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二十九

我有時不知道妮妮是否還年輕。她依然純淨、美麗,頭髮黑而秀美,燦燦的,比她年輕的年齡還年輕。可每當我想到她時,總覺得她臉上蒙著憔悴和辛苦,已經不年輕了。

聽到我這樣講,妮妮先是笑了笑,想說什麼快樂的話,繼而眼皮一垂,目光中有些黯然。她說:你真誠實。沒有一個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這樣講話的。

我搔搔頭。我是不會講話。我這樣講,會令女人傷心的。

我於是給妮妮彈吉他,唱一支小小的歌。

一個美麗的姑娘在雪原上睡著了。她的頭髮披在冰封的小山上。她醒了,長髮凍在了冰山上。她無法起來。她懇求冰山。冰山說,它愛她……

聽著我的歌,妮妮的目光矇矇矓矓遊移著,最後說:我又想媽媽了。

她的話使房間更加黯淡了。

老人走了,她的照片,她的遺物,她的氣息,她的音容笑貌都在。只是那一直在小院中央不停旋轉的洗衣機,現在被搬進屋裡,靜靜地靠牆站著。

世界真寂寞啊,真空曠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無比遙遠,都不存在,都只有比夢還淡淡的影像。

我們不言不語,在小房中面對面坐著。現在,廚房的事都是妮妮來做了。她做好飯,端過來,我們倆默默地吃。

吃完,還是靜默地坐。然後,我回嚴肅而莊嚴的大樓,到那堆滿旗杆和橫標紅布的斗室裡擠著睡覺。

不知過了多少天,我們又回到中斷的議題上:結婚。

在這空虛的世界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互理解。

吉他批准我們的婚姻,大概也不需要去徵求其他人的意見了。

妮妮從倦淡中重又振作起來,去張羅什麼,準備什麼。我還是在大樓裡飄來飄去,到了夜晚,可能到什麼歌舞廳,抱著吉他,在花花綠綠的世界裡夢一般的唱歌。

有一天,妮妮很興奮地對我說:我們該好好地想想了。

想什麼?我問。

妮妮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在小城待一輩子呢?我們可以去尋找更大的世界嘛。

我直直地看著她,這問題太陌生了。

妮妮說:我們可以先結婚。然後,我們還可以去闖大世界嘛。

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吉他與歌聲已經傳出了小城。藝術是無空間限制的。藝術可以帶著我們到更廣大的世界去。

外面的世界,不會都像小城這樣骯髒狹窄,令人喘不過氣來吧?

於是,我們的內心似乎光明瞭一些。

我在台上彈著吉他歌唱時,眼前便時而展現出一個挺新奇的世界。這裡挺光明,挺敞亮,大地銀子一樣耀眼,天空寶石一樣發光,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空白,什麼都能容納。

我的歌唱使歌迷們驚奇又麻木,興奮又茫然。報紙上又有了怪形積木狀的文章,又把我圈到一個新的框框裡。

小城中一切依舊。風還是昏天黑地地颳著。柳樹似乎綠了,但沒有人發現。春天似乎要過去了,夏天似乎要來了,也沒有人知曉。

小城似乎只有冬天。其他季節都是它的延續。

這一天,嚴肅高大的宮殿裡,有了什麼興奮的擾動。人們上上下下。有人高興,有人失神。

大樓前面轎車出去了,轎車回來了。

接著是各種握手、寒暄,還有各種莊嚴的儀式。會議室內香菸繚繞。

後來我才知道:這座宮殿的主人換了。原來的第一把手降為第二把手,又調來了新的第一把手。

新舊一把手之間就有許多迎送交接。宮殿裡的人事結構似乎也開始有什麼相應的變化。

當然,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在大樓中依舊是暖壺的影子。我依舊飄來飄去。我是業餘歌手。我不能丟掉這大樓裡的正式飯碗。在這座小城中,正式飯碗比什麼都重要。那是命根子。沒有人能輕視這一點。

有的時候,我也想把這個飯碗砸碎在大樓前的水泥台階上。狠狠地一聲脆響。再把妮妮的飯碗更狠地摔碎在大樓前。然後揚長而去,天涯海角地漂流。

會有這一天的。妮妮不是提議了嗎?我們要闖大世界去。我們暫時苟且在這裡。

新第一把手比較年輕,比較精明,他對樓裡的人都很親熱。衣服很整潔,頭髮日日成型。每天很抖擻地夾著公文包走下小轎車,然後,很有力度地走上樓,很愉快地脫下大衣,當我接過大衣掛在大衣架上時,他還會很和藹地說一句:聽說你是我們城裡的吉他王子嘛。

我便覺得他還不錯。這個小城中,這個大樓裡,很少有頭頭把我當成個人。

我還是低著頭進出。我還是伺候著我的飯碗。這飯碗那樣神聖,那樣寶貴,金燦燦的有如太陽。

新第一把手接過了舊第一把手的一切。連同他的辦公室。連同他的小轎車。舊第一把手,現在是第二把手了,又有了新的辦公室,新的小轎車。一切都順理成章。

新第一把手對樓裡的一切都很細心。對一切人都很關心。他每天都要和什麼人親熱地個別談話。

大樓裡的事情就在變化。各個辦公室裡的主人,似乎都在交換位置,挪來挪去。

看到舊第一把手在樓裡渾渾然然地出現著。他的步子還是那樣沉穩安詳。

漸漸,樓裡的空氣似乎緊張了。會議室也常常有種格格不入的勁頭。那煙霧也不和諧了,總是攪來攪去,像是颱風要來的雲象圖。

我不管這些。我只注意到新第一把手對妮妮很親熱,卻沒有什麼過分的親熱。那種過分的親熱常常使我戒惕。他更多的是和藹,嚴肅,照章辦事。這讓我對他有了好感。

一天,新第一把手在下班後把妮妮留下了,要談什麼。過了好長時間,妮妮出來了。我等著她。

我看到妮妮的眼神怔怔的,有些失神。

怎麼了?我問。

沒怎麼。妮妮回答。

是不是他也……我又碰到了那個心絃上,仇恨躥了上來。

不是。妮妮搖了搖頭: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平息了,問:那是什麼事?

妮妮垂著目光走著,過了好一會兒,說:他要了解點情況。

什麼情況?

一般情況。

那有什麼?

是沒什麼。妮妮這樣說著,卻顯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