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二十三

冬天的故事也在進行。該死的人就死了。該出生的人就出生了。掛紅花吹喇叭的隊伍,戴白孝吹喇叭的隊伍,都在寒風鼓盪的街道上不死不活地走著。好像文章裡的句子,一句完了就又有另一句。該分段就分段,該連著就連著。

我從醫院出來了,死不了,就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想活個男子漢樣。在妮妮的鼓動下,我居然到了市廣播電台,為他們搞了一個演唱錄音。

我彈著吉他,唱了幾個歌。有人在一旁擺置來擺置去,調度著我。我懵懵懂懂,無非是唱唱停下,停下又唱,最後,終於連著唱了下來。

是妮妮陪著我回來,頂著西北風。又在路邊的小攤吃了一碗羊湯泡饃。

旁邊是一個豪華的僑匯商店。珠光寶氣地閃耀著。門開了,有位漢子擁著一個滿身華貴耀眼的風流姑娘走了出來。貂皮大衣一閃一閃的。

那位漢子一眼看見我們,站住了:二位在這兒?

又是絡腮鬍。看看我們面前那骯髒的破瓷碗中的泡饃,他豪爽地笑了笑:嚐嚐小風味,有點意思。

我們不想站起來,覺得沒有必要這樣驚動。然而,又不甘心這樣坐著,因為小板凳太低,而小條桌几乎抵在膝下。侷促著,仰望著對方說話,也太不平等。

咱們也來兩碗嗎?絡腮鬍笑著問他的妞。我理解他的意思,那是為了安慰我們的自尊心。

貂皮姑娘搖搖頭,撇著嘴嗯了一聲。

絡腮鬍揚揚手朝我們“拜拜”了一聲,走了。

我們照樣理直氣壯地吃我們的泡饃。我們不管灰青色的風捲著碎紙片在身邊打旋。眼不見為淨。我們面對面的目光照射著這一方空間,自是和平、寧靜、純潔的世界。只有微笑像陽光一樣在這裡閃亮。

我的歌唱居然在小城中廣播了。無線廣播,有線廣播,還真是響了幾個夜晚。

就有許多小夥子來向我祝賀,鬨鬧的笑聲掠過又掠過。姑娘們開始衝我微笑,有的姑娘甚至看見我就交頭接耳地介紹。

不知是哪一天的小城市報上,還登了一塊怪形積木似的文章,把我描述了一番。

我便被這篇報道圈在一個怪形框中,像一隻綿羊被圈在陌生的柵欄裡,準備被屠宰一樣。

我覺得不自在,好像衣服穿錯了。

於是,我又恍惚起來,依附著暖壺飄來飄去。

一切又都是身不由己的。

舞台的燈光強迫地照射著我。我面對著五光十色的旋轉的光線,半夢半醒地站在麥克風前。吉他像個酣睡的大洋娃娃在我懷裡躺著,我騰雲駕霧,恍兮惚兮地撥著琴絃,聽見自己的歌聲很陌生地在遠方響起。一條青草鋪就的小路在金色的沙漠中延伸向天邊的地平線,血紅的太陽又圓又大,佔滿了半個天空。有一支小樹尖尖地挺立在沙漠中。刺破了天空,也刺破了太陽。太陽流血了。染紅了沙漠。沙漠變幻出各種房屋,萬花筒一樣疊印閃爍。

我好像聽到了掌聲。像遙遠的海潮。我被潮水託著,無法回到岸邊。我飄浮著,又從遠方唱起。吉他還像大洋娃娃,在我懷中聽任搖晃。

繽紛的色彩沒有了,只有一片耀眼的光亮。

不知何時,我和妮妮走在冷嗖嗖的街上。兩邊的行人抱頭鼠竄一般刷刷刷地閃過。淒冷的路燈無情無義地照著,每盞燈都那樣憂心忡忡。

妮妮挽著我,一邊走,一邊側頭避過戧人的風。她很快樂,她說:你唱得太成功了。

我不知道成功在此時的全部含義。我只知道有幾張鈔票加在了我的錢包裡。

這個世界,還是要鈔票才能生存的。鈔票轉化為一切,一切又轉化為鈔票。

權力,才能,地位,社會關係,體力,天賦,勤勞,以及相貌,美色,都可以被鈔票同一起來。

鈔票如同陽光,黃黃亮亮地照著世界。

我沒有力量蔑視它。

我沒有力量時才蔑視它。

好像矛盾?不矛盾。

前面,冷悽的立交橋上,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路燈。它照著橋頭。路燈下,站著幾個怪模怪樣的人。

他們攔住了我們。

要錢,我把錢包掏了出來,遞了過去。要打,他們扇了我兩個耳光,我不過是低下頭,任他們再打。要我滾開,把妮妮一個人留下,我站在那兒沒動。一個穿黑皮靴的小子晃著逼近我,手裡晃著什麼亮閃閃的東西。我低下頭直衝他懷裡撞過去,聽見一聲慘叫,又聽見遠處什麼地方一聲悶響,穿黑皮靴的小子倒栽蔥摔到立交橋下面去了。

剩下的兩三個人都掏出傢伙走馬燈一樣圍住我。我直著眼,什麼都不在乎,又一低頭朝一個傢伙猛衝過去。我是一頭猛獸,我向圍住我的欄杆衝過去,我頭破血流,欄杆也四面迸飛。我倒在地下,喘著氣,欄杆碎片紛紛砸落在我身上。我昏迷過去了。

很久,我大概醒了。感到風的寒涼,還有手的溫熱。

立交橋上早已空空蕩蕩。只有妮妮把我摟在懷裡。

他們呢?我問。

嚇跑了。她答。

遙遠的十字路口,一盞警醒而孤寂的路燈在寒風中晃動著。

真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