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05:十年夢魘·《死亡之谷》 1

這是一個自由的夢。一個沒有什麼執著的夢。夢見白茫茫的雪原有一串綠汪汪的腳印蜿蜿蜒蜒地伸向遠方。低頭細看每個腳印,才發現那綠綠的顏色是嫩嫩的青草。

荒涼的、寒冷的、廣闊的世界裡早已沒有了生命。這真是感動人心的。

人的心臟還是一下一下跳著,血液在脈搏的搏動中輸向全身。

那山林,那森森然的圖畫靜靜地展開著,山林的額頭落滿冰雪的皺紋。山林已衰老。故事已失去豔麗的顏色。宇宙像敗落的枯葉破破碎碎地飄下來。時間萎縮了,像蛇蛻的皮在乾枯,在疊皺,被風吹著滾向枯草叢中,最後被風化,無影無蹤。

哀婉而低沉的音樂在若有若無地響著。那音樂是空谷絕響,是世界上最後一抹霞光,是最後一道清泉,是生命留下的最後記憶。

沙漠紛紛揚揚地被抖落,廣闊的大地開始崛起,慢慢出現一張巨大的面孔。她頂著青天,困惑地、呆板地望著世界。

沒有顏色的光,各種顏色的光,從四面八方照著她,圓融在一起,成為一團光暈,凝固了,永久了,時空都不流動了。

然而一切都破碎了,凝固的夢魘被抖碎了。記憶的碎片紛紛飛散,痛苦而麻木的故事灑向人間。

無數的人們拾起這碎片,點綴起自己的生活。在那裡變幻出各種各樣的詩歌圖畫。或輝煌,或慘淡;或幸福,或哀傷。

只有孤獨的靈魂不受這紛紛揚揚碎片的汙染,倔強地前行。

這個黑黑的世界是秩序最有力的註釋。這裡是秩序的秩序。把一切不遵守秩序的靈魂連同他們的肉體都送到這裡來改造。

四面是山,黑黑的,架著鐵絲網。鐵絲網都靠瓷瓶連接,因為那上面輸送著可怕的能量。那能量能照明世界,也能擊斃人命。一座座崗樓頂著天空。上面有槍口,有刺刀。槍口黑洞洞地瞄著下面,刺刀一叢叢裝飾著夜空,那是猙獰的星空。

山下,一塊廣大的平地。說平並不平,坑坑窪窪。黑色的粉末覆蓋著地面,黑色的濃煙汙染著空氣,黑色的房屋被燻被染,還有的,就是一堆堆如小山一般黑色的石頭。黑色的石頭是這裡的一切。它們是光明的原料。它們被從山裡、地下,各種各樣的洞裡挖出來,然後被大大小小的車輛,硬軲轆的、軟軲轆的、有軌的、無軌的,一車車運走。那是秩序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

黑色的世界裡,再有的就是那些到洞裡挖石頭的人了。這裡的人如山如海。站在山上往下望,他們如蟻群蠕蠕爬動。到山下看,他們像成群的黑狗低著頭拖著尾巴爬來爬去。有時排成隊,有時散成片,有時不見了蹤跡,都鑽進了各種各樣的黑洞裡。有時,他們又都從地下冒出來。那時,一堆堆如小山丘似的黑石頭又會高起一截。

這個世界裡絕對安全。四面山上的槍都是現代化的,連發的。到了夜晚,就有幾十道探照燈光照下來,與槍的射線交叉著,給一切出山的路口都打上了封條。沒有人想闖進來,沒有人想跑出去。

凡是這樣想的人,早已被冰冷的子彈註銷了生命。

這裡的一切都被黑色的石頭染黑了,白的只有牙。然而,人人閉著嘴,看不到牙。喂肚子時,人人埋在大碗裡,稀溜溜地喝,也看不到牙。

偶爾,爭了,吵了,要玩命了,一張張烏黑的臉露出白牙,那就是這個世界的驚歎號了。

所有的人都像沉默的狗。據說,狗不叫,少被打。人不語,少遭殃。

這裡有皮鞭,有棍棒,有槍托,有鐐銬,有黑牢。沒有一個人的肉體能硬過這些。

所有的頭顱都垂下了。只有爬來爬去背黑石頭的份,沒有仰頭吠叫的權利。殺一條狗是不犯法的。殺一條要咬人的狗更是有功的。

這是昏天黑地的時間。這是沒有尺度的空間。一天,黑狗們似乎有了一點感覺。騷動先是從一處開始,很快蔓延開。黑狗們紛紛抬起頭,密密匝匝地露出呆滯而窺探的眼睛。目光交織來交織去,看見一支隊伍歪歪斜斜、歸歸順順地進入了這黑色世界。隊伍挺長,排頭早已站定,尾巴還迤迤邐邐在黑世界之外拖著。終於,尾巴也收進來了,長蛇般的隊伍在黑色世界中站成一排排半方不方的方陣。接著,就看到押送隊伍的刺刀們一排排散開,在兩側成夾持狀。一張嚴厲的面孔跳上一塊又黑又大的台子,進行威嚴而冷靜的訓話。那道理是明白的。坦白是寬的,抗拒是嚴的。靈魂是要改造的,大腦是要更新的。對秩序,對偉大,都要重新認識。反對,抗拒,拒絕改造,是沒有好下場的。

於是,四面,遠遠近近觀看的黑狗們知道了:這是又一批送進來接受改造的人員。

嚴厲的面孔仍在滔滔不絕地訓斥。訓斥完了,把新來的人重新編定了號碼。來的時候有號碼,到這裡又需新的號碼。數字是最精確的。命運的變化,其實就是數字的變化。

最後,新來的人要分散開,要編入黑狗們的班、排、連。

隊伍遲遲疑疑。不少人在懵懵懂懂地四顧著,他們顯然沒聽清楚怎樣分配,一時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向什麼方向走。

有這樣一個人,大概是有知識,戴著一副眼鏡,此刻站在那裡客客觀觀地看著這黑世界的一切。

他很有些瘦弱,臉甚至有些白皙。他與這個世界的粗獷野蠻格格不入。肉體的感覺告訴他,他難以適應這一切。他的靈魂鎮靜地一動不動,如冰山峙立。

周圍混混亂亂,周圍騷騷擾擾。螞蟻在四面散去,開始陌生地加入舊有的群體,陌生地東張西望,陌生地成為黑色世界的一員。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有嚴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扶了扶眼鏡,回頭看了看,就鎮靜地向自己該去的地方走去。

迎面是一張張黑黑的面孔。他們瞪著眼,打量著這位新入伍的知識分子。混濁呆滯的黑眼睛翻出混濁呆滯的眼白。有的含著若有若無的善意,有的含著隱隱約約的惡意。一隻黑筋暴露的鐵鉗般的手伸過來,在他臉上猥褻地擰了一把(白臉上頓時有了黑手印),說了一聲:挺嫩的啊。便不懷好意地乾笑起來。又有一張黑黑的歪歪臉晃過來,伸手在那隻黑筋暴露的手上剁了一下,那隻手立時縮回去了。歪歪臉走到知識分子面前,伸手把他的臉撥過來,冷冷地端詳了一陣,然後不輕不重地抽了他一個嘴巴,聲音沙啞地說:這兒都得聽我的,知道嗎?

知識分子臉上頓時一片黑,一片黑又透出一片紅。他捂住自己的臉,腥腥的鮮血從嘴裡流出來。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冷冷地盯著眼前的歪歪臉。

歪歪臉已經扛起挖黑石頭的傢伙準備晃著往前走了,這時感覺到什麼,回頭瞄了瞄他:怎麼,不服氣?說著,他又走回來,照著知識分子的臉又是一個嘴巴。同樣是一片黑,接著一片紅,更多的血從嘴裡流出來。

歪歪臉哼哼地冷笑了,手朝不遠不近的地方一指:你去告吧!

不遠處有幾張嚴厲的面孔正在巡視著,四面察看著新來的人員一一散開,歸入到各個黑狗的隊伍。

知識分子捂著嘴,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盯視著歪歪臉。

歪歪臉肩上隨隨便便扛著一個小鎬,晃著身體溜達上來:去告吧。敢告,我到下面就撕了你!

知識分子一動不動,目光冷冷地直盯著歪歪臉。

那邊,有嚴厲的面孔朝這兒嚷了:怎麼還不動?都幹活去。

歪歪臉朝那邊大聲回道:這就下去,我給新來的講規矩呢。

圍在四周的黑狗們紛紛說道:走吧。幾個面露善意的上來,把下井要穿的、要戴的、要扛的塞到知識分子手裡,勸道:走吧。

知識分子不動。

歪歪臉又晃著身體上來,歪歪斜斜地耷拉著肩一站,打量著他說:怎麼,嘴巴還沒扇夠?說著,又掄起了胳膊。

這時,知識分子突然暴怒了,他一把奪過歪歪臉扛在肩上的小鎬,以閃電般的速度使勁往歪歪臉的小腹一捅。哎喲一聲,歪歪臉捂著肚子蹲下了。

周圍的黑狗們都驚呆了。連剛才伸手擰知識分子臉的那個黑狗,一個很高很瘦的鬼也目瞪口呆了。

好哇,你!歪歪臉強撐著想站起來,他要給這新來的嫩小子一個真正的教訓。

知識分子舉著鐵鎬逼在對方頭上:你敢動,我就劈了你。

你敢嗎?歪歪臉蹲在那兒斜眼仰望著。

知識分子冷笑了一下:無非是個死罪。

歪歪臉斜臉仰望,探究著。

一張嚴厲的面孔呵斥地走過來了:幹什麼呢,還在這兒磨蹭?

黑狗群們吆吆喝喝地說:沒幹什麼,我們準備下去。他肚子疼,蹲一下。

嚴厲的面孔看了看這個陣勢,目光落在知識分子舉著的鎬把上,疑惑了一下:打架鬥毆呢?

知識分子順手放下鐵鎬,說了一句:我不小心碰著他了。

歪歪臉一下站起來,哼了一聲,從知識分子手中抽回鎬,扭頭說了一句:下坑去!

黑狗們便都稀稀拉拉地跟著下了黑洞。

這裡是黑色石頭的巢穴。到處是無盡的黑壁。幽幽的燈盞如鬼的靈魂在一明一暗地掠過。有嘀嘀嗒嗒的流水聲。腳下蹚著嘩嘩的水了,沒腳面,被蹚得飛濺著,在地下世界裡譜著深不可測的恐怖樂曲。

人死了埋在地下。現在沒有死,已深埋地下。耳膜嗡嗡作響,一股黏糊糊的臭味潤潤地腐蝕著空氣。空氣也黏糊糊溼乎乎地發臭。

黑狗們狗一樣走著。這裡,任何生命都顯得渺小軟弱,滑稽可笑。只要大地微微一抖,就把他們都不露一息地活埋了。

到前面走!歪歪臉斜眼瞄了瞄知識分子下著命令。

知識分子想了想,就走到隊伍的最前頭。有誰在他耳邊近似無聲地囑咐了一句:小心上邊。

他便帶著隊伍走。只有一條巷道,沒有可選擇的岔路,一步步走就是了。鬼的明暗在恍恍惚惚地閃動,向地獄的進軍顯得靜寂而陰森。

突然,感到頭上有點異樣的響動,他猛一抬頭,看見黑黑的頂壁正在開裂,一瞬間,他來不及思索,一個箭步往前一躥,接著,呼騰,嘩啦啦,後面是震耳的巨響。等反應過來,回過頭一看,巷道中堆了半人多高的一堆黑石頭。再看看頂部,塌陷了一個大坑。

黑狗們在歪歪臉的帶領下,繞過那堆黑石頭過來了。歪歪臉瞄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還活著呢?接著往前走。

往前走。這裡有一個臨時搭的木梯,向上,伸向另外一個不大的洞口。

上!歪歪臉對知識分子下著命令。

知識分子想了想,攀著梯子往上,梯子很高很陡,像上高樓的救火梯。就要上到頭了,他剛準備伸手去抓上面洞口嶙嶙突露的黑石頭,突然,身子一飄,冷汗一下出來。梯子離開黑石壁,向後仰,垂直地、顫悠悠地晃著豎立在那兒了。

往下一看,歪歪臉用雙手控制著梯子。他在下面惡狠狠地嚷道:叫聲爺,給爺認罪賠不是。要不就摔死你!說著,他又朝後斜了斜梯子,然後拼盡全力撐住,嚷:快叫爺。

知識分子緊緊地閉住嘴巴,沉默著。歪歪臉打算撒開手把他從梯子上摔下來了。

幾個黑鬼一起圍住歪歪臉,求情道:留一手吧,留他活命吧。

歪歪臉說:他自己不小心摔死,和我有啥相干?

幾個黑鬼相互看了看,交換了一下目光,用比較堅硬的口氣說道:你得住手,不許你玩人命。

好哇,你們想反哪。等我撂了他再教訓你們!他剛想撒手,早有幾隻手上來托住了梯子。

他掄起小鎬,要劈那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