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貌似深刻的無主題》2
兩邊的灰色小房像圖畫中的敗筆,稀稀寥寥地掠過。黑洞洞的門窗還像瞎眼睛一排排閃過。灰白的塵土在金色馬蹄的踐踏下,驚慌四起。惶亂的人群掩著面像一件件白袍被狂風颳著飛散。到處是死喪的氣氛。
一根高高的竹竿挑著一串紅紅的鞭炮搖搖晃晃地迎了過來。鞭炮點響了,金星迸射。天上飄下紛紛揚揚的紅紙屑。喜慶的硝煙將他團團圍住。
他被人攙挽著,從豪華的轎車中下來。高頭大馬很抖擻地原地踏著金蹄,雄健的肌肉在抖動,緞子般光亮的毛皮上閃著明亮的汗水。高頭大馬一匹接一匹昂首嘶鳴起來。接著,便席捲塵土而去了,消失在煙氣騰騰之中。
眼前是一個小康之院。軒軒敞敞,精精緻致,窗明几淨。
僕人、丫鬟恭立兩旁。
他也便立刻進入角色。吩咐該吩咐的,安排該安排的。
他耀武揚威起來。
宅院門口有了兇猛的看門狗。
暮色降臨了,西邊天空變成一抹水平的鐵青色。男人身穿一套黑皮衣服,足蹬一雙黑皮靴,捋著黑鬍髭在陰險地沉思。一個計劃煙霧般掠過他的大腦。
他已經將世界做了很好的分配。
他的形象從世界萬象紛紜中一天天凸現出來,奪取了天下每個人的視覺屏幕。人們不得不承認他。反感又厭惡。厭惡又畏懼。畏懼又無可奈何。
龐大的船隊在霧色猙獰中隱隱顯出輪廓來。大海一片陰森,波瀾像億萬塊碎片疊皺著鋪向迷濛蒙的遠方。未知的空間也許會吞沒一切。
他的船隻越來越高大地矗立在面前。大海波濤滾滾,風捲著青色的濃霧。巨大的桅杆直入雲天。船體在海濤中顛動著,像大浴盆中的兒童玩具。
他立在船頭,目光如雷電,劈開雲霧,遙望萬里之外。他此刻決定著整個船隊的命運。他伸出黑毛茸茸的大手,在半空中一扭,乾坤就顛倒了過來。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可以蔑視大海的廣大了。他凌駕於大海之上。他一揮手,低沉而權威的汽笛如巨型的海牛尖嘯,轟轟響徹迷茫的大霧。
船隊陰陰險險、陰陰森森地移動了,出航了。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開始前行。大海被撕碎。大霧被戳穿。空間被強姦。一切都在無情的挺進中被洞開了,穿孔了。
多少紫黑的礁石被海浪拍碎。大海中僅存一盞燈塔,如孤燈一般殘冷地照著黑暗。船隊曾將火焰投向一條又一條軟弱的海岸。然而,終於,它被大海拍碎了,吞沒了。只有那光榮的碎片在大海上漂浮著。首領船上的那面紅色大旗也不甘沉沒。一個浪頭,把它捲上了一個珊瑚島,在那裡晾成皺巴巴的歷史。
這時,大海平靜下來。猙獰的夜霧早已廓清。光光明明的早晨籠罩著萬頃波瀾。雪白的海鳥像純淨的音樂飛翔在藍色的大海上。每一片波浪都鍍著銀光。
一張面孔在小島上沉思。
我們看不清他是誰。依然有小鬍髭,面孔黝黑深沉。抽著無形的菸斗。下半身如礁石。他很可能已成為一座石雕了。海浪嘩嘩地撲上來,拍打著他的膝下。白色的浪沫濺飛在他的臉上。
他的眼睛偶爾還眨一眨。
青青嫩嫩的草原,紅甲蟲變幻的帳篷,傳說般的古典城堡,金碧輝煌的皇宮,都撲朔迷離地在眼前掠過。
有什麼針刺扎進靈魂,在那裡尖銳地疼痛著。記憶並未完全死亡。
他坐累了,要轉換一下身體。但屁股已成石頭,它永遠標定在這個孤島上了。他不能再移動空間了。
於是,無形的淚潸潸地流下來。海浪又撲上來,照例又有浪沫飛濺在臉上。一切都渾然不清。記憶與想像合成一體。時間與空間攪為一團。失敗與勝利失去界限。鋒利的雙刃劍將恥辱與光榮都斫傷。生與死也無彼此了。
一根水晶柱頂天立地,折射著七彩光芒。
疲憊的灰色小路又蜿蜿蜒蜒地爬向漠然的前方。一座灰色的石頭房在地平線上神秘地張望著。
走近了,不過是個空洞洞的馬廄。黑暗、潮溼,堆滿了漚爛的麥草。蛛網封存了一切歷史。傳說也成敗葉隨風飄去。
一切都是木呆呆的。
天空陰雲凝固。沒有一絲動靜。空氣也是枯槁的,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低頭踢一腳,有白花花的馬骨架支稜著。
轉過身,年邁的皮貨商掛著一張衰老的皺紋臉,如風化的石像一般立在面前。
那頂鮮紅的帳篷呢?
據說已像蟬蛻一樣枯萎了,從生命之樹脫落下來,腐爛在樹根的黑泥中。
那青嫩的草原呢?
據說已憔悴了,疊皺了,如馬糞紙一樣被捲起來,塞入宇宙的廢品箱了。
銀器早已鏽爛。
時空的一切記憶都已消亡。
下篇
一絲殘存的草莖又在茫茫虛無的天地間吹響了短笛。無主題的曲譜又輕輕地掀過了一頁。
這一曲,以金色的沙漠開頭,矗立著金字塔。還有偉大的大理石雕像。
蔚藍色的風從高空刮下來,打著問號般的漩渦,將一切碎紙片吹走。
這個世界不需要文字。
人面石像的下巴缺損了一塊,碎石紛紛脫落。鼻子也裂開,碎石崩崩地掉下來。整個面部開始蝕爛、破損,最後,斑斑駁駁,模糊不清了。
無數傻呆呆的遊人仰望著。這巨大的石像是誰呢?
千萬種猜測附帶著千萬個童話。
陽光像黃色的河水在沙漠橫流,穿過如林的腿。各種各樣的人影在沙漠上移動。到了黃昏,斜斜的太陽將它們拉長。長而又長,到了天邊。
影子無需尊重。你踩我的,我踩你的。狼藉紛紛。錯亂之中,就有了許多交叉不清的故事。
漸漸,有的人連影子也有了尊嚴,千千萬萬的人躲閃著這巨大的影子,左右為他讓路。
漸漸,有的人連身軀也沒有了價錢,可以如影子一般任人踐踏。
高貴的影子掠過沙漠,到處是驚惶的避讓。
影子終於定位。我們看到了那產生高貴影子的高貴的身軀。
他很畸形,黑瘦的臉,肚子很大,腿很短。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劍,在空中一畫。於是,這裡的一切都歸屬他了。
考古的隊伍死氣沉沉地來了。每一個人都像一塊裹屍布,白慘慘地掛在那兒。
都沒有面孔。
裹屍布飄來飄去,留下影影綽綽的傳說,就消失了。
過了一些年,又來了一支考古的隊伍。考察裹屍布們留下的足跡。
那些足跡也早已成了化石。
我考察你,他考察我,以至於無窮。一代又一代考古下去。
考古是最偉大的事業。
一個嬰兒赤裸裸地跳到陽光下、天地間。
他張著小手金燦燦地宣佈:從今以後,取消對考古的崇拜。
他挺起了圓圓的小腹,金燦燦的小陽物勃起著,像金蘿蔔一樣光芒萬丈。
他說:這才是人類的標誌!
他挺挺地尿尿了。金色的液體向四面環射著。陽光在藍天描繪出萬道彩虹。
四周,一群群披著黑斗篷的老朽們垂著頭。沒有人能看見他們的面貌。
他們圍成黑色的牆。他們封鎖了沙漠。他們在那裡蠕蠕地湧動著。
金色嬰兒的尿總有尿完的時候。彩虹總有熄滅的時候。等一切都黯淡、平靜下去時,黑色的人群就成了多數。
故事正式開始了。
金色的裸體嬰兒,用天真而詫異的眼光看著四周的一切。
他的眼睛星星一樣發亮。遠處,黑色的人群漫漫浮動著。各種各樣的墳墓伴隨著他們。他們有他們的依託。他們有他們的有利地形。
要向他們射箭嗎?他們可以舉起一個個墳頭當擋箭牌。
金色的嬰兒揮著雙臂,光燦燦地往前走。昂首闊步。
黑色的人群閃開一條路。他剛一走過,立刻封閉了退路。
他不能回顧了。
天地無情無義地板著面孔。
神態安閒地走著一男一女。男的穿著時髦的深色衣裝,女的是一身紅裙,鑲著乳白色的絨毛邊。遠處的背景是藍天,金字塔,緩緩移動著。近處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無數的手臂與大腿。
突然,所有的人都震驚地仰起頭,目光射向一個焦點。一個兒童攀上了一個高而尖銳的金字塔頂端,在那裡昂起了金色的喇叭。
人們期待著那震動天地的號角。
然而,耳膜嗡嗡的期待過去了。喇叭沒有響。
再仔細看,那兒童與直指天空的金喇叭都凝固了,成了永久靜止的造型。
太陽很優惠地照耀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