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草帽山的傳說》2
他哼了一聲,又威嚴地掃了一眼開始一二一整齊劃一刨地的一排人,刷地翻身上馬,揚鞭跑起來。小號兵在後面跑步跟隨。團長要開始每天一次全山上下的檢查課目了。
這又是某連某排,一個山窩窩裡,幾十個老弱病殘在刨梯田。見團長到了,翻身下馬了,氣昂昂目光掃視了,都戰兢兢地加勁掄著钁頭。
團長在田頭踏著黃土坷垃來回走著,走出了威嚴,走出了威風。好像穿著高筒黑皮靴的將軍,踏著敵軍狼藉的屍體在巡視勝利的戰場。手中該有馬鞭才對。他手中也就拿著皮鞭。他用皮鞭一指眾人:就這樣?
眾人一哆嗦。
都站過來。他命令道。
於是,人們踏著高低不平的土地抖抖索索地排成隊。
有骨頭沒有?他聲音不高,卻充滿了威懾。目光像秋風掃落葉,把所有的頭顱都掃倒,然後換上新的脖頸硬硬地挺起來。
一個黑眉黑眼滿臉地圖皺的老頭,佝僂地站在最前邊,恭順地垂著眼,不敢看團長的目光。
團長的目光掃過他,也沒敢多停留,那是他團長的父親。
年輕的團長簡單地訓示了幾句,便翻身上馬了。小號兵立刻雙手握拳,挺著胸跑步跟隨上了。
大義滅親,原則第一。這是他治理王國的信條之一。任何家人往家裡多拿一個玉米棒子,他就可以斬斷他的手。
這一片拱形的大面積農田,飄揚著大紅旗。這是娘子軍的陣地。女人們正在掄钁頭。見團長翻身下馬,個個往手心唾上兩口,更加勁地刨起來。
好了,可以休息了。團長掏出懷錶看了看,仁慈地揮了一下手。
小號兵立刻舉起號角,漲紅了脖子,朝天吹了起來。這是“稍息”號。遠遠近近,上上下下,各處人群都落下了钁頭,散散軟軟地蹲到地頭休息了。
休息也是紅彤彤的。圍上小黑板,唱起雄壯的歌曲來。然後齊聲背誦偉大的格言。心明不明,眼亮不亮,全在此時了。
連長便恭恭敬敬地請示:有什麼指示?
團長踢了踢腳下的土坷垃,抬起頭說:你領著進行。
於是,女連長揮了一下手,剛剛在田頭坐下的女人們又都撐著站起來,克服著勞累排成了隊。女連長高舉雙手指揮,人人張開了大嘴,唱起整齊而戰鬥的歌曲來。那一張張臉像朵朵葵花向陽開。太陽在哪兒,它們就朝向哪兒。
團長在陽光下眯起眼,挨個掃視著每一張臉。哪張年輕些,哪張光彩些,哪張中看些,對此他早已成竹在胸。
她們都屬於他領導,都受他指揮。
唱完了,他抬手用鞭子指了指其中一張今天最順眼的臉,很嚴肅地說:今天你表現不錯。下了工,到團部來,我要和你談話。
女人們都嫉妒地看著這張榮幸的臉。
夜黑了,黃土大山還在朦朦朧朧中黃著,天空卻已經板起了青黑的面孔。再眨眨眼,黃土大山也暗了,黑了。黃色只留在記憶裡了。
團部裡亮起了馬燈。團部是一孔又威嚴又巨大的窯洞。門窗很氣勢,內裡很高大。一走進來,像到了一個高遠的天穹下。
團長,年輕而威嚴,威嚴而瘦削,瘦削而有力。他在一張厚重的大木頭桌後面,蹲在一張大木頭凳子上。他揮了一下手,桌子兩邊又規規矩矩坐下七八個人。這是他的團、營幹部。他很有板有眼地聽取各位的彙報,很有力地打斷每一段過於囉嗦的講話,很權威地對每個情況加上判斷,最後,便開始下達一系列命令。
明天的刨山戰役如何進行。主攻方向,次攻方向,主要任務,次要任務,主力配備,一梯隊,二梯隊,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人的因素第一,戰前鼓動,戰時鼓動,做最壞的準備,朝最好處努力,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要身先士卒,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後,要立足草帽山,胸懷全宇宙。接著,他又鄭重地指示道:明天,團部還要買一個暖壺,兩個茶杯,以應付上級首長再次視察。說罷,他拿出一支歪嘴鋼筆,在這道重要的後勤採購命令書上籤了字。
然後,他垂下眼,說:你們可以走了。
人們散去之後,躲在窯洞深處的那位榮幸的姑娘,就會靦靦腆腆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就會和她談話,談得很全面,各種各樣的方式。
絕不會有人來打擾,有人在外面站崗。沒人敢驚動他的任何正常工作。
然後,榮幸的姑娘就會理理衣服,站起身走了。她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鼓勵、愛護、培養,她渾身氣血通暢,臉頰撲紅,對於自己今後紅彤彤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和憧憬。
這時,團長就會很有氣派地獨自走出團部大窯洞,面對大山的黑夜,面對上下村落的星火裝點的黑暗,面對廣大的星空,會懶懶地又是很振作地振振雙臂,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天地靈氣、星光月色全部收入體內。
這個世界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黑暗中有什麼動靜,他警覺地一回頭。黑魆魆的黃土崖後面,一個人影縮著。
誰?他大喝一聲。
有了猥猥瑣瑣的回答,然後,猥猥瑣瑣地走出一個女子來。
是“她”。
天下事物都是一分為二,不可調和的。鬥爭的哲學,把紅色風暴中的另一支隊伍鬥垮了。現在,他是英雄。而她,則是接受監督改造的壞人。
幹什麼?他不失威嚴地問。
我……想和你談談……她低著頭渺小地站在他面前。
他冷冷地打量著她。她的命運此刻完全在他手裡。談什麼?他心中有些軟意,聲音卻依然嚴厲。他知道,不能喪失立場,要原則堅定。
我……她的聲音更低了,整個人都弱不禁風。
他打量著她。她那曾經純潔而勇敢的胸脯,現在似乎變得怯懦了。但整個身體肯定還是純潔的。要改造的只是靈魂。
他體會了一下自己的精神,覺得還可以增加一個這樣的特殊談話,那畢竟會激起許多美好的記憶。
他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土崖前的黑暗,團部的窯洞就掏在這壁土崖上,然後很簡潔、很果斷地揮了一下手:你跟我來。
黑暗中隱藏著一雙蒼老而陰險的眼睛。
團長還年輕,他的故事常常在睡夢中再現。當大山沉睡,一切慾望都沉入深淵時,他便留下一根值班的神經警戒著世界的動向,剩下的大腦便如火如荼地睡覺。
他曾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爬回草帽山,蜷進自己的家中不聲不響地舔傷口。父親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地在門外張望,母親則把盛著野菜和米糠的陶罐塞到地洞裡。
地洞就在家中的破窯洞裡。這裡絕對安靜,老鼠也早就餓跑了。
沒有白天,沒有黑夜,他縮在地洞的黑暗中,一日日喘著。外面的風聲刮來刮去,荒僻的草帽山也總有五顏六色的傳單零零落落地飛過。
父親像揣刀子一樣將傳單揣了回來,遞到地洞裡。他便就著油燈,一邊舔著傷口一邊讀。
終於,風向變了。東風壓不過西風,西風就壓過東風。他抖著一身毛茸茸的土,從地洞裡爬出來。
父母看著這披頭長髮的怪物,一時竟嚇得目瞪口呆。這是他們的兒?
他剪去了多餘的毛髮,他隔著門縫吸了吸大山的新鮮空氣,他瘸著腿,在家中走來走去。一天,他突然毅然決然地拉開房門,一步跨到門外。
太陽正當空。他睜不開眼,他揉了又揉,然後,開始打量太陽下的光明世界。
不幾天,他便利索了腿腳,換了乾淨的補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戰戰兢兢地目送著他。他卻展翅飛翔了。在出山的最後一個山口,他對著那曾保佑過他的鎮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將重報。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裡,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吶喊,衝鋒陷陣,打出一片天下。
接著,又縱橫捭闔,上下聯絡,在座位上換來換去,以至達到金光閃閃、叱吒風雲了。
最後,他又回到了草帽山。這次是要重整河山。這次是一步一個腳印。這次是要有實實在在的作為。
他這樣的堅忍不拔之士,這樣的出身卑賤,其實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該達到光輝的頂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為進,從基礎開始。
治理好一個部落,便可治理好整個天下。
舊的部落首領,老而昏聵,跟不上日新月異,立刻就被趕下了台。
他精明強幹。他伸出乾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過來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頭子,在油燈旁抽了一夜的旱菸袋,開始尋上吊繩了。
一張小白臉,在懸崖邊抱著部落的舊賬本猶豫來猶豫去,終於沒有跳崖,而是來到他面前跪下請罪了。
大姑娘開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雞的生產能力天天如實向他彙報。
他的大腦還在如火如荼地做夢。各種嘴臉向他俯下,各種繩索在空中攪動。五顏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採。然而,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團部的大窯洞外面,背槍的警衛在巡來巡去,保衛著他的夢境。
故事其實卻在另一面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