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石頭城》5
這一天上午,你在石頭城街上行走,忽然遇到洶洶湧湧的人群,他們一會兒堆到一起,一會兒又潮水般散開,接著又是沸沸揚揚。
領著你的白大褂站在一邊旁觀,臉上露出冷酷的微笑。你站在他身後,也看著火熱的場面。忽然,人群中一個身穿鮮紅衣服的姑娘被許多手臂舉起。她在興奮地呼喊。不對,她是在驚恐地呼喊。驚恐和興奮在這個石頭城中常常很難分辨。她一次又一次被高高拋起,像一團火,紅紅地升到空中。她又一次次落下,被灰色的人群所淹沒。最後,也許是灰色的浪潮疲倦了,沒有力量顛簸了,那火紅的姑娘便永遠地落下去了。她是如何消亡的,便無可想像了。
白大褂臉上殘忍地抽動了一下,那是一絲冷笑。他轉身要走,同時對你發出跟上來的指令。
你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剛才的場面,有什麼特殊的情節觸動了你的大腦深處。你那混沌的腦海出現了鋸齒形的裂縫。
白大褂回頭看了看你,對你原地不動感到詫異。然而,他看了看周圍喧囂的環境,想到他剛才發令的聲音不高,於是,第二次發出了指令。
你猶豫了一下,便機械地跟上他走了。
對你那一瞬的猶豫,他意味深長地研究了很久,最後便留下一絲懷疑,繼續朝前走了。
這一天的行走,你的大腦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那混沌的腦海突然大分裂。光明像斜射的太陽照進來。你在一瞬間就回到了聰明與呆傻的分界線。
這是零點。智慧與愚昧紛呈。左和右是兩個世界。
一瞬間,你如夢初醒,更確切說是欲醒未醒。你一下子意識到了原來的自我,也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身處的夢境。
你可以咬咬牙,使自己一點點醒過來,然而,當你稍一努力,就感到頭腦劇烈地疼痛,周身痛苦不堪地難受。你只要鬆弛下來,就會立刻又熟睡過去,再度進入完全的夢境。那是飄飄然的,順水推舟的事情。
然而,那被掩埋著的理智,那被扼殺了的自我卻頑強地掙扎著。
你頭痛欲裂。你齜牙咧嘴的樣子立刻引起了那個白大褂更深刻的懷疑。他瞥視著你。
你的理智立刻完成了全部判斷。你此刻的處境很危險。要不,你立刻回到夢境,那樣,你將繼續扮演一個高級機器人。要不,你必須應付好複雜的環境,只有這樣,你才可能爭到新的出路。
你的理智在大腦深處咬緊牙關。你已經決定走一條危險的道路。
你的靈魂用力抖擻著,掙扎著,在夢境中努力甦醒著。你的大腦忍受著欲裂的劇痛,臉上維持好傻呆呆的形象。
你想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在你完全喪失理智前的最後一刻,白大褂們如何得意地說:你會裝傻,我們比你更會裝傻。
你知道,這一次,智力的較量更升級了。
你走著,白大褂不時扭過頭來觀察你。你頭腦中翻來覆去地想,如何想辦法彌補一下,如何使對方完全相信自己的呆傻呢?
你設想了各種方案。譬如,再一次在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並反覆重複,毫無道理地重複,機械地重複。那樣,是否就可以使對方放棄懷疑了呢?對方可以認為,這個機器人不知受了什麼病毒汙染,多了一個傻兮兮的難看錶情。這樣行嗎?
譬如,你可以用頭亂撞牆壁,機械地撞,毫無道理地撞。這樣,是否能以假亂真呢?
千萬個方案掠過大腦。然而,你都否認了。那樣只會弄巧成拙。你只有耐心地磨下去。什麼事要聽其自然。
突然,白大褂站住了。他發出指令,讓你朝街邊一個沸騰的油鍋走過去。你當然照辦,機械地按指令在油鍋前站住。
油鍋里正在炸著饅頭。炸饅頭的老頭抬頭看了看你們,繼續操作著。
這時,你聽到了指令。讓你伸手到油鍋裡拿兩個饅頭,立刻放到嘴裡吃。
炸饅頭的老頭驚愕地看了看白大褂。
你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機械地將手伸到油鍋裡,油嘩地燙傷了你的手。你忍住肉體與靈魂的雙重疼痛,表現著無懈可擊的呆傻,把抓起的饅頭送到嘴裡嚼起來。嘴唇立刻燙起了泡,上下顎也被燙得流出了血。血水順著嘴角流出來。你卻還如一頭餓豬一樣哧嚕哧嚕地嚼著,嚥著。
白大褂在一旁毫無表情地看著。
又走了。街道在腳下如傳送皮帶一樣後移著。你傻呆呆地、機械地執行著命令。你的大腦還在如裂如碎。你的口腔黏糊糊疼痛。靈魂卻已經不留任何退路了,你在使自己一點點從夢境中醒來。
兩邊有各種各樣的面孔,還有各種各樣的眼睛。他們匆匆地移動著,變幻著。街上還有很多標語,都是些很偉大、很絕對的真理。灰色的基本色調中也掠過一些紅黃藍綠,但卻是那樣的刺目,不協調。
你在竭力判斷著這裡的時代背景。你在努力回憶著進來的時間。世界到底演出了多少本戲?世界到底有什麼變化?石頭城是安定療養的聖地。石頭城外的世界現在如何了呢?白大褂的面貌有沒有什麼變化?街道上的格局有無新的兆頭?
灰色的風在一排排灰色的房子上打旋。一個個問號在空氣中掠過。每一條房簷都是低垂的額頭。額頭上刻的風霜也大致一樣。兩邊的牆上殘存著陳舊的新聞。
你忽然發現白大褂的背影與過去有某種不同。是白色的大褂皺了、舊了,還是別的原因?那脊背顯得沒有以前堅硬挺拔了。
白大褂的脊背也顯出衰老態、疲勞態了!
你心中一動。
你再重新觀察石頭城。你發現,那橫橫豎豎的街道已不像原來那樣整肅了,那平行或垂直相交的直線,也不那麼堅挺了。
直線也疲勞了,也有些發蔫了。
你想到一年四季的草木。你想到一切都有自己的壽命。
你跟在白大褂後面,你準備機械地執行每一道命令。然而,很長一段路,白大褂沒有發佈任何指令。他只是用鞭子牽著你。這樣,你最鬆弛,可以有更多的餘地想事情。
突然,白大褂發出了讓你迅速前衝並遠跳的指令。你驚愕地發現前面是一條臭水河。你沒有遲疑的權利。你立刻一二三四朝前跑,然後一個踏步,跳入河中。
臭水足夠黏稠,足夠把任何人膠住、粘住,然後窒息。你沒有得到任何新的指令,只能像豬一樣做最機械、最蠢笨的掙扎。
一根長長的竹竿伸到了你的頭頂。只要抓住它,你就可以脫險。然而,你不能有那樣高的智商,你沒有忘記白大褂在岸上的冷酷目光。你聽任自己在蠢笨的亂刨中沉下去。那黏稠的汙水淹到了你的脖頸,淹到了你的嘴,又淹到你的鼻子。你仍然沒有伸手去抓那根橫在頭頂上的竹竿。
你昏迷了,進入黑色的宇宙。
又醒來時,你已躺在床上。你知道,這是自己的窩。你聽到門外有說話聲。那聲音不清楚。但你知道,是那個白大褂在講述今天的故事。另外的白大褂們在譏笑。
你感到噁心,你嘔吐著。你看到床前一攤汙臭的黑泥。那可能就是你嘔吐出來的。
你知道,你可以嘔吐。因為豬也會嘔吐。嘔吐不需要智慧。
嘔吐了一陣。門開了,進來好幾個白大褂。他們相互看了看,對那個今天領你出去的白大褂說:自作自受。你負責給他收拾吧。
那個白大褂把你嘔吐的汙物打掃了,又端來了水,發指令讓你喝,你機械地喝,接著又吐。他皺了皺眉頭,繼續發令讓你喝。你喝了,再吐。白水把肚子裡的腸胃洗乾淨了,把食管洗乾淨了,把口腔洗乾淨了。
他又拿來一碗水,讓你喝。你按照指令喝,這是一碗消毒的藥水,很難喝。你喝了,又吐了。
那個白大褂在一旁很平靜地打量著你。你不敢有任何鬆懈。你知道,為了證明他今天的懷疑並不錯誤,他不僅可能維持懷疑,並可能產生新的懷疑。
為了證明自己不錯誤,也是一個很有力的行為動機。天下很多奇蹟就是由此創造的。
他走了。你靜靜地躺著。頭部炸裂般疼痛。越從夢境中醒來,疼痛越厲害。鋼鋸在鋸你的頭,鐵箍在箍你的頭,斧頭在砍你的頭。到處是四射的閃電。金蛇銀蛇狂舞。
你要狂喊,要使自己炸裂,那樣就解放了,舒服了。然而,你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頭痛就痛吧,那不過是軀殼的一部分。你的靈魂這樣想。痛得再厲害,再長久,你也就聽憑它痛去了。那與你(自己的靈魂!)無關。
這樣想著,你就什麼都不管了。你像擱淺在沙灘的小船一樣安安靜靜地躺著。
奇怪,疼痛不知不覺消失了。眼前是一個清晰的世界。
你有些不敢相信,覺醒的痛苦就這樣容易地過去了?你思悟著這裡的奧妙。
正在這時,一道目光射進來。你立刻停止了奢侈的思想。現在,首先要應付局面。
你突然想到:你裝傻為了幹什麼?
一個早就出現過的問題,此刻又出現了。一瞬間,你立刻想到了所有在這裡被迫接受“安定療養”的人。
你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了。
情節總是出乎預料。那個對你有過懷疑的白大褂被委以重任調走了。走的時候,他脫去了白大褂,露出了荷槍實彈的真面貌。他站在那兒整了又整威風凜凜的制服,煞好漂亮的武裝帶,在鏡子面前左照右照。白大褂們都在恭維他、祝賀他。他臉上紅通通的,喝了酒一樣。他轉頭看見你,注視了一下,便笑著說:好了,我們從此就分手了。口氣中含著少有的和氣與人情味。一剎那,你幾乎被感動。然而,你沒有放鬆自己。只是傻呆呆地看著他。你除了指令,聽不懂其他語言。
他走上來,拍了拍你的背,說:我們好賴算相處一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任務。身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
他的口氣中,絕對露出真意。
你簡直要被感化了。然而,你依然是傻兮兮地瞪著眼,並且邁開腳步機械地朝前走。
他恍然大悟了。拍你的脊背,無疑是一種行動指令。於是,他又發出新的指令。讓你在牆壁前停住了。聽見他對其他白大褂們說:這傢伙也夠可憐的。
你知道是在說你。但你沒有任何反應。你要謹防被他們更高深的狡猾所欺騙。
那個白大褂荷槍實彈地走了,胸前還掛著一朵大紅花。他去了一個極偉大的地方。他很光榮。
但是沒多久,聽說他又從那高高的地方跌下來了,而且,他也被關到了某座石頭城中接受“安定療養”了。
你不敢相信。
一天,你在石頭城中機械地跟著幾個白大褂走著,看到迎面也走來幾個白大褂,他們也牽著一個高級機器人。他傻兮兮地扛著一根圓木,接受著指令。擦肩而過時,你心中一驚:那個高級機器人就是他,就是胸戴大紅花調走的白大褂!看來,後來的傳說都是真的了。
他與你打照面時,瞳孔直直地沒有任何反應。你知道他真的變傻了。你由此推測出,他一定有一個裝傻的過程,然後又被註上一針,就成這樣了。
你越來越清楚:實施安定療養與接受安定療養的人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天下的事情都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你聽見領著你的那幾個白大褂在議論。那個曾經胸戴紅花的幸運者,為什麼會高高地跌下來?有一個罪過就是臨調走前說的那些話,什麼“這傢伙也夠可憐的”之類。看來,是他們揭發了他。
你不禁有了同情。
這是一個深深的夜,所有的聲音都收起了羽翼,惟有各種尖叫在石頭城中一道道劃破著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