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魘·《石頭城》2

天亮了。你被叫醒,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站在你的床頭。你看見門大開著,白晃晃的陽光照進來。

你便遵照指令起來了。又遵照指令吃飯。然後,遵照指令到院子裡曬太陽。

只有你一個人被允許到院子裡來。

從此,你的房門再也不關了。你獲得了在這方方院子裡行動的自由。

你便利用這自由。你傻兮兮地站在院子裡,讓陽光量你的身高。你機械地走來走去,讓四面的牆壁奏腳步的回聲。你站住,木呆呆地望著兩邊,就看見一扇扇鐵窗,它們也直愣愣地盯視著你。你於是在地上蹲下,這是一個破常規的動作。你一動不動,等著。過了一會兒,兩個白大褂走過來,他們看了看你,沒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便在你身邊過去了。

你知道,你有隨意蹲下的權利了。

緊接著,你又有了新的動作。一天,你坐到了其他存人房間的門口台階上,傻兮兮地東張西望。過了一會兒,幾個白大褂走過,他們掃了你一眼,沒有介意。你便清楚,你有了在各個房間門口坐檯階的權利了。

你傻兮兮的動作一天天增加著。白大褂們都沒有介意。你便再大膽一些。白大褂們若稍有介意,你便在一個動作上日復一日地重複,把透徹的呆傻表現出來。於是,一切又習以為常了。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你的自由度很寬廣了。你可以在院子裡隨便走動,你可以玩弄任何一個門上的門柄和鐵鎖,你可以走到院門口,那裡的大鐵門緊閉,大鐵門上有小鐵門,小鐵門也緊閉,有陰森的眼睛在一側小亭內守衛。你可以傻兮兮地站在那裡。偶爾,聽見咣啷啷的響聲,小鐵門開了,走進來白大褂,你可以木呆呆地站著像一樁木頭。他們見了你也不以為怪。這時,你便可以透過那一瞬開關的小鐵門,看到外面的影像。那兒有持槍的警衛。標準的目光監視著一切。

久而久之,連那些警衛也熟悉了你傻兮兮的面孔。在小鐵門開關的那一會兒,他們甚至會擠眉弄眼地逗逗你。你便也衝他們傻兮兮地嘿嘿嘿一笑。

你活動的權利在一點點擴大。因為你傻,你安定,你日復一日地麻木不仁。誰罵你、訓你、嚇唬你,你一律沒有任何反應。

傻笑,木呆呆的目光,就是你的全部語言。

這樣,有一天,你便被派上了用場。來,過來。一個白大褂吩咐道。你直愣愣地看著他,表明你不懂他的意思。他拉了你一把,你便乖乖地跟上他。走到大鐵門前,小鐵門開了,外面有一輛小車推過來。這是送飯的車,上面放著一碗碗盛好的飯。白大褂讓你接過車,拉進來。你傻,沒有反應。但是他可以手把手教給你。你便像受馴的猩猩推上車,在院子裡一個房門一個房門地過著,停著。白大褂把一碗碗飯送入上鎖的房間。

你在房門開關的那一會兒,便看到了裡面的面孔。那都是在接受安定療養的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眼睛,有的瘋狂,有的呆滯,有的茫然,有的麻木。他們橫著臉射過目光看看你,你便也直愣愣地看著他們。

飯送完了。你把小車推出門。那邊,警衛的監視下,站著送飯的老頭。他沒有權利進來。他善良地衝你笑笑。你也便傻兮兮地衝他嘿嘿一笑。你不能有任何別的反應。你不能有玷汙自己安定形象的絲毫表現。

於是,每天都是你在院子裡推送飯的小車了。

再往下,你又擔上了開水桶。

接著,你被手把手教會了掃院子。

你像馬戲團裡最馴良、最能幹的狗熊,可以做各種事情了。

終於有一天,你擔上了汙水桶,跟著白大褂邁出了小鐵門。鐵門外的警衛很詫異,為難地搖了搖頭。白大褂連忙解釋,還指了指自己一瘸一拐的腳。這個白大褂昨天扭了腳腕子。

警衛看了看你那傻樣,便通融地揮了一下手。白大褂很感謝,忙拉了拉你胳膊,你便擔上汙水桶跟著他走出了院子。

外面的陽光就是與院子裡的不一樣。外面的太陽就是比院子裡的大。

你睜大眼看著四周。你傻兮兮的形象是適合這樣張望的。

轉了一圈,倒了汙水,又刷了汙水桶。你很聽話,很賣勁兒。白大褂在一旁看著你幹,很滿意。他又領著你回來了。

從此,你便經常擔著汙水桶進出院子了。

再往下,你這馬戲團的狗熊又有了一個個新的節目。人們似乎搞不清你的身份了,你是這裡安定療養的病人呢,還是他們的特別僱員呢?

這為你往下驚險的行為提供了條件。

大團冷綠顏色的濃霧像漩渦中的青苔一樣團團打轉。空氣中充滿了警覺的目光。到處都是青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齒在天空中齜著。冬天像咆哮的長毛怪獸。院子的那一方天空變得鉛皮一樣堅硬。

你麻麻木木地在院中站著。有什麼吩咐在身後傳來。你轉過身,跟著白大褂,進到一間房子裡。這裡靠近大鐵門,當然,還是在院子裡。房間裡迎面立著一壁的櫃子,上面是無數的小抽屜,像中藥房的中藥櫃。

你懵懵懂懂地坐下了。面前是一張很粗糙、很陳舊、很呆板的大寫字檯。你看著白大褂拉開櫃子上的一個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摞摞的牛皮紙卷宗。他們坐在桌前,一份份地翻尋著。

過了一會兒,有個白大褂想到你了,問:你會寫字嗎,聽說你過去很能寫呀?你只能傻兮兮地直視著對方。你沒有忘記你必須遵循的原則。

又有個白大褂說話了,意思是:又不需要讓他寫字。讓他幫著消滅文字就對了。

你這次是真的傻兮兮了。你不知道叫你來幹什麼。

他們有辦法。他們會手把手地教你。這樣做:拿過一份卷宗,然後用勁哧啦哧啦把它撕碎,裡面的一摞活頁紙、外帶外面的牛皮紙都撕得粉粉碎。把碎紙浸到臉盆水中,用手搓揉。搓成爛紙漿了,再倒到汙水桶中,與汙水桶中的其他內容混合為一。再往下,自然是你把汙水桶挑到大鐵門外,該倒到哪兒就倒到哪兒。

卷宗很多,工作量很大,你每天往外挑汙水桶的次數又是有限的。所以,你在今後相當長的日子裡,每天要在這房子裡製造紙漿來充實汙水桶的內容。

你的熟練而機械的操作,終於使人放心了。他們把你一個人留在了這陰暗的小房裡,你便每日齜牙咧嘴地撕著,揉著。

他們更放心地忘記了你,你便開始睜開並非傻兮兮的眼睛,瀏覽卷宗裡的內容。

原來,那是一份份“病歷”。

原來,那是一個個人的歷史。

你知道,你該讀讀它們。當世界要消滅它們的時候,你的使命是記住它們。

你很熟練,手裡撕著一份,眼裡看著一份。這樣,撕紙的聲音總是不斷的。那會使一切從門外經過的耳朵都十分放心。

這樣,你便知道了許許多多本不該讓世人知道的故事。

你發現,每一個來接受安定療養的精神失常者,都有著驚心動魄的傳奇。

你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著。你進入了一個原本看不見的世界。

你與每一個接受安定療養的人物合而為一。你常常分不清你是你,你還是他們。

你曾經在綠色的世界中待過。你曾經在紅色的世界中待過。你曾經在黑色的世界中待過。你曾經在黃色的世界中待過。你曾經在白色的世界中待過。你曾經在藍色的世界中待過。

你曾經像狗一樣拉著鐵軲轆車。你曾經像皇帝一樣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你曾經擎著紅色的大喇叭滿天呼喊。你曾經在黑色的牆壁偷偷刻上仇恨的文字。你曾經青春煥發。你曾經光彩奪目。你曾經像乞丐一樣蜷縮在橋洞裡。你曾經拿著紅色的電話機發號施令。

在虛無的黑暗中,有父親威嚴的形象,高高大大地立著,沉思地審視著你。也有母親的形象溫和地隱在黑暗中。那裡有憂傷的目光。她在期待你。這些畫面都撕碎了,你便在黑夜中睜開眼,看到窗外呆滯的月亮。那是死了的月亮。沒有任何表情。

你突然想:他們為什麼要消滅那些卷宗呢?

你又想:你的腦子記得過來嗎,你為什麼不能直接保存那些卷宗呢?

你可以把那些卷宗完整地浸到汙水桶中擔出去,再把它們從汙水桶中撈出來,最後把它們藏到什麼地方。

可能嗎?

月亮從窗戶的一角探頭探腦地窺視著你。你脊背上滲滿了冷汗。到處都有監視。要注意。

你每日還是被派到小屋中撕卷宗。到了開飯時間,你便被叫來推車,送飯。

現在,那些房間裡的一張張面孔,你都能讀出潛台詞了。你知道他們的底細了。你不知道該怎樣與他們溝通。他們是真的麻木嗎?他們是真的呆傻嗎?他們眼裡的你是什麼樣呢?他們認為你是良心扔到汙水桶中的狗呢,還是認為你真的傻了,還是認為你仍在活著大腦呢?

你準備一個個試探。試探他們比試探白大褂更困難。

用眼神試探?很難。用語言?白大褂就在旁邊。用手勢?那更笨拙。

你沒有辦法。

一天,推飯車到了一個門口。白大褂打開門鎖,把飯碗塞到你手裡,用手朝裡指了指,意思是讓你送進去。你回過頭看看他,他又用下巴示了一下意。他站在那兒不動。

你裝作明白了,端著飯碗一步步朝門口走。推開門時,你又傻兮兮地回頭看了看,白大褂再一次用手指了指,鼓勵你接著朝裡走。

你看出他是不想進來了。於是,你走進房間。

裡面是個瘦兮兮的男人。他躺在那兒,神經混亂地盯著牆。可能是病了,散發著一股不好聞的氣味。你明白,白大褂是讓你替他聞味兒了。你把飯碗放在床邊。你利用這機會輕聲對那瘦男人說了一句話:吃飯吧,飯總會吃完的。

他猛地轉過頭盯著你,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你。

你傻兮兮地笑了笑,又多少露出一絲不傻的目光,看了看他,退了出來。

對方的目光充滿了懷疑、思索。你把門關上了,感到已汗流浹背了。

還好,白大褂沒有什麼懷疑。

於是,你推著車又到了下一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