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貌似深刻的無主題》3

人群便漸漸平息下來。高昂的頭紛紛垂落。重又平庸而千篇一律地熙攘著。

那一男一女嘆息著收回仰望的目光,接著緩緩地走路。

他們言語不多,但畢竟還有言語。他們談了兩個很奢侈的概念:歷史,未來。

最後,他們卻在一個極瑣碎的問題上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是往東走呢,還是往西走?

這個問題又衍生出更尖銳的問題:從此,是在一起呢,還是分離?

金字塔周圍的人流還在熙熙攘攘。五花八門的叫賣和購買在同等數量地進行。遠處沙漠的廣大與荒涼,照例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人們只注意身邊的事情。人們在一起就是相爭相鬥。離開了這相爭相鬥的人群,他們並無第二個世界。

暮色像黑鍋一樣慢慢罩下來。繁鬧的人群便都模糊了。過了一陣,就不知縮到了什麼地方。

金字塔周圍只剩下空曠和無聊的垃圾。到處都是未來考古的資料。

一縷風竄過來,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在空中團團飛舞。

那兩個人相視無言。

沒有什麼比這樣一個世界更虛無的了。

他們不想再重複這樣的日子。他們決定毅然決然地拋棄這一切,走向空曠、荒涼的大沙漠。

黑夜過去的又一個黎明。周圍是純潔的沙礫,平平坦坦地鋪向遠方,又起起伏伏地描繪出一個個沙丘。

在天邊,有金字塔及繁喧世界的隱約景象。太陽照在那裡,有金光反映。

那個吹金喇叭的兒童還凝固在金字塔頂嗎?

那熙熙攘攘的無聊的人群還在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嗎?

此刻,清靜了;卻常常想起庸俗的繁喧。

一匹馬從遠處直直跑來。越來越高大。最後站住。

馬背上空無一人。

馬昂首立在他們面前。

他們相互看了又看,猶豫著。

馬的來臨,含義是明確的。

馬在等待他們。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洞裡有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故事。

它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洞裡有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故事。

它講,從前有座山,山上……

故事是沒完沒了的。

小猴子們終有一天不耐煩了,會問:從前有沒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沒有另外一個洞,洞裡有沒有另外一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有沒有講另外的故事?

於是,故事變了:從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個洞,洞裡有另外一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另外的故事。

它講,從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個洞……

故事又永遠重複下去。

重複大概就是一切故事的奧妙了。

不是有偉大的聖人講,週而復始嗎?

這麼一想,他們拉過了馬的韁繩。他們準備騎上去。

然而,他們相視著,提出同一個問題:難道不可以沒有“從前”嗎?難道不可以沒有山嗎?難道不可以沒有洞嗎?難道不可以沒有猴子嗎?

沒有“從前”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很深刻了。

他們猶豫著,白晝早已過去。暮色又一點點顯出濃重的色彩來。兩個人驚愕地發現,空曠無邊的大沙漠,四周的地平線在縮小包圍圈。

仔細一望,才發現黑色的人群,正從遠遠的四面一點點圍攏來。

真可怕。

邏輯中斷。邏輯使邏輯中斷。邏輯支配邏輯。

邏輯與邏輯同歸於盡了,非邏輯才閃爍混沌光芒。

天上下雨,陰雲變幻。雨水溼潤了空氣,也溼潤了沙漠。

沙漠並非貪得無厭。一塊塊綠洲出現了。

星羅棋佈的綠洲裝點了金黃的世界。

夢已換了一個。

所有的舊主人公都已退下舞台。金字塔消亡了。吹金喇叭的兒童消亡了。向世界撒尿的嬰兒消亡了。他和她也消亡了。

這個世界沒有老猴子。沒有老猴子對小猴子講故事。

輕鬆多了。像雨沙沙沙。

一條小路泥泥濘濘地伸向前方。看著它,走著它,你便忽然明白:水多了,沙漠也變溼潤了,溫柔了。

你踏著泥濘的小路朝前走。你打著一頂孤獨而又清靜的黑傘。你感到世界開闊而清新。兩邊有各種各樣潮溼的畫面掠過。每一個鏡頭都含有水分。

土地越來越青,越來越綠,越來越暗。從傘下望去的周圍世界,是安謐的,溼漉漉的。

一棵小樹在河邊淋淋地流著水。每一條水的軌跡都是美人髮絲。

一隻狗佇立在路旁,陌生而善良地盯視著你。

一座小草房,額頭披著溼淋淋的茅草,在靜靜思索。

每一幅靜物畫都洋溢著生命的柔順。

你想到:世界像個大水滴。

你想到:大水滴可以變成一個世界。

也可能又有邏輯出現。邏輯是時空秩序的產物。

你不要時空的秩序。

你便信步往前走。畫面立刻換了一幅。

夜晚,雨的黑暗。遠遠的有一點兩點的燈光在閃爍。標誌出田野的開闊和深度。

你感動,同時又漠然。

你漫無邊際地走著。你不操縱自己的步伐。

靈魂也不知去哪兒。

忽然間,遠方的一點燈火已近在眼前,那是一方明明亮亮的窗戶。人的氣息及溫暖都隨那光明傾瀉出來。

一道光柱從窗口淌出來,挺長挺長。

田野幾乎容不下它。

雨沙沙沙地澆在這長長的光明上。

剎那間,拖著光柱的燈窗遠去了。

於是,田野黑暗了,深沉了。你便靜靜地走著。

走到哪裡是頭呢?

黑暗是寧靜的。寧靜的界限是不寧靜。

寧靜死了,黑夜便到頭了。

兀峰突起。黑黑的一壁立在天地間。一棵松樹在懸崖上平伸出來,那裡煙雲繚繞。

黑夜消逝,讓位於光明。柔和的光線照著世界。

一道瀑布掛下來,雪白的,沒有聲響。溫柔極了。

瀑布落地畫出了清潭。

清潭蕩蕩漾漾,生出許多遐想。雲彩見其不平靜,不敢投下影來。

一葉扁舟在潭中顛簸,晃來晃去,然後,順著一道小溪,馳走了。

船上立著一個瘦瘦的人。披戴著蓑笠,不見面孔。

一切都淡化了。你這才聽見天地間有一個聲音:你太清醒,太理智。

於是,一瞬間,你便超脫了。

兀兀立著的是山,是人,是樹,是鬼,影影綽綽,變幻無窮。

一張獠牙青面在雲天中俯瞰。天空中響徹雷鳴。一道火光如利劍劈開黑雲,世界獰獰惡惡,千奇百怪。

一棵樹非常陰險地朝你俯下來。枝條乍起,如狂風上天。

你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你在精神肉體兩方面都失去平衡。

於是,世界在眼裡一次又一次顛倒。沒有上下,沒有左右,沒有前後,沒有生滅。

你在一團舞動的線條中力圖把持自己。然而,把持歸於失敗。落葉滿天飛,天地旋轉快。黑白的魚兒在遊動。一隻眼睛就是宇宙的縮影。

一個長方形物體斜在面前。上面是謎一樣的摁鈕。密麻麻的。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機關。機關算不盡,謎破不完。

你赤身裸體,如一條大泥鰍在世界中滑來滑去。

你鑽出一切障礙的縫隙。你已然脫胎換骨。

這時,就有仙樂飄然自天而降,一道道白紗在藍天舞動。出現縹縹緲緲的裙影,美麗的仙人飄飄然。

你不需凝視她們。她們自會降臨。那仙樂此刻正奏出這個旋律。

圖畫與音樂合拍又不合拍。仙女們降下又飛走。留下的是神話故事。

於是你又一次靜下來,你在無明的黑暗中冥想。你知道虛無是黑暗,黑暗才虛無。你要用你平凡的心看穿黑暗。

黑暗是寧靜的,是容易讓人陶醉的,是容易讓人滿足的。以為這裡就是大徹大悟。

因為,這畢竟很安謐,很迷人,很能產生神秘的信念。

然而,你不停留。你凝聚了自己的慧力,繼續往前看,往前想。你平平常常的心不停留於任何地方,也不停留於這虛空的寧靜中。

忽然,一切阻礙都豁然穿透,一切黑暗都化為光明。

於是,一切的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一切煩惱、苦悶、困厄、焦灼、牽掛、庸俗、情慾都化為了智慧。

沒有了一切。只有這明明白白。

你於是坐在了冰清玉潔的雪山上,你看著世界微笑。

你對世界,對所有注視你的人,都微笑著伸出一個手指。

那手指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你便與整個世界會心會意了。

這時,一切沒有結束也沒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