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三十三

只有灰暗的、陰森的夢幻世界了。形形色色的魔鬼在各種各樣的殿堂裡張牙舞爪。殿堂是金碧輝煌的,魔鬼是朱顏重彩的。許多龍蛇在盤來扭去。灰色的小城像一幅圖畫,被人橫過來豎過去,這麼揉那麼皺,再打開時,變得更加陌生了。我看不見那十字路口了。看不見那堂皇的中心街道了。我更看不見自己在小城中的位置。

我在昏昏沉沉中希望再一次夢見那雪白的荒原,然而,沒有。滿眼都是骯髒的垃圾,堆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想到那個撿破爛老頭的瘸狗了。我也要像那條狗一樣,被垃圾堆掩埋起來,永遠不能露頭了。我大喊一聲,醒來了。

妮妮坐在身旁。屋裡的燈光昏昏暗暗。我身上冷汗淋漓。

從這一夜起,小城在我眼裡更加虛無。看見的一切都是遙遠的、陌生的。我不知道為何有這街道,也不知道人們為何在街上灰禿禿地流來流去。

我站在羊湯鍋旁,白花花的羊頭骨看著我發怔,我也看著它發怔。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

這一天看見一輛小轎車挺奇怪地朝我開來,挺奇怪地在我身邊停住。車門開了,出來一個挺漂亮的姑娘。她熱情地把手伸給我,還特意摘下那雅緻的黑皮手套,露出一隻挺美麗的手。

我有些愣怔,感到莫名其妙。

姑娘嗔道:不認識我了?

恍惚中有了一點記憶,我知道這是貓咪。

她告訴我,她父親調到另一個小城了,於是,她也去了那裡。她說,她這次來,主要是來看我的。

看我?

貓咪說:她現在也要登台唱歌了。她希望和我同台演出。

和我同台演出?

她嬌嫩地笑了笑,露出整齊而鋒利的白牙:你帶一帶我,好嗎?

我帶她?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推說還有事,現在沒時間。

她點點頭,留下了她的電話。她說,這兩天她就住在小城中。臨別,她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事?

我沒有回答。我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遛狗,有人遛騾馬,有人遛自己的身體,我遛自己的靈魂。

我牽著靈魂在街上盪來盪去。我不清楚我要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要依附什麼。

這是一家樂器商店。我懵懵懂懂地推門進去。好一個琳琅滿目。然而,我的目光卻呆板而黯然。

一個趾高氣揚的男人,大概是這裡的老闆,正和站櫃檯的小姐們調情,掃了我一眼,沒當回事,還在鬧他的說笑。

我在櫃檯前傻兮兮地站著。

老闆可能覺得我是多餘的人,便厭聲厭氣地問了一句:買什麼?那意思是打發我走。

我沒什麼反應。看著櫃檯裡各種各樣的吉他,心中既辛酸又麻木不仁。我揉了揉眼。我想從櫃檯一側的口子片進身去伸手摸一摸那些吉他。老闆惡聲惡氣地瞪眼了:沒錢買你摸什麼?

然而,那描眉畫唇的妞兒卻認出我來:那不是吉他王子嘛。

於是,老闆臉上堆出笑了。笑臉送到我面前了。小妞也跟過來站在老闆身邊,問長問短。

隨便我買什麼,價格大優惠。

老闆說:您若說明您用我這商店買的吉他演奏,我就可以白送您。另外,我還可以贈送您一點小意思。

我取下一把吉他,用勁一彈,弦崩地斷了。再換一根弦,又崩地斷了。

老闆詫異地看著我。又取下一把吉他,我用力一彈,弦又斷了。

老闆和妞兒的眼睛都瞪圓了。他們說:沒有您這樣彈的。

我說:我以後就這樣彈。你的吉他經不住,就算了。

我昏昏沉沉地推門出了小店。把驚呆了的目光丟在後面。眼前是灰糊糊的街道,皮影戲一樣的人流,各種各樣的嘴臉像標點符號一樣閃過。

這是堂堂皇皇的中心街道,這是威嚴的紅綠燈。我蔑視這小城秩序的象徵,我不分紅綠地往街道中心走。

聽見各種車輛的尖叫,南來北往的車流霎時混亂了,交錯了,相堵了,塞住了。

就有警察聲色俱厲地訓斥我。指揮棒在我眼前揮來揮去。

我不耐煩解釋這一切。

這時,妮妮出現了。她掏出了那證明她飯碗的證件,她說明我是個病人。

於是,她像保姆一樣把我領回家了。

我又病了。不是身體病了,是靈魂病了。用小城的語言說,是精神病了。一共兩個文明,精神不文明瞭,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我在大樓裡的飯碗似乎沒了。沒有摔出什麼響來,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