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通州兵變1

曹剛乘坐的一輛,中國人稱為“土豆”的日本託託牌小轎車,拉著前來捉拿紅薇的喬治,出了朝陽門,順著通往通縣的大道急馳著。

本來曹剛在東交民巷美國大使館門前碰見理查德時,約定是在今晨一早就去接喬治。但是曹剛一回到北平的當晚,就被他那丟棄承德、原熱河省主席、今天是日本多倫防區副司令的幹岳父湯玉麟找了去。曹剛只好次晨先趕往阜成門白塔寺後身的湯公館。湯玉麟的‘虎廳”①裡,正坐著曾經跟他一起“拉肉票”、“下貼子”①的老搭檔外號“秦椒紅”,“姜不辣”,還有“打孽”②能手石友三,都在客廳裡邊做竹城戰,邊等著曹剛跟北寧鐵路局長陳覺生私下運動偷運鴉片煙土走私的事情。曹剛不得不為他的幹岳父奔跑,直到過午才把一批黑貨送上火車,到午後三點多鐘,他才驅車把喬治接上。這些日子,日本從通縣特務機關調動坦克車攻打北平,坦克的履帶鏈條,早把那路面軋得坑坑窪窪,曹剛的汽車開起來不但把人顛得腸肚亂顫,而且還暴土揚場,沙塵遮目。路兩旁的稙莊稼③地,葉片上全掛滿了灰土。因為發現大路上有一輛自行車騎得飛快,汽車按響了喇叭,自行車又飛跑了一程,才讓開了大路,閃到路邊一條人踩出來的小道兒上去。①湯玉麟喜愛虎。客廳掛著虎中堂,坐椅上鋪著虎皮標本,平時行動作臥亦模仿虎的形態。其子為湯大虎、湯二虎,熱河人稱他們父子為“三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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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二詞均為土匪黑話綁票之意。

②亦為土匪黑話,為“亡命徒”之意。

③稙莊稼:即早種的莊稼。

曹剛嫌騎車人沒有立刻讓他超車,他從車窗裡探出腦袋,衝著騎車的人啐了一口,罵道:

“呸!你個鱉犢子,車直按喇叭,你聽不見嗎?你的時候耳朵長到腚溝兒上去啦?”

那騎車人,立刻閃到道邊,沒有回罵,下了車,把那頂寬沿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原來那騎車人不是別人,正是奉了宋哲元之命著急趕回通縣發動武裝起義的李大波。因為他在宋哲元的官邸出來,已沒有開往通縣的火車,他只好在軍部就近找了一輛自行車,憑著他的體力蹬這四十華里的路程。他今天換了一身短打扮,車後座還掛了一個竹筐,儼然像一個販梨的小商人,所以曹剛探出頭罵街,竟沒能認出他來。

李大波望著跑遠的汽車,真有點後怕。天氣炎熱,兩邊的莊稼地堵得不進一點風。他站在那裡,用羊肚手巾擦了擦順著面頰淌下的汗水,才又騎上車順著曹剛揚起塵煙的大道,朝通縣馳去。

他直奔寶通寺。寶通寺的空氣很是緊張,二位張隊長正在大殿裡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待消息。屋裡寂靜地駭人。

李大波走進寺院,把自行車一推,靠到牆根,這時汗水像雨淋一般從他的全身透出來,短打扮的褲褂,一下全像水洗一樣貼到身上,他喘息著,奔進屋裡。

屋裡一陣驚喜。張慶餘站下來,睜著圓眼,著急地說:

“哎呀,你可回來啦!你見到宋軍長了嗎?”

“見到了。快給我一杯涼水,我的嗓子全冒煙啦!”

張慶餘趕緊倒給他一大杯涼茶。還給他一個勁兒地打蒲扇。

“啊,李副官,你真太辛苦了。衣服全溼透了。”張硯田閃著精明的深陷的大眼,問著李大波,“軍長怎樣指示?”

李大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那一大杯涼茶,才覺著心裡燃燒的那團滾燙的火熄滅了。他解開鈕釦敞起懷擦著,敘述了他回北平去見宋哲元的過程。不過他只說了宋哲元的抗戰通電和日本派松井送通牒被宋哲元拒絕退回的事實。他沒有談宋的和平幻想在一天之內被日本殘酷的現實所打破的心態。他之所以這樣做,是他覺著既然宋哲元已通電抗戰,他不願意在這些崇拜宋哲元的下屬面前破壞他的威望。

“宋軍長慷慨激昂地說,他將率軍抵抗,與北平城共存亡!”李大波眉飛色舞地說,揮著手臂,加強語氣,“他說,對這些日本龜孫,只有幹家夥,一個字:打!”

兩位張隊長立刻改變了過去像蔫茄子似的那副模樣,高興地跳到椅子上蹲著,咧開大嘴巴,一個勁兒哈哈地笑。

“我想是時候了,既然南苑大打起來,……”張慶餘說。

張硯田接過他的話茬兒:“北苑也打得很兇哩!”

“不管怎樣,報效國家的時刻到了,豁出身家性命,就這一錘子買賣啦!”張慶餘激昂地把一隻拳頭捶得桌子噹噹山響,“這一天,我可盼到啦!李副官,我們就按照原來的計劃分頭佈置吧!”

“對,兩位大隊長,先回去調兵遣將,攻打地點配備好兵力,我還按原先規定,去通知殷汝耕,如果我萬一被曹剛那小子扣住,先別管我,兵變一發動,一切就都解決了。”李大波向張慶餘和張硯田兩位大隊長最後交待了部署,他們便散了會,分頭調動軍隊,通知伙房提前造飯,準時發動兵變。

張慶餘總隊長坐著吉普車出了寶通寺,立刻奔到保安總隊的幾個集結點去進行早有準備的部署。張慶餘原是于學忠五十一軍第一一八師第六五二團的團長。《塘沽協定》後被改編為特種警察部隊,總隊長相當於少將師長,他手下管轄相當於團的兩個區隊,每個區隊轄相當於營的三個大隊。約計一萬多人。張硯田的第二總隊,編制與第一大隊完全相同。張慶餘手下的人員,督察長(即參謀長)沈維幹原來就是張慶餘六五二團的團副,他多年的戰友;第一區隊長張含明、第二區隊長蘇連章都是他當年一一八師的營長,可稱得起是生死與共的“鐵哥們”。那天下午,他馬不停蹄、身不下鞍地都趕到駐地,做了詳細的分工部署。第一總隊的督察長、兩個區隊長、六名大隊長,個個都磨拳擦掌,歡喜雀躍。

第二總隊的張硯田,也做了同樣的相應部署,只等夜半子時那一聲起義信號槍聲打響。

通縣原不過是方圓三五里的小城,保安隊的汽車在城裡與城外連續奔馳,早已引起冀東政府保安處處長劉宗紀的暗中注意。自從南、北苑的交戰益發激烈,劉宗紀便自己駕著一輛日本吉普豐,在城裡的幾條大街轉游。他已經幾次看見兩位總隊長的來去倥傯,心中有些納悶。這時,他忽然在東大街看見了張慶餘的汽車開來,這是他第三次在城街不同的地方看見這輛掛滿塵土的汽車了,於是他把他的吉普車一橫,擋住了去路,他跳下了車,走到車前,拉開車門,探進一個腦袋,齜牙笑著說:

“嚯,張總隊長,你來來往往好忙啊!”

張慶餘這時是找沙子云營長部署任務,心裡雖然非常著急,也只好下了車跟這位專管保安隊的保安處長周旋,他拉住劉宗紀的手說:

“劉處長,南苑打起來了,離咱通州這麼近,咱得有點防備啊,我到各隊看了看,……”

劉宗紀笑了,把張慶餘拉到街旁的一個僻靜處,附在他耳畔,用極低的聲音說:

“老兄,你是預備反正,如何瞞得過我?!”

張慶餘的臉突然有點變顏變色,他不知這位處長的真實態度,一時竟沒敢答話。

“你不用怕,”劉宗紀又附耳竊語,“你別忘了,我也是中國人,豈肯甘作異族鷹犬。只望你小心佈置,大膽發動,我當追隨左右,盡力協助,以襄義舉。如何?”

張慶餘聽後,真是喜出望外,他見劉宗紀態度誠實,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說:

“謝謝大哥,屆時小弟必相約舉事。”

“好,你快辦事去吧,不耽擱你了。”

張慶餘受了一場小小的虛驚,這時才放心大膽地上了車,向東馳去。

散會後,李大波馬上到離寶通寺西不足三里地的三義廟,按條約那裡駐有一部二十九軍的部隊。李大波見到了那裡、他早在軍部就認識的高團長,把準時起義的暗號、進攻線路全都通知了他,高團長表示一定率部配合接應。李大波秘密聯絡之後,馬上又進了南門,沿著南門大街,警惕地騎車向北前行。這裡是比較繁華的地段,路西是用葦蓆搭成的一座戲園子,雖然稍顯簡略,但賣零食的小攤兒卻排列得極遠,因為這是小城唯一的娛樂場所,所以冀東自治政府的文職人員和家屬以及居民百姓都圍在那裡購買晚場的戲票,門前兩側各掛著一塊大黑木板,上面用白粉子寫著“特約平津評戲泰斗來通登台獻演,名角大香蕉、蓋靈芝,今晚演:大劈棺,勿失良機”。在這戲園子的斜對面,便是著名朝鮮浪人金不換開的賭博場。挨著這賭博場,是日本人開設的大煙館、妓院和高麗人開的白麵(海洛罌)房。進進出出都是蓬頭垢面、留著長髮長鬚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麗棒子和中國的混混兒、青皮、地痞流氓。這些人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大搖大擺。李大波看到這幅殖民地亡國奴的生活情景,心裡又氣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著自行車,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穿過大十字街,路過門前熙熙攘攘、日本人開設的“佐藤御料理店”(飯館)才拐上鼓樓北大街,到了高升鐵活鋪。見了楊承烈和王淑敏,跟他倆彙報了晚間行動的一切步驟,他們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王淑敏趕緊幫助“小力笨兒”海鵬拉風箱做飯。李大波又渴又餓,來不及等做熟飯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從水井裡提上來的“井拔涼”水,就著一個餑餑狼吞虎嚥地吃下去。

“我必須快走,還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對楊承烈說道,“事一發,我就不能照顧紅薇了,交給你了,她就隨著你們轉移和行動吧!”說罷,他趕緊離開鐵活鋪,穿過鼓樓南大街,拐進文廟街,很快鑽進武功衛衚衕,進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脫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臉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後又換上了紡綢長衫,拿把摺扇,換上禮服呢皮底圓口鞋,便朝文廟自治政府走去。

曹剛帶著喬治,早已回到文廟,正在他自己的辦公室——大成殿右側的配殿歇息。天氣悶熱,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戶,通風極差,又加上那幾年教育方針提倡尊孔讀經,一年兩度春丁、秋丁祭孔,牆壁薰得烏漆馬黑,顯得更加鬱熱。這種低劣的生活條件,喬治簡直難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剛,不該帶他到這鬼地方來。

僕役給他們打來兩盆洗澡水,他倆便脫了衣裳,洗起澡來。

“你們這叫什麼衙門呀,住在這麼一座破廟裡!”喬治埋怨著說,“這次我上南京獻劍,又到廬山別墅,你看人家蔣委員長多闊氣,多有派頭呀!……”

曹剛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下意識地看看窗外:“哎呀,喬冶,快閉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難道不知道在通州這地面兒上不能提那個老蔣嗎?”

“那是為什麼呀?”喬治顯得大為驚訝。

“唉,我的時候,一句話跟你說不清楚,”曹剛帶著“孺子不可教也”的派頭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怕日本顧問聽見,少麻煩。喬治,你別看這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眼下這麼寒酸,這是因為剛在草創階段。其實,已經在西海子以南的黃橋豆腐巷正蓋長官府,還準備在萬壽宮一帶蓋自治政府,你別忙呀,再過一年,說不定殷長官就搬進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沒錯兒!到那時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祿,還說不定得請你這位大侄子當我的保駕班底兒呢!哎呀!”曹剛說著,忽然“哎呀”地叫了一聲,光著腚從大木盆裡跳出來,一邊用毛巾擦身,一邊奔到窗前朝外望著,“喬治,你快來看呀,那小子來了!這真是自己送上門兒來啦!”

喬治也光著腚從木盆裡走出來,湊到窗前。他們看見穿戴整理、顯得非常瀟灑英俊的李大波,正從那嵌著“德配天地、道貫古今”扁額的紅漆大門走進來。

“啊!他長得還挺漂亮、挺帥氣哪,嘿,他是共黨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說,共黨分子是洪水猛獸般的人,長得青面獠牙,還共產共妻,哪是他這樣,真怪!”

“你小子他媽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剛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李大波穿過院子中央那條漢白玉雕著祥花瑞草花紋的甬路,走進大成殿。殷汝耕穿著紡綢褲褂,開著電扇,正在太師椅上看報。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戰況和天皇召集內閣和五相開會決定增兵來華的消息,使他興奮得連日來都不得安眠,以致連午休時都闔不攏眼睛。昨天他派曹剛去日本使館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動“華北國”首腦的職位,他心裡惦念著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給他捎來了什麼值得慶幸的好信息。所以他正盼著曹剛的到來。不想進屋來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書,他立刻嚇得心驚肉跳,臉色煞白。

“噢,葛,葛秘書……”

“殷長官,我有兩天得了急性腸炎,沒來上班,特向您報告補假。”

殷汝耕見他的這位秘書,態度依然是那麼儒雅,說話依然是那麼尊敬,他心裡像敲小鼓兒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緩了許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穩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別先打草驚蛇。”於是他笑笑說:“腸炎完全好了麼?”

“好了,讓長官惦記著。”

“好,那你就按時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請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從他啟開的那兩片紅潤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齊牙齒,他試探著說:“葛秘書,從打你接任我的秘書事由,咱倆還沒談過心。這主要是我對你的關心不夠。

我想你到通縣這地面兒上,一定是帶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眯眯的觀音臉兒,覺得這個一向在中國官場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內藏奸詐,絕對是個混世魔王,他沉住氣,冷靜地按照官場的語氣說:

“回長官的話,我帶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這裡的規矩,單身漢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眯眯地點點頭,細皮白肉的臉上,眯著一對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開細瓷蓋碗,呷了一口香噴噴的龍井茶,“葛秘書,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沒有看錯的話,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見了您帶著夫人在遊逛,是吧?”

“也許是吧?”

“克柔叫你,你沒聽見?也沒看見我?!”

“沒有。”

他沉下臉來,板著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氣,繼續說:“長官,張慶餘總隊長通知我,讓我就便捎口信給您,說今晚根據南苑戰況要來議事,順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幾圈牌解悶兒。”

聽到這消息,殷汝耕的臉又變得晴朗起來,他細聲細語的、幾乎是用女人的腔調說:“那湊不夠人手吧?”“夠。有您,張隊長,曹翻譯官,再加上我,不就夠了嗎?”“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錶說:“告訴張隊長,九點鐘來做竹城戰吧。……有些戰況,和未來的部署,的確需要跟他商討一番的。”

“長官,我走了,我去回張隊長的話。”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屬辦公人員的禮節,向殷汝耕淺淺地鞠了一躬,辭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剛走,曹剛就鑽進大成殿。他那一對眯縫著的小耗子眼兒,在殷汝耕的臉上�瞅著,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剛才進來說了些什麼。他本來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獵獲物,但轉念一想,還是穩中求成,反正他認為這位葛秘書已是他的甕中之鱉,現在他隨時捉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麼毛糙。

“五叔,我看見那小子剛來過了?”

“是的,克柔,先不管他,如果他真如你所說是個共黨分子,你五叔是絕不會饒他的。我是幹嘛的?專門反共,我最恨中國那一夥兒專門販賣蘇俄那一套理論的共黨。”殷汝耕拍著大腿,來了談興,指著廊柱上懸掛的那個大木牌,“你看,我這個主張都標出來了,‘防共自治政府’,既防共,又要自治,這就是我的主張。所以,這姓葛的小子,他如真是一個共黨,好,我就直接把他送給日本特務機關細木機關長,不僅給他個碎屍萬段,而且還要抄他的老窩兒。好,不談他了,你先說說見了今井,他怎麼表示?”

曹剛知道殷汝耕最惦念的是,一旦中日開戰,日本大規模侵入內地,日本當局如何安排華北人選的問題,但他並沒有從今井武夫那裡得到什麼肯定的答覆,他只好添枝加葉,花說柳說,亂編一套,以使他高興。

“五叔,您放心,今井武夫說了,您是在中國第一個宣佈脫離中央搞自治的。所以,一旦成立‘華共國’,他一定推薦您,到那時,您就跟滿洲國的溥儀同處在一個地位了。今井說,他的國家不會忘記您在中國所起的巨大作用。”

殷汝耕聽後,面露喜色。他說:

“你別走了,陪我吃飯,飯後張隊長已派葛秘書來約好打牌,三缺一,你要湊把手,葛也算一把手。”

曹剛高興得拍手叫絕:“哎呀,這可太好了!我要抓他,儘可在今晚牌局散後下手。不過,我不能陪您吃飯了,因為我從北平帶了一個人來,是專找這姓葛的小子來要那女人的。”

殷汝耕感到事情有趣,便興趣濃厚地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

“嗐,這葛秘書,根本就不叫葛宏文,這都是編造的假名,我捉住過他的表弟艾洪水,通過陪決,這小子嚇破了膽,都招供了。這葛宏文,原本真姓章,是黑龍江翠巒一家大地主兼金礦主章懷德的庶出子,我表妹汪家桐偵緝過他,他是東北鬧學運的頭子,‘九一八’以後,逃進了關內,又接著在平津一帶搞學運,現在又鑽到這裡來,我的時候肯定他是中共的一個鐵桿兒。他現在的那個女人,就是搞學運勾搭上的狗男女,什麼夫妻。這女人11歲被美國傳教士拐帶到北平,收為養女,可是總不安份,有一年逃跑回老家遵化,還是我找人硬把她爹押進大獄才逼著把這野丫頭交出來,我把她帶回北平,交還給那個李會督。昨天我去使館,在美國使館門前正好碰見那牧師,才知道他的養女又跑了,我說我知道她逃到哪兒了,你跟我去捉吧。這不,牧師派來他的養子,跟我一個車回來的。哎呀,太棒了,今晚一抓,我又能在日本使館領一份獎賞啦!”

殷汝耕聽得入了迷,翕開了嘴巴,他說:

“哈,克柔,你知道這小子那麼詳細,又有他表弟招供,可見是共黨分子無疑了。好!你我都快吃飯,單等用竹城戰把他騙來,散局就把他和那女人一塊兒抓住!”

曹剛興沖沖地退出大成殿,帶著喬治出了文廟街,到佐藤飯館去吃飯,興高采烈地單等晚上抓人。

夏日的黃昏,依戀著青山綠水,遲遲不肯消退,到八點半鐘,天剛擦黑。李大波出南門趕到寶通寺,戰士們已開過飯,正在擦槍磨刀,做著準備工作。兩年前,他們都是響噹噹的鐵骨錚錚的五十一軍抗日部隊,沒想到奉上級命令,換了武裝警察的服裝,開進薊運河,卻一下變成了漢奸隊伍,這兩年又受了家人親屬的白眼和社會的歧視,更難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窩囊氣。這些軍官和士兵,心裡真有說不出的苦惱。他們都痛恨自己穿的這身土黃色的保安軍服,他們私下裡管它叫黃鼠狼皮。自從昨天下晚總隊長、區隊長、大隊長、小隊長,一連召集層層會議,先講日軍大舉進攻南苑,後講宋哲元下了戰爭動員,又講我們不在此時反正起義,就是甘心當亡國奴,就是沒有一點兒中國人的味兒,也就是爭當日本的乾兒,搭拉孫兒,一定會成為千秋罪人。為後輩兒孫唾棄,死後都不能埋入祖墳。等等。

其實這些下層官兵,根本用不著這樣動員,已是一跳八丈,奮勇當先。聽了動員,大家眉開眼笑地說:

“哈哈,可盼到這一天啦!老天爺總算睜開了眼,阿彌陀佛,那就動手幹吧!”

這兩支保安總隊,能有這份愛國覺悟,除了原先跟著抗日將領于學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堅強的黨員深入工作的緣故。

魏志中自從到通州保安隊,由於李大波向二張的推薦,他就擔任了第二總隊的總隊副。他跟著張硯田一直留在撫寧的留守營。他很快就跟下層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經常通過講笑話和講他的身世、經歷的活動,傳播抗日愛國的思想。戰士們最愛聽他講那段查住日本關東軍間諜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於紅格爾圖的戰鬥和百靈廟、錫拉木楞廟的奪取,戰士們聽起來興趣更是濃厚。要是再說起跟著“吉大膽兒”吉鴻昌在多倫前線掄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樣砍殺鬼子的人頭,聽得戰士們個個拍手叫絕,聽他聊天,真跟聽三國說古一般。人們欽佩他的膽量,都親暱地稱呼他“魏大哥”。

細木特務機關長,中了張慶餘的計謀,下令把兩個總隊都集中在通縣待命。魏志中隨著第二總隊從留守營開到通縣,他才有機會和李大波、楊承烈一塊兒秘密見面。他穿著一身土黃色的保安隊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很有點將軍的派頭。他得到今晚子時起義的通知,吃罷飯就從他們北門外藥莊呂祖廟的駐地,來到了城裡保安處的一個辦公地點——起義指揮部集合。

他一進門就看到李大波和張慶餘、張硯田都在這裡。李大波親熱地拉住他的手說:

“魏大哥,今個晚上可該你唱拿手的壓軸兒戲了。”

他哈哈大笑著,興趣非常高漲。這裡是又緊張、煩忙,又愉快喜悅。不一會,幾個區隊長、大隊長也都到齊了。做了明確的分工;夜十二時發動起義,事先派兵封閉城門,斷絕市內交通,佔領電信局、無線電台,包圍冀東政府,捉拿漢奸、日本特務和攻打日本兵營、焚燒倉庫。

正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值崗兵傳報曹翻譯到,要求見張總隊長。屋裡頓時一靜。他們心裡納悶的不是因為曹剛能找到這裡來,因為這起義指揮部對外還有一個官冕堂皇的公開名稱,那就是從隊伍集結通縣之日起,這裡就是戰時動員戡亂指揮部,日本顧問要求武裝部隊的首腦都要在這裡值班,以備不時之需。所以曹剛知道在這裡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張隊長,奇怪的是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到來。

張慶餘想了一下,馬上從桌旁站起身,對大家說:

“不要慌,我一個人去去就來。”

張慶餘跟著值崗兵走到前院傳達室,就看見曹剛擠著小耗子眼,嘴角顯出兩顆綠豆般的小酒窩兒,笑嘻嘻地說:

“殷長官派我給張隊長送來一張條子,請您過過目吧,我的時候,好去回話。”

張慶餘接過那張撒金的白宣紙,看見筆走龍蛇般地寫道:

慶餘賢弟:

今晚請務必來我處小敘,以慰寂寞。汝耕略備杯酌,以便談心。便酌後,請留我處摸摸雀牌。為此,請務必

通知葛秘書同來。敬希

光降,恭候

駕臨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張慶餘讀罷短箋,馬上就說:

“請曹翻譯官替我回長官話,說我們準時必到。葛秘書今晚值班,亦會來此,我一定把他帶去就是。”

“好,謝謝張總隊長。”曹剛像雞啄米似地行了一個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禮,便走出門去。

張慶餘送走曹剛,剛轉回後院會議室,大家幾乎都站起來,異口同聲地問:

“這小子來幹什麼呀?”

張慶餘把殷汝耕那張便箋往桌上一扔,學說了一遍剛才的情況,罵了一句:

“這兔羔子,剛才說的好好的,現在還送這封信來,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回事嗎?”

李大波笑了,他考慮了一下才說:

“慶餘大哥,依我看這裡邊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覺我是二十九軍的代表了,不然,他不會這麼叮嚀非讓我去不可,說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說,殷汝耕設的是鴻門宴。”

“你說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誰抓誰吧!”張慶餘說著氣得拍著桌子,“這小子純粹是個漢奸,中國有他們這號人,好不了。”

別人也說:“你們倆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們調動啦!”

張硯田揮揮手,拍著胸脯說:

“慶餘,有兄弟我吶,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

魏志中說:“咱們約定,我帶著人手包圍文廟,一鳴槍,你倆就動手。”

在他們開完會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們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裡,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個僻靜的過道,悄聲對他說:

“志中,我告訴你,那個姓曹的小子,認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蹤咱的那個特務,社會科的。”“是嗎?”魏志中驚訝地說,“這龜孫,他倒是給誰幹呀?

好,我注意吧。”

整九點鐘,張慶餘和李大波便乘車一同到文廟準時去赴約了。

在張慶餘和李大波到達文廟不久,便從北平的方向那邊,傳來了沉雷般的重炮轟鳴,夾雜著密集的槍聲。起義指揮部派出的偵察人員,很快就帶回了準確的情報。原來,在今晚9時,佔領了豐台、廊坊的日軍,又在猛撲北平。廣安門外麇集的日軍開炮攻城;彰義門外整晚都在激戰,連西便門、白雲觀也同時發生了戰事。這槍炮聲,通縣城裡聽得真真綽綽的。

起義軍被這遠遠近近的炮聲、槍聲,弄得緊張而又興奮。保安隊按照戰鬥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崗位陣地前進。他們在急行軍中,用低聲說話,用快樂的大眼傳神,行動異常迅速。在長期的“忍辱負重、不準還擊”的命令下討生活,長槍變成了燒火棍,那是軍人最大的軟弱和恥辱!如今被這愛國主義的精神支配著,舉起槍來反抗,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只要是一個真正的戰士,他就會懂得即將和敵人打仗的那種快樂,要跟敵人作戰前的那種難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動的心情,是多麼令人沉靜不下來。

各中隊——兩萬名被愛國正義鼓舞的中國男兒,都已帶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換上了軟底靿鞋,沿著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計劃的線路,默默地進發。

曹剛給張慶餘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廟街,剛要在文廟大門下車,從車窗裡意外地發現了奇蹟——藉著文廟前那兩盞微弱的燈光,他忽然看見從大街西口走進兩個女的,他認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尋覓的紅薇。他歡喜得心裡狂跳著,他沒有下車,坐在車裡看著她們究竟朝哪兒走?見她拐進武功衛衚衕,他才下車,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蹤。見她進了金家大院,他也隔著不遠走了進去。她拐進那座大院,他躲在牆角,看見紅薇用鑰匙正開了第一個小院的大門,和另一個女人一同走了進去。

曹剛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廟街,跌跌撞撞地進了文廟他住的那間配殿旁邊的小屋。他抓起電話筒,給警察局的偵緝隊魯隊長打通電話,叫他馬上來執行抓差任務。

喬治苦苦地捱過一個下午,汽車的顛沛,塵土的暴騰,不僅使他覺著筋骨勞累,而且還頭暈要吐,他很後悔頭腦一熱,想到通縣一行,真使他懊喪,覺著得不償失。跟曹剛在佐藤料理店吃了一頓又腥又蹩腳的日本飯,回來後便早早躺下了。曹剛八點半外出送信,文廟的職員已經下班回家,整個院裡非常安靜,他便入了夢鄉。

“醒醒,快醒醒,喬治!”曹剛奔到行軍床前,使勁地搖晃著睡得跟個死狗似的喬治,“嘿,天這麼早,你就放平入庫啦,真不愁修行個好老頭兒呀!快醒醒!”

喬治哼哼唧唧地叭達著嘴。他正在做一個好夢。夢見他坐在景山公館有小花園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長腳杯裡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著起泡兒的冰鎮啤酒,藤桌邊除了理查德夫婦外,還有瑪莉凱勒,特別是還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絲。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樂。

“嘿,真有你的,別愣神呀,我的喬治少爺!快爬起來,抓人去!你要找的那個蓓蒂,冒出來了,露頭啦!”

喬治聽了這個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來,揉揉眼,跳下床高興地搓著手說:

“在哪兒哪?快帶我去!啊,這下我在‘法賊兒’臉前誇下的海口,就可以兌現啦!”

魯隊長來到了。曹剛告訴他抓人的地址,然後說:“你帶著這位李喬治先生去。不過,你千萬要注意,這個女人可是條泥鰍,滑得很,我在北平盯過她幾回,都讓她跑了,這回可別再讓她蹓啦!喬治,快點吧,你還磨蹭什麼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長官那兒抓共黨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誤。”

曹剛連跑帶顛地走出配殿小屋,沿著漢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著走去。

喬治換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燈籠褲,肉紅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臉,又在頭髮上搽髮臘,沾住那綹豎起來的散發,然後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鉸齊。

“李先生,麻利點吧,又不是叫你參加舞會,你可打扮什麼呀,那抓差兒可是個急活兒呀!”。魯隊長急得跺著腳催促著。

喬治終於準備好了。魯隊長便帶他出了文廟,朝武功衛衚衕奔去。

文廟的大成殿裡,四個牌家都已到齊。曹剛來的最晚,殷汝耕心裡很納悶,鬧不清為什麼他倒遲到了。曹剛進了大殿,滿臉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詳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裡無比高興。“這回是煮熟的鴨子了——飛不了啦!”他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

“五叔,真對不起,我的時候,臨時被一件小事兒拖住了。”曹剛微笑著衝殷汝耕說,然後向張慶餘和李大波點點頭,“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還真的備了便酌。那被紅布蒙起來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擺了幾樣跟北平一模一樣的通縣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棗兒、白藕、柿餅、杏幹做成的果子乾兒、五香煮花生、還切了一盤西瓜。有壺龍井茶,還有幾瓶冰啤酒。

“隨便用點吧,賤內不在這兒,談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藤圈椅裡,交疊著雙手,放在小腹上,笑眯眯地安詳地說。這時又傳來一陣隆隆的炮聲,他那大而含笑的兩眼,突然閃亮了,“啊!北平那邊交鋒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請教二位,對這次交戰如何估價?”

張慶餘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謙虛地說:“慶餘是一介武夫,粗人,國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著說:“那麼葛秘書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樣子說:“在長官面前,不敢賣弄,那就像在孔聖人臉前諞示《三字經》,還是請長官有以教我。”

“這小子心裡長著牙,”殷汝耕心裡暗自嘀咕,但仍然笑著說,“依我看,中國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從明治維新,日本就漸漸強盛,特別是這近30年,日本的武力、軍工,都大有發展,堪稱亞洲之雄,中國只有依存,所以呀,這文廟我們是呆不久了。哈哈,這一回,我們該進皇城啦!”

牆上的鐘,已噹噹敲了十一下。想到沒多久就可以甕中捉鱉,他倆都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僕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鋪了墨綠色的毛氈,擺齊了淡黃色的象牙牌,擲了骰子,打了風頭,四個人落座,在隆隆的遠雷般的炮聲中,開始了竹城戰。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個小院,紅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東西。楊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隨著日本大規模的調兵遣將,抗日戰爭今後的發展趨勢,黨的某些實力勢必要避其鋒芒而轉移到廣大農村。所以,楊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兒海鵬在收拾鐵活鋪的東西,便讓她倆趕快返回住處收拾這裡的文件、衣物。他們跟著反正的保安隊一塊兒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幫助張慶餘搞起起義之後,再去和他們匯合,聽候新的指示。

因為天已黑下來,王淑敏怕紅薇一個人從姨媽那兒走來害怕,便陪她作伴兒。她倆只顧迅速地小跑著走道兒,卻一點兒也沒料到暗無一人的街上,曹剛會正坐在汽車裡看見了她們,自然更料不到來抓她的人中還有喬治。她倆邊收拾東西邊聊閒天。

“告訴我,紅薇,他跟你怎麼樣?你們倆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問著紅薇。

紅薇的臉紅了,扭捏著說:“你跟老楊,不也是那樣了嗎?”

王淑敏的眼圈兒紅了。眼淚在她的眼裡轉游。“我們可沒有那個。我白當了一陣子老闆娘,人家老楊仍然執行著‘假配夫妻’的原則。”

紅薇將信將疑地說:“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兒。”

“那怎麼會?你那麼崇拜他、愛他。”

“唉,你說的不錯,可是人家不愛我。鬧了半天,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你別瞎說了,那老楊愛誰呀?”

“這些天我發現他愛著姨媽的大女兒煥玉。”

“就是那唱戲的大姐嗎?”

“對,人家長得漂亮,鮮靈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瘋丫頭,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麼偉大,修養多麼高,都愛找個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這麼回事!”

這消息很出紅薇意料,也使她心裡為淑敏難過。她想起去年11月她從南下宣傳團回來,兩人宿在一處,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麼執著地愛他,又那麼興沖沖地自願來到通縣,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麼幸福、體貼。她替淑敏難過。

“淑敏,既是這樣,強擰的瓜兒不甜,我想,你將來會碰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炮聲更緊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這些了,先打仗吧!我們的任務還遠著哩,重著哩!”

王淑敏豁達地說。

“是呀,我看你比我還省心呢,我現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著他。唉,也不知他組織的起義咋樣了呢?”

咚咚咚。傳來一陣砸門聲。

她倆都驚住了。

“開門,開門!”大皮靴踹得小門山響,門板亂晃。

“是我,喬治!蓓蒂,快開門,我接你來了。”喬治忍不住地大聲喊著。

王淑敏急了,她說:“你從小草廈子那兒上房,我在支應他。”

紅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竄出屋子,順著草廈子那扇小木門,登上了廈頂,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頂上。

王淑敏開了門。“你們找誰呀?”

喬治愣住了。“你是誰?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說著他就隨著那魯隊長衝進北屋,屋裡空寂無人,馬上踅回來又進了小南屋,也沒有人。

“你說,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啦?”喬治有魯隊長仗膽兒,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領,搖晃著大吼。

王淑敏勁頭大,立刻就把喬治那細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闖入民宅,要幹什麼?”

砰!砰!砰!傳來了三聲清脆的槍響,一支隊伍衝進了文廟,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

“衝啊!衝啊!”

密集的槍聲從四面八方、從整個通州城裡,像坩堝爆料豆般一齊劈啪嘎悠地響起來。這古老的小城暴動了!沸騰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頂上的紅薇,居高臨下,看見了文廟的火光和子彈的硝煙。那裡燈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動地順著房簷往下出蹓。正好牆根那兒有堆沙土包,接著她。她跳下去就朝門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廟前,看見李大波跟著張慶餘、張硯田和魏志中從大廟裡把反捆著手的殷汝耕和曹剛押出來。

紅薇毫不躊躇地衝到李大波臉前,對他急切地說:

“萬順哥,快,派幾名保安隊,把喬治和一個大個子警察局的弄起來,他是來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著指揮戰鬥,看見紅薇出現在這麼戰亂的場合,吃了一驚,聽了紅薇的話,他便帶著三名保安隊,匆忙奔進武功衛衚衕。

喬治可從來沒聽過這麼近在耳邊的槍彈聲,嚇得他面如土色,抱頭亂竄。紅薇領著李大波、帶著保安隊進到小院時,他正像沒頭的蒼蠅往外衝。一下跟紅薇撞了一個滿懷。“喬治!你往哪兒跑?”紅薇站在門楣下,兩手把著門框。

“是誰讓你到這兒來抓我的?你說!”

“哎呀,蓓蒂!可見著你了!”喬治在這種兵變起義的環境中見了紅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剛那小子告訴‘法賊兒’的,讓我把你接回去。我才來。哎呀,多可怕,這是哪兒在打仗啊?我的媽呀!”他嚇得軟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萬順哥,你把他帶上,讓他也見識見識這千載難逢的場面。我還得收拾東西。”紅薇說著,就往屋裡跑,快活地叫著: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著兩個包袱走出來。李大波看見她累得那樣笑了:“文件燒了麼?好,只要文件燒了,這東西都可以扔下,跟著隊伍來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捨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裡,追上了隊伍。至於那個曹剛手下的特務魯隊長,槍聲一響,他知有變便乘著暗夜逃之夭夭了。

這激動人心的場面,紅薇來了精神,她推著喬治往前走。一邊說:“喬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讓你看看,什麼樣兒才叫中國人。”

喬治邊走邊央告著:“蓓蒂,安辛莊那次你還沒嚇夠我,還讓我再病一場嗎?”

“哈,大少爺,你剛才揪住我衣領的那會兒,也夠英雄的了,怎麼這會兒又變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著他說:“你那兇勁兒哪去啦?

她倆一人拽他一隻手,把他拉到了文廟前面。

文廟門前,這時正亂哄哄地擠滿了隊伍,好像蜂房前擠滿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開,躲開,押出大漢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閃開一道縫。張慶餘,張硯田跟著一隊戰士,由魏志中牽著繩子,把捆著的殷汝耕和曹剛從文廟裡押了出來。人們舉起拳頭喊著:

“崩了他,崩了這個賣國賊!”

“就地正伏!”

張慶餘的大臉,滿是被汗水衝成的泥溝,他著急地揮著大手,招呼著:

“把車快開過來!”

殷汝耕的家用司機春根嚇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車開到文廟門前。

人群中又有人亂哄哄地喊叫:“崩了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剛看著這憤怒的如潮人群,嚇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飛魄散。他倆全如一攤軟泥,由保安隊架著雙肩才能勉強站立。

押解隊伍七手八腳把殷汝耕和曹剛像塞一個鋪蓋捲兒似地把他們塞進車廂,一個扔在座位上,一個倒栽蔥似的塞在車座底下。

人們攔住了車,把住了車門,不讓汽車開動,都紛紛質問著:“為什麼不結果了他們?一顆黑棗兒就送他們上西天啦!”

張慶餘舉起手,用沙啞的大嗓門,朝大家發話:

“弟兄們!請大家放心,我張某人既是發動大夥兒起義,就是跟這大漢奸勢不兩立,他們是賣國賊,絕不會輕饒了他們。我們現在是打算把他們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的手裡,去伸張國法,讓全國同胞都出出這口氣。同時,也是咱們哥們起義的證物,大家說把他倆運走對不對?”

亂哄哄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但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魏志中走到車前,探身車裡,然後對車外的人說:

“我替大家揍他一頓,為的是懲罰他前年11月25日用飛機散發傳單,宣告脫離中國!”說罷,他掄圓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頓嘴巴,接著他又抽了曹剛兩個大嘴巴,壓低了聲音說:“先給你兩個鍋貼嚐嚐,讓你這條狗,總是追蹤共產黨和抗日分子!”

人們爆發了一陣掌聲。人們喊著:“還是魏大哥行啊!”

張慶餘和張硯田見群情激昂,乘機揮手,馬上讓汽車啟動。“快走!快開!”

汽車按著喇叭,嗚嗚叫著,以牛車一樣的慢速,在水洩不通擁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紅薇和王淑敏拼命拉著喬治,這時正好把他架到車前,喬治看到車裡捆著兩個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紅薇跟李大波小聲地商議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喬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斷,乘這輛車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攔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車,紅薇便把喬治推到車門前說:

“你也進去吧!跟他倆就伴兒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喬治用哭腔說。

“傻瓜!你別再嚷嚷啦,這就是送你回北平,現在到處打仗,斷絕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這輛車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著回去。”紅薇說著,開了車門。

喬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車。李大波說:“紅薇、淑敏,你倆押著車先回寶通寺,我們還要攻打好幾處地方呢!”

她倆也坐到車上,又派了一輛吉普車,派了一班戰士,手持長短槍,搖著一面小旗在前邊開路。密集的槍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子彈就在車前飛嘯,激戰正在進行。直到東方微明,曙光初露,他們才以正常的時速,轉上通向南門的大道,直奔寶通寺而去。

張慶餘眼睛瞪得血鈴鐺般大,他用嘶啞的嗓音喊話,指揮著部隊。剛把殷汝耕拉到寶通寺禁閉,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駐在西倉的日本特務機關,活捉日本特務機關長細木繁少佐。接著他又派沙子云營長督隊進攻西倉日本兵營。第三道軍令是派駐紮在順義的蘇連章團,乘夜日軍不備,就地消滅日本駐軍。

魏志中帶領隊伍,作急行軍跑步前進,不到半小時已趕至西倉日本特務機關。還沒等保安隊朝裡發起進攻,細木早已帶領三四十名武裝日本特務兵,迎在門外。原來他忽聞槍聲四起,料定有變,立刻率領特務進行抗拒。他橫眉立目,一手持槍,一手指斥剛來到門前的保安隊兇狠地叫嚷著說:

“你們速回本隊,勿隨奸人搗亂,否則皇軍一到,你們休想活命!……八嘎鴨路!……”

細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魏志中舉槍擊斃。於是官兵亂槍齊發,其餘特務見勢不妙,嚇得急忙返身竄回特務機關,閉門死守。魏志中鳴槍高喊:“弟兄們,衝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衝進了大門,一處一處地強攻,一處一處地佔領,最後終於消滅了這股為非作歹、欺壓中國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務。

但是在西倉的日本兵營,中國軍隊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這兵營原駐有日兵三百餘人,相當於一個聯隊。自從盧溝橋打起來之後,日軍便把日僑也集中在這裡加以保護,連同憲兵、特警,約有六七百人。龜本中佐聯隊長得知保安隊“叛亂”,知道眾寡懸殊,難以力擋,立刻關閉營門,負隅頑抗,以待外援。這幾年日軍在兵營內,不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樓,而且還有水泥的縱橫戰壕和掩體,工事異常堅固。日軍憑藉這全套軍事設施,火力猛烈,負隅頑抗。雙方子彈橫飛,機槍響成一個點兒,喊殺震天,激戰達六小時以上,保安隊殺紅了眼,個個奮勇當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衝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戰士犧牲在敵人營門之外,連魏志中都掛了彩,也未攻下。那慘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後繼,視死如歸,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從夜間子時開始,激戰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總指揮張慶餘、張硯田都親自在此督陣。魏志中雖然胳臂上掛了彩,但他讓勤務兵撕下衣袖,給他紮緊傷口,仍在帶領戰士,繼續發起衝鋒。李大波這時在寶通寺看押殷汝耕,並去三義廟聯繫二十九軍前來支援,並往兵營押運子彈。

張慶餘見久攻兵營不下,急得瞪著大眼,握著雙拳,滿頭冒汗。他知道形勢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軍開來大部援兵,內外夾擊,勢必於我軍不利。他來回像猛獅撞籠一般走來走去,終於想出了火攻的辦法,於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從汽車庫搬汽油一桶到兵營四周的,馬上賞現洋二十元!”

這一聲令下,戰士們高舉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為了攻下兵營,不給錢也去!”

“燒死這群狗日的強盜!”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飛向蜜源那樣,朝離兵營不遠的西倉汽車庫奔去。憤怒而又激動的起義部隊,激於義憤,出於愛國熱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時,幾百桶汽油已運到兵營周圍,堆滿四周。

張慶餘見這眾志成城的陣勢,真是壯觀,他立刻揮起一隻拳頭,下令:

“點火!”

頃刻間濃煙四起,黑雲翻滾,火光沖天,直上雲霄。於是一陣陣喊殺聲又重新沸騰起來:“衝啊!殺啊!”藉著這火勢和嗆人的濃煙,保安隊又支起大炮和機槍,猛烈轟擊,集中掃射,步兵在炮火掩護下,乘勢從四面衝入。遠的槍擊,近的刀砍,又激戰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時,除有個別日軍約二三十人,借濃煙密佈從夾縫中倉惶逛亡外,所有頑抗者,均被殲滅。

通州城裡的居民和四鄉的百姓,經歷了兩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隊反正起義,無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居民們平時受夠了居住在城裡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的窩囊氣;四鄉的農民也飽嘗了日本人和高麗人的“開拓團”搶奪土地之苦,都紛紛奔出家門,舉著棍棒,不少人還撿了槍支大刀,自然形成隊伍,浩浩蕩蕩一起衝上街頭。他們沒有組織、沒有首領,也沒有統一指揮,只是激於往日仇恨,一旦爆發,猶如大山噴射,一發即不可收拾。他們滿城滿街,滿鄉滿窪,復仇的火焰使他們幹出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事情。他們見日本人就殺,見日本商店就搶,對高麗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們平時仗恃日本人,作惡多端,所以人們搗毀土膏店、白麵房、翻譯官的家,更是兇猛無情。市民和鄉民就變成了軍隊外的一支自發的民兵隊伍。全城充滿了喊殺聲,同時也充滿了歡快的呼叫聲。

在北門裡北大街,雖然被黑色的油煙嗆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槍聲咕嘟吐嘟響得像稀粥開鍋,但是這裡歡樂的笑聲卻高達雲霄。原來人們逮住了那敲詐勒索、坑害百姓、開著白麵房的高麗翻譯官金不換,跟他娶的那個中國老婆扒得渾身精光,一絲不掛,正在遊街示眾。

金不換平時趾高氣揚,早已養成傲慢脾氣,哪受的了這種中國式的惡作劇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剛要動武,早已被憤怒的人群亂棍打死。一群人還有好奇的孩子,用繩子拴著金不換老婆的胳臂,牽著她像耍猴兒似的遊街。孩子們向她亂砍石頭,年輕人打哈哈地問她:

“你幹嘛要嫁一個高麗棒子壞蛋呀?難道中國的男人,還少嗎?還不夠你受用嗎,你這個騷貨!”

“打她個不要臉的,屁股蛋子都讓高麗人看啦!”

“跑,讓她往前跑!”

“臭美,還燙著飛機頭!”

那女人被木棍戳著往前跑,嚇得順著肛門竄屎湯子,又引起一片開懷笑聲。

嗡,嗡,傳來了馬達的巨大轟鳴,日本飛機在天空出現了。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後,發現通縣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煙雲,又往通縣掛電話,不通。接著就聽見佔領了電台的保安總隊長張慶餘宣佈起義的消息。今井馬上就給天津駐屯軍打電話,要求派兵鎮壓。剛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馬上就派東局子機場的日本飛機大隊先進行空襲轟炸。飛機是三架編組,一大隊八組,二十四架,“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高空飛翔,繼而低空俯衝,每架飛機一連扔下三枚炸彈,炸得房倒屋塌,土浪衝天。第一輪轟炸後,又飛來了更多的飛機,整個通縣城的上空,黑鴉鴉地猶如傍晚歸巢的老鴰,接著是擦著房簷和樹梢而過,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機上的機槍手在朝下發射機關炮。他們專門沿著薊運河兩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順義和寶通寺、三義廟的大道等處,尋找起義部隊進行狂轟濫炸。

一隊一隊的保安隊員們,跟著勇敢的市民隊伍,冒著敵機的轟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華的地段,有人去搗毀大煙館、白麵房、砸爛日本妓院、高麗賭場;還有保安隊員跟著,知道底細、自願前來做嚮導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閉鎖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軍官和顧問的老窩兒;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樓,也被當塊兒的市民衝進擊,幫助保安隊搜索日本人,又搶劫了他們的財物;鼓樓前的冀東準備銀行、日本人開的商店和工廠,都被砸開了大門。在這一刻,無論是保安隊員還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飛機的轟炸,更不怕日本援軍的開到,他們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盡情地發洩他們多年的積怨。這時,分散在各處的起義部隊已經失去長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時此刻,沒有比民族的復仇火焰更能使他們燃燒的了。

飛機時不時地在天上轟鳴,接著是低飛俯衝,扔下炸彈,飛機又趕快向高處飛起,炸彈爆炸後,又是俯衝投彈,或低空掃射。滿街筒子是硝煙,有如濃霧,對面看不見人,嗆得嗓子生疼,眼睛發辣流淚,從中午12時開始轟炸,直到晚上7點鐘長達七小時才停止。不僅軍隊的傷亡嚴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磚爛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窯。遍地的死屍,橫躺豎臥在濃稠的血泊中,發出腐爛的惡臭。紅眼的餓狗,伸著舌頭以舔喝路邊嘩嘩流淌的死人鮮血充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