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八
我現在才知道妮妮不是平平常常對待我。我也是現在才真正瞭解,她幫我調入這威嚴的高樓,是她確確實實想和我在一起。
她很聰明,會和各種人周旋。然而,她從沒有像對我這樣對待過任何一個人。
她只和我說心裡話。她說:這個城市中,人人都伸著利爪,你要機靈,才不會被他們抓傷。
有一天,她抱著一堆歌本、音樂磁帶,還有一把吉他,來到我在機關樓裡住的小屋,說:我們來共同塑造一個音樂天才。
我窘促了。我說,我只會哼歌。只會唱我喜歡的歌。
她站在那兒,還是那樣雙手相握在身前,還是那樣有彈性地踮了踮腳,很認真地說:對,你只需要唱你喜歡唱的歌,你可以永遠不唱你不喜歡的歌。
我無措了,不知道妮妮要幹什麼。
妮妮說:你學會吉他。你好好唱歌。然後,你可以登台去唱。你可以當個歌星。
我不要當歌星。我不要登台。我恨所有登台的人。我說。
妮妮打量著我,過了半晌,說:你不是要放把火燒掉這城市嗎?你唱歌吧。
我不吭氣了。我不知道這都是怎麼回事。
妮妮笑了:你別那麼緊張。我並不一定非要讓你當歌星。我只是喜歡聽你的歌聲。
我有些傻兮兮地笑了。我知道,這沒什麼好爭的。願意唱歌就唱,唱給自己聽,唱給妮妮聽,還不行嗎?
我也許是有天才,吉他一學就會彈。
星期天,我和妮妮又來到小城郊外的黃土斷崖處。
已是肅殺的深秋了。殘陽蒼蒼白白。風橫著過來,稀稀寥寥的幾枝蘆花,描繪著風的圖畫。
唱個歌吧。妮妮把吉他遞給我。
我很窘然。
我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應邀唱過歌。
妮妮看出我的難受勁了,她說:你彈吉他,我來唱歌。
我應了,吉他咚咚地響了,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手撐著下巴,沉沉思思地唱起一支憂鬱的歌。
蘆花在悽悽涼涼地飄飛。黃土坡在寂寂寞寞地起伏。遠處,一頭黃牛在落日的映照下頂著犄角一步步走著。天空中有一隊大雁,無聲地斜著飛過。
她的歌聲漸漸“遠去了”,消逝了。我的吉他也哀哀婉婉地陷入回憶。
好久好久,她抬起頭,眼眶中噙滿淚水。她看我。我也看著她。
又過了好久,我把手伸給她。
她站在我面前。我覺得她的胸脯離我很近。
她低下頭,輕輕抵在我胸前,輕聲說了一句:我其實不那麼快活。別人都以為我快活。
我一動不敢動。我沒有那些男人的氣魄。
我想撫慰她。然而,我沒敢抬起我的手。
我說:我唱個歌給你聽,好嗎?
她抵在我胸前,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她轉過身來,側依著我。
我覺得天地一片惆悵,覺得落日蒼涼,覺得雪白的大風在宇宙間刮過。看見天河中有一群小鴨子游過。
我知道,手中的吉他已經彈響了。叮叮咚咚,它已唱起了它的歌。它在等待我。它在鼓勵我。
我唱開了。那是此刻從心頭湧上來的歌聲。
太陽不知落到什麼地方,狼兒不知跑到什麼地方,我的家鄉,荒涼的高原上,窗戶裡沒有燈光,天上有星星亮了,地上有石頭凍得發慌,乾涸的河床裡,到處是美麗的文章……
歌聲一點點越來越高。風在面前吹著。吉他的聲音像大大小小的鈴鐺灑滿秋天。我的歌聲像牛群漫漫犁過空間,無邊無際的牛群。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涼。妮妮的身體很暖。
我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很熱。妮妮的身體很涼。
我唱完了。
妮妮靜靜地倚在我的肩頭。過了好久,有一生那麼長,她的聲音從遙遠處響起:你唱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