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09:十年夢魘·《冬天也很好》 1

這是冬天了。很淒厲,很蕭瑟,很冷寂,很荒涼。

天地一片灰暗,風描繪著陰森恐怖的畫面。一切都沒有了聲響。只有冬天統治著一切。

他孤寂地在田野上走著。禿禿的山坡變成光溜溜的弧面靜靜地掠過大自然的畫框。山坡上有一間石頭房子,冷冷的,煙囪沒有煙。

石頭窗戶內空洞洞的,沒有一點光亮,沒有生命的氣息。

他走著,冷冷地打量著冬天。冬天威嚴而齊整。

一切都那樣肅然。沒有春天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爛漫,沒有夏天的狂熱,沒有秋天的風騷,只有秩序。

真好。真乾淨。一切多餘的線條、多餘的顏色都沒有。蠢動的萬物都被冰雪封凍下去了。連河床上的水都凝固了,甚至乾涸了。

河床裡的石頭也凍得邦邦硬,乾爽得徹底,冷靜得徹底。

再沒有拖泥帶水的痕跡。

再沒有令人煩聒的萬千動物。

他心中微微冷笑了一下,信步往前走。

往冬天深處走。

越來越冷。越來越整肅。越來越荒涼。

突然,看見乾涸的河床邊,生硬的河岸上,幾塊石頭中萎縮著一朵漂亮的大蘑菇。

這兒有生命?

他走了過去,聞到一點溫馨的氣息。

他俯下身,那蘑菇卻慢慢動了,站起來一個美麗而驚怯的小姑娘。

她穿著夏天的藍底白花的連衣裙。

她那清澈如碧水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她雙手緊緊抱住雙肩,她沒想到自己一下會落入冬天的統治。她慌張而茫然。

他和她相視了一會兒。她通過眼睛認清了他。她信任了。驚恐慢慢消失。只是感到冷。她抖抖地戰慄著。

他輕輕把她摟過來,貼住自己,帶著她往前走。

往冬天深處走。

她依然恐懼。望著前面那肅殺莫測的虛無空間,她想站住。

不要害怕,走吧。他這樣說。

我不要冬天……她喃喃低語著,淚水一下湧上來,盈滿了她那動人的眼睛。

可是,現在只能是冬天,沒有別的選擇。懂嗎?他用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不要再哭了,會凍傷你的臉。

他把她的淚水甩在地下,變成了一串晶瑩的珍珠,迤迤邐邐地灑在冰冷的岩石上。

我不要冬天……她還是哭泣著,嫩嫩的肩膀抽動著。

那你也只能走過去。冬天總是要降臨的,冬天總是要統治一個時期的,我們只能一步步走過去。他這樣說著。

漸漸,淚水止住了,肩膀的抽動也停止了。

她在他的臂膀中恍恍惚惚地走著。

風的灰色筆道在腳下嗖嗖掠過,大地留下了冬天的一篇篇新聞。

只有冬天有權發佈新聞。過了好一會兒,她這樣委屈地說。

發佈過去了,就成了舊聞了。他這樣勸慰她。

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靜靜地與他相偎著。兩個人的身體一顛一顛地記錄著他們的行程。她感到他胸膛的暖熱。

又過了好久,她安靜了。聽任他帶領自己朝前走。她凝視著自己的眼前,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久久地,她抬起眼,看了看冬天的世界。

她還沒有好好看過冬天。人在恐怖中,沒有觀察能力。

此刻,可以觀察一下了。

只有單調。只有荒涼。倒也安靜了。鎮壓秋天時的激烈衝突,早已過去。

哪個季節都不願自動退出歷史的舞台。

她喃喃自語著:最可怕的就是霜降那一天了,大西北風,嗚嗚地颳了一夜,把所有的樹葉都刮光了。清早起來,天冷悽悽的,田地一片慘白的霜……

他沒有言語,摟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她目光矇矓,接著輕聲自語道:樹全禿了,大自然沒有一點藝術了,只剩下哲學了……

他為她的說法笑了:只剩下哲學了?

她嬌嗔地撅了一下嘴:可不是。你看——,她用手指了一下虛無空曠的田野:一片“抽象”!

他微微笑了,為她這聰明的說法。

你笑什麼?她站住,仰起臉看著他。

我什麼也沒笑。這樣說著,他又笑了。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又低下頭,繼續偎依在他身上,隨他一同往冬天深處走著。

冬天有多深?她用兒童一般天真無邪的聲音問道。

該有多深就有多深。他回答。

我想通了……她說。

想通什麼?他問。

不是有句詩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麼一想,冬天就不可怕了,不難熬了。她說著,在他溫暖的懷裡,仍然因覺得寒冷而戰慄了一下。

我不那麼想,那麼想太淺薄了。他說。

那你怎麼想?

我覺得冬天也很好。

冬天也很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