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三十四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間小屋,只有妮妮善良的面容了。

她每天去那大樓裡伺候她的飯碗,中午,晚上,匆匆跑回來照顧我。

我們還沒結婚,就這樣住在了這個小家裡。

我常常眼睜睜地望著屋頂,那上面就會飄過各種不忍目睹的故事。我覺得小房,連同小小院都會嘆一口氣。那一瞬間,我覺得萬物都有靈。

小房光線晦暗,外面又陰天,整日開著燈,使我忘記了白天和黑夜。

這樣昏昏然過了不知多少時間,我漸漸醒過來。看清楚了妮妮在身旁操勞的面孔。

我讓她床邊坐下。

我說,我想起最初踏進這座小城時的情景了。我想到第一次讀到她站在我面前的雙腳。

我說,我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現在醒了,渾身脫掉了一層沉重的外殼。

她聽著,然後說:你會把一切不舒服都脫掉的。你會重新獲得年輕的藝術生命。你面前還會展現一幅又一幅新鮮的圖畫。

我似乎同意了。因為,在我眼前又安安靜靜地浮現出那雪白的荒原,我看見一隻火紅尾巴的狐狸在雪原跑過,留下謎一樣的足跡。

我渾身憋悶。我知道自己已這樣昏昏然躺了幾十天。一直在溼淋淋地出著汗。

我渴望洗個澡。我說出了這個想法。然而,我又微微搖了搖頭。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幾乎還不能坐起來。

妮妮說:我燒點水。我幫你洗。

我難為情了。我不要。

妮妮卻在我額頭吻了一下:傻小子,你真傻。她去廚房了。過了一會兒,她拿來了洗衣服的大盆,拿來了小板凳。

她把房間裡的取暖爐捅旺,坐在上面的水壺一會兒就噓噓地冒蒸汽了。

她又料理了一下爐火,爐火通紅地映照著她的臉。我看得發呆。

妮妮抬起頭,迎住了我的目光。她說:屋裡太冷,所以,我生了火。

我倦倦地笑了笑。幾十天的昏沉,什麼都不知道。

又一壺水燒開了。屋裡的溫度也更高了。妮妮扶我下床。

我想抵抗,然而,最終我順從地下了床。

妮妮說: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些天,我已把你身上的內衣換了多少次了。

我臉紅了。我沒有道理怕她讀到我的身體。我現在是她的孩子,我沒有秘密。

我赤條條地坐在大盆裡了。溫暖的水一直淹到我的肚臍,火爐熊熊燃燒著,烤得我熱乎乎的。

我感到自己像一隻剛鑽出殼的小鴨子,溼淋淋、軟乎乎地坐在那兒。我睜不開眼。我還怕光。我聽任妮妮那雙綿善溫暖的小手在我身上打著肥皂,搓著,揉著,聽任她拿著手巾流水嘩嘩地在我背上、脖頸上、胸前澆洗著。

我覺得舒服極了,幸福極了。我感到一生的痛苦、孤獨、寂寞都被這洗浴化解了,我流下了眼淚。

你哭了?妮妮的聲音在耳邊問。

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只覺得世界上有這樣一個暖暖的窩,可以把我的靈魂和肉體放進來。我可以不整天縮在自己的牙根裡打抖了。

她的手麻利地洗到我的下半身了。洗到那男人的標誌了。我像孩子一樣害羞,我想擋住她的手。她只是像訓小孩一樣在我手上一拍:起來,別搗亂,水要涼了。就解除了我的抵抗。

我被她洗得醒了。我溼淋淋依在她身上,吻了她一下。

給我裹上浴巾,連扶帶抱,她把我弄上了床。

我感到自己像脫胎換骨一樣舒服。

現在,我靠著高高的枕頭半躺半坐。我喝了雞蛋羹,渾身的血液開始了流動。我甚至要她把吉他拿過來。

她說:今天不彈了,你會太累的。

我說:我要彈支曲子,唱一支歌,唱給你的。

她說:明天吧,明天,你唱個歌給我好嗎?明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著她。生日?我聽從了。

這一夜,停電了。桌上點了一支蠟燭。

我說:看,點蠟燭了。提前給你過生日了。

她笑了。我們看著桌上的蠟燭靜靜地坐著。我還是半臥著靠在枕頭上。她貼著我坐在床邊。

蠟燭的火苗跳躍著。我凝視著,在裡面看到了我童年的全部幻想。

妮妮也目光矇矓地凝視著蠟燭的火苗,我在她眼裡讀到的也是遙遠的回憶。

大概是蠟燭芯出了問題,火苗漸漸萎縮下去,只剩針尖般一點點火焰了,就要熄滅了。

我要妮妮重新去點一下。

她卻說:我們看看,它是滅,還是自己燃起來。

你想看運氣?

妮妮笑了:是。如果它自己又亮了,燃起來了,就說明我們今後會闖到大世界去,會有光明前途。如果它滅了,就……

就在這時,蠟燭那一點點火苗跳了跳,抖了抖,又一點點燃起來,旺起來,屋裡又有了昏黃的光亮。

妮妮說:你看,我們前途光明,我們會闖大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