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死亡之谷》 2

這時,知識分子縱身從高處跳下來,像一個從高樓摔下來的麻袋砸向歪歪臉。歪歪臉一躲,呼騰,兩個人都趴在那兒了。

歪歪臉沒什麼事,掙扎著站起來了,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臉,唾了一口。瘦弱的知識分子卻起不來了。鮮血從褲腿裡流了出來。

巷道里幽幽暗暗的燈盞矇矇亮著。黑狗們圍在四周。該怎麼辦?人們相互用目光商議著,又都看了看歪歪臉。

歪歪臉看了看趴在地下的知識分子,用腳挑了挑,冷著臉說了一句:上去倆人,把他抬上去。

黑狗們稍稍遲疑了一下,確定誰去,如何上手。

歪歪臉一下暴怒了,掄起胳膊朝一個人甩了兩個耳光:叫你們快!磨蹭什麼?老子不想玩人命。

兩個黑狗背上知識分子往回走,剩下的黑狗們跟著歪歪臉往那該流血流汗的地方走。歪歪臉哼哧哼哧一言不發。走了一截,他掄起拳頭把緊跟身後的一個打倒在地,接著又將第二個打倒在地。然後讓所有的黑狗們都背貼著黑黑的洞壁站住,他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像頭狂怒的猛獸咆哮著:你們都他媽的反了,今兒都不服老子管了?

他走到那幾個剛才反對他撤梯子“玩人命”的黑狗面前,左右掄圓了胳膊扇他們耳光:老子今天要玩人命,今天就是要玩人命。

劈劈啪啪,那幾張黑臉全被打腫了,牙打掉了,嘴流血了,沒有一個敢還手。

歪歪臉打累了,手也打麻了,又撿起隨身帶的小鎬頭,用鎬把打另外幾個黑狗,打得他們抱著頭東躲西閃。

歪歪臉瘋了一樣,啪啪啪,將周圍的幾盞燈全打滅,嚷道:今兒咱們都死在這兒得了。要死還不容易?

黑狗們跪下了:大哥,往後大夥兒都服您還不行?

昏昏濛濛的鬼魂在眼前晃來晃去。面目猙獰的黑臉在眼前扭來扭去。鮮血淋淋漓漓抹紅了吐出的長舌。黑煙妖婆一樣裊裊上升。黑色的曲線在瘋狂地抖動著,變幻著,把一個魔鬼的宮殿扯碎了。

他模模糊糊睜開了眼,極力辨別著周圍的一切。漸漸,髒髒的但還是白色的牆壁顯現出來,白色的但同樣髒髒的被子也在胸前顯現出來。

這是到了哪兒,白色的世界?

窗戶顯現出來。窗外的天空還是黑色的,髒髒稠稠的。空氣還是灼烤嗆人的。

他明白了,這是黑世界中的一丁點白色。眼前有戴白帽的人出現。有男的,脖上掛著聽診器。還有女的,眼睛挺大挺亮,挺善良,看著他,含著一絲關切。他閉上眼,又模糊過去了。

戴白帽的姑娘輕聲問:他是什麼問題?

戴白帽掛聽診器的男子用手指在空氣中寫了一個“反”字。

於是,一切都明白了。

一段時光過去了,知識分子已像個完好無損的人一樣坐在病床上了。他看一兩本挺純潔的書,看一兩張挺嚴肅的報紙,常常陷入沉思。

戴白帽的姑娘領來了一張嚴厲的面孔。那張面孔在這裡比在黑色世界中溫和了不少。

他來領知識分子回去。他說:準備給知識分子調整一下地方。不回歪歪臉那個隊了。

戴白帽的姑娘在一旁幫著說道:別讓他下坑了,他傷剛好,身體不行。

嚴厲的面孔點了點頭。

知識分子垂著眼看著眼前,停了一會兒,平平靜靜地說,他還要回老地方去。

嚴厲的面孔驚訝了。

戴白帽的姑娘睜著閃閃發亮的眼睛,不解地問:你怎麼了?

黑狗的隊伍半沉默、半異樣地接受了他的歸隊。嚴厲的面孔事先已有了交代,這次要好好對待新來的人,不許再鬧糾紛。

歪歪臉陰陰沉沉,看也沒看知識分子,把隨身的小鎬往肩上一扛,說了一聲:走。便領著黑狗的隊伍呼嚕嚕下了黑洞。

知識分子也在隊伍中走著。歪歪臉站住,等知識分子走過自己身邊,冷不防朝他那曾摔傷的腿踢了一下。知識分子喲了一聲,疼得雙手捂住受傷處,蹲下身痙攣著。

歪歪臉在一旁冷冷打量著,什麼也沒說。

過了好一會兒,知識分子扶著黑黑的洞壁一點點站了起來,硬挺住,站穩。

歪歪臉瞄了他一眼,哼了一下,壓低聲罵了一句:逞你媽的能!就往前走了。

黑狗們的隊伍也便跟著往黑洞深處走。知識分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勉強跟了上去。

到了消耗精力和生命的地方了,黑狗們在黑洞的深處刨開黑色的石頭。

幹吧。歪歪臉對知識分子說道。

知識分子幹他的。沒幹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了。他呼哧呼哧喘著,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

快乾,別偷懶!歪歪臉像個監工在後面走來走去,訓斥著。

知識分子又掄起傢伙幹起來,手臂越來越軟,終於舉不到頭頂了。他背靠黑石壁喘息著,胸膛起伏,汗水像洗浴一樣溼透全身,身子虛脫了一般。

歪歪臉又走過來,訓斥道:別停手!還沒幹,就歇了?

有個黑狗想上來說兩句情,歪歪臉掄起小鎬的鎬把將他擊倒在地:讓你多嘴。

知識分子靠著洞壁又喘了喘,一點點費力地舉起傢伙,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硬的,只有自己的身體是軟的。他支撐著幹了兩下,癱軟地貼靠在黑涼的洞壁上,像快死的狗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喘著。

歪歪臉的一切訓罵只好任其碎石般砸在自己身上了。自己已沒有感覺,不會感到疼痛了。

歪歪臉陰冷地笑了一下,走上來,把知識分子的臉撥過來看看:養得更白了,更嫩了。說著用手把這張臉像撥浪鼓一樣撥來撥去:哼,不用老子收拾你,你就趴在這兒了。

知識分子氣息緩緩重重地喘著,臉像被汗澆了一樣。他漸漸從縹緲中找回自己的感覺,睜開眼,盯視著面前這張歪歪臉。

歪歪臉也看著他。

兩個人的目光相互對準了。知識分子的眼睛裡滿是淡淡的蔑視。過了一會兒,他又疲憊無力地閉上了眼。他像一隻行將剝皮的狗,貼在凹凸不平的黑洞壁上,慢慢殘喘著。

歪歪臉又看了他一會兒,問:聽說是你自己要回這兒的,是吧?讓你到坑上幹活,你不要享那福,對吧?

知識分子無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這張歪歪臉,沒有否認。

你還來這兒幹啥,想讓我買你的好?歪歪臉說。

知識分子又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找回了自己的一口氣,有氣無力地從牙齒裡說了一句:我回來要找你接著算賬。說完,他頭一歪,耷拉下來,暈眩過去了,身體漸漸軟下來,癱倒在地上。

聽到對方的話,歪歪臉怔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轉頭衝周圍呵斥道:過來倆活的,有酒沒有?

過來兩個黑狗,把知識分子抬到一邊,放平,仰躺,臉部噴上酒。

歪歪臉把頭抵在黑洞壁凸起的黑石頭上,愣怔怔地想著什麼。鬼火一樣陰晦陸離的燈光一明一暗地照著他。

魔鬼跳舞唱歌。黑色的火焰跳動。時空扭來扭去,扭曲成各種變形的圖畫。黑色的河靜靜地流動,水稠稠的,似液體,似固體。一隻紙疊的白色小船在上面漂著。雪白的小帆像鳥兒的翅膀。一束細細的陽光穿過固體般堅實的黑色空間照在帆上,照透了帆。帆像雪白的冰片晶瑩閃亮。在那裡幻化出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在白帽下善良地微笑著。

黑色的固體空間緊縮了,把一束陽光窒息了。白色的小帆黯淡消逝。又有黑色的火焰在跳動。

他漸漸睜開了眼。黑色的地下世界,黑狗們爬來爬去,黑筋暴露的手臂在黑色的石頭中刨來刨去,扭歪的黑色面孔晃來晃去。他嘴唇乾裂,有水壺遞到他嘴邊。他吮吸了兩口,看見一張黑色的面孔,額頭一個很青很青的大疤。

他掙扎著要起來。

青額頭按了按他,意思是,你躺著吧。得躺就躺。

歪歪臉烏黑著臉踱著步走過來。他站住,冷冷地俯視著知識分子:你來找我算什麼賬?

知識分子將一隻手臂橫放在額頭上,矇矓仰望著黑黑的洞頂,想著遙遠的事情,半晌沒有言語。

問你呢,你要和我算什麼賬?

知識分子收回目光,倦淡地、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你有什麼值得我算賬的?

歪歪臉怔了怔,沒說上話來。

知識分子又掙扎著想坐起來。青額頭趕忙扶住他,幫著他坐了起來。

知識分子用手拍了拍身旁的地面,衰弱而平靜地說:你也坐下吧。他這話是對歪歪臉說的。

歪歪臉又怔了怔。這口氣,這態度,這關係,都是他不能適應的。他想拉下臉來訓斥,他想唾對方一口轉身就走,他想冷笑,他想抬腿隨便踢對方兩腳,他想帶刺地撂一句話:你不記仇了?他想愣在那兒什麼表示也沒有。然而,沉默了好一會兒,當對方沒有看他,又隨便在身旁的地面拍了拍後,他居然就貼著黑石壁蹲下了。

知識分子沒話,還是目光矇矓地想著什麼。

你殺過人,放過火?歪歪臉沙啞地問了一句。

知識分子斂起目光,搖了搖頭,回答道:比殺人放火罪還大。

歪歪臉斜過目光瞄了他一下:我早知道。

你呢?知識分子問。

我殺過人,放過火。歪歪臉答道。

我也都知道了。知識分子說。

歪歪臉審視地看了看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道:殺的不是什麼好人,是欺負人的人。對吧?

歪歪臉掄起小鎬,在黑黑的地上用力刨了一下,濺出許多黑石碎塊,射在了知識分子的臉上。知識分子用手擦著,抹著。然後說了一句:你們的情況,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燈光幽幽閃動的巷道內,黑狗們都在爬來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