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梅林山莊》2
又一場大雪。
然後是刺骨的寒風。
執行死刑的抽象的人們早已回去交差。穿白大褂的抽象的人們也回去了,去交交不了的差。
大雪紛紛揚揚罩下來,要把罪惡掩蓋起來。然後就可以千里冰封,江山如此多嬌了。
百丈懸崖下是森林,是荒無人煙的地方。
大雪把一切都蓋住了。
一隻獵犬出現了。它跑著,嗅著,在雪地中站住,刨著,吠著。
獵人扛著獵槍跟在後面。
他喝住狗。
狗停了停,更加奮力地刨著,吠著。
獵人伸手撫摸著狗的腦袋:好了,不要叫了,我來看看,雪下面有什麼?
獵人從背後抽出鋒利的馬刀,俯身要向雪層下掘去。獵狗咬住了他的衣袖。獵人轉頭看了看狗:不讓我挖?
狗鬆開口,用前爪,繼而加上後爪奮力刨起雪來,雪像白色的浪花向後面飛濺著。
獵人似乎明白了,也俯下身用雙手刨起雪來。
終於,雪的下面露出了一個凍僵的年輕人。他像冰棍一樣仰臥著,面孔朝著天空,眼睛緊閉。
獵人雙手將他抱起來,挺挺地託著他往回走。
雪在腳下吱嘎嘎地響著。狗搖著尾巴在旁邊跑,在前邊跑,停下來等等再跑,搖著尾巴表功地跑,輕聲歡叫地朝前躥著跑。終於到了林間的獵人小屋。
幾棵黑蒼蒼的大樹下,一間木頭房子被雪裝飾著,雪白的頂,白一道黑一道的牆。
小屋內,火紅紅地燃起來,酒壺裡的酒倒出來,冰凍的年輕人被輕輕放躺在虎皮鋪就的木床上。一陣忙碌,小屋內瀰漫了酒香,還有中草藥的芳香,隨著通紅的火光在溫馨著一個生命。
他漸漸睜開了眼。有一張善良粗獷的絡腮鬍的臉,有吐著舌頭友好地注視著自己的獵狗,那狗把嘴湊過來,要做什麼歡樂的表示。紅紅的火光在眼前變幻著繚繚亂亂的圖畫。
他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這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他忘記了一切。只是痴呆呆地面對著這一切。
他失去了以往的全部時間。
神秘的山莊,又有大腦提出了疑問:死刑真的有效地執行了嗎?
把執行死刑的那兩個抽象的人再關押起來,審問。得知:那個危險分子是縱身跳下了懸崖。隨後開的槍是否打中,很難說。
於是,就有黑色的妖鷹展開巨翅飛出山莊,盤旋上升,又盤旋下降,把巨大的黑影投向懸崖下的世界。
搜索隊伍來了,尖刀般從四面刺破貞潔的原始森林。黃色的軍裝,閃著寒光的刺刀,壓低聲吠叫的警犬,抽象的眼睛在搜尋著一切可疑的蹤跡。
白天過去了,夜晚來臨了,手電光交叉著照來照去。
黑森森的林子裡有一個巨大的謎。
活人找不著,要找到死去的屍體。
天亮了,隊伍被警犬引領著,迤迤邐邐地在森林中踏雪前進。
他們追蹤著獵人留下的足跡。
終於,警犬停住了,從四面包圍住獵人小屋,壓低聲吠叫著,在後面拉緊的皮帶中奮力縱身,作撲進狀。
刺刀槍口也從四面指向了小屋。
訓練有素的戰術。正面進攻,兩側迂迴,一陣衝鋒,皮靴與槍托同時砸向那堅固的木門。小屋被撞開了。
裡面空蕩蕩,只有火的灰燼。
伸手摸摸,灰燼已冰涼。
抽象的眼睛相互交換意見。一雙更抽象的眼睛下達了命令。
追捕繼續進行。
失去記憶的人。失去時間的人。失去過去的人。現在就痴呆呆地立在冰雪森林中的一塊空地上。
是另一片森林了。
獵人站在一旁,獵人身旁還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姑娘,戴著獸皮帽,圍著虎皮裙。是獵人的女兒。
父女倆看著失去記憶的年輕人在雪中站著,然後一步一步踉蹌地走。
他要從學步開始。每走一步就能隱約回憶起一點東西。也可能是一加一等於二的算式,也可能只是一個字,也可能是回憶起眼前這白白的覆蓋世界的東西叫“雪”。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從嬰兒出生時走起,走到了一週歲,走到了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一直走到了那個突然降臨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接著又走下去,就回憶起了神秘山莊的一切,豪華客廳的翩翩起舞,純粹黑暗的地牢,懸崖前的死刑。
他身子一陣發飄,他縱身往前一跳,緊接著就聽見槍聲。
眼前又一片黑暗。
回憶中的黑暗與黑暗中的回憶合一了,連起來了。
一切都復活了。
他尋到了自己失去的時間。
接著,他便從獵人父女那裡知道隨後發生的故事,立刻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自己是一個可怕力量的獵捕對象。
他不願意連累獵人父女。他要離開這裡。他說,他要回到世界中去,他要把神秘山莊看到的一切都揭示出來。
那是危險的前程。他執意離去。告別了獵人父女,拄著木棍,揹著乾糧,踏著原始森林中厚厚的積雪,他揮手走了。
他回頭看著遠遠目送著自己的父女二人,心中默唸道:我絕不忘記你們。
他走後不久,警犬伸著黑黑的鼻尖從四面包圍了獵人父女,後面是一叢叢的刺刀在閃光,還有那些抽象的眼睛。
獵人父女沉默著,什麼也不說。
他們被帶走了,不知下落。
黑魆魆的山,罩著陰糊糊的暈。陰森而朦朧的霧氣融化在黑夜中,一切都那樣沉寂,那樣神秘。
各種各樣的豪華轎車靜靜地停在樹影下。盤山公路從不知什麼方向的遠方繞過來,游過來,靜靜地鑽進這大巢穴,盤成一塊塊平坦的場地。
警亭,黑兇兇地聳立在每個山口、路岔。探照燈偶爾睜開眼,雪亮的光柱無情地劃破半山腰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間的照亮中猙獰地跳躍。
神秘而偉大的山莊依然顯得安謐而寧靜。颱風的中心最平靜。罪惡的中心充滿祥和。
各種各樣的皮靴在地毯上踏來踏去,然後在巨大的長桌四周站住。長桌的腿很粗重,結結實實地壓在地毯上。
房間裡的一切都那樣巨大,那樣沉重。
一壁掛簾威威嚴嚴,又樸樸素素,深深邃邃。一旦拉開,就有了世界的整個面貌,有了世界各種力量的分佈。了不起的圖畫。科學的結晶。
穿布鞋的腳出現在大房間裡,皮靴一雙雙併攏,腿直直挺立。
聽見什麼和藹的平淡的一句話,人們慢慢落座,圍著粗重的長桌。
不知有什麼東西貼著地毯飛過,可能是一隻小蛾子,立刻引起警報系統的反應。紅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原因發現了,飛蛾撲死了,一切照常進行。一切都是紋絲不露的,一切都是絕密的。
然後,散去。
威嚴的房間被嚴嚴關閉,房內只留下各種殘留信息,包括那最後閉掉的燈光。
山莊的各處房間開始了各種輕鬆舒適的活動,有些房間裡還有放蕩的狂歡。
由於每一幢房子都那樣厚實,絕對的隔音,所以,在山莊裡走動,是絕對的寧靜無聲。
你的每一下腳步都可能在空白的聲音空間留下清楚的印記。
所以,你也便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
山莊,像一頭青毛巨獸在黑暗的大山中朦朦朧朧地蜷伏著。安詳又可怕。它的睡態是安詳的;它的夢境是可怕的。它可以張開嘴,吞下日頭,吞下天空,使世界一片黑暗。
然後,它便咀嚼消化這黑暗的世界,滋養它那猙獰的軀體,伸出更可怕的利爪。
此刻,它還在睡態中,只有可怕的夢。它在睡態中,消化的只是那些昂貴的滋補果品,還有那些妙齡少女。
走出原始森林時,他早已衣衫襤褸,面目瘦削。靴子張開了嘴,鬍子佈滿了臉,頭髮蓬亂如草,眼窩深陷如凹地。
他疲累,他飢餓,他幾乎奄奄一息,他拖著不屬於自己的腳向前挪動著。他抬起頭,蓬亂的頭髮下,黑茸茸的滿臉鬍鬚中,一雙黑黑的眼睛直直地、陰沉地盯視著前方。
他拄著木棍,大口地喘氣。脊背彎下來,胸口抵在木棍上,像條瀕於老死的犬一樣一起一伏地呼吸著。
前面是雪。雪地凌凌亂亂。一些貧窮的破房子在不遠不近的前方擺著,呆呆板板地錯落著。
這個普通世界裡只有貧窮和呆板,就好像那山莊裡只有安謐和豪華一樣。當然,那裡還有陰謀。這裡還有虔誠。
他從那山莊來到這普通世界,他要破壞這愚昧的虔誠。
他要告訴人們,關於梅林山莊的傳說,都是騙人的鬼話。
他喘了又喘,聽見前面有人聲。他吃力地抬起頭,看見那些貧窮的小屋先先後後開了門,男男女女的走出來。他們遠遠地看著他,顯出驚訝、懷疑和警惕。
隨後,那些目光又有了一絲絲關心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