了三十來個俘虜想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他們退卻中,有一個俘虜大喊:“卸掉他們的槍,跑呀!他們人不多!”
馬全有像瘋了一樣,衝入俘虜群中,掄起槍托,一下子就把那煽動暴動的人的腦袋砸得粉碎。俘虜們都嚇呆了。馬全有腳踏住敵人屍體,挺起刺刀,立眉瞪眼地喊:“有種的試試看!”他的眼睛噴火,威脅地盯著俘虜們。俘虜們乖溜溜的,沒有一個敢動一下。
馬全有命令一個小組押上那三十來個俘虜先走;他帶領一個小組掩護,邊打邊朝東退。……
一股敵人猛烈地向周大勇跟傷員們睡的山洞進攻。
周大勇、小成、三牛和所有能動手的傷員們都奮起迎戰。
敵人一面投彈、射擊,一面喊:“投降呀!投降呀!”
周大勇吼喊:“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死也換你幾條狗命!”
戰鬥繼續了十多分鐘。煙霧遮天,子彈打得石片亂飛。周大勇旁邊的傷員有兩名犧牲。小成、三牛,一會兒跳出山洞口和敵人拚手榴彈,一會兒鑽到洞中臥倒向敵人射擊;周大勇也趴在地上,用駁殼槍射擊;三支槍封鎖得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
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便從山坡上把大捆樹枝用火點著,滾到洞口。火焰沖天,火舌向洞裡撲。“突出去!突出去”周大勇想站起來率領傷員從火堆中衝出去。可是敵人火力封鎖得風雨不透,再說傷員們也不能行動。在這絕望的情形下,周大勇腦子湧起排山倒海的想法。他一邊合計用什麼辦法多換幾個敵人,一邊又希望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出現:比如,突然下一陣大雨,把這熊熊的大火撲滅。一陣兒,他對自己說,即使敵人殺死我們,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呢?敵人以為有什麼東西能叫我們害怕嗎?啊,死亡,死亡又有什麼可怕呢?舊社會,我們像一條狗,窮困、飢餓、壓迫,隨時可以扼死我們;如今,我們做了許多事情以後,為什麼不能英勇地死去?嘿!
要命只有一條,要頭只有一個!拚,拚,拚!他想讓傷員們跟自己抱在一塊拉響手榴彈,又想告訴三牛、小成,留最後一顆子彈給自己。突然,有人大喝:“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啊,這是陳旅長的聲音,團政治委員的聲音,張教導員的聲音!立刻,周大勇也覺得,像自己這樣有堅強信心的漢子,現在來想生死問題,又無益又可笑。
“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周大勇爬到山洞口,用駁殼槍準確地點射,一槍一個,槍響敵人倒。
這工夫,三牛、小成撲出山洞,用木棒推那洞邊的柴火捆。那柴火捆都是火焰騰騰的。兩個小鬼在火焰裡跳來蹦去。
子彈像雨點一樣打在他們前後左右。敵人從山洞的上邊丟下的手榴彈,在他們身邊爆炸。煙、火、子彈、破片、飛濺的石頭塊,包圍了兩個小鬼。死裡求生的意志強烈地鼓舞人,兩個小鬼,像無敵英雄一樣在火裡撲來撲去。
忽然,兩個小鬼讓煙火吞沒了。周大勇想:“怎麼,小鬼們呢?”
猛地,小成從火裡鑽出來,撲進了山洞。他衣服帽子上冒煙,鮮血溼透了褲子。小成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隻手撐住土壁,生怕自己倒下。
周大勇望著洞外,邊射擊邊問:“小成,怎麼樣?”
“能支持。別管我!敵人,敵人!”這時,子彈正打在周大勇左肩旁的石壁上;子彈的爆炸聲,飛濺起的石頭的撞擊聲。石頭打破了周大勇的頭,血順臉往下流。
小成看得真切,他替連長擔心,喊:“連長,連長,往我這邊靠!”
周大勇哪裡能聽見!他睜著虎彪彪的眼,正往前爬。小成急啦,他撲到周大勇身上。周大勇推開小成,喊:“打呀!”小成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又撲到連長身上。他覺得連長就是大家的指望、靠山。他儘自己力量遮護連長。突然,小成受到打擊,一顆子彈從周大勇胳肢窩下的衣服上穿過去,打中了小成的胸脯。小成手一揚,橫躺在周大勇面前!
周大勇全身顫了一下,一股火快要把心燒焦了。他向前一撲,用胸膛遮住小成的身體,尋找射擊目標。
周大勇眼前就是煙跟火,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耳邊只有吼聲,別的什麼也聽不到。突然,他看見三牛向洞口跑了兩步倒下了,猛地,三牛又爬起來,還在火裡跳來蹦去。三牛滿身是火苗,時而他在地上打滾,時而他推開那堵在洞口的柴火捆,時而他撿起那在地下打轉轉的手榴彈給敵人送去。他看來那麼高大、有力,動作敏捷。周大勇吶喊,三牛也聽不見。
猛不防,一塊讓手榴彈炸起的石頭又打在周大勇頭上。他悠悠忽忽地靠在土壁上,乾裂的嘴唇在動,彷彿在喊:“三牛,三牛……”夜深了,世界無比的安靜。天氣很冷,可是空氣倒也新鮮。周大勇猛吸了幾口氣,一股冷氣直衝進肚子。他完全清醒了,聽見有人叫:“連長!”
周大勇喊李江國,喊馬全有,喊馬長勝,喊小成和三牛,可是這喊聲連自己也聽不見。突然,他聽到聲音。聲音,聲音,不錯,是戰士們的聲音!有人往周大勇口裡灌了一口水,他嚥著水,多甜,多清爽啊!一隻大手摸住他的手。他覺得又有誰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
“連長,我,李江國。是我抱你。我跟你在一塊!”
周大勇尋思:“‘我跟你在一塊!’”多熟悉的話,多親熱的話。只有自己的生死患難的親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啊!他摸住李江國那隻像小簸箕一樣的手,握得緊緊的。
周大勇艱難地說:“江國,快,快去救山洞裡的傷員,小成,三牛……”李江國說:“連長!你放心,傷員救出來了!三牛很好。小成負了重傷,生命不一定有危險!連長,連長,你回答我呀,你說話呀,連長!”
原來,太陽剛落山的時光,李江國帶上戰士們摸上東山樑,準備接迎周大勇他們。可是他們一爬上山頭,就看見敵人向周大勇他們躲藏的山洞進攻;接著,又碰見馬全有他們。李江國讓馬長勝帶一個班控制東山樑,另派一個班箝制住西山樑的敵人。他跟馬全有率領其他戰士們分作兩股,從山上衝下來,不顧一切地向溝裡的敵人撲去。敵人被這突然襲擊搞得慌亂了。李江國抓住敵人的慌亂,讓馬全有帶了一些戰士在山洞上邊掩護,他率領了一些戰士向山洞撲去,搶救連長和傷員。
他們把連長和傷員們搶救出來,邊打邊走,一直到上燈時光才擺脫了敵人。
他們向山溝深處走去。
夜,深不可測。
周大勇讓衛生員把自己頭上的傷口包紮以後,就站起來扶著一個戰士的肩胛,向前走去。李江國死拉活扯好說好勸要把連長背上走,任憑你磨破嘴唇,周大勇老是個不搭理。周大勇總有這個信念:一個人再累,傷再重,只要他不倒下去,他就能走,能走就能打仗。如今,自己手和頭擦破點,這算什麼傷!再說,在艱難困苦中掙扎的戰士們,哪一雙眼不是瞅著連長呢?
他的腿軟酥酥的,開頭走的幾步,該多艱難啊!每走一步就出一身汗。一種聲音在他心裡喊:“你走不動!”另一種聲音喊:“我走不動,有這樣的事?”每走一步,他快活的心情就往上升一節,因為每走一步,就證明他打了一次勝仗——
戰勝了傷口的疼痛,身體的疲勞,以及飢餓和寒冷。他快活的心情在增長,自覺的意志力量在全身有力地擴張——擴張到讓人難以相信的程度。戰爭中,這種自覺的意志力量使人幹出了連自己都驚訝的奇蹟。有一次戰鬥中,周大勇從三丈多高的城牆上跳下去,接著,又蹦過一條小河,轉眼又一口氣用槍托揍倒了兩個敵人。戰鬥打罷,他望著城牆、小河,獨自失笑了”:“出奇!打仗的時光,人從哪裡來了那麼一股子勁呢?”
地面上坑坑坎坎的,有的地方滑得像抹上油,一不留神就跌跤。周大勇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他回想剛才經過的風險事……啊,沒有什麼絕路,我們不是又殺出來了麼?世界上,有什麼痛苦和力量,能制服我們?沒有。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和傷員們從死亡裡衝出來的時候,王老虎的形樣就顯在眼前。咳!老虎多半犧牲咯!也許,他經過一番風險也回來了。可能,很可能,戰爭中出奇的事是太多啦!
風吹著高粱葉嘶拉拉地響。蛐蛐兒發出短促的叫聲。亮晶晶的星星眨著眼。夜,無比的安靜。
王老虎甦醒了:“這是什麼地方?”這個念頭剛閃上腦子,他又悠悠忽忽地昏過去了。滿天星星,瞧著英雄的掙扎,土地聽到他的喘息。躺在這裡的人,也許有種種想法和希望,可是這一切像是都要終結了!
過了兩三個鐘頭,也許是過了兩三分鐘,他又恢復了知覺。感到自己還活著,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生的歡樂。他鼓起心勁,像是要抓住那隨時可以離開他的生命似的。他動了一下,口乾舌燥,腦子發脹,天轉地動;身上像被千百條繩子捆著,每一個汗毛眼都扎著一根鋼針。胸部壓著很沉重的東西,透不過氣來。身子下邊的血水把土和成了泥,粘糊糊的又溼又潮。頭上滲出了冷汗,汗水衝著臉上的泥土,流到眼裡流到口內。口裡是鹹的,眼裡發澀。他想用手擦汗,但是兩條胳膊像兩根木頭,一個個手指都像粗木棒,全身都是遲鈍、機械、麻木的。
千奇百怪的裂痛,反倒使他清醒。他感到一種難受的血的壓迫,真想把胸膛撕開。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全身迴盪、燃燒,接著來的是麻木而持續的疼痛。他極力思索著,各種亂滋滋的形樣跟各種片斷的印象閃過腦子,飄飄忽忽,不相聯貫,像做夢一樣……拚刺刀啦!什麼人跟敵人拚刺刀啦?……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安塞縣真武洞嗎?啊,這樣多的人在開祝捷大會。周恩來副主席向他走來了,彭副總司令向他走來了。周副主席和彭總眼裡閃著又嚴肅又親熱的光,他們還伸出了手……“是呀,是呀,我就是王老虎……”突然,又看見周大勇,同志們;那不是馬全有?看,看,他臉上傷疤……激動的感情通過王老虎全身。“我在戰場上躺著!”他的思想回到今天的戰鬥上來了……那些印象、事情,形樣還是飄飄忽忽的,盡力抓也抓不住……
近處,一堆堆的蒿草在搖擺,像是有人影在移動;遠處,團團的磷火,時而飛滾,時而熄滅。
“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同志們呢?我像擔任什麼掩護任務?對,我捅死了幾個敵人……同志們呢?……嗬!那不是連長……”他又一次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接著又感到一種陰森林的寒冷,一種可怕的恐怖襲擊他。
這個渾身是膽的好漢,這個以沉著出名的英雄,這個鋼鐵鑄成的人,感覺到一種沒有經驗過的孤單、害怕。他因為周圍都是屍體而害怕?不,躺在屍體堆裡,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他是感到死亡臨近而害怕?不,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戰勝死亡。對啦,這是因為離開了部隊!“啊,離開了部隊,離開同志們,人就變得這樣無力呀!是呀,指導員有一次講課還說:‘有些人和同志們一道的時候,情況再險惡,他也有力量,因為他為大夥兒著想。可是當他讓敵人包圍或孤立起來的時候,他就失去了力量,因為他開始為自己著想。’我王老虎是這種人?不,不,我不是這種人。”
“必須離開這裡!”這思想強固地控制了王老虎。
英雄的意志這樣有力:他忘記了滿身的傷痛,感覺到精力非常旺盛。他摸著找尋槍。槍到哪裡去了?他摸到了摔斷的槍托。這槍托上的每個小記號,都該多熟悉啊!
他想著,只要能挪動一寸就能挪動一尺,有一尺就有一丈……挪動,挪動,只要能挪動,就會脫離危險。可是挪動一下,全身裂痛!口渴,渴,渴……咳!這又算得什麼?他望著天空,想辨別方向,想找北極星。啊!星星多亮呀!可是它為什麼滿天亂轉,不停地跳動呢?
他爬著爬著,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可是還沒爬出三尺遠。他呢,倒覺得自己爬了好幾十里路。
挪動這樣遲緩,可是他心裡緊張焦急得像跟敵人拚刺刀似的,他爬了多半夜,爬到一塊流沙地裡。流沙地裡爬行起來還好:沒有尖石子,沒有蒺藜子,但是,在鬆軟的沙土裡,向前爬一尺向後溜五寸。他想起部隊向三邊分區進軍時過的沙漠。唉呀,那沙漠呀,像一片大水一樣,一直伸到天邊。要是這也是一片大沙漠,那就算糟了。他的心顫動了一下,可是立即又想:“管他什麼沙漠,我要往前爬,要往前爬!”突然他發現前邊一團影影糊糊的東西,忽高忽低。“那是什麼?是連長派人找我來了?”一想到這裡,連隊歡樂的生活,立刻又活靈活現地展現在眼前。“可是為什麼那個黑影在原地不動呢?對啦,興許那是敵人的警戒吧……”他仔細聽著,毫無動靜。他繞著那黑影爬到它側面。啊,原來是一堆黃蒿,要不,就是一堆駱駝刺。他爬近一看,是一堆黃蒿。口渴啊,多耐受的口渴啊,舌頭又乾又硬,鼻子裡噴火!他用手把蒿草下邊的沙刨開,果真找見了溼沙子。他把嘴捂在沙子裡吸呀吸呀,什麼水分也吸不出,但是臉挨著溼沙子倒怪舒坦的!他想抽菸。啊,那五寸長的小旱菸鍋,到哪裡去了呢?它在王老虎參加部隊前的歲月中,它在他參加部隊後的萬里征戰中,沒有一時一刻離開過王老虎。它,是王老虎一切生活、思想和英雄事蹟的見證者。啊,不能分離的小夥伴——旱菸鍋,你到哪裡去了呢?
一休息下來,全身的筋肉跟各骨節像割裂一樣的痛。他昏昏悠悠,生命像是要離開他。而且它在離開他之前,還把它全部的經歷最後展示一下。二十九年的生活一眨眼就都閃過了。
一位手藝精巧的泥水匠,從蔣介石、閻錫山的奴隸變成了日本強盜的奴隸。奴隸是人當的?一九三九年他參加了賀龍將軍率領的一二○師,當了一名偵察員。在敵人戒備森嚴的太原城和汾河流域的縣城內,他旁若無人地經常進進出出。
他膽大包天的作為,神出鬼沒的智謀,使敵偽漢奸終日慌恐不安。敵人把他看作是心腹大患,而在人民群眾的心目中,他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的無敵英雄。當年,賀老總曾多次在“晉綏”舉行的“群英會”上,拉著王老虎的手,對指戰員和民兵英雄們說:王老虎是我們軍隊的光榮,人民的驕傲,是中華民族英勇不屈的象徵。一次戰鬥中,子彈打穿了肺。他帶上二等殘廢證,回到家鄉,當了民兵。就是這時節,他愛上了鄉婦救會主任任冬梅。早早晚晚,兩個人,唱著個曲,從前山轉到後山,山連山川連川,柳萌下小河邊,多少心腹話,說也說不完。一九四三年春季,王老虎跟冬梅正要張羅著成親,敵人來了一次“奔襲”,把他們衝散了。他倆好長時間,誰也鬧不清誰的下落。有一天,王老虎摸黑夜趕回村子,一陣射擊把他頂出來,日本強盜在村裡築了炮樓。王老虎連夜翻了幾架山,在溝渠裡找到區政府的幹部們,也找到了冬梅。
冬梅趴在老虎肩上,哭著說:“老虎,敵人把房子燒了,把家裡人殺光了!你快上咱們部隊去,逃出去一個算一個,我不死,總等著你!”
如今,冬梅該是二十六歲了。她還在等著王老虎。
血和力量的狂潮在王老虎全身湧流,生命的火燒得更旺了,英雄的意志振奮著他。王老虎咬緊牙向前爬。
突然,陣陣大風捲起黃沙圍住他呼嘯著,旋轉著。他向四處看,霧氣騰騰。天空轟雞著千百種聲音。他閉住眼睛,一層厚厚的沙土蓋在身上。他定定地趴下,只求風不要把他颳走!
他的衣服也讓露水浸得透溼,打了一個冷顫,昏迷勁過去了。他睜開眼一看:太陽多亮啊!沙地裡萬點金光齊閃,怪耀眼的。前邊不是密密實實的莊稼林嗎?他向前爬,太陽一會比一會熱。他爬到一塊高粱地裡,想:“這裡有莊稼,那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家……”新的希望帶來新的力量。
風吹高粱葉沙沙地響,晶亮的露水珠從高粱葉上滾下來。
各種小鳥在四野裡叫。頭上是一片藍漾漾的天。啊,天是那樣高,一朵朵雲彩輕輕地擦著藍天飄浮。他想啃高粱稈裡的甜心,那是可以咂出很多甜水的。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常這樣啃呀!他用手去扳高粱稈,嘿,兩隻手腫得有磚厚,手心裡讓刺刀割破的刀口,填滿了沙土。肘子、膝蓋都是血淋淋的。不看倒罷,一看可就全身軟癱了。突然,他聽見騾馬嘶叫的聲音,接著就是腳步聲。他從高粱林的空隙中望去,咦!原來是國民黨的隊伍在路上過。他習慣地抓槍,可是哪裡有槍呢?他恨自己:為什麼不在戰場上揀個手榴彈呢?唉,既不能自衛又不能動彈,睜大眼活生生地等死,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讓人難過的事了!他盯著敵人,滿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他看見一個當官的用馬鞭抽一個士兵的頭。他看見那些士兵背的東西很重,躬起腰呼哧呼哧朝前走……夥仗挑著鍋……馱炮騾子……突然,一個敵人士兵鑽進高粱林,四下張望,向王老虎跟前走來。這怎麼好呢?王老虎渾身通過了一陣震動。他圓睜著眼,死死地盯著走來的敵人。他想猛跳起來撲上去,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啊!他想在身邊找一根棍子,哪裡會有什麼棍子?好啦,好啦,他抓到一塊石頭。他想:
“行,有這塊石頭,我就要換他一條命。”出奇,那個士兵慌慌張張,丟下槍,脫去軍衣露出了便衣。接著,就彎下腰,像兔子一樣順高粱林溜掉了。哎呀!原來是開小差的。王老虎正要爬著去揀那根槍,猛然,從旁邊冒出來一個人,搶先揀去了槍,而且發現了王老虎。
王老虎心裡一驚,立刻又鎮靜下來,啊,這是個老鄉嘛!
王老虎朝後一看,還有幾個婦女,蹲在高粱地裡用手捂著孩子的嘴。她們也吃驚地瞧著王老虎。
王老虎低聲說:“老鄉!我是解放軍……”他昏沉沉,像是他身下的大地化消了……掉到萬丈深溝裡去了……耳邊還呼呼地吼風……十一
周大勇他們翻過兩架山,順著一條山溝向南走。突然,他發現兩面山上都是宿營的敵人。敵人燒起一堆堆的大火,照得山頭通亮。
戰士們帶著三十來個俘虜,抬著傷員,順山溝悄悄摸去。
他們走得非常快,但是沒有一點聲響。命令不斷地從前面傳下來:“不準說話!”“不準抽菸!”
路隨山轉,周大勇他們從一條小山溝轉到一條大山溝的時候,發現四面山上都有敵人燒起的火光,川道里也有敵人燒起的一堆堆的火。周大勇看了看周圍的地形,他樂啦:部隊向榆林城進軍的時候,經過這地方。這裡向東南走四五里路就是陝甘寧邊區的米脂縣境。
一個小山岔裡,有一片棗樹林。他把部隊帶到那裡。周大勇對馬長勝說:“我們要突出去。你把每個重傷員的擔架檢查一下,要紮結實,不要半道上出漏子。抬擔架的人還要背自己的全部東西,因此要選身體強的戰士。”
周大勇剛給戰士們交代了突出敵人圈子的任務,派出去偵察情況的李江國,喜盈盈地回來了。他捉來一個敵人士兵。
他說:“連長,這個俘虜知道敵人的口令,讓他給我們作嚮導,帶我們走出這條溝。我給他講好了,他要調皮就宰掉他。這,是嚇唬人,實在呢,我倒給他做了很多工作,他滿口應承‘為人民服務’一趟。”
“我定要把我的戰士帶出這最後一關!”周大勇想。他又轉向戰士們說:“同志們,前邊就是我們陝甘寧邊區。咬緊牙,我們要突破最後一關。同志們,前邊走一個排,後邊走一個排,抬傷員的人跟俘虜們走在隊列中間。馬全有帶二排擔任掩護。”
戰士們,有的綁鞋帶,有的收拾揹包,有的摸著子彈帶,看自己還有多少子彈。
部隊正要出發,李江國報告:“連長,有兩個重傷員犧牲了!”
周大勇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沒有吱聲。他把手裡拿的一根很粗的樹枝,一節一節地折斷。咬緊嘴唇,直到出血。李江國當是連長沒有聽清,他又報告了一遍。
周大勇指著身旁的一棵樹,低聲說:“掩埋在這裡!”
馬全有像瘋了一樣豁開人,走近周大勇,報告:“連長,這是‘蔣管區’。埋,我們也要把自己的同志埋到陝甘寧邊區的土地上。”他停了好一陣,又說:“連長,我們把犧牲的同志背上走。”
戰士們爭相說話:
“連長,我來背!”
“我來背!”
周大勇心裡流血,眼裡流淚,說:“同志們!全中國哪裡沒有埋葬烈士的骨頭?”他用腳跺地。“這裡,這裡,就埋在這裡。我們的同志,一個接著一個,為建立新中國犧牲了!為共產主義犧牲了!……掩埋在哪裡也一樣,誰也不會忘記戰士們流的血!誰也不能忘記戰士們受的痛苦!”他低沉的聲音,使空氣震動。“我們忍受了多少難以忍受的煎熬!我們親愛的同志有多少倒下去了!我們,我們用自己的血,把中國刷洗了一遍,我們……”感情在他寬闊的胸脯裡沖流,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顫動,許多鋒利的思想從頭腦裡閃過。他的聲音猛地激昂起來:“戰鬥,困苦,血,汗,死亡,什麼都嚇不倒我們……同志們!並不是每一個戰士都能看見自己親手創造的事業的勝利,可是沒有英雄們的流血犧牲,階級壓迫的痛苦就不會結束,新社會就不會到來。同志們!為人民而來為人民而去,這就是我們的志願。”
李江國他們掩埋自己同志的屍體時,戰士們熱淚滾滾,持著槍向那把生命付出來的同志致敬!
黑暗,黎明前無邊的黑暗。
大風捲著沙土,搖著樹林,發出淒厲的吼聲。佇立在黑暗中的戰士們的衣襟,被風吹得扇起來。
周大勇繞著自己戰友長眠的地方,沉重而緩慢地走了幾步。他摸摸那新覆蓋上去的溼土,萬感交集。這裡躺的人把自己的未竟之業,留給活著的人了!這裡躺的人,把自己日夜不離身的夥伴——武器,留給同志們了!周大勇,永遠,永遠再也聽不見他們對他說:“連長!有什麼任務交給我。”周大勇,永遠,永遠再也不會看到他們那樸實而淳厚的容顏了!
突然,周大勇從一個戰士的槍上拔下刺刀,把樹皮砍去一塊,作個記號。他在心裡說:“親愛的同志:我們一定還要來這裡看你們!”他背靠那棵樹幹站著,長久地背靠那棵樹幹站著。
戰士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刻下紀念的標誌,抹著眼淚,擦著臉上的血。他們揹負著歷史的擔子,祖國的囑託,人民的苦難,自己的仇恨;他們,要繼續戰鬥繼續前進!
周大勇胸中的火,那混合著仇恨和悲痛的火,燒得更猛烈了。他注視戰士們,天黑地暗,看不清眉目。但是,他覺得他看見了戰士們那又黑又瘦的臉膛,看見了那破破爛爛的衣服,看見了那露出骨頭流著血的腳丫子。他低聲喊:“出發!”
戰士們都沒動。
周大勇又喊:“出發!”
部隊出發了。李江國用手槍逼著那個俘虜走在前邊。那個俘虜一邊作嚮導,一邊回答敵人問的口令。這樣,周大勇和他的戰士們,通過了幾條小山溝,夜裡四點鐘的時候,他們走在一條大溝裡的道路上。
戰士們一股勁地跑步前進,沙沙的腳步聲和小河裡的流水聲攪在一起。
敵人在川道里十字交叉的大路口,燒起大火。周大勇他們快跑到大火跟前的時候,敵人打響了,接著,槍聲四起。敵人還到處打照明彈和信號槍,互相聯絡。
周大勇敏捷地左右看:兩面山上都是敵人!他一手提駁殼槍,一手提手榴彈,低聲朝後傳:“準備手榴彈!”“跑步!”
戰士們一口氣跑過了川道,翻過一架大山,擺脫了敵人。馬全有他們完成掩護任務趕上來和周大勇他們會合以後,天已亮堂堂的了。他們大搖大擺地順著一條川道向前走去。
幾天來,周大勇很少說話,脾氣很兇。今天他肩上的擔子減輕了一半,心裡特別舒暢。他也感到一種特別嚴肅的心情,這是因為一個連隊從成千上萬的敵人中間殺出來了;這是因為幾天幾夜的苦戰,證明了敵人不行,他跟他的戰士是不可征服,不可戰勝的。他滿心眼都是自豪與驕傲,儼然像個指揮百萬大軍的英雄。他瞧瞧戰士們,啊,部隊行列沒有往日那樣嚴整;戰士們步伐是沉重而混亂的,衣服是破爛的;一個個的臉膛都又黑又瘦,頭髮很長,眼窩挺深;臉上、嘴唇上、耳朵梢上,都起了薄而透明的白皮!但是,在那破衣服上,武器上,黑瘦的面容和那滲出血的繃帶上,都顯露出了英勇的戰績和生命的光彩。
他們回到陝甘寧邊區的土地上了。
戰士們突然精神一振。他們興奮而激動地凝視著山川和流水;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覺得無比親熱,連那光禿禿不生寸草的黃土幹山,也是看不夠,愛不夠啊!
各種鳥兒在樹梢枝頭唧唧喳喳地叫。有幾隻喜鵲叫了幾聲,尾巴一翹,直衝東南飛去。高粱、糜子、穀子,今年長得不強,可是一眼望去還綠臻臻的。瞧,它隨風搖動,不是在向戰士們打招呼嗎?河槽裡黃泥水滾滾東流,想必是河的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不深,可是它奔騰、衝激著,一個個的大漩渦,展開了,再向前奔流,河邊飛濺一綹綹白色泡沫。河兩岸被水淹沒了的小綠草,露著頭在水中掙扎。有幾棵柳樹,枝葉倒垂在河面上,浪花濺到樹的枝葉上又淌下來。
陝甘寧邊區的山川土地,要說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邁開大步,走在部隊最前頭。他敞開衣服,一邊舒暢地呼吸,一邊用左手搓著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發渾,他倒要跟戰士們跳下去洗個澡。
有的戰士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心勁更大了。他們邊走邊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來:苦戰中取得的勝利,鼓舞著戰士們,但是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不用問,有些個戰士鬆了心勁,彷彿,他們一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所有的力氣也剛使盡。有的戰士拉下去了,有的乾脆坐下歇息起來。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兩個坐下歇息的戰士,說:“走啊,同志們。”
張耀成說:“連長,餓啊,我半步也走不動啦!兩條腿呀……”李六娃說:“連長,你看我的腿、腳!我胸脯的傷口!……
連長!我再沒有氣力了!連長!你看這傷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夥就伴了……”周大勇覺得兩條腿有千百斤沉,裡邊有萬千條小蟲鑽動,但是他聽了這個戰士的話,疲勞的感覺猛然消失了,只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張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著,每走一步,眉頭就擰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裡都像針扎。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著好大痛苦!他說:“六娃,我來揹你!”
“不,連長。你扶上我就夠累的啦!”
周大勇扶著李六娃,把他的一切東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們走了一里來路,周大勇就滿身淌汗。是啊,這一陣帶一根針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說:“連長,咱們歇歇,你看後邊那兩個同志又拉遠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後邊兩個戰士招手。
那兩個戰士走上來,往周大勇旁邊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連長!我用盡了吃奶的勁!”
“連長!說什麼我也走不動了!”
周大勇覺著兩隻腳像塞在開水鍋裡,又燒又痛。他把鞋子一脫,不看還罷,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兩隻腳紅腫,腳後跟裂開口子,那口子裡鑽進很多沙子;腳掌上打起了許多大血泡,一個挨著一個。他怕戰士們看見,連忙轉過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見了,就說:“連長,你的腳腫得怕人!”
其他兩個戰士也連忙爬起來,問:“怎麼啦?”
周大勇說:“沒有什麼!”
李六娃說:“沒有什麼?你總是說沒有什麼!”
一個戰士把襯衣撕下一片,說:“來,連長,把你的腳包住。”
周大勇把兩隻腳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兩隻腳板上的血泡破了,濺出了血水。他說:“革命嘛,不流幾身汗幾點血還行?走,同志們,把你們的東西都給我背上。走!我們不能掉隊。”
幾個戰士往起一跳,其中一個戰士扶起李六娃。
“連長,走,咬住牙走!我們有一口氣,就跟你走到天邊上!”他們望了一下週大勇那堅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見前邊有四個婦女抬著個什麼東西。她們後頭跟著幾個小孩,提著水罐。那幾個小孩向周大勇他們望望,又跑上去給那幾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幾個婦女向旁邊山溝閃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幾個婦女在那裡站著,她們抬的東西不見了。周大勇問:“老鄉,幹什麼去?”
那幾個婦女打量著周大勇,只見他的灰軍衣讓血、泥漿糊得花裡胡哨的。
周大勇說:“看什麼?我是咱們隊伍上的!”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問:“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們部隊上的,你瞧瞧這灰軍衣嘛!”
幾個婦女都親熱地圍上來了,其中有一個還哭了:“哎呀,前邊大川裡盡是榆林城下來的敵人!真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同志,這裡有咱們一個傷員!”
周大勇一聽,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撥開,看見一片門板上躺個傷員:臉浮腫、蠟黃,下巴和脖子裡有些幹血疤,但是那閉著的眼睛還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條腿跪下去,抱住那傷員,臉挨住臉,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喚!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覺到那心臟還在有力地跳著,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結著粘糊糊的血液似的東西。他揭開衣服一看,王老虎渾身都用破布條捆著,到處還塗著黃燦燦的什麼東西。
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這個同志到我們家裡,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傷口上。他說,他打日本鬼子的時節,常是那麼治傷哩!我們就照他說的法兒……”周大勇問:“他怎麼能落到你們家裡?”
一個婦女說:“我們的家,離這裡二十來里路。那裡是白區和咱們紅區交界的地方。昨黑間雞叫頭遍的時光,白區有五六個莊戶人把這個同志抬來了。他們說:‘我們一天一夜才轉到這裡。你們該能把他轉到咱們隊伍上去?’我說:‘咋不能,咱們是紅地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