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虎穴
一
李大波帶著紅薇、王淑敏在通縣南門外火車站下了車,便徑直穿過城裡,來到鼓樓前的北大街,照直來到高升黑白鐵活鋪。那時不過是早7點半鐘。狹窄而古老的大街上,除了四郊進城的掏糞農民和稀疏的清道夫以外,絕少行人。除了炸果子、賣豆漿的早點鋪,其餘的店鋪都還沒有落板開門。連他們乘坐的這趟短途火車,除了跑單幫和躉貨的買賣人,也沒有更多的乘客。這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天然的廕庇。
小力笨兒海鵬給他們開了門,見來了兩位堂客,他有點驚訝,這時剛洗漱完畢的楊承烈見來了紅薇和王淑敏,他的臉上立刻浮上笑容,他忙走到小院跟她倆握手,對李大波開玩笑地說:
“好極了,大波!你到底搬來了兩員女將,本事真不小啊!這下可好了,我們能順利地開展工作了!紅薇、淑敏,我真要感謝你們呢!”
紅薇和王淑敏見楊承烈這身小手藝人的短打扮,笑得彎了腰,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老楊同志,您這身打扮,在街上碰見可不敢認呀!”
老楊笑著擺手:“以後你倆可要改口,千萬別稱呼我老楊同志,往後都要叫我鄭掌櫃,哈,你們看我像那麼回子事吧?
這就叫幹什麼吆喝什麼。”
海鵬已經拉起風箱,鍋裡熬上了小米稀粥。紅薇拿出那袋夾火腿的三明治,他們便在小院的地桌上,吃起早點來。李大波和楊承烈邊吃邊互相交換著兩地和前線的情況。飯後,海鵬走到鋪面房去支應門臉兒,他們四個人便商量起今後如何開展工作的具體問題了。首先討論了李大波在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管轄內擔任什麼職務更便於開展工作。楊承烈說,有一位辦公室主任,是我們北方局派來的秘密工作者,他利用有根底的社會關係,在這裡紮下了根,很得殷汝耕的信任。通過他,可以得到殷汝耕秘書的職位。李大波考慮了一會兒,便提出他要去見張慶餘,聽聽他的建議之後再做安排。
楊承烈看著王淑敏始終害羞地低著頭不說話,便對她說:
“淑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像今天這麼靦腆,過去你給我的印象是潑辣,猛打猛衝的,……我想問你,你願意承擔這個任務麼?這裡的生活比較艱苦,沒有經費,吃飯、花銷,全憑鐵活手藝掙錢……”
“我並不怕艱苦!……別以為就你能艱苦!”王淑敏帶著被誤解的委屈神態,倔強地反駁。
“好,好,你說的對!”楊承烈笑了,看一看她和紅薇兩人穿的綢子旗袍說,“當鐵鋪老闆娘這身小姐打扮可得改換。”
“人家換裝還不行嗎?”王淑敏噘著嘴說。
紅薇笑起來,她看著王淑敏脹紅的臉用打趣的口吻說,“你太不瞭解別人的心思了,嘿!你就放心吧,鄭掌櫃!我淑敏姐可能幹哩!準能把這內掌櫃的角差兒當好,你就擎好吧!”
紅薇的話惹得他們全都笑起來。最後是決定李大波和紅薇去找一處合適的房子,租賃下來做為黨的秘密交通站。事情就這樣商定了。吃罷早飯,李大波便趕往城外的寶通寺,去見張慶餘。他在保安隊大隊部呆了多半天,到下午才返回鐵鋪。依照張慶餘的建議,為了便於開展工作,李大波不妨身兼二任,在政府這邊是“殷長官”的秘書,在保安隊那邊,是張大隊長的聯絡官,舉事的時候,就是二十九軍的代表。午後李大波返回鐵鋪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兩碗防暑敗火的綠豆湯,就帶上紅薇頂著炎熱的太陽,在通縣城裡到處轉游,一來是為了熟悉這座小城的路徑,二來是按照告示牌和電線杆上貼的招租條兒去尋找租房的地點。天公作美,到黃昏時分,他倆居然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一處比較理想的房子。地點就是文廟街里正對著“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大門那條叫武功衛的衚衕裡。據說盧溝橋炮聲一響,通州城裡也著實慌亂了一陣,有些有錢的闊老鄉紳,為避戰禍紛紛南逃,便有大批的房子空下來,李大波就是根據“吉房招租”的大紅帖子找來的。那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威武的黑漆大梢門上,有大紅漆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進門朝南,上高台階為一偌大院落,內又套兩層院,前有佛堂,後院住房,是房主人稱“金善人”自宅。院裡有廊廡相連,還有棗樹、梨樹和海棠樹。濃蔭遮地,十分幽靜。出得這院往北,又拐進一座大院,一進院門便有一處玲瓏小院,有南北兩間小屋,非常別緻,小院內有兩棵丁香樹,他們租下的就是這處僻靜的獨門獨戶小院。小院外是一片很大的空場,遍栽鑽天楊樹,盡南頭還有一片民宅,約有十來處各立門戶的人家。真像一處村寨。李大波和紅薇進來時,那大院裡正有許多孩子在踢球玩。這一片宅第連雲的大宅院,都是“金善人”的房產。李大波對租下這處小院非常滿意,因為雖是大宅門,卻分小院、小院之外還有十來處民宅,進進出出,有如蜂進蜂房,在這裡居住,隱蔽非常方便。更加上大梢門外釘著一塊木牌,上寫“積德修好、免費舍藥”,來往不少窮人,進出領藥,又多一層障眼。
金善人是一個矬胖墩子,圓頭圓腦,上身穿和尚領布衣,下身因為寒腿,這無風六月還穿一條夾套褲,黑飄帶扎腿。李大波來時,他正在佛堂唸經。他領著這看房的走了一遭兒。他見李大波身穿淡灰色湖綢長衫,戴一頂台灣細草平頂帽,手拿一把十股撒金摺扇,樣子瀟灑、飄逸,文質彬彬,又見紅薇年輕貌美,天生麗質,身穿一件淺粉底藍花綢旗袍,長統絲襪,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又聽說這男人已在文廟裡作事,覺著一定很有來歷,便一口答應租賃。免得被那些給日本當翻譯發賊橫或私開“白麵房”賣毒品的“高麗棒子”①強行租去穩妥上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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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國人對30年代藉著日本勢力無惡不作的朝鮮浪人的蔑稱。
“好,歡迎您,葛先生①,您既然是帶著太太,有家眷租房合乎保甲侄ǎ�統山煥玻苯鶘迫誦Φ寐�誠窀隹���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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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大波在通縣時化名為葛宏文。
李大波很高興,為了不使這個房產主產生任何疑心,他一下就付給金善人三個月的押金。雙方商定第二天就搬來。
傍晚天擦黑時,李大波和紅薇回到了鐵活鋪。順便在東大街有名的大順齋火燒鋪,買了自古以來通州著名的紅糖麻醬燒餅和油炸饊子,帶回來給大家吃個新鮮兒,解解饞。紅薇還在一家綢緞莊給王淑敏扯了一身做短裝褲褂的黑紡綢。
紅薇一回來就發現,她在跟李大波外出的時候,楊承烈和王淑敏兩人一定已經進行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她發現王淑敏的眼圈兒發紅,大概是哭過了。她把王淑敏拉到一邊兒,悄聲問她:
“淑敏,怎麼,你哭鼻子啦?你不樂意跟老楊一塊兒在這兒嗎?”
“不,怎麼會呢,”王淑敏有點害臊地說,“老楊還不知道我的後孃,說起這次出走,沒有向我爸爸告別,心裡一難過,我就掉淚了。”
“那不要緊,等打完這一仗,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嗎?來,咱們吃糖火燒吧,你看,我還給你買了一身做老闆娘服裝的衣料哩!”
她們來到小院地桌前,圍著桌子坐在蒲墩上。小海鵬已做好燜小米乾飯和家常熬茄子,大家全都欣賞著香甜酥脆的紅糖火燒。小海鵬吃得真香。
“紅薇,你往後可不該這麼破費喲,你一下子就花這麼多錢,還給我買衣料,可不敢這麼大手大腳的,往後日子還長哩!”王淑敏像個老大姐似地說著。
紅薇笑笑說:“沒關係。這幾年毛子給我的零花錢和買衣服、化妝品、看電影的錢我都積攢起來了,夠咱們花一陣子哩!啊,光許他倆自費革命?淑敏,咱倆算一撥兒,咱們也自費革命!你說是不是呀!”
大家都為紅薇那潑辣的帶有山野味道的孩子氣逗樂了。小院裡那一晚始終洋溢著快樂的氣氛。晚上,當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時,小力笨兒海鵬到鐵鋪屋裡睡覺去了,他們便坐在絲瓜架下,商議了很長時間的工作,和明天搬新居的事兒。直到三星偏南,他們才歇息:紅薇和王淑敏兩個女的住在那間連家鋪的小屋裡,李大波和楊承烈,因為是在頭伏節氣裡,受不了夜寒,兩個人便宿在小院的蒲草褥子上睡著了。兩堆潮溼的艾蒿,在他們的頭前腳下點著,冒著青煙,薰著蚊子。
第二天清早,李大波便僱了一輛小排子車,把昨天在傢俱店看好的幾件簡單的傢俱,拉到武功衛衚衕金家大院裡那個北邊院落的第一個小院裡去。紅薇已快樂得像一隻歡躍的小麻雀那樣提前等在那裡,幫助收拾屋子。小家不到一天就收拾得既簡單又幹淨。按照李大波的意見,兩間南北獨間小屋,都收拾成臥室和工作間的樣子,北屋放一張雙人大床、南屋放一張單人小床。挨著南屋的一間小草廈子,做了廚房。收拾停當後,李大波握著紅薇的手像個老大哥似的說:
“小妹,你自己在這兒當一會兒‘壓寨夫人’吧,太委屈你了,你不害怕吧?”
“去你的吧,我是兔子膽兒呀?”紅薇撇撇嘴說。
“好,那我可就去報到了,”李大波在他的書籍裡,找出一本用麻紙印的很粗糙的小冊子,遞給紅薇,“這是毛澤東同志的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好好地讀讀。誰來叫門你也別開,我自己有鑰匙開門。好,再見!”
紅薇像個大孩子,在李大波臉前又撒開嬌了,她用兩隻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地說:
“丟下我一個人,真夠悶的,還不如前線火爆熱鬧!……好吧,我只好讀一會兒文章,……可別忘了我作飯等你回來啊!”
李大波在她那光潤而白皙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才擺脫了她的兩手在他脖子上的纏繞,他走了。
“你呀,小薇!還依舊是個調皮鬼!”他忍俊不禁地笑著說了一句,便碰上了那個綠色油漆小板門上的肚臍鎖。
李大波走後,院裡很靜,她拿了一張椅子,坐在丁香樹下,便讀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讀得入了迷,竟忘做午飯,幸好李大波被殷汝耕留在文廟的大雄寶殿吃便飯沒有回家,她煮了點掛麵,拌點麻醬,算是好歹吃了一頓午飯。
李大波在午後五點半鐘,用鑰匙開了門鎖,回到家。紅薇正在草廈子做飯。她獨自悶了一天,現在見李大波回來,高興地跑出來迎住他,幫他脫大褂,拿拖鞋,打洗臉水。
李大波今天頭天上班,由張慶餘和那位地工的辦公室主任孫嘯川領著,晉見了殷汝耕。
“不錯,一切都很順利,我到底打入到這個頭號漢奸手下當秘書了。”李大波邊洗臉,邊喜悅地學說著白天的情況。“我也見了那一群牛鬼蛇神,是各廳的廳長,都是些過去北洋軍閥時代潦倒的政客,他們為了財勢、權勢,都擠到通縣這個小朝廷來過官癮了,哼,這純粹是一群恬不知恥的民族敗類!”
晚飯擺在北屋的小桌上,小綠門早已上了鎖,安靜得很。
紅薇給李大波做的晚飯是烙餅攤雞蛋,拍黃瓜、熬的綠豆稀飯。李大波看看擺好的飯桌,又看看腰間扎著花布圍裙的紅薇笑著說:
“哦,你做的飯食真好,完全是家鄉飯,我太愛吃了!紅薇,你真像個家庭小主婦了!”
“本來就是麼!”她歪著頭,噘著小嘴兒說,“只要你愛吃,我就沒白受累。”
這一頓飯真充滿了小家庭的味道。紅薇正像她山鄉的媽媽對待她爸爸那樣,遵循著鄉俗,也給李大波吃一碗親自下手盛一碗,李大波不好意思,便推讓著:
“我自己來,這麼熱的大伏天,你支鍋燎灶地做飯就夠累的了。”
“我累什麼,你才累呢,支應這一天,而且還得處處加小心。我在家待著,多清靜呀!”
紅薇說的對,李大波在班上精神是非常集中的,既要充分地瞭解情況,又不能有絲毫的疏忽大意。現在回到這個小家,他那股緊張的揪心,就完全鬆弛下來了。飯後,他們在小院裡納涼,微風過處,丁香樹搖動著一股苦香味,偶或有螢火蟲繞樹飛舞,閃著藍綠色的螢光。是呀,這正是“小扇撲流螢”的季節啊!
紅薇低聲地問道:“盧溝橋前線有什麼新戰況嗎?”“沒有,”李大波長嘆一聲,“我只覺得文廟裡的這群漢奸,個個都非常興奮,巴不得日本佔了北平才好。那樣,他們就不用在通縣這個小縣城裡窩著了。……在辦公室,他們公然大談華北五省自治問題,這群臭漢奸!”
“大波,你每天上班,那麼忙,我整天家蹲,吃閒飯,也該做點工作吧?”
“好,你和王淑敏的任務就要來了,你倆裝著上街買菜,要一條街一條街地繪下詳圖,標記上日偽機關地點、土膏店、白麵房,大漢奸的住宅,以便舉事時,給這些殘害中國老百姓的他們來一個‘一鍋端’!時間緊迫,你倆分工抓緊繪製,要心記,回家來畫,不要露了馬腳。你看,這任務夠繁重的吧?”
紅薇高興了,拉著李大波的手說:“行,我明天就動手幹起來!”
“好極了!我們這回舉事,對敵人的打擊大小,你們的工作關乎著成功的一半!”
夜已深了,大院裡藉著月光踢球的孩子都回家睡覺了,納涼的人也都停止了說話,只有樹上的夏蟬和蟪蛄還“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李大波疲倦地打起哈欠,便站起身,伸著懶腰說:
“天不早啦,咱們都該休息了,你在北屋,我在南屋睡吧!”
紅薇吊住了他的脖子,撒嬌地說:“我害怕,我倆就在一個屋裡睡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呀?”
李大波把紅薇的雙手從脖子上拿下來,緊緊地握在他的雙手中。他太激動了,激動得渾身冒火,這是一個30歲男人的兇猛的激動,他把她那苗條的身子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裡,她能感到他的心臟在怦怦地狂跳。就在這一剎那,他猝然冷靜下來,他在臂抱裡把她漸漸地放鬆,然後他用眼睛那麼深情地望著她,才吃力地說:
“小妹,我非常愛你,但是……”
“但是什麼呀?!”
“我跟你說過幾次了,我的處境很危險,隨時都可能坐牢,……”
“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等著你!”
“也可能死在前線……”
“我不讓你說這喪氣話!”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我怕留下你,讓你一個人受罪,還是那句話,我的年齡比你大得太多!……”
“我不嫌!”她把他摟在自己懷裡,鼓足了勇氣說下去:“萬順哥,我只知道我愛你,這就夠了!我不是輕率地做出這樣的決定,我什麼都想過了,坐牢,甚至守寡,……你也應該想到,自從我參加了‘民先’組織,難道我本人就沒有人身危險嗎?我也可能坐牢,槍斃,你可能成為光棍兒,……這一切我都想過了,而且做了充分的準備,我不能違揹我自己的心願……你不會知道,當我在河灘上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是妹妹愛哥哥的那種愛,以後,在天安門遊行時,我發現我是以一個少女在愛著你……在我的眼裡,你是世界上最值得愛的男人,我和我最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哪怕是非常短暫,我認為也是最可寶貴和值得的。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大膽地相愛呢?”
李大波被紅薇這番話感動得只有連連地吻她,才能表達他此時昇華的感情於萬一。他怎麼也不會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軍追捕時,在一座樹林中遇到的美國傳教士那輛馬車上拉著的那個昏迷不醒的山鄉小姑娘,竟會變成他的妻子!這真是命運的安排。他現在還能依稀記得她那逗人愛憐的小樣兒:穿一身農家自織的瓜條布褲褂,一雙鴛鴦臥蓮栽絨頭的布鞋,拖著一根紅頭繩的小辮,雙手側枕在臉頰下面。還有在天津新開河的河灘上,雨過天睛,她光著腳丫兒,綰著褲腳,提著竹籃下河去撈螺螄的可愛樣子,一古腦兒像演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閃現著。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著,那遠射的清輝照亮了周圍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張美麗光潔的臉龐,她那嫵媚的大眼,閃著月亮般的光輝。她那克服了嬌羞的果敢神態,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靈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給李大波的感覺是她真像拉斐爾筆下那個頭戴光環聖潔的瑪麗亞,或是達·芬奇筆下面帶微笑的蒙娜麗莎。她挽著他的手,把他拉進北屋。
她擰開電燈。迅速從床底下的一個包袱裡,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紙書,翻開扉頁,露出來一幀毛澤東小小的照片,她把這立在桌上,靠著牆壁,孩子氣地說:
“萬順哥哥,讓咱們的大頭目給咱倆作證吧,我們向他發誓,永不變心!”
李大波這時的激動,達到了沸點。他握住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
“對你,和對革命,永不變心!”
他倆不約而同地都望著那張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顆紅星的八角帽下,他們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領袖,正用那對慈祥的目光在祝福著他倆。那目光對他倆來說,就是一盞黑夜中的明燈,溫暖著他們的心,在這間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這被白色恐怖緊緊包圍的氛圍裡,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光明和對未來的追求。
他倆緊緊依偎著肩並肩地坐在床頭。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麗的臉龐,她沒有反抗。她揚起臉,用那麼溫存、柔順、信賴和愛慕的眼神,看著李大波。這是一個純治的少女在為愛情而委身給一個伴侶時所特有的目光。這種目光是多麼惹人憐愛和引人做出相應的犧牲啊!李大波在這聖潔的目光鼓勵下,勇敢地把紅薇摟在懷裡,熱情地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她;她把雙手無力地放在李大波的雙肩上,隨後摟著他的脖頸,就像常春藤纏繞在樹幹上一樣。她輕輕地哭了起來。
“小妹,小妹,你怎麼了,怎麼了?……”李大波有些慌張地問。
“萬順哥哥,我真的太激動了,……”眼淚從她的眼裡迸濺著,但她卻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臉紮在他的脖子旁邊悄悄地說:“永遠記住這個日子,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會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寶,作我的好妻子,讓我們永遠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動地把她抱起來,輕輕地放到床上,為她解著衣釦,在她耳畔小聲地說:“別害羞,從這一刻起,我倆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了!”
於是他熄滅了電燈,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潔的月光,從紗窗中斜射進來,小屋篩動著銀色的霧幕。
二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情報,紅薇提著菜籃子和王淑敏一塊兒出去蹓大街,回來就伏在案頭繪製通縣的詳圖。在文廟的辦公室裡,李大波偷偷地仔細觀察著日本在華北的第一個寵兒殷汝耕的行動。……
殷汝耕自從日軍在盧溝橋打響第一槍,就興奮得整夜沒有闔眼。他不斷地給他住在北平東城大阮府衚衕殷公館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傳說跟日本皇族還有親屬關係,打長途電話,讓她向東京的貴族、皇族親屬打聽有什麼新的絕密消息;他還給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荊,叫她專門走動權貴,蒐集冀察軍政要人的動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縣文廟的大成殿裡,日夜注視著日軍的進展。
他那細高條的身材,穿一身杭紡綢的白色褲褂,在已經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擋起來的大殿裡踱來踱去。一抹掩飾不住的微笑,飄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長型臉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髮式,更加襯托出他那寬額頭、大眼睛,一副精明的書生模樣。他的長相和氣質,和汪精衛酷似一對孿生兄弟。國難越是深重,這個率先投敵的薊密區專員,就越是活躍。他親自握住毛筆寫下“手諭”,命令加強他的駐津辦事處。他每天還要親自用電話和日本駐北平代辦若杉要、駐津總領事川樾茂對話,彙報情況,領取指示。他一邊期待著侵略者的鐵蹄加速進發;一邊挖空心思籌劃各種配合行動——加緊修建飛機場和把坦克車開往北平,就是他為日軍配合盧溝橋進城邁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這次戰事中,搶立頭功。一個“華北五省自治”機構首腦的夢,已在他的頭腦裡如醉如痴地編織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剛,做為駐平津的聯絡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學時曾和曹剛的父親曹養浩同班同學,而曹養浩又跟土肥原賢二是莫逆之交,經過這幾道關係,便把曹剛介紹給殷汝耕,但他卻不知曉這個曹剛是個兩棲的雙料間諜。
殷汝耕憑他的從政經驗,推斷蔣介石的思想內涵,他深知蔣本人對華北的國土感情,一如對東北三省一樣,是會忍讓地答應將來成為非武裝駐地的自治區的。但是他萬也沒有想到這時跑出來一個共產黨,竟然鼓動著前線的守軍發起沒有先例的反擊。而且還打得那麼勇猛頑強,不但兩度奪回盧溝橋,還又恢復了龍王廟、京漢路鐵橋的佔領。他真有些垂頭喪氣。當他本人做薊密區專員的時候,共產黨領導的這個地區的幾起重大的馳名全國的武裝暴動,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氣勢,使他心驚膽戰,所以他從那時起就最恨共產黨。他認為中國只有防共、滅共才能過安生日子,才不會動搖這個政權的根基。因此,他投敵之後,還念念不忘防共滅共,以致在他設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還標出了“防共”兩個字眼兒。
但是經過這十幾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因為曹剛從天津打來了秘密電報,獲悉蔣介石用加急電報已把宋哲元從山東樂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駐屯軍進行和平談判。李大波來到他身邊當秘書的時候,正是他由頹唐轉為興奮的時候。李大波跟著他參加一個接一個的宴會,在燈影懷觥交錯中彼此祝賀著,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在滔滔不絕、口飛白沫的演說中進行著,他們討論的問題範圍很廣,大至安排華北政權機構的人選,小至爭論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長官府是不是還有必要在通縣這個小城繼續動工修蓋。除此而外,每個人又都展開各種社會活動,例如二號人物秘書長池宗墨,雖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溫州的老鄉,但卻時刻想凱覦他的位置——纂位奪權,他佯稱小腸疝氣,潛來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龍會”①首領頭山滿的門徒、駐津日軍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進行秘密活動;曹剛也私訪了好幾次剛從東北趕來天津進行特務活動的“東方勞倫斯①”土肥原賢二②,一方面彙報情況,一方面向他討封。李大波從盧溝橋戰場,一下子調到這個迥然不同的敵偽機關來,環境變化之大,真有天淵之別,他生怕一時不習慣忘記這個鬼蜮般的處境,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萬別露出一丁點兒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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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龍會——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團體,前身為“玄洋社”,為日本在中國進行間諜活動的最早特務組織。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龍江”,出現於1901年。頭山滿是該會領袖,他的黨羽深入中國各階層,從事間諜活動。著名的侵華戰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賢二、廣田、平沼,都是頭山滿的門徒。
①勞倫斯為西方著名的英國老特務,故稱土肥原為“東方勞倫斯”。
②土肥原賢二,為日本侵華戰犯。日本陸軍大學畢業。1913年來中國,在關東軍服務,任東北軍閥的顧問坂西利八郎中將的副官。1924年直奉戰爭,他策動關東軍幫助張作霖。1928年關東軍決定消滅張作霖,他參予了皇姑屯炸死張作霖的陰謀,後擔任瀋陽特務機關長。1931年又從天津弄走溥儀,成立偽滿洲國。1931年11月的天津騷亂事件、1932年熱河戰爭的爆發、1935年豐台事變和冀東偽組織的成立、11月香河流氓暴動和冀察特殊政權的出現,都由他策劃活動。七七事變後,他離去特務機關職務,回到軍隊,歷任師團長、軍團長、方面軍總司令,統帥日軍在中國大陸和東南亞進行屠殺。由大佐升為大將,是中國人民最兇惡的敵人之一。
這幾天他非常忙碌,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城外寶通寺那邊跟張慶餘討論起義的具體組織工作。星期日一早他還要坐火車趕回北平,到二十九軍軍部去彙報起義工作的細節準備,聽取何時配合發動的指令,然後他還要去見冀原和劉然,跟他們交換情況和商談開展黨的未來工作的各項指示。
儘管李大波是如此小心謹慎,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是星期六的早晨9點鐘,當他走進殷汝耕的大成殿辦公室時,便看見早有一箇中年男人坐在殷汝耕對面的沙發椅上談話。這人留著小平頭,臉色黑紫,嘴角邊有兩個綠豆粒般大小的酒渦兒,一口細白的小牙,穿一身豆沙色中山裝,褐白二色三接頭的網眼涼皮鞋。他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兒,眉飛色舞地正說著一個有關日本談判的條件問題,見有生人進來,他便本能地停止了說話。
“沒關係,克柔①,說下去,你們不認識吧?”殷汝耕白皙的臉上浮著淺淺的微笑,望望他倆,“讓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都不是外人,這位是我新來的秘書葛宏文先生,這位是我的老世交曹養浩老先生的長公子曹剛,曹克柔先生,他是我本人的駐津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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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柔:在舊社會,大都有名、號。曹剛,姓曹名剛字克柔。一般人,包括蔣介石本人,為表示關係親密,多以字相稱。
李大波一聽曹剛這名字,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雖然沒見過曹剛本人,但卻早知道他前兩年做北平市政府社會局稽查時就曾經追蹤過中共北平地下黨的工作者和破壞過學生運動。那一次他在北平前門外大柵欄排演廳召開學運代表的飛行集會,要不是他的表弟艾洪水拙笨做手腳弄巧成絀露了餡兒,要不是他們疏散得快,早就成了他的網中魚。這次紅薇來通縣,又告訴他關於曹剛的兩件事。一件是曹剛跟蹤南下宣傳團,一直跟到保定,幸好紅薇在城隍廟大殿那兒在人群中鑽進紫河套舊貨市場,才沒被他捉住;一件是紅薇到“德成”公寓,正碰見他帶領偵緝隊開著汽車來逮李大波,如果不是楊承烈提前一天採用那個“金蟬脫殼”法,李大波怕早已關進他設下的鐵窗牢獄之中。想到這些,他真有點不寒而慄。只是他鬧不清,何以這個軍統嫡系特務,怎麼忽然搖身一變又成了殷汝耕的私人代表。但是多年的敵工經驗,使他驚而不露,訝而不顯,他立刻冷靜地向他點點頭,說了一句客套話:
“久仰久仰!”
曹剛也抬起身,把手伸給李大波說了一句:
“賞光賞光!”
李大波見曹剛不再彙報,便故意說,“殷長官,我在這裡不便,先出去一會兒,有事再叫我。”
“不用,你聽聽有好處,”殷汝耕用夾著象牙菸嘴的手指了指椅子,“你坐下。這對你給我擬稿有用處,可以引證。”
曹剛看了李大波一眼,只好勉為其難地說下去:“據悉,宋哲元已於本月17日①從山東樂陵老家歸來,但眼下還沒回北平軍部,正在天津英租界的官邸歇著,探聽情況。我的時候,已找可靠人跟他取得聯繫。……15日中國駐屯軍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將因突發心臟病去世,宋哲元正好趕上開追悼會,他也親自參加了。再一個消息是,聽土肥原少將說國府已基本上答應了日方提出的談判條件,這些條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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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哲元由魯返平日期應為7月19日。
“你等等再說,葛秘書,你最好記一記。”殷汝耕說著。
李大波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曹剛才又繼續說下去。“大約是四條,”曹剛得意地瞟了李大波一眼。“一,華軍撤離盧溝橋;二,嚴懲華方肇事人員,向日方道歉;三,取締抗日活動;四,厲行反赤計劃。……”
殷汝耕聽了這消息,激動得反剪著手在大殿裡來回地走著,走了兩圈兒,站下來問道:
“克柔,土肥原將軍沒有透露一點關於華北人事安排的消息嗎?”
曹剛本想說下去,但是他忽然停下來,因為他突然發現這個初次謀面的新秘書,越看越像他在北平一直追蹤的那個共黨要犯,他曾從落入他手中的那個“鳥囮子”艾洪水那裡,見過他表哥李大波一張半身的照片。現在他懷疑這位新來的葛秘書,就是他追蹤的那個李大波。於是,他哼哼哧哧地說:
“倒是透露了一點兒,……不過,土肥原將軍絕對不讓往外洩露。……”
殷汝耕終於看到了曹剛擠著那對小眼兒給他的暗示,他不再問下去,沉默了一會兒,殷汝耕便衝著李大波擺擺手說:
“你先去吧,呆會兒我有事再叫你。”
就在這同時,李大波已機警地預感到曹剛對他的猜測。他故意很輕鬆地衝著曹剛笑了笑,跟他握握手說:
“曹先生,我先告辭了,有機會還要向您請教。”
“不敢當,不敢當,我的時候,這兒有寶眷吧?有時間我當過府問候。”
“歡迎之至。”
李大波剛一退出殿門,曹剛便湊近殷汝耕小聲地說:“殷長官!您新來的這位秘書,有根底可靠的推薦人嗎?”
“有哇,……怎麼,你懷疑他……”
“是的,殷長官,我的時候,懷疑他是共黨的一個要犯。”
“哦?!你,你把握得準嗎?”殷汝耕嚇得臉色蒼白。“不過,五叔①,您可千萬別顯露出來,先穩住他。”曹剛眯起一對三角笑眼,嘻嘻地笑著,“這真是天賜良機予我也!這一回我看他還往哪兒跑,當是甕中之鱉無疑!”他高興地搓著兩隻手掌。
“好,隨著你怎樣去對付他吧!……怎麼,人選的安排……”
“聽說土肥原將軍已幾次夜訪了齊燮元、石友三、王揖唐、潘毓桂②、江朝宗、王克敏等華北宿將和名流,大概是想先聽聽他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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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殷汝耕排行第五,在這裡稱呼“五叔”是表示世交和他們關係親密。
②齊燮元,(1879—1946)漢奸。寧河人。直係軍閥。曾任江蘇督軍、蘇皖贛巡閱使等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投敵,曾任華北臨時政府治安部總長、治安總署督辦、綏靖軍總司令等職,配合日軍作戰、殘害中國人民、抗戰後被捕,1946年槍決。潘毓桂,投敵後任天津警察局長,天津市長等偽職。
殷汝耕一邊點著頭,一邊思考著這些人跟他的關係。
“前些天,我應岡村寧次將軍的參謀長酒井隆邀請,去了一趟古北口,參加了一次駐在那裡的日軍川岸旅團長在日人開設的古北口飯店舉行的宴會。酒過數巡之後,酒井隆喝得有點面紅耳熱,他洩露給我一個絕密的消息,……”
殷汝耕原是閉自養神地聽著,聽到這裡他突然關心地睜大了眼睛,直探著脖子說:
“什麼消息呀?快說!”
“他說,日本已決心要扶植一個華北國,要以關內的四省三市脫離中央,以黃河為界成立華北國。所謂四省就是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三市就是北平、天津、青島。在內蒙已組織了李守信;關內有宋哲元、石友三、劉桂堂,還有山東省的韓復榘都和日本有了默契。啊,看來,華北的未來局面已在未雨綢繆了!”曹剛快樂地小聲笑起來。
“好,克柔,接著再探聽,隨時報告我,……”殷汝耕見曹剛剛要退出,又把他叫住,“我說,我想回北平的家住一陣子,可是一來這兒事多,二來我的家門口總有密探蹓躂,你掌握著警察局社會局那一攤子,給我調查一下,可別讓藍衣社①對我下黑手哇!所以,最近我只好先住在通州,……再有,就是務必把我這位葛秘書的政治背景弄清楚……然後火速給我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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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藍衣社,即軍統特務組織的別稱。
“好吧,您放心,五叔!我的時候,一定弄他個水落石出。”
中午,李大波出了文廟,確定後面沒有人跟蹤,才鑽進武功衛衚衕金家大院。他趕緊開了門鎖,進到小院裡。可是當他扒著小板門上一條木縫向外邊窺看時,看見進到大院追蹤他的人正是曹剛。
曹剛一退出大成殿,便對李大波盯了梢。今天無意中碰到這條“大魚”,真使他高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在這一剎那,他決定暫時不回平津辦事處而留在這裡監視這個共黨份子,並要親手捕獲他。
曹剛扒一扒門縫,朝小院裡望了望,見院裡靜悄悄,看不見個人影兒,便發現這球場似的大院裡邊還有不少人家,都敞著大門,他就朝大院裡邊奔去。
李大波從門縫看他已走遠,才離開小門旁邊的牆垛,走進屋來。
“怎麼了,萬順哥?出了什麼事?”紅薇關心地問。
“嗐!倒黴透啦,這真是冤家路窄,又碰見那個曹剛了!這小子跟殷汝耕是世交,又來給殷汝耕當特務,做他的平津辦事處代表了。”
“哎呀,那可怎麼辦呀?!”紅薇的臉上漾起一陣驚惶之色。“哼,這小子真可恨,一會兒是國民黨,一會兒是日本特務,等咱打敗了日本鬼子,成立人民共和國,非逮著他,槍斃了他不可!”她狠狠地揮著拳頭。
李大波尋思一會兒說:“我一個人好辦,可以隨意跟他周旋,他還問我帶了家眷沒有,要來拜望嫂夫人,他認識你,眼下最好給你轉移一個安生的地方,直到發動起義。”
他倆因為臨時出現曹剛這樣一件令人棘手的事,便趕緊胡亂吃罷午飯,李大波提一把鐵壺,抽冷子出了家門,便走出文廟街,奔向鼓樓北大街去高升鐵活鋪找楊承烈彙報今早從曹剛那裡聽來的情報和商量如何躲避曹剛的問題。正巧楊承烈昨晚剛從北平回來,從北方局劉然同志那裡得到了新的前線消息。楊承烈說:“大波,現在事情很明顯,蔣介石想用撤退、忍讓、道歉、暗中妥協和鎮壓抗日運動等等手段,來換取日寇的和平解決。聽說蔣已下令要宋哲元的部隊放棄抵抗,並命令部隊由平漢路撤退到保定以南,放棄平津。假定說宋哲元撤退到保定,日寇佔領了平津,難道就是撤退的終點嗎?不可能!據周恩來同志在廬山宣佈的消息說,日本已決定派遣四十萬大軍侵華,來踏平中國。現在是駐守山海關、錦州的日軍十四師團磯谷廉介所部已經開進關內,同時又派第五、第六、第十、十二、十六五個師團約十萬人集結來華。實際上,近衛內閣正在一步一步地實現十年前田中內閣提出的《奏摺》。”他倆又談了很長時間的起義準備情況。楊承烈最後說:“鑑於目前這種情況,我們只能立足於一個打字,一個抗字!黨中央決定,我們的武裝力量必須北上抗日,而我們身在敵後,就要更好更快地掌握武裝,發動群眾,堅決抗日!我也聽說殷汝耕要保安隊配合日軍攻打朝陽門,所以,我們無論如何要趕到殷汝耕的前面!”後來他倆又商量了一陣紅薇轉移的問題,李大波才離開鐵活鋪,心情開朗了一些,滿腦子裡思謀著新的任務,不由邁著大步在大街上走著,準備到文廟上班。
約摸兩點鐘的時候,李大波剛走到鼓樓南大街四寶齋點心鋪門前,正好碰見曹剛從北玉升飯莊走出來。因為喝了酒,臉色紅紫得像豬肝。他嘴上銜一根牙籤,打著油膩的飽嗝兒,一下正和李大波走了個迎面,曹剛喜出望外地說:
“葛先生,您這是從哪兒來呀?”
“從家裡來。您剛吃完飯?”
“是呀,您家在哪兒住呀?”
李大波順著靳家衚衕一指,爽快地說,“穿過這條衚衕,在女師附小那邊!”
“噢!”曹剛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我沒盯著他呢!”然後他說:“葛先生,咱們初次見面,很想交個朋友,如蒙不棄,我一定擇吉到府上拜望,歡迎嗎?”
“歡迎歡迎!等我一有空,小備酒酌,咱好好喝幾盅。”
“好,一言為定,我就等信兒了。”
“對!咱倆一塊兒上班去吧!”
於是他倆拐向文廟街,一同肩並肩地走進文廟的自治政府。
傍晚下班時,李大波看見曹剛留在他“殷五叔”那裡吃晚飯,才悄悄蹓出文廟,回到武功衛衚衕的金宅大院。他一邊幫助紅薇做飯,一邊對她說著轉移的事。
她噘著嘴說:“我真不願意跟你分開。我們好容易剛到一起。”
他撫摸著她的短髮說:“紅薇,別說傻話了,你既然要嫁給我這樣的一個人,往後就會經常過這種動盪不安、時刻有危險的分離生活。現在就是對你的一次考驗。”
“要把我轉移到哪兒去呀?我能上鐵活鋪去躲著嗎?”“那怎麼行?!露了馬腳,敵人就破獲了咱的黨組織了,那損失多大啊!紅薇,這就是黨的鐵的紀律,你雖然是‘民先’又是‘共青團員’,可還沒轉黨,也應遵守這個紀律。先要有這番準備訓練,你說對不對?”
她依然有點戀戀不捨,噘著嘴,撒嬌地說:
“這道理人家知道了……那,到底把我轉移到哪兒去呀?
我還能看到你嗎?”
“我要把你轉移到‘姨媽’①家去。這是一位東北抗日聯軍的老媽媽,是掩護同志和傳送情報的交通員,自從去年8月2日她掩護的抗日聯軍第三軍第二團政委趙一曼同志在珠河犧牲,她也被捕。出獄後,只好轉移關內隱蔽,還繼續為黨工作,我們都稱她的代號為‘姨媽’,今天就把你送到她那裡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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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我所創造的這個人物,亦有真人所本,攝取她一部分材料寫成。這就是黑龍江省尚志縣的革命老幹部呂媽媽。1956年我在全國軍烈屬模範轉業軍人大會上,採訪過她。她從始至終照顧著趙一曼,為了掩護,她認趙為乾女兒。她還是趙尚志同志的乾媽。她的事蹟使我感動和欽佩。在會議期間,原東北抗日聯軍、在京為中央領導的周保中、馮仲雲等同志,都親自去看望或接到家中便宴,以敘別情。為了紀念這位老媽媽,三十五年後我取其感人事蹟的一部分,寫進了這部小說。以表示我對她的懷念和崇敬。
紅薇聽了李大波的解釋,一下子就由剛才的不高興變得快樂起來。她曾經在讀書會里聽說過有關趙一曼這位女抗聯軍人的英雄事蹟,沒想到她在這樣的環境下,竟然能夠親自見到掩護她的那位老媽媽,她真有點喜出望外,於是她手腳麻利地趕緊做飯,以便儘快地見到這位傳奇式的老媽媽。
三
黃昏後,一向篤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圍了兩圈兒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絲葛的長衫,黑緞子下圓口鞋,一派國粹的打扮,手裡拿一把摺扇,讓曹剛陪著,到西海子去做飯後散步。今天白天他剛打發他的妻弟井上喬之去跟天津駐屯軍聯繫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見了他駐馬蘭峪辦事處主任的親侄兒殷體新,談了很長時間的話,他的腦子裡塞滿了要配合日軍攻打北平的計劃,真感到既興奮又有些疲勞。幸好有曹剛陪他一塊兒吃了晚飯,喝了幾杯日本甜酒,他就興致勃勃地約著曹剛去遊逛西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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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裡記述的是我的一段親歷記。那年我13歲。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雙彩五道廟。有一次下學到門口玩,正碰見這個大漢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臉前,看的很仔細。不久就發動了那場反正的兵變,我好奇地跟著保安跑,可以說看到了整個的過程。這和我以後的參加抗日,有直接影響。事隔54年,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把這些情景寫入我的小說。
這西海子原來不過是通州城內西邊的一個大水坑,常年積淤著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從殷汝耕的薊密專署設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發表聲明宣告“脫離中央,實行自治”,搶先當了第一名漢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給他編了順口溜說:“殷汝耕,坐冀東,不是下雨就是颳風,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國老百姓,到頭來,砸爛狗頭殷汝耕。”
殷汝耕為了買好群眾,坐穩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這西海子修成了一個公園。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滿了荷花,岸邊栽了楊柳,安了坐椅,修了環湖的柏油小馬路,還沿著城牆修了虎皮紋石的階梯,沿階而上,可登城遠眺,城牆上遍栽著鮮花的花壇,微風過處,傳來一片清香。於是這裡便成了人們遊玩散步的場所。
殷汝耕搖著摺扇,邁著八字步,慢慢地沿著湖邊的土岸走來。他那白皙的臉頰上浮著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雙大眼,欣賞著周圍的風光。那滿湖的荷花,隨風搖擺,他忽然扭過臉來頗有些孤芳自賞地說:
“克柔,盧溝橋打得那麼猛烈,雙方都傷亡慘重,而我們這裡卻是一片和平寧靜,這也算是我們的福份啊!”
曹剛在褲子口袋裡握住一隻自來得手槍,賊眉鼠眼地睃巡著周圍,唯恐有什麼歹人暗殺了這位行政長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說:
“是呀,五叔!往後停戰了,咱進了北平,就更風光了!”
曹剛陪著殷汝耕沿著石階登上城牆。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練地用手來回數著,一邊挺起胸,朝遠處北平那邊望去,夕陽的金色光芒,落滿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華北國”的美夢。……
傍晚時分,李大波和紅薇吃了最簡便的晚飯——芝麻醬拌麵疙瘩,就鎖上小門,帶了兩件換洗的衣服,匆匆沿著文廟街走去。
“姨媽”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邊,雙彩五道廟盡頭那個小院裡。李大波想讓紅薇散散心,便繞道穿過西海子,再到“姨媽”家去。雖然上次來通縣楊承烈帶著李大波去見過這位“姨媽”老太太,但是楊承烈還是派“小力巴笨兒”海鵬事先給“姨媽”送了信兒。
李大波帶著紅薇信步走在湖岸上,盡情地欣賞著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漣漪上和田田的荷葉上跳躍,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閃爍。紅薇帶著新婚小別的蒼涼情緒,緊緊地挎著他的臂挽。眼前這片怡人的風景,使他們緊張的心情多少有點緩解。也許這兒是這座小城唯一的遊覽公園,吸引了城裡的市民都到這裡散步納涼,所以遊人如織。正當李大波在環湖岸邊漫步時,從他對面正走來自治政府二號人物秘書長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長方腦袋,戴一副黑寬邊眼鏡,留著一綹小黑胡,完全學著日本首相近衛文麿的樣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藍色西服,帶著他的十一二歲的兒子①在練習騎一輛小自行車。李大波躲不開,只好向他點頭行禮,問候著:
“秘書長今天閒在,帶著公子來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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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也親眼見過池宗墨,我和他的兒子是同班同學。
池宗墨露著一嘴黑牙板,操著溫州口音說:
“你也來蹓躂蹓躂,好,好!”
李大波和紅薇趕緊走過去,悄聲在她的耳畔說:
“這小子原在蘇州開一家紡織廠,當總經理,跟殷汝耕是溫州小同鄉,他棄商從政當了漢奸。盧溝橋一打響,他立刻跑到天津尋找日本人當靠山……哼,這群民族敗類!我現在在這個鬼地方真難受,天天都要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笑臉,跟這些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著早日舉事……”
“你們籌備得到底怎樣了?”紅薇關心地打問著。
正在這時,忽然從不遠處傳來幾聲招呼:
“葛秘書!葛秘書!快來這兒樂和樂和!”
李大波循著聲音望去,只見西海子湖對面那座日本人開設前“近水樓料理店”閃著旋轉的霓虹燈的門樓前,正站著殷汝耕和曹剛。在他倆身邊站著幾個濃裝豔抹穿著和服的日本藝妓,曹剛正向李大波一邊喊叫一邊招手。
“糟糕,又被這‘齜牙狗’①賊小子看見了,咱們快扎進人堆兒裡逃走吧!”李大波叫著紅薇,趕緊鑽進遊人堆兒裡,順著湖邊跑開去,繞著小路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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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齜牙狗”是日語“翻譯官”的諧音。
曹剛站在湖那邊,隔著西海子,見李大波鑽進人群不見了,有點乾著急。特別是他看見跟在李大波身邊的那個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從大山溝紅花峪接出來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來的這位葛秘書,是我追蹤的那個共黨分子李大波!”曹剛對殷汝耕說,樂得齜著牙:“嘿,五叔!我剛才又發現了一個秘密,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就是北平美國傳教士李會督抱養的一個女從叫李蓓蒂,在北平我追蹤這黃毛丫頭也有些工夫了,就為的是抓住她背後的這個共黨份子,哈,鬧了半天這人就在您這兒窩著哪!”
“你別說的那麼嚇人好不好?我告訴你葛宏文的底兒,他是本城獨一無二有名望的縉紳王鐵珊老先生推薦的,他曾經做過宋哲元的副官,能像你說的那樣嗎?你別‘炸廟’啦,弄得我也挺緊張。”殷汝耕帶其教訓的口吻申斥著。
曹剛擺著手說:“好,好,我現在不跟您抬槓,我明天回北平,哪兒都不去,先到那個美國毛子家,探聽探聽他要的那個寶貝閨女是不是又跑了,到那時候就對證出來了。”
曹剛隔著那道荷花池塘的西海子,乾著急放跑了李大波和紅薇,他知道要是他從那道綠色的木橋追過來,李大波早沒蹤影了,他挽起殷汝耕,走進近水樓,去尋歡作樂了。
黃昏消盡,天色微晦,逃離了人群的李大波和紅薇,看看後面沒有尾巴跟著,判斷曹剛一時絕追不過來,他倆喘息著好容易拐進五道廟衚衕,找到了盡頭路西第一個門——
“姨媽”所住的那個院落。
兩扇剝落了油漆的大門虛掩著,李大波輕輕地推開門,紅薇也緊跟著走進院裡。他們隨手把門拴上。這是一個破舊的四合院。藉著從各屋裡透出來的微弱燈光,可以看見院子中央堆著一個大土疙瘩,上面長著一簇高大的盛開的大麗花。這是一處窮苦人家的大雜院。各屋的窗根底下都堆滿了破瓶亂罐、煤球劈柴、柳荊條的雞筐、煤火爐子和泔水桶。他倆小心翼翼地穿過這些雜亂東西的狹窄過道,來到“姨媽”住的南屋。
南屋是兩間,外屋黑著,有一個絨火球般大小的燈亮,從掛了窗簾的窗戶映出來。
李大波在窗根底下叫了一聲:“姨媽!”
屋裡一邊答應著:“來啦!”一邊麻利地拉開屋門,上下打量了李大波和紅薇一遍,認出了這是上次來見過他的那個年輕人,也知道這女人便是楊承烈白天送信來說的那個女同志,就老練地拍著手巴掌故意用很大的聲音說:
“哎喲!大外甥呀,咋這黑燈瞎火的才把外甥媳婦給我帶來呀!快忙進屋坐!”
姨媽拉著紅薇的手,先走進裡屋去。在燈光下,紅薇看見這位姨媽,年在40多歲上下,穿一件青褲白褂,烏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簪在頭頂上挽一個髮髻兒。細高條的身材,眼神明亮,精神矍爍,顯得整個人幹練灑脫。
“呀,你真俊呀!跟剛過了雨的小水蔥兒那麼鮮嫩!”姨媽在燈亮下端詳著紅薇,這樣讚美著。
屋裡陳設簡單,靠窗戶是一鋪土炕,鋪著已經磨得鋥亮、變成褐色的葦蓆,炕對面牆根是一溜木頭的小坐櫃,有一張小桌在炕與小坐櫃之間的牆根上靠著。炕角里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正在納雲字鉤兒的鞋頭兒。她就是姨媽的小女兒煥金,平常替媽媽擔任著送信的小交通員的任務,遇有工作人員來家接洽工作談話,她就擔任著戶外站崗放哨的差事,今天就是她假裝到鼓樓大街去玩,從楊承烈那兒帶來了紅薇要暫時轉移這兒的口信。她見他倆來到,便放下手裡的鞋頭兒,看著紅薇,聰穎地說:
“媽,我該叫她表嫂吧?”
“對。紅薇,這是我的老丫頭,叫煥金,還有一個大丫頭,叫煥玉,以在落子館唱戲為掩護。她要到戲散場能回來呢!”
姨媽向紅薇介紹著情況。
“媽,要我出去嗎?”煥金問著,她說的是要不要出門放哨。
“姨媽,還是讓煥金小妹妹到門外望風吧,因為,我們剛才在西海子的近水樓碰見了一個從前追蹤我的特務,就是為了這小子,紅薇才不能不轉移。”李大波猜出了煥金問話的意思,急忙這麼說,“啊,幸好他在西海子那一邊,一時過不來,要不然……。”
姨媽思考了一會兒,胸有成竹地說:“那個鱉犢子不會來追你了,因為逛西海子的人多去了,他不會想到你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就是你姨媽為什麼要選這個地方落腳兒的原因。……好,煥金,你還是出去一會兒吧!”
紅薇趕緊從書包裡掏出剛來時在新泰號食品店買的糖果和新出鍋的糖炒栗子,塞給小煥金。
煥金緊握著兩手不接那誘人的吃食,眼巴巴望著媽媽。
“煥金,接了吧,既是表嫂專給你買來的,就接著吧!”
煥金這才拿了點糖果、栗子,揣進她那一身綠色瓜條褲褂的口袋裡,蹦著跳著地出門了。紅薇看著煥金的背影,覺得十分親切,可愛,她忽然想到這個懂事的女孩兒,多麼像童年的自己,那時,她也是穿著綠瓜條的土布衣服、栽絨頭的布鞋。她覺得她轉移到這個家來,對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最初的忐忑心情大為消失了。
李大波坐到小坐櫃上,倚著牆,姨媽拉著紅薇的手,一塊兒坐到土炕上。姨媽見紅薇能像鄉里人那樣盤腿搭坐,就笑著說:
“喲,你這姑娘也會這麼坐?”
“姨媽,我也是鄉下人,不過是山鄉的罷了,”接著她就給老太太簡單地講說了一遍自己被美國傳教士拐帶的經過。
姨媽聽完,緊握住紅薇的手說:“鬧了半天,你也是個受苦人出身,要是不問你,我還以為你是位城裡的嬌小姐吶!啊,是咱們的共同命運,讓咱們走到一塊兒來了,往後咱們只有好好的幹革命,才能有咱們的活路,不然,咱們是永無翻身之日的!”
紅薇挨著老太太挺近,她看見這位姨媽真是老當益壯,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鷹隼那樣有神犀利。一般像她這把年紀的女人①,只知道圍著炕台、鍋台、碾台三台轉,哪能在這樣殘酷的危險環境中,還在為黨做秘密的聯絡站工作,這種革命精神就使他們都非常敬重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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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30年代,中國人的壽命平均只有37歲多,所以那時對四十多歲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紀大的老太太。
“姨媽,我這回來,給您添不少麻煩,真覺著過意不去。”
紅薇笑著說。
“我的傻閨女,你說這話可就遠了。”姨媽拍著紅薇的大腿說,“你們關裡這兒還不興這個呢,到我們黑龍江一面坡那圪墶兒,抗日聯軍經常住在我家。晚上他們夜行軍出去好遠收拾滿洲國的軍隊,白天就窩在我家,後來鬼子集家並屯,他們開到大山的老林去,還不總拿我這兒當交通站歇腳嗎?有了重傷號,總是藏在我家養傷,你在這兒住住,貓幾晌,那算個啥?是革命讓咱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墶兒來了,嗐,往後可別跟姨媽說這客套兒話啦,記住了嗎?”
紅薇聽到老太太這番話,既覺著新鮮又覺著心裡熱乎乎地受了感動。她連連地向李大波點頭,說道:“萬順哥,我真高興住在姨媽這兒,聽著她老人家的話,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們說這個理兒對不對?”
姨媽的話粗淺、通俗但又蘊藏著深奧的哲理。李大波和紅薇聽來十分感動。紅薇這時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
“姨媽,我非常欽佩您,我也要做您這樣的人。我想請您告訴我,您是怎樣走到革命道路上來的。”
“好,那我就說給你這年輕後生們聽聽,”姨媽想了想,臉上閃過一絲莊嚴而哀傷的表情,“那還得說是受了我那乾女兒趙一曼①的影響。大概是民國23年吧——那時我們那圪墶兒說是康德二年,剛一開春,就給我領來了一個婦女,留著短髮,穿一身灰布的棉褲棉襖,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張嘴兒說話,我的媽喲,還是個‘南蠻子’②,這位女同志就是趙一曼。我的乾兒趙尚志把她領到我家,說:‘要不是南蠻子,還不寄存在你這兒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滿洲省委的婦女委員,珠河中心縣委委員,還是咱這鐵北區的區委書記,她來這兒的任務就是發動群眾,組織抗日自衛隊,開展游擊戰爭。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護她’。我說:‘你小子放心,乾媽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著,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歲。住在我們家,我對外就說是我的幹閨女,這樣,人家這麼大的幹部就真變成了我的乾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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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趙一曼(1905—1937)四川宜賓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6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去蘇聯留學,次年回國,先後在江西、上海等地做黨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任中共滿洲省委婦女委員。1934年後任中共珠江中心縣委委員兼鐵北區委書記,領導當地農民組織抗日自衛隊,開展游擊戰爭。1935年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第二團政治委員。1936年10月,與日本侵略軍作戰中受傷被捕,在獄中英勇頑強,堅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殺害。
②那時代北方人對南方人多這麼稱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離,我帶她深入村屯各戶農家,做宣傳,組織婦女,也組織游擊隊。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為她說一口四川話,嘰哩呱啦的,一聽就知道是外鄉人,日本鬼子就會猜出她是個抗日聯軍幹部。這可怎麼辦呢?她倒是下決心想學俺們東北話,可那短時間也來不及呀!後來我想出一個法兒,只要跟著我外出搞宣傳,遇到日本鬼子和偽滿軍,我就叫她裝啞叭。
“有一回我帶她到十道溝去,正趕上日本鬼子臨時設崗盤查行人。我趕緊遞她一個眼色,拉著她的手,毫不猶豫地照直衝著兩個日本鬼子走過去。幸好那次我給她化了妝,穿我一身破棉襖,把頭髮挽成纂,臉上還抹了點鍋煙子灰,髒了叭嘰的,一看就讓人覺著‘埋汰’。我走過去,向那日本鬼子遞上我的‘國民手帳’①,那日本鬼子一個勁兒看趙一曼,我忙說,‘這是我的閨女,她是個啞叭,死聾,你說啥她也聽不懂,聽不見。’那日本鬼子不信實,端著槍就朝她刺過去,嘿,她一動不動,還做出傻樣兒,真行!那一回就這樣闖過去了。從這一回,她有了經驗,就是寸步不能離開我。啊,那年月做點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趙一曼可受了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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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偽時期在東北實行的“居民證”,在當時按日本漢字稱“國民手帳”。
屋裡靜下來。李大波和紅薇似乎都沉浸在那個環境氛圍中×艘槐�驢��莨�矗�⒆悠�匱敫孀潘擔?
“您湮湮嗓子還接著給我們說吧,後來呢?”
姨媽喝下半杯水,又接著低聲地說:
“後來,趙一曼的工作開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隊伍,參加到珠河大隊裡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處清剿。有一次我倆帶著宣傳品,又到十道溝去,遠遠的,還沒出溝我就看見屯頭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趕緊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帶的宣傳品,扔在道溝旁的草棵子裡。那時,正是伏天,草棵子長到齊腰深。這時,有兩個日本兵看見了我,端著槍說:‘你的過來!’我一看不好,便說:‘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離溝,你記住這個地方,再把宣傳品揀回來,我迎著鬼子,別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睜眼跺腳,她才走了。這時,鬼子也發現了她,有一個鬼子,順著溝跑過來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著那日本兵的雙腿,讓他動彈不得,那一次趙一曼總算逃脫了,但我卻讓那個日本兵給逮著了。
“我被帶到日本憲兵隊,受的那份罪就別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裡楔竹籤子,軋槓子,坐老虎凳,讓狼狗咬,什麼刑罰都受過了,最後就把我用繩子吊起來,十冬臘月的扒了我的棉襖,用皮鞭子沾涼水抽我,一打一個死兒,問我什麼我都說不知道,只說我是莊稼人,就認識犁杖,就這樣天天過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騰了我一個月。有個剛當了偽軍的年輕人,看著我被收拾得太可憐,一看沒有日本兵,就偷著給我點水喝,給我個燒餅吃。後來,我對他說:‘你幹嘛小小的年紀當漢奸?給日本人賣命呀?’漸漸地我又對他宣傳:‘咱大山裡,老林子裡,抗日聯軍“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時,你小子算個啥?我看你趁早別當這份漢奸,趕緊跑吧,年輕輕的,當個抗聯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說動了,有一天夜裡,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國人取樂,又要給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監房說:‘大嬸,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著出不去了,莫如咱倆趁這天黑,一塊兒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實意,便忍著疼站起來,跟他出了監。到門口上,他交給門警一個提人的紙條兒,對他說.‘過堂!’,就帶我往外走。審問的地方在後條街,剛一拐彎兒,他帶著我便朝溝裡衝。那天夜裡是個陰天,我倆黑燈瞎火地就往老林子裡跑,一個勁兒聽見狼嚎,嚇得那小子像個縮脖雞兒,我說,不怕,這是單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兒,沒事兒。過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隊伍那兒。一看,一曼也在,他倆正領著人開會,商量著營救我哩!一見我回來,喜得又哭又樂。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沒個人樣兒了,又撩開我的衣服看傷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說:‘哭啥,傻丫頭,媽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她這才破涕為笑了。那個年輕小兵,就留在聯軍了。”
姨媽這時撩開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紅薇看見她的前胸和後背,到處是疤痕,她又捋開褲腳,腿肚子、腳面上,也全是傷疤,她喃喃地說:
“這是日本兵轟著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們在一邊兒齜著牙哈哈大笑。這仇恨,你們說我怎麼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絕不罷休!”
紅薇和李大波就著燈光看了姨媽的傷痕,聽了她鏗鏘有力的話語,都敬佩和激動得不得了。姨媽放下衣襟說:
“孩子,說到了兒,就是不能當亡國奴呀!這是伸著脖子讓人宰割呀!”
這時,門外傳來了童音的歌聲:
“狼來了,虎來了,老馬猴兒揹著鼓來了,……”
姨媽吹熄了燈。低聲地說:“這是煥金唱給我聽的,不遠處有日本鬼子的巡邏隊過來啦,……這歌兒本來是她小時候,我哄著她睡覺時唱給她聽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場。”
“小妹真機靈。”紅薇讚揚著說。
呆了一會兒,那好聽的童音又在院牆外面響起了:
太陽,你快出來吧,
照著那向日葵花;
太陽,你快出來吧,
轉蓮花兒等著你哪!
“沒事啦!巡邏隊過去了。這是那小妮子自己編自己唱的,這是平安無事的暗號。”
紅薇還沒有忘記剛才的故事,她關心地問:
“姨媽,後來趙一曼離開您了嗎?”
“啊!後來地方上清剿得越來越兇,為了打鬼子,她參了軍,當了珠河大隊二團的政委,鑽進深山密林,我們孃兒倆就輕晌兒見不著了。只聽人們說,滿洲國的報紙上宣傳,‘共黨武裝侵襲我松嫩平原’,‘隊伍過處,原系紅妝白馬趙一曼部’,哈,我那幹閨女真嚇破了日本鬼子的膽!去年的7月,組織上給我送信兒,說趙一曼被鬼子殺害了。本來敵人想讓她遊街示眾,殺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號,就秘密把她殺死在珠河監獄裡了。就是我坐過的那個監獄。臨刑時,她趟著大鐐,威武不屈,舉著拳頭,高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我聽了這個消息,心裡難過的像刀剜,哭了好幾天。我怎麼也忘不了她,一閉眼,她就站在我臉前。她裝啞巴那逗人的傻樣兒,我到死也不會忘。好可憐哪,她到死那年,才不過32歲!正是一朵紅花盛開的年歲啊,她就被敵人一個槍子兒打倒了!以後我得了一場大病,我的耳旁總覺著一曼在對我講蘇聯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給我講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後來,有叛徒告密,說我是趙一曼的乾媽,敵人要逮捕我,組織上才讓我火速轉移。這不,我就到關裡來了。”
這時,天已近十點鐘。月亮蒙在薄雲裡,大地籠罩在一片朦朧中。李大波站起來,握著姨媽的手說:
“姨媽,謝謝您給我們倆上了一堂生動的革命課。我把她寄存在您這兒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導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媽笑著朝紅薇呶呶嘴兒說:
“妮兒,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這工夫沒人了,你再陪他呆一會兒,親熱親熱,說點知心話兒。唉,我也打你們這年紀過過呀,知道那離別的滋味兒。去吧!”
他倆走出大門,小煥金才回家去睡覺。西海子靜極了,月色下的荷塘,顯得那麼幽深,那麼嫵媚,一陣陣的清香撲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靜謐之中,只有近水樓門前還亮著兩盞珍珠型磨沙泡子電燈,它投下的光影,像兩條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動。
“我們過去看看吧,高麗棒子的白麵房和大煙館我都在圖上標出來了,還沒有標出這處日本窯子飯館,咱們看看去。”
紅薇慫恿著李大波說。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剛那小子走了沒有,”他猶疑著,但還是依從了他的愛妻,“去就去吧。”
他們手挽著手,過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綠色木橋,沿著柔軟的土岸,朝近水樓走來。忽然日本式的拉門開了,走出來殷汝耕和曹剛,幾個日本藝妓在他們身後鞠著九十度的大躬,嘴裡用鳥鳴般的聲音說著:“阿里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著紅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樹叢後面。殷汝耕和曹剛是在亮處,他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外面的黑暗,所以他倆根本沒看見躲在暗處的李大波和紅薇。
“屋裡真熱,這外面好涼爽啊!”殷汝耕搖著摺扇,邁著方步說,“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總是借賞月以發幽情,我也要吟詩了!雲朗晴空,冰輪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還不晚,咱倆也都沒家眷跟著,克柔,咱們再在這兒納會兒涼吧!”
“好,我的時候,就隨著五叔的興致。”
他倆信步走到一條長椅上坐下,那長椅背後,就是那叢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紅薇就藏在那樹叢的後面,他倆只好屏住氣息,不敢弄出一點響動來。
“克柔,你叫春根③來接咱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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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語:“謝謝,再見!”的發音。
②此處所吟,為《霸王別姬》一劇中虞姬出場時的獨白。這說明他根本不會吟詩,而只記得幾句戲詞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機,常年在北京殷公館,有時也拉著殷來通縣上班。
“我叫他了。不過,我讓他在橋那面等著,省得他看見什麼,跟慧民五嬸說,惹麻煩……”
殷汝耕笑了。他見周圍安靜得沒一個人影兒,便悄聲說:“好。我再囑咐你幾句。你回北平調查那個姓葛的小子,追蹤他是不是一個共黨分子固然重要,可他現在是在咱的手掌心兒裡,彷彿關在籠裡的鳥,只要咱不打草驚蛇,他還矇在鼓裡,絕飛不出去。你這次回去,重要的還是活動華北人選。你一定去一趟日本大使館,找今井武官,他對我很好,一定肯幫忙。”
“好吧,我的時候,一定按五叔說的辦。”
“不過,你去日本大使館的時候,一定要帶上你五嬸一塊兒去。如果舅老爺井上喬之在家,他去也行。”說罷,他從長椅上站起來,“走吧,咱們回去吧,現在也涼快透了。”
李大波和紅薇躲在珍珠梅樹叢中,忍受著蚊子和蜢蟲兒的叮咬,好容易盼著他倆從長椅上站起身。隔著枝葉的縫隙,他們看見殷汝耕和曹剛慢慢地過了木橋,朝西海子北岸走去。岸邊那兒停著一輛轎車。那叫春根的司機本來在衝盹兒,這時驚醒過來,他倆一先一後上了車,“砰”的一聲關了車門。這聲音驚動了蓮塘裡夜宿的鳥兒,吱吱地叫了起來。直到汽車一溜煙地離開西海了,李大波和紅薇才從樹叢裡走出來。“啊,窩憋在裡邊,真熱,我的衣服溼得跟水洗似的!”紅薇揪起長衫的大襟抖摟著,“可涼快涼快吧!看我這大腿、胳臂,全是咬的包啦!”
“他倆滾蛋啦,咱們也坐下來歇歇涼吧,”李大波拉著紅薇坐在長椅上,搖搖頭,嘆息一聲,“紅薇,你親耳聽到了吧?這群民族敗類!當趙一曼被敵人槍殺,姨媽坐牢,盧溝橋前線將士流血奮戰的時刻,這群敗類卻在向敵人爭寵,大肆活動官爵,多麼可恥!這真如魯迅先生說的,‘一方面是莊嚴與偉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卻是荒淫與無恥!’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評論,它概括了我們這個國家面對民族危機時的縮影!”
“是的。我向你發誓,我今生今世要做姨媽這樣的女人,這樣活著才有意義。你說對吧?”
他緊緊地擁抱她,吻她。然後他要走丁。她跟他又踅回五道廟,在姨媽已經掩上的小門前,他倆站住,他拉住她的手。
“行啦,你進去好好睡覺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曹剛那小子盯上你啦!”
“只要把你藏起宋,你就放心吧,還不定誰逮住誰呢,好,再見!”
“再見!”
他看她走進小門,他才消逝在夜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