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07:十年夢魘·《石頭城》1

誰知道這座石頭城呢?當謎一樣的霧氣在晨光中漸漸淡化時,它就灰白灰白地一點點顯露出來。青色的藤蔓歷史一般爬上城牆,像悲劇的扉頁,淒涼而黯然。

地平線橫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幽幽的一抹青綠塗在地平線上。我們猶豫了再猶豫,終於踏進了石頭城。

一片淒厲的慘叫像灰色的敗葉從樹上脫落下來。箭一般的鐵雨迎面射來。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有一方方白亮的燈窗。那是一排排直愣愣注視你的眼睛。你膽戰心驚,你不敢停步,你徑直前行。你終於分裂了,靈魂與肉體都分裂了,到處是尖銳的聲音與顏色。

黑暗被粉碎了,攪拌進了光明,於是更混沌,更沒有輪廓了。你就在破碎的靈魂中行走了。你想到,人類只有一個靈魂,於是,所有的故事便都在你的靈魂中了。各種各樣的面孔在前後左右閃動著。你和他們打成一片。你和他們沒有分別。你的界限喪失了。他們的邊緣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篇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幾何圖形都稀薄得不復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沒有差別。石頭城就那樣若有若無地擺在天地間。像一塊從冰窖裡取出來的巨大冰塊,帶著朦朦朧朧的汙穢神志不清地融化著。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後,它既像固體,又像液體,還像氣體,糊糊塗塗地懸浮著。

你進到城裡,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廢膠片一點點鋪展開,兩邊那灰汙汙的房子,像在空氣中畫的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著一個陰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著灰色的風雨衣,雙手插在口袋裡,看不清他的面孔。你聽不懂他發出的聲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須聽從他的命令,到一個你該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著他走。你又發現,左右還有兩個穿白大褂的人跟著你。他們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於是,灰色的街道橫橫豎豎地過完了,你便進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裡。這座石頭城裡的房子都一個面目,你也便無法分清這一幢有何獨特。只隱隱約約記得,門上有奇怪的號碼,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數字。

你被溫和的聲音誘導著,進到一個房間。這裡有單調的四壁,有單調的床鋪、桌椅。你繼續被溫和的聲音誘導著,乖乖地坐下,任憑他們捲起你的袖子,有針管伸過來,尖銳的一刺,扎進去了,沒有什麼疼痛。安靜的液體滲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兒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拉上門走了。聽見門鎖咔嚓一響,你被絕對保險地存在這兒了。

你在迷迷濛濛的霧氣中尋找著自我。煙騰騰的瀰瀰漫漫。你覺得整個世界是個巨人抽菸時噴出的煙霧,一個個圓圈在擴大,在繚繞。

你像在混濁的液體中懸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麼稻草,然而,一切都虛無沒有實感。你就飄啊飄啊,猛然一沉,墜入無底深淵,長長的失重,心臟已不在胸膛,靈魂已不在軀殼。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間單調的四壁,看見了床上潔白又骯髒的床單,看到了窗上的鐵欄。你漸漸明白了你在什麼地方。

似乎是個醫院,似乎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安定療養所”。你嘴角便露出一絲冷笑。

你怎麼了?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齊劃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統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腳不是長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屬於自己的。

你搖了搖頭。覺得這一回顧太膚淺了。什麼問題也沒回答。

門開了,先聽見咔咔嚓嚓的鎖聲,接著是吱吱嘎嘎的門聲,然後看見半尺寬的縫,看見佔滿門縫的白大褂,最後,擠進來一張一本正經的面孔。

你挺好?聽見對方在很友善地問。

你看了看他,沒有否認和反對的表示。那就意味著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這樣兩眼直直地坐著,對一切都沒有什麼反應,就使對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著好幾個白大褂。他們看著你,像觀察一個新品種的動物。他們輪流對你提了許多問題,你都沒有反應。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況看來不錯。

於是,你聽到一個聲音:今天可以讓他的腦袋搬家了。

你感到所有的眼睛在注視你,所以,你仍然木呆呆地看著他們。你對這一切都不理解。你此刻只知道餓了吃,困了睡。

觀察的人終於放心了。他們說,讓他在這兒吧,門不要上鎖了。

門虛掩著,他們走了,你依然靜靜地坐著。你在追尋著自我。外面的聲音、光亮透過虛掩的門縫飄進來。你只是坐著,一動不動。到晚飯的時間了,聽見外面有人來,聽見他們說:門還是原樣,沒動過,看來,他挺安定了。

接著,門開了。兩個人進來,都是白大褂,一男一女,端著一碗一碟送來了你的飯。

你麻木地瞪著眼看他們。你似乎什麼都不懂。

他們把飯碗放到你面前,又把一個饅頭塞到你手裡,再抓住你的手,把饅頭送到你嘴邊,讓你聞到饅頭的氣味。你便有了動物的本能反應,開始像豬一樣咬起來,嚼起來,吞嚥起來。

都吃光了,你又像豬一樣抬起沒吃飽的乞食的眼睛,他們盯著你,看見你直愣愣的瞳孔中沒有任何偽裝的神情,便放心地走了。臨走,還說了一句:想吃,明天吧。今天就喂這些。

你又一個人留在房間裡。這次,門半敞開了。可以看見外面的情景。陽光是斜著注下來的,像肉皮凍,晶亮而黃濁。風是溫酥酥的,用灰扇子扇出來的。院子裡是灰黃的土地,沒有一絲雜草,沒有一絲妄想。院子是方方的,規矩的象徵,院子四周都是一個模樣的房子,窗戶都有鐵欄杆,把人存進去,是萬無一失的。

你看著,眼眶也變成四方的了,眼色也變成灰黃的了,瞳孔也沒有一絲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這時才發現床是鐵的。上面還鎖著許多鐵鏈。你似乎明白了,當房門還鎖不住你時,這些鏈條就會把你鎖在床上。

你慶幸自己的方法對頭。你老實,你不亂說亂動,所以,房門便優惠地半開著。

你在腦海裡翻江倒海地尋覓著自我,那裡霧氣滾滾,山勢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著,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靈魂與軀殼是兩回事。

這樣,黃昏便降臨了。方方的院子裡裝著黃昏特有的失落。這樣,外面的黃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裡裝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靜。

你在詫異:這個院子裡只有你一個人?就這樣寂靜無聲?正在這時,你聽到幾聲淒厲的尖叫,像殺豬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鐵片刮過了巨大的玻璃,五臟六腑都顛倒了過來。

接著,駭人的尖叫聲被什麼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靜。這種安靜,大概是負時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氣漸漸沉澱下來,月光冷冷地、固體一般地照著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凍了。連聲音也成固體了。你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樣舒服一些。你更想走到門口張望一下,面對著清涼的月夜。然而,你知道要經受住考驗。

你忽然感到有黑影在某個地方出現。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觀察你。你毛骨悚然。你木然不動。接著,院子裡的月光稍微晃動了一下,黑影無聲地移過來。幾個逆光的人影剪紙一般出現在門口。黑黑的,只有那一雙雙眼睛發著善良又陰森的光亮。

他們進來了,用手電照射著你。你還是木呆呆地抬起眼,直直地看著光源。

手電晃來晃去,照遍了房間,他們看到了一絲不苟的原封不動。

他們終於很放心很放心地點了點頭。一個權威一些的用下巴示了一下意,就有一個服從一些的走過來,把你輕輕推倒在床上,給你拉上被子,又拍了拍你,說:閉上眼睡。

你便閉上了眼。你便知道他們滿意地走了。

這樣,一個不知長短的黑夜過去著。院裡不時響起一兩聲劃破夜空的尖叫,聽多了也便習慣了。像是打更的聲音。只會促使你睡得更香。院子裡安靜之極的時候,你在那廣大的夜空中,就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尖叫聲。想必周圍還有不少這一類存人的院子。

你便知道,石頭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樣的仁慈,那樣的安定。它坐落在蒼蒼涼涼的天地中。四周曠無人煙。有漠漠的戈壁,有雜亂無章的野樹,有年代不清的殘垣斷壁,有考證不出歷史的虛無遺蹟。風沙是漫漫無情地颳著。太陽是一天一輪地掛著。太陽從來是白的,沒有見它紅過臉。

你知道,你還是要經受考驗,你還是要安安靜靜地躺著。

黑夜寂靜極了。你感到又有黑影在院子裡飄過。他們的目光從半開的門中射過來。看到你原封不動地躺著。你聽到他們很滿意地走了。

你的神經放鬆下來。你知道,考驗告一段落了。你看著黑黑的房頂陷入痴想。你又在追溯一切。於是,你便想到各種奇形怪狀的事情,還有錯亂無緒的影像。有紅色的海洋;有紅色的袖章;有洶洶湧湧的人流;有滿天飛舞的紙張;有激動的講演;有衝鋒陷陣的隊伍。你忽然有了一個明確的回憶,那是一場文化的革命。你也便突然有了一個明確的自我確定,你曾經要文化不要革命。因此,你便失去了理智。因此,你便精神分裂。因此,你便語無倫次。因此,你便需要安定。

月光清清楚楚地照進窗戶,照著你蓋在身上的被子。月光很冷,你覺得被子很薄,紗巾一樣濾過月光的寒意。

你發現,一切都那樣枯燥,那樣乏味。你不想回憶。你不想更精確地確定自我。有一個大概輪廓就可以了。多想,實在是無聊的。

於是,你便無比的清醒。你在想著月光世界中的一切。

石頭城是什麼樣子?這裡有什麼奧秘?

月光中出現一幅圖畫。石頭城朦朧而安靜。街道是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筆亂抹的色彩。沒有一輛車,空中卻懸浮著車輪的影像。沒有一盞燈,幻想中卻燈火如海。青灰的石頭城,在青灰的月光中,是寧靜安謐的標誌。

你凝望著它,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