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三十一

小城接連陰霾了許多天,妮妮也接連病了許多天。

這一天,她似乎燒退了,掙扎著要起來。

她洗了臉,梳了頭,與我往外走。她說,太悶了,到外面散散心。

小城呆頭呆腦地攤在面前。街上靜靜的沒有人。我們揉揉眼,感到陌生而奇怪:這是怎麼了,大白天就沒有一個人?

我們相互看看,以證明這不是夢。

然而,街道就是空空蕩蕩,店鋪的門也緊閉著。我們猶豫了又猶豫,終於抬腳踏上了街道,好像踏進了一個夢境。

天是陰的,均均勻勻的灰色。看不到煙雲的流動,這也讓人懷疑這一切是假的。或是圖畫,或是佈景,或是夢幻,或是地獄。

街道沒有一點聲響。沒有風。旗杆上的幾條旗幟也凝固著,下垂著,一動不動。

奇了。

我們戰戰兢兢又驚驚奇奇地走著。世界若是這樣,倒也蠻有意思。聽見妮妮在身邊說:世界真能這樣安靜,挺好的。

我們走著。街道上只有我們腳步的回聲。整座小城像個大墳場。我們有些恐怖了。

我們相互拉了拉手,感到對方的存在,也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們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夢境一下被驚破了。

我們面前出現了兩個警察,還有戴紅袖章的人,他們厲聲喝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們甚至看到一隻手已伸向腰間的手槍。

我們十分惶恐。我們連忙解釋。我們儘可能地掏出各種能證明我們是良民的證件。

他們一一驗過。表情溫和多了。我們是在那嚴肅高大的樓裡上班的。這似乎很贏得他們的信任。

他們說,這兩天小城治安很不好,刑事犯罪上升,歹徒為非作惡。今天是大戒嚴,大搜查。

不許上街嗎?我們問。

他們回答:要有組織。

上街要有組織?

是。

我們明白了,體育場正在舉行萬人大會,是公判大會,將槍決幾個犯法行兇的惡徒。所有的市民要不按單位、按街道,嚴密有組織地去開大會,要不就閉門在家,不許亂說亂動。人人要接受搜查。

又起風了。天上的陰霾被吹動了,旗幟也飄了起來。

吹來吹去,佈景也就換了。小城依然灰暗骯髒,只不過比過去更陰森了一些。人們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一些。滿街的叫賣也驟然低了八度。秩序是不敢擾亂的。

妮妮又到嚴肅的高樓裡上班了。

事情大概過去了。妮妮顯得安靜了些。

大樓裡卻發生了很大變化。聽說,召開了什麼會議。聽說,在會議上,新第一把手宣讀了什麼調查材料,還有上邊的批示。調查材料列數了舊第一把手的種種罪狀。那是一個十足的失職、墮落、道德敗壞的人物。定性了。於是,舊第一把手被徹底免職了,連第二把手也不擔任了。他被趕出了大樓。

接著,大樓裡進行了頻繁的調動。辦公室內的人物相互又交換起位子來。

這樣,新第一把手成了大樓里名副其實的主人了,沒有任何人敢對他的權威提出異議了。於是,他就顯得更加軒昂氣派了。

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被趕出這個大樓的舊第一把手,聽說被調到一個更小的小城,又當起第一把手了。不過,那是後話了。

總之,這個大樓內一切又都和諧了,統一了,人人的步伐,人人的面孔都一致了。朝東的時候,沒有朝西的臉;朝西的時候,沒有朝東的臉。該笑的時候,人們都咧開嘴。該沉痛的時候,人們都垂下頭。舉手的時候,沒有下放的手。鼓掌的時候,所有的巴掌都拍得生疼。

新第一把手很會創新。那是一個休息日,他率領整個大樓的人員,拿著掃帚鐵鍬走上街道,清掃起垃圾來。

霎時,便有許多的照相機、攝像機在四周圍繞。新第一把手笑呵呵地說:你們照照就行了,不要做過多的宣傳了。

於是,這條新聞也就上了電視,上了報紙。小城的人們油晃晃地嚼著飯,坐在電視機前麻木地盯視著新第一把手勞動的畫面,沒有任何議論。

小城依舊骯髒。垃圾依舊堆在馬路兩旁。灰色依然是這裡的統治色。同時也便是流行色。

人人適應統治,統治下便成“流行”。

妮妮慢慢正常了。自從舊第一把手調走後,新第一把手對妮妮更加和藹可親了。妮妮雖然還像羔羊見了狼那樣懷著恐懼,然而,見慣狼了,也就適應些了。

我的歌聲傳出小城,越傳越遠了些。妮妮的全部精力都忙於應付、安排有關的演出。

她說:我一定會造就出一個藝術天才。

我說:還有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沒忘,兒子。

看到妮妮逐漸恢復了健康,臉蛋重又圓潤起來,光澤起來,又閃爍出生命的色彩,我漸漸放心了。

一天下班後,新第一把手留下妮妮,要加班。我先回到家,準備晚飯。

很晚很晚,妮妮回來了。我發現她的頭髮有些凌亂,雖然她理了又理。臉色也稍有些不對。

又發生什麼了?我問。

妮妮沒多解釋。她幫著我盛飯,端飯。

我們在飯桌旁坐下了。妮妮看著我說:這個小城一天也不能多待了。我們要想辦法儘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