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死亡之谷》 6

是哪兒的地層震裂了?是山頂上的湖水灌下來了?怎麼辦?

青額頭在黑暗中喊道:不能退,後退只有死!頂著水往前上,活一個是一個!

人們咬咬牙,黑狗們此時都感到自己變成人了,一個接一個向著陡陡的上面爬著。水像瀑布一樣迎面瀉過來,戧得他們頂不住。他們手拉著手往前走。水越來越大,像奔騰的大河迎面撲來。珍珠鏈被沖斷了,所有的人都被衝散了,白帽下的大眼睛早已昏迷。只覺得一隻手臂挽著她,抱著她。四面是水的世界,水的宇宙。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在溼漉漉的山洞裡躺著。前面,遠遠的有一隙光亮。大概就是洞的出口?後面,聽見嘩嘩的震耳的流水聲。

他們呢?她問。

知識分子默默地搖了搖頭。

水與火的洗禮過去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過了好久,他攙扶著她,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往前移動著。把生命一點點送出去,把死亡一點點留下來。那一隙光明可望不可即。走了許久,還沒走到。

她走不動。

他也太累了。

終於,他們來到了耀眼的光明下。黑夜已經過去,太陽明晃晃地在頭頂照著。

這是山上,很高,白雲在身旁遊戲。那邊仍舊黑煙滾滾。想必那下面就是爆炸了的黑世界。

他們剛剛走出漫長的山洞,在洞口外面漸漸睜開眼看著這新的世界。

他們可以鬆口氣了,他們可以坐下歇歇了,他們可以說說往下的計劃了,他們感到身體疲乏到極點了。

突然,面前響起一聲冷笑,出現了一支黑洞洞的槍口,一張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在晃動。

你們真是本性不改,真是紅彤彤的敵人!那張面孔一字一字地說道,一步一步地逼近過來。

白帽下的大眼睛開始戰慄。知識分子挺挺地站直了身子,成了一個真正堂皇的男子漢。他把她擋在身後。

想跑?你們跑得了嗎?到處是天羅地網!到處是秩序的天下!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平端著槍,另一隻手中有閃亮的手銬在晃動。

知識分子一瞬間在迅速地想:他們怎麼堵到這兒來的?他們怎麼會知道這秘密的逃跑出口的?

嚴厲而兇殘的面孔看出了他的心思,冷冷地一笑:你們瞞不了我們雪亮的眼睛。我們的政策是戰無不勝的。說著,他朝後看了一下,用下巴往前做了一個“過來”的指示。

一個黑臉黑衣、瘦而襤褸的黑狗抖抖索索地從岩石後面片出身來,猥猥瑣瑣地側著身走上來。他不敢正視這邊的人。

是你出賣了我們?知識分子憤怒了。

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得意地冷笑了:你以為都是死心塌地的呢?

知識分子一拳將那個可恥的黑狗打倒。他只配永遠做黑狗,他沒有爬起來再做人的資格。

黑狗在地上起不來了。

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可怕地扭歪了,他拿槍指著知識分子,命令道:伸出手來。

知識分子看了看對方另一隻手中的手銬,明白是什麼意思,想了想,把一隻手伸了出去,咔的一聲,一隻手被銬上了。這是一隻右手。

把你的手也伸過來。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又轉向白帽下的大眼睛。

白帽下的大眼睛看了看知識分子,他用下巴示了一下意。白帽下的大眼睛也伸出一隻手,是左手。

不要這隻手,要右手!嚴厲而兇殘的面孔用槍指著。

白帽下的大眼睛把右手伸了出去,兩個人的右手銬在一副鐵銬裡。即使兩個人一起跑,也很難協調步伐了。知識分子只能把姑娘摟著跑在自己身邊。

嚴厲而兇殘的面孔放心了,手中晃著手槍,開始得意起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跑出去。

他用腳踢了踢躺在地下的那個黑狗,黑狗翻過身來,仍然沒有甦醒。他冷笑著對知識分子說:你還挺勇猛啊,真看不出來,看看你有多厲害?

他舉起手槍敲擊著知識分子的太陽穴。

太陽穴流出了鮮血,嘀嘀嗒嗒地沿著臉頰往下淌。

怎麼樣?嚴厲而兇殘的面孔冷笑著。

突然,知識分子掄起左拳,一下打飛了對方的手槍,又一腳將他踢倒在地。接著,他右手挾抱著白帽下的大眼睛,撲上去,騎在了嚴厲而兇殘的面孔身上,又是幾拳,將他結果了。

白帽下的大眼睛說:我們快走。

知識分子說:翻翻他身上找鑰匙,手銬的鑰匙。

兩個人都用自己那隻自由的手翻尋著這死鬼的衣服口袋。

鑰匙一大串,試了又試,終於試對了,把手銬打開了。他們拍拍衣服,準備站起來,要趕快逃走,正在這時又聽到一個聲音:不許動。

那個被打倒在地的黑狗已經爬了起來,撿起了那支手槍,瞄著他們。

知識分子無比輕蔑地看著他,然後一步步逼著走上去:你想幹什麼,你想做條忠實的狗?

那個黑狗抖抖地往後退著,拿槍的手在戰慄:站住,不許過來!

知識分子並不停步,繼續朝前逼近:你敢開槍?

然而,槍響了。擊中胸膛,知識分子搖搖晃晃站在那兒,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他挺立著,依然踉踉蹌蹌地朝前逼近。

黑狗後退著,被石頭絆倒在地,坐著向後滑退著。你別過來!要不——他又舉起了手槍。

白帽下的大眼睛一下子撲上來,擋在了知識分子前面。知識分子猛地將她一推,她跌倒在地。在這同時,槍又響了,第二槍仍然打在知識分子胸上。他帶著滿身鮮血撲了上去。那個黑狗站起來要跑,卻仰身一跌,掉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井中了。聽見下面一聲長長的尖叫,然後是很深很深地傳上來一聲摔到底的悶響。

黑狗被葬送在深深的黑暗中了。

知識分子在美麗的鮮血中倒下了。血泊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像個平靜的港灣在他身體四面漫開。

他告訴白帽下的大眼睛,趕快逃離這罪惡的世界。他把所有的故事都交給她了。

她坐在高高的山上發呆。黑土和松枝已將美麗的血泊與壯烈的身軀掩埋了。幾把野花被採來了,綴在了翠綠的松枝上。

這是一個聖潔的花環。這是一個理想的圖案。

她坐在那兒,頂著藍天和白日,一動不動。

在那遠遠的地方,黑煙還在滾滾上升。黑色的世界還在燃燒。

她已經想不起那裡了。她只是靜靜地坐著。

一片明媚的陽光在她臉頰旁照來照去,一隻蜜蜂在她眼前飛來飛去。她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黑一半白一半的圖形。黑一半在猙獰地蠕動。白一半在怯懦地顫抖。各種各樣的眼睛出現了,在爭著眨動。眼睛消失了,是滿天陰森的星星。星星們相互殘殺著,紛紛破碎,無數冰冷鋒利的冰碴從空中落下來,所有的飛禽走獸都被扎傷扎死,鮮血淋淋地染紅大地,松柏樹上綴滿了白扎扎的冰碴,碰也不能碰。

她赤身裸體地站立著。到處是鋒利的冰碴。到處是疼痛和傷口。到處是死亡之地。

她冷。她孤單。她發抖。她沒有爸爸媽媽。她一個人。她是一張薄薄的白紙。

夢縹縹緲緲過去了。眼前是藍色的天空,是橙色的陽光。

她已不再是一張白紙。

松枝綴著野花覆蓋著那敬愛的生命。那裡有智慧,有不屈的意志。

現在,她要繼承這一切。

她打開懷中一個染血的荷包。荷包裡有一個嬰兒的照片。那嬰兒很小,很乖,在哇哇地啼哭。

那是他留給她的。他說,那是他的孩子。他說,這嬰兒有母親,但已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一個充滿血淚和仇恨的故事。那嬰兒還有一個大幾歲的姐姐,也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又一個令他沒齒難忘的故事。

他告訴她,如果她願意,請她去尋找這個嬰兒。他希望她能做這個嬰兒的大姐姐。說完這句話,他就永遠閉上了眼睛,長眠在這太陽照亮的高山上了。

她又坐了很久很久,然後站了起來。她把血染的荷包重又貼身放好。

要出發了,要走了,她要遠遠離開這黑色世界了。

她此刻要去的世界,據說是一片黃色。

在那裡,她要找到那個哇哇啼哭的嬰兒。

她不做大姐姐。她要做小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