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通州兵變2
三
張慶餘和李大波奪下了西倉日本兵營,就遇見了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經驗告訴他們,飛機轟炸既是偵察、威力搜索、消滅有生力量,又是陸軍地面大舉攻擊的前奏。他估計敵人很快就會從北平、豐台、天津和塘沽,這些地方派來大批武裝援軍,進行瘋狂報復。經過他倆商量,決定先派魏志中押車把殷汝耕送回北平二十九軍軍部。
剛殺死日本特務機關長細木繁、消滅了所有日本特務、佔領了西倉日本特務機關的魏志中,精神抖擻,越打越勇。他就是這個性格,打仗有癮。聽到日本兵營一時還攻克不下,他就急了眼,立刻拉著隊伍,跑步轉到兵營,參加了這裡的汽油火攻。這裡的戰鬥也勝利結束了,現在派他去押解大漢奸,他非常高興這個新差事。
李大波把他拉到一邊兒,對他小聲地說:
“你把殷汝耕押到軍部,就算交差了。老楊通知我們,黨有新的任務。你到劉然同志那裡報到,等著我。不見不散。還有,紅薇、王淑敏,還有那個喬治,也得乘這輛車,你把她們都捎到北平去。聽清楚了嗎?”
“聽清了,老弟,你放心,豁出我這條命,我也得把弟妹送到。”魏志中說罷,向張慶餘敬了個軍禮,便到寶通寺去了。
寶通寺已被日機炸得房倒屋塌。殷汝耕和曹剛仍然悶在汽車裡,捆綁著手腳。紅薇和王淑敏先下了車,活動活動腿腳,到廁所去方便了一會兒。紅薇怕喬治這次再得驚嚇症,也讓他下車溜達溜達。剛才一路上的槍戰已使他魂飛天外,這一陣狂炸,更使他心驚肉跳。他含著眼淚,用乞憐的目光望著紅薇,不離她的左右。她們正在焦灼地等著李大波,以便向北平轉進。恰在這時,魏志中來執行這個任務了。
“他呢?”紅薇惦念地問。
“他有另外的任務,我帶你們押車回北平,現在就出發。”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開出了寶通寺。頭輛是黑色的小轎車,裡面裝著殷汝耕、曹剛和押運兵兩名,後一輛押車是草綠色的軍用吉普車,坐著紅薇、王淑敏、喬治和魏志中。
汽車開上被坦克履帶軋得坑坑窪窪的公路,顛簸得就像大海中遇到風浪的小船兒。不久日本飛機便沿著公路盤旋低飛,向著行駛的汽車俯衝掃射。魏志中挎著車門,拔出手槍,朝著低飛的飛機羅旋槳射出一梭子子彈,飛機立刻向高處騰飛,不敢再飛得過低。他們就在這樣冒著日機的空襲,加大油門,推上三檔拼命地顛蕩著,向北平奔馳。
保安隊在日軍猛烈的轟炸下,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蘇連章團長奉張慶餘之命,在28日乘日軍不備,夜襲順義全殲日軍後,於29日十時整隊,仍返回通縣集合。經過兩小時急行軍,12時剛好行進在通縣城關的大道上。這時恰逢日本飛機像蝗蟲般從天津東局子遮天蔽日地飛來,對蘇團官兵,進行追蹤轟炸。城關大道無處躲避,起義部隊傷亡慘重。蘇連章見日機轟炸猛烈,防空無備,實在難以支持,於是他脫掉那身土黃色保安隊服裝,扔掉腰間挎著的盒子槍,抽冷子悄悄逃跑了。
幾乎和這同時,在敵機轟炸的狂潮中,趁著張慶餘忙著給部隊佈置防空之際,保安第二總隊總隊長張硯田,見日本軍力如此強大,即使不被炸死,亦難逃援軍開到後的激烈交戰,左思右想,不如棄陣逃跑。他假裝去廁所小解,在那裡換了便裝,不辭而別。藉著滿街筒子的硝煙,他溜出通縣縣城,雜在逃難的人流中,潛回天津寓所隱匿。蘇團與第二總隊官兵發現官長臨陣脫逃,失去指揮,便不再參加戰鬥,紛紛到街上行搶,然後扒掉軍服,相繼結伴逃跑。
他們的可恥逃亡,對整個起義部隊影響極壞。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人員離去。好像有一股洪水沖決了堤壩一樣。這噩耗般的消息,立刻有傳令兵飛報到起義總指揮張慶餘那裡。李大波始終做為二十九軍的代表,留在張慶餘身邊,不離他的左右。當他倆同時獲悉這一消息後,都大吃一驚,深感眼下局勢萬分危急。如再這樣混戰下去,勢必形成起義軍愈戰愈少,而日軍卻越戰越多,一旦日軍後援大部隊源源開到,必陷起義軍於被殲的命運。
“唉,張硯田這個王八羔子,跟我還是換帖的把兄弟哩,要不我能跟他合夥兒幹這大事?真他媽缺德,在這生死關頭,只顧自己逃命,於起義軍不顧,真不夠人味兒!”張慶餘氣得瞪著大眼,跺著腳,不住地咒罵。
這時已是日落黃昏,夜幕降臨。他倆經過一番商量,才決定趁當夜日軍尚無力合圍進擊,放棄通縣縣城,連夜開拔北平與第二十九軍合兵一處,再作後圖。商量已定,張慶餘和李大波他們立刻命令司號兵吹緊急集合號,把人員集中起來,清點隊伍。
張慶餘挎好了腰刀,紮好武裝帶,來到隊前,向起義軍講了話。然後將全軍分為左右兩個縱隊,由他在前,李大波隨後,親自督隊,平行轉進。
白天戰鬥了一天,水米還沒有沾牙,幸好伙房在敵機轟炸時也沒有停止造飯,為了行軍和戰鬥方便,蒸了大鍋饅頭,出發前每人分到四個,一塊鹹菜,一個水壺,弟兄們餓得狼吞虎嚥,邊走邊吃,艱苦異常。入夜吹來一陣涼風,吹散了白天的悶熱,戰士們敞開衣襟,乘著月亮灑下的銀光,在大路上以平常的速度,踏踏踏地前進。在他們行軍的過程中,從北平的方向,時時傳來悶雷般的炮聲。
“那邊打得還挺兇哩,”張慶餘擦著汗小聲地說,“咱們這八九千人一到,也會增加一份不小的力量呢。”
“是的,弟兄們打得都很頑強、勇猛,只是咱沒有通訊器材,失去了聯絡,也不知咱那邊的戰況究竟怎樣了?”李大波不無憂慮地說著。
部隊像長龍般沿著大道踏踏踏地前進著。李大波邊走,邊在腦子裡想著:“紅薇跟著魏志中押車,大概早就該進城了。”
天近黃昏時,日本飛機仍在天空做最後一次俯衝轟炸。炸彈圍著這兩輛汽車前後左右爆炸。土浪和碎石飛到兩丈多高,然後砸到車頂之上。整個汽車全蒙上了塵土,幸好沒有炸中目標。魏志中非常著急,他唯恐紅薇、王淑敏和喬治被炸傷炸死,他打開車門,竄了出去,觀察了一下形勢,便招呼紅薇他們三人和轎車上那兩個押運的士兵。
“喂,都下來,趕快到高粱地裡躲避一會兒。”
紅薇和王淑敏架著嚇得邁不開腳步的喬治,鑽進了道邊的青紗帳裡去。
兩個士兵跳下車來說:“隊長,押的差兒怎麼辦?”“管他個球!”魏志中一揮手厭煩地說,“炸死他更省事,依我說早在通州崩了他啦,押著他受這份罪!喂,司機,開車的,你也下來躲躲。”
“哎!好,就去!”殷汝耕的司機春根看見兩個大兵已然下車,就邊答應著,邊給一直在心裡唸佛的殷汝耕解手上捆著的繩套。那是結的牲口扣,越抻越緊。春根給他鬆了鬆,又遞給他水壺,喂他喝了一頓水,低聲地說:“您忍著點吧,老爺,我得去一下,別讓他們這群造反的大兵看出我是伺候您的下人。”
“哎喲,媽呀,我的時候,也太渴了,行行好,給我口水喝吧!”
春根又給曹剛餵了一回水。他也跟著魏志中跑進高粱地裡去了。
天色已晚,在日落時分,飛機轟炸完這最後一輪,返回了基地。由於落暮四合,更加上那兩輛汽車幾乎被飛揚起來的灰土淹沒,它們居然沒被炸燬。魏志中把躲進高粱地的人們叫出來,上了車,兩輛汽車才又一前一後地向北平開去。
車行大約一刻鐘的時候,在蒼茫的暮色中,已能望見北平巍峨的城樓遠影,這時汽車已行至安定門與德勝門之間,突然從城裡殺出一隊日軍,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況,使魏志中見狀大驚,他趕緊喊叫讓車停下,好躲進附近的隱蔽處,以避日軍的鋒芒。但是坐在車裡的殷汝耕和曹剛都來了精神,他倆跺著腳,高興得轉了聲調,喊著司機:“春根,別聽他的了,往前開!”那司機春根也來了精神,他立刻加大油門,踩上三檔,加快了速度,他們覺著這意外的相遇,不啻是神兵從天而降。那兩名押差的士兵,一看前面衝出一窩蜂似的日軍,知道眾寡懸殊,難以抵擋,也擰開車門,跳下車去,跑過馬路,躲到城外的小巷裡去了。
那端著三八大蓋和捷克式衝鋒槍的一隊日軍,衝到囚車跟前,立刻把殷汝耕那輛汽車劫進城裡。
蹲在村邊柴草垛裡的魏志中,把紅薇、王淑敏和喬治叫出來,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他納悶怎麼日軍從北平城裡衝出,把汽車擄走又開進城去,莫非北平城已失守?他想到附近的老百姓家打聽一下情況,無奈群眾多數外出逃難,而附近敵特又不斷出沒,深恐被敵人發現。所以他不敢造次,莽撞地去打問消息。丟掉了那輛囚車和失去了殷汝耕、曹剛,他認為都沒什麼了不起,現在擺在他眼前的最重要的任務,是如何把這三個人平安護送進城,特別是紅薇和王淑敏,不能有一點閃失,才能到地下黨劉然同志那裡報到集合。
因為在日軍衝來時,給魏志中開車的那個司機也趁機逃跑,他們只好步行進城。可是喬治無論如何走不動,他跪下來求饒,說什麼也別半路丟掉他。魏志中一想,前面的情況不明,又帶著兩名婦女走夜路,非常不妥,萬一碰見日特和歹人,難以抵擋,同時,白天已在酷暑下又押差又轟炸,也實在是飢餓勞累。他只好在附近尋找一片有樹的墳塋地,在那裡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走。
魏志中果然把他們帶到了一片只有兩棵歪脖樹、三五個墳頭的小墳地,那座大墳頭前,還有一個條石的供桌,看來那不過是一箇中等人家的家宅墳地。
“你們不害怕吧?”魏志中先走進去,在草叢中撿起了一隻野兔,問著紅薇和王淑敏。
王淑敏快嘴利舌,她先爭著說:
“魏大哥你別小瞧人,去年我們南下,被截在固安城外,還不就住在墳地裡,那還是十冬臘月哩,現在天這麼暖和怕什麼呀?”
“淑敏,現在倒有一樣是可怕的,”紅薇說道,“眼下正是陰曆六月,地裡熱草全長起來了,就怕草棵子裡有長蟲。在老家有一次到墳圈子裡去打草,一下子竄出來一條‘小七寸’,鄉親們都叫它‘草上飛’,是毒蛇,別看它小,跑的真快,它一直追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讓它咬住了。自從那年我在教堂掏雀蛋被蛇咬過一次,現在我真有點怕蛇。”
紅薇是山野姑娘,這樣的生活常識比他們都多,連魏志中心裡都有點欽佩。他爽快地說:“弟妹,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城裡的闊嬌小姐哩!好,不要緊,我先在草裡尋一遍,給你們來個真的打草驚蛇。”說罷他就在草棵子裡尋著。只有喬治嚇得縮在墳地外面蹲著。
紅薇蹲下來,下手把樹底下的草薅了一片,省得裡面窩藏著蛇和大螞蟻、三尾巴蜣,於是折騰了一陣,才坐到樹下,掏出了饅頭就著鹹菜喝著涼開水吃起來。喬治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可怕的飢餓戰勝了恐懼,他大口大口地吞嚥起來,他長這麼大,從來不知道剩冷的幹饅頭竟是這樣的好吃。
吃飽之後,困盹兒上來了,涼爽的小風吹著,幾個人便倚在樹幹上擠在一塊兒睡著了。
雞叫時紅薇先醒了,她看看東方天際已出現了魚肚白的曙色,便把他們都叫醒。魏志中有軍人習慣,一睜眼就跳著站起來,抬頭看看天色,便對江薇說:“弟妹,你們先行一步,朝著德勝門走,我得脫掉這身皮才行。”紅薇帶著王淑敏、喬治走出墳地,上了大路。魏志中見他們走遠,為了進城保險,他脫掉了那身保安服,用它把手槍包上,又在墳頭旁邊刨了一個坑,把槍埋上,踩實,才走出墳地,追上他們。
天光大亮時,他們四個人夾雜在擔菜小販、清道夫和上下早夜班的人流,湧進德勝門裡。那時,電車已噹噹響著銅鈴,環城開動。為了不讓喬治知道他們的去向,紅薇先把他送到電車站。
“蓓蒂!那麼你就不跟我回去見‘法賊兒’了嗎?”喬治一邊等車一邊問著紅薇。
“不了,我永遠也不會回那個傳教士的家了,喬治,你也看見了,現在打仗了,我要打仗去。以後也許我們還能見面。”
喬治拉起紅薇的手,用友好的態度說:
“蓓蒂!我不勉強你,這是因為我們之間對人生的看法和追求不同,我們只有各奔前程了。這次我對你很滿意,雖然曹剛帶我是去抓你,可你不記仇,對我還很照顧,如果沒有你,我會死在通州兵變的炮火中的。謝謝你,但願我們後會有期。”
“好吧,只要我們還都活著。”紅薇也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電車開來了,他揮揮手跳上車去。
他們三個人,換乘開往北城的電車,前去接地下黨的關係。
這些天,也就是日軍在廊坊進行挑釁、中日軍隊交戰以來,日本使館的北平武官今井武夫特別忙碌,他除了和中國官方辦交涉事宜之外,還要往來於前線察看,進行所謂“調解”。忙得他連回家吃飯的工夫也沒有。現在他只好和衣而臥,就住在武官辦公室裡。
26日下午3點40分,天津駐屯軍司令官香月清司特派大木參謀和寺平輔佐官乘專車急馳北平,交來一份致宋哲元的“通告”,今井武夫打開那個大信封,只見那“通告”全文這樣寫著:
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閣下:
昨天25日夜,貴軍對我派往廊坊掩護通訊設備的一部分軍隊進行非法射擊,因而引起兩軍衝突,不勝遺憾之至。
引起上述不幸事端之原因,不能不歸咎於貴軍缺乏執行協議之誠意,依然不改挑戰行為而造成的後果。
貴軍如仍願以不擴大事態為宗旨,應首先速將駐盧溝橋、八寶山一帶之第三十七師,於明日中午前撤到長辛店附近;另將北平城內之第三十七師,由北平城內撤出,和駐西苑之第三十七師部隊一起先經過平漢線路以北地區,於本月28日中午前移到永定河以西地區,然後再陸續運往保定地區。
如不執行上述要求,將認為貴軍對協議毫無誠意,雖感遺憾,我軍將不得已採取單獨行動,而由此所引起之一切後果,應由貴軍負完全責任。
日本軍司令官陸軍中將香月清司
昭和12年7月26日
今井武夫看完這篇“通告”,便派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到宋哲元的住所進德社去親自送達。他想象著香月的強硬,必然會使一向軟弱、逆來順受的宋哲元屈服,他的心情頓時感到輕鬆愉快,而且也覺得有了寬裕和閒暇。他慢慢沿著使館的石子路,朝家裡走,他多麼想吃一頓家做的晚飯,哪怕是蕎麥麵條或是紅豆米飯,再喝上一碗甜米酒和味美的大醬湯。
今井太太見丈夫回來,非常高興。雖然僱有中國女僕做飯,她還是親自下廚掌勺。晚飯剛端到桌上,松井急匆匆地跑了來,他氣喘吁吁地說:
“今井君,真想不到,宋胖子居然稱病不見我,後來由秦德純和張維藩代見,結果他們拒絕接受,我的態度強硬起來,強迫著讓他們留下了。看來,這一回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了。”
今井武夫穿著和服,解開腰帶盤腿大坐在飯廳的榻榻密上,正就著拌海蜇,喝著甜酒,聽了這消息,驚得幾乎把酒菜卡在嗓眼裡,眼鏡差點落到鼻子尖上,半晌他才說:
“啊?!中國這匹瘦驢,還真敢拉硬屎?”
“中國的事,真讓人莫測高深哪!”松井太久郎搖搖頭嘆息著說。
“中國人愛面子,當時不好收下,說不定再想一想,還得屈服。當年大清帝國的英法聯軍、八國聯軍之戰,還不是打到北京才服;如今的滿洲國、蔣介石礙於情面,口頭上不承認,實際上還不是通郵、通航什麼都解決了?等一等看吧!來,請坐,咱們先吃了這頓飯再傷腦筋。”
松井太久郎脫下軍靴,上了榻榻密,剛坐下來拿起筷子,就聽見由遠及近,響起了雨點般的槍聲。今井武夫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想東交民巷是各國的使館區,如果軍隊在城內打起來,全市實行戒嚴,那就處於中國軍隊的監視圈內,他感到事態非常嚴重。於是他馬上放下筷子,飛奔使館武官室,用電話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就得到了迴音,那是日使館往東交民巷增調的軍隊開到了,27輛裝滿軍隊的大卡車,車上架著機槍,在企圖直衝廣安門的時候,和中國守城的軍隊發生了武裝衝突。日軍以強大的火力,朝中國軍隊開火,守城的部隊只好被迫在城樓上以步槍射擊。直到午夜零時,日軍終以優勢火力,衝開了城門,27輛軍車有如長蛇,直驅東交民巷。
今井武夫匆忙之間來到武官室,穿換軍裝。這是他當武官的規矩和長期軍隊生活養成的習慣。他照著大穿衣鏡,把穿好的軍裝再整理一次。他每逢穿上軍服,他就感到是代表著大日本帝國的皇軍,所以他也就對自己的言行有嚴格的要求,深感責任重大。他常想,他的日軍自從日清、日俄兩戰役以來,都是在本國國土外與敵作戰,本國既非戰場,又不受敵人蹂躪,因而不必考慮家屬及同胞的安危,可以毫無牽掛地犧牲自己去勇敢奮戰。他覺著他的上一代軍人,比他單純得多。但是他趕上的是中國東三省和今天的華北戰爭,雖然也是在別國領土上作戰,但他的國民早已以各種身份:軍人、商人、家屬和僑民,摻雜滲透在中國人之間,一旦為了保護這些老弱婦孺,不得不帶著他們參加戰鬥,那不僅非常困難,而且責任也更艱鉅。當他從盧溝橋前線陣地看見那屍橫遍野、血肉亂飛的殺傷場面,他再一次在心裡向他的天照大神默默祈求,只求他的民族不在自己的國土上演出這種悽慘的悲劇。現在,這種心情又一次捉住他,他就是帶著這種複雜的只知維護大和民族的自私心理,走進日本兵營,去迎接新從天津開拔來的增兵。
30日下午兩點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今井拿起話筒,一陣驚喜。
“摸西,摸西!我是今井!你是殷長官嗎?啊!你逃出來啦?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殷汝耕是在安定門外一個車站站長的家裡給今井武夫掛電話的。昨天下午7點,司機春根在日兵的衝擊下,脫離了保安隊的押解。曹剛用日本話向日軍說他們是從通州逃出來的,就放過了他們。於是汽車火速開到了安定門附近,沒敢直開殷府,春根便把他倆拉到他的一位當站長的老朋友家躲避了一宿。
“好,我好不容易地終於知道了您的下落,您等著吧,我一定設法營救您。”今井武夫說完便掛上了電話。他匆忙登上一輛吉普車,直奔府右街。
在那裡正有所謂“華北耆碩”江朝宗所召集的一群有點頭臉兒的漢奸,在召開北平地方維持會,今井武夫走進會場,在主席台上,把警察局長潘毓桂拉到台下的僻靜處,跟他說明來由,得到潘毓桂私下答應開啟城門,今井武夫便派武官室渡邊雄記悄悄地把殷汝耕接進城裡,然後安頓在長安大街北京飯店旁邊的六國飯店,給他接風、壓驚歇息,嚴密保護起來。
做完了這件事,今井武夫對自己感到有些滿意,他準備回家吃飯休息,可是有一名《國民新聞》的特派記者松井在等他採訪。這時正是明月當空,在雕樑畫棟、假山亭榭的肅親王府,正是賞月和舉杯慶功的好時光,於是他立刻命令僕人:
“擺上酒席,為了慶祝勝利,我們要一醉方休!”
四
張慶餘和李大波帶著兩個起義的縱隊,沿著大道向著北平的門頭溝轉進,希望在那裡能與二十九軍會合。但是當他們行軍至中途,在北苑與西直門附近,突然從城內衝出日本裝甲車20多輛,架著機槍,鋼炮,滿載持槍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動的保安隊猛烈轟擊。這是新從日本運華的關東軍鈴木旅團的一部,被稱為日本陸軍的精銳。我人困馬乏的保安隊毫無思想準備,面對從城裡衝出的敵人,被迫倉促應戰,展開肉搏。衝在前面的教導總隊隊長沈維乾和區隊長張含明,在火線上督隊奮戰,中了敵彈相繼陣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傷亡很重,張慶餘不得不下令隊伍向後急速退卻。
他們退到大柳灘,部隊才在村邊柳杆子地裡停歇下來。李大波跟張慶餘說:
“張大哥,咱現在成了睜眼瞎子,什麼情況也不瞭解啦,怎麼日本兵是從城裡衝出來的?莫非二十九軍撤了,日本佔領了北平?我想進村去打聽打聽情況,然後再行動。”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時天色已晚,在這兵慌馬亂的年月,村裡的人早已插門躲在家裡。李大波在村裡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沒有碰見一個老鄉。於是憑著他的經驗,他走到村邊,尋找場屋,看那兒是不是有看場的人。
果然,在有一溜棗樹的場邊小屋裡,閃出了一個紅火兒——那是看場人在抽菸。李大波朝場屋這邊走來。
那屋裡有兩個看場的老頭兒作伴兒。他們見了李大波起先有點害怕,後來知道他們就是兩天前在通州暴動的隊伍,才熱烈地向他談了他們知道的一鱗半爪的情況。
“唉,咱們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飛機就像老鴰那麼多,亂扔炸彈,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撓丫子’啦,聽說往保定那邊退了。”瘦高的老頭兒這麼說。
“唉!聽說,昨天咱佟麟閣副軍長在大紅門那兒犧牲了。還有一三二師趙登禹師長也戰死在南苑了。你們也趕快往南開拔吧!”另一個有連鬢鬍子的看場老頭說。
李大波謝過二位老人,趕緊返回柳子地向張慶餘彙報。張慶餘聽了這些消息,仰天長嘯一聲,真是既悲愴又氣憤。他與李大波商議後,決定既然二十九軍已離去北平,本隊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後有追兵,若再聚兵一處,待至天明,敵機必來轟炸,傷亡必多,實在是無異束手待斃。於是他們決計趁天色尚暗,化整為零,分全軍為一百二十個小隊,每隊五、六十人不等,由連排長率領分批開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隨一個小隊是最後出發的。他留布後面,是為了保護張慶餘的安全和為了節省體力,給他化了裝,跟隨四個脫了軍衣換上便衣的警衛兵,從高碑店上火車,趕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隊在隊伍的後面前進。連渴帶餓,走了半夜又一個上午,正當隊伍在定興城外拒馬河畔歇腳打尖時,突然遭遇上在這裡駐防的外號“孫大麻子”、扒墳掘墓偷盜西太后珠寶的孫殿英部隊的襲擊。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只看見保安隊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說,分別截擊,繳去了槍械。保安隊在外敵當前、強敵壓境之際,不忍自相殘殺、火併,於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隊剛到,張慶餘也正好在保定西關車站下了火車。李大波提前進城,已在有兩根大旗杆的省政府旁邊的曹錕闊綽的老宅找到二十九軍軍部,見到了滿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簡要地彙報了起義經過、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孫殿英繳械等情況。然後要求派車,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車站把張慶餘接到軍部。
宋哲元軍長在臨時收拾好的簡易客廳裡接待了凱旋歸來的張慶餘,熱情地拉著他的手,嘆息良久,才勉強說出了這樣幾句話:
“你這次起義,不負前約,惜我軍倉卒撤離,未能配合作戰,深覺愧對。”
客廳外這時傳來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喂,勤務兵!軍長屋裡有客人嗎?”
勤務兵回答:“報告孫司令,宋軍長正在接見通州起義的張司令!”
李大波掀開竹簾,探身門外,看見了這個他從來不認識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孫殿英。只見他那張馬一樣長型的臉上,長滿了銅錢般的大黑麻子,裡邊套著綠豆粒兒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黃齙牙齜著,支著微厚的上唇。
他聽說軍長屋裡正坐著他中午剛給予繳械的隊伍首領張慶餘,馬上停住腳步,解下拴在院裡梨樹上的那匹棗紅驊馬,撥轉馬頭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後,雖覺好笑,但心裡也很難過,他不由深沉地思索著一個問題:“憑這些軍閥,能夠抵禦日寇的進攻嗎?!”
宋哲元給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勢下,想到黨對他將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著怎樣向宋哲元請長假。但是還沒等他開口,宋哲元就挽留著他說:“李副官,這回,你還回軍部給我當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駁他的面子,只好暫時答應下來。“你先休整幾天吧,洗洗澡,吃點犒勞,睡上他一天兩天,徹底歇一歇,以後還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別喜愛的口吻,對李大波這樣吩咐著。
李大波也真的太緊張太疲勞了,他藉著這個好機會,便燙了一個熱水澡,吃了飽飯,找了一間僻靜的屋子,只穿一條小褲衩兒,四腳八叉地呼呼大睡起來。
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間屋裡。他已脫去軍裝,穿一身中式褲褂,有穗的紅褲腰帶,在小褂下面蕩郎著一節。
屋裡陳設簡陋。一張帆布行軍床,一張白木小桌,兩把椅子。小桌上擺了一小碟開花豆,一盤剛早熟的鮮棗兒。沏了一壺三百石①瓷壺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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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一種民間用長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壺,俗稱“三百石”。
“來,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塊兒聊天了,心裡很憋悶,”宋賬擔�跋氬壞轎宜文橙蘇餉椿伊鍃鐧爻煩雋吮逼劍�刮��宋伊皆貝蠼�Y△敫蟾本�ず駝緣怯硎Τぃ�Γ≌嫠�棠談鏊鋃�模彼�認亂豢誆杷��嗌�匾×艘⊥罰�缸乓慌滔試娑�擔骸罷饈俏頤搶霞依至甑男≡娑��慍⒏魷識�傘!?
李大波坐在他對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兩個鮮棗兒放到嘴裡。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見了,一,讓我周旋支應;二,又不痛快地接濟我軍火、供給,我拿什麼打呀?”宋哲元表白著心跡說,“難哪,我真比做童養媳還難哪!”
在燈下,李大波看他的臉色已不像往日那麼黑紅,顯出了一種病容的萎黃,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鬱悶和戰爭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著他說:
“軍座,您的難處,我能理解。”
他搖搖那碩大的腦袋,嘆息著說:
“不,因為你脫離了一段時間本軍,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處境了。你知道麼,我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親日派和親美派都在責罵我。親日派罵我是趁火澆油,恨不得拿掉我,他們藉機會嚷嚷,說我宋哲元棄陣脫逃,應該軍法從事。親美派則派了軍隊,想法兒造成我張學良第二,現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彈藥,最讓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來,走到外間的辦公室,拿來了一封電報,遞給李大波,又接著說:
“南京今天發來了加急電報,電召張慶餘,蔣介石他要親自接見,瞭解起義經過。這裡邊有點蹊蹺,我不明白,何以蔣本人如此重視這件事?你肯動腦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辦什麼?”
李大波看著電報,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做了種種推測:“是不是因為通州起義對日本刺激太大,蔣怕惹惱了日本?把張慶餘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為各國反映強烈,蔣本人感興趣?還是要暗自從中尋找二十九軍組織這次起義有何不妥?……”
“對,你猜的這些原因都有,……不過,我心裡總是嘀咕,不知蔣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宋哲元邊說,邊邁著穿布底鞋的八字腳,揹著手,在屋裡溜達著。李大波用目光追隨著他,靜靜地諦聽著,想更多地瞭解這位將軍內心的一些思想活動和其它有關的情況,所以他洗耳恭聽,緘口不語。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臉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個主意說了出來:
“李濤,我打算派你跟張慶餘一塊兒去南京見蔣,你的名義是二十九軍派駐通州保安隊的起義指揮部代表,你可以觀察一下動靜,你意如何?”
李大波聽了這突如其來的指派,心裡暗自盤算起來。他想他能借此機會去親見一下蔣介石,並觀察一下南京備戰的實際情況,也是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因此,他沉吟了一會兒,便說:
“我服從軍長的派遣,只是張總隊長是否願意讓我跟著?”
“這你不用顧慮,張總隊長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沒那些閒心眼兒。說我派你給他保駕,他還會很高興呢。”
“好吧,那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下午兩點的軍用班機,你準備一下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會兒開花豆和鮮棗兒,才放他回去歇息。自從中日開戰以來,這大概是沉默寡言、鬱悶不樂的宋哲元說話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後兩點,李大波跟隨張慶餘準時登機,飛往南京。
黃昏時,飛機在南京上空緩緩下降。李大波從舷窗裡看見了白雲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偉的中山陵。飛機著陸後,便有一輛軍車把他倆一直拉到了南京國民政府。
侍從室早有專職接待人員,把李大波和張慶餘帶到了一間闊綽的會客室,讓他們在這裡等候接見。
蔣介石因為戰況發生突變,已從廬山別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詔,五相會議的決定,動員40萬日軍來華,他知道這些情況都說明再怎樣對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負重也不能改變日本鯨吞中國的既定國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順乎民意,大談抵抗日軍。
呆了大約半小時,侍從室的值勤軍官,把他倆帶進委員長豪華而寬敞的大辦公室裡。
李大波隨在張慶餘之後走進辦公室時,屋裡有四架木翼吊扇吹著,屋子四周護牆板下襬著大盆的龜背竹、無花果和散發著濃烈香氣的白蘭花。
蔣介石穿著軍便服,光著頭,坐在藤背的太師椅上,面容消瘦而蒼黃,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縷冷漠的光芒。見他倆進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屬的那種矜持神態,臉上微露笑容,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掌,指一指他對面的椅子。
“咹,這個,你們來了,咹,坐,坐下談。”蔣介石用鷹隼般犀利的目光,森嚴地把他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他們謙讓了一會兒,便坐下來。屋裡一片死寂,只有勤務兵端茶放碗的聲音。
沉默。牆壁上的大鐘,滴嗒地響。
“咹,聽說,你們領導了一次起義,這個,談談情況吧!”
張慶餘看了看李大波,便按著他們事先準備的腹稿,言簡意賅地彙報了通州起義的全部經過。李大波看見蔣介石用眼死盯著張慶餘那張圓胖的臉,帶著明顯的疑訝,似乎在盡力搜索什麼破綻。他一邊仔細聽,一邊不斷地喝大玻璃杯裡的嶗山礦泉水。
張慶餘彙報完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蔣介石微微啟動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齊的假牙,又那麼皮笑肉不笑地說:
“咹,很好。這個,精神很好。咹,……你這次在通縣起義,這個這個,雖敗猶榮,不必懊喪。咹,所有損失,由余飭軍政部立即予以補充,以便休整後再投入戰鬥。”
“是,謝謝委員長。”張慶餘從椅子上站起來,用立正姿勢說。李大波也只得跟著站起來。
“坐,坐!”蔣介石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讓他們坐下。然後他馬上就提出了一個疑問,“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卻為什麼不殺?”
張慶餘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勵的目光回望著他,他才說:
“委員長!當時弟兄們群情激憤,本擬將殷逆梟首示眾,以平民憤,而昭炯戒。但因冀東偽教育訓練所副所長劉春台勸阻,說殷逆系何應欽冀察代委員長和黃郛①委員長的親信,派他到冀東擔任薊密專員,一定銜有中央密旨,我們似不宜擅殺,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員長,轉解中央法辦較為妥當,因此未及時執行槍決。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軍劫走,殊屬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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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為當時著名的親日派。
蔣介石仔細聽完,未置可否,停了一會兒,他才說:“咹,這個,你們先回旅館休息,明日可往見何部長,再詳商補充辦法。”
他們辭出辦公室,還由侍從室的那個值星副官把他們送上汽車,就把他們拉到了預定的一家旅館下榻。
他們辭出時,南京街頭已華燈初上。繁華市街,紅男綠女,行人如熾。商店霓虹彩燈閃爍,酒樓笙簫齊鳴,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這使張慶餘和李大波這來自槍林彈雨,血海刀山死裡逃生的人,那感覺真有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回到旅館,屋裡像蒸籠一般悶熱,他們打開電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來蔣委員長還真想讓咱們殺了殷汝耕呢,真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張慶餘嘆息著說。
“說不定他是拿這問題試探咱們起義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應欽怎麼說吧。”
次日上午,軍政部的汽車把他們接到會客室。何應欽穿著正規軍服,戴一副黑邊玳瑁眼鏡,板著臉,接見了他倆。他不問起義的經過,也不談補充給養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氣,說些閒篇兒。他傲慢地動動下脖頦兒,問著李大波:
“你是什麼人,跟著他一塊兒來?”
“我是二十九軍宋軍長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應欽抬起眼,�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這親日的老小子,一提起義,殺了日本人,真是如喪考妣,中國依靠這樣的軍政部長,是絕不會戰勝日本的。”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何應欽才拉長著臉,用命令的口吻宣佈:
“張慶餘總隊長,我現在宣佈對你的新任命,任你為軍政部開封第六補充兵訓練處中將處長,你就不用回隊了。至於你,”何應欽伸出一個指頭指指李大波,“還回保定二十九軍駐地吧。”他說完這幾句話,頭也沒回,梗著脖子,挺著胸脯,就走出了會客室。
兩個勤務兵早等在會客室外,張慶餘和李大波一走出來,他們就緊緊跟上。他們腰間都掛著兩把盒子槍,就像押解囚犯那樣。他們跟到旅館,說是去跟著新上任的中將取回衣物。
實際給李大波的感覺是進行監視跟蹤。
“你們先出去在外面等著。我們還有事情商議。”李大波毫不客氣地向那兩個勤務兵用命令的口氣說著。
他倆彼此看看,無可奈何地走出門去。
“啊,老弟,現在正抗日,不讓我歸本隊回前線,卻給我派了一個閒職,讓我在後方蹲起來了,哼,是不是何應欽嫌棄我起義了?”張慶餘用大手捧著臉,好像要哭的樣子。
李大波心裡也很難過。但他不便說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慼,更覺形影孤單。他只是安慰著他說:
“張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從這個任命。你放心,日本要滅亡中國,而中國廣大人民不想當亡國奴,那就要全民起來進行抵抗,中國又這麼大,因此抗日戰爭必定是長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說的對,跟你在一起就這麼多天伴兒,還真有點捨不得分離了。”張慶餘滿懷激情地說。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諺語說:‘當你走進去的時候,應該事先想一想你還能不能走出來’,我以為日本發動這場侵華戰爭,就是忘記了這句諺語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們會陷入我們中國這片戰爭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們經歷磨難後還能活著,我們必定能夠勝利重逢。……”“快走吧,該回去啦,不然的話,何部長要發脾氣的。”一個勤務兵拉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催促著。
張慶餘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見吧!老弟!”
“再見,張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著勤務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給他送別。他上了旅館門前停著的那輛軍車。汽車按了兩聲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樣飛奔起來。
張慶餘的腦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揮著手……一直到汽車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李大波心含悲憤,走回屋裡。這時理智、常識和經驗,警覺地提醒他:“不,不能在這兒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說不定何應欽會派軍政部的刺客對我下毒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麼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換下了那身灰布軍裝,穿上湖縐的綢衫,像一個繅絲廠的年輕賬房先生,提著一個小包,出了旅館,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下關。在下關隨著熙熙攘攘的行人,擠上輪渡,趕到火車站,正好登上一輛北上的列車,他終於平安地逃離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終於回到了保定,在西關火車站下了車,立刻趕往軍部,準備向宋哲元覆命。一路上他所經受的艱難險阻,真是難以描摹。火車越往北開,越是險象環生,日本飛機毫無顧忌地朝著火車狂轟濫炸,企圖截住從南方調來北上的中國軍隊。火車時開時停。每個車站都擁擠著往南逃難的民眾。李大波從難民中打聽到就在他不在的這幾天,日本已於30日佔領了古都北平。天津守軍李文田副師長、警備司令劉家鸞、天津市府秘書長馬彥翀在得到通州張慶餘起義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衛通電的第二天,便調集天津保安隊配合三十八師各路部隊,向海光寺日本兵營、北寧路天津總站、車站和東局子飛機場等日軍發起攻擊。隨後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隊停止軍事進攻,而敵軍開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敵以重炮轟擊河東,敵騎兵闖進南開大學,將校舍全部焚燬,31日,日軍攻佔了天津。李大波聽著這些消息,真是憂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愛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楊承烈是否已平安隱蔽在敵人佔領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媽媽的兒子王萬祥。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如何,是否躲過了敵人進城後報復性的屠殺。
但是,為了更準確地掌握情況,他又改變了馬上去見宋哲元軍長的主意。他僱了一輛自行車二等①,趕到清苑縣的南大冉村,去見何基灃旅長。他想,他在這裡會打聽到有關黨的活動和黨的新指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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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坐在自行車後面衣物架上,由騎車人登車。人們習慣地稱這種腳力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稱呼。
他來到農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見到了何基灃旅長。他那細高的身影顯得有些消瘦,臉上浮著疲倦,眼裡佈滿血絲。他的部隊原來駐在宛平至八寶山一線防守,在宋哲元撤離北平後,何基灃旅擔任著掩護各部撤退的任務。等部隊經由門頭溝向南撤退完畢後,何基灃才跟隨自己的部隊灑淚告別他守衛了許多年的盧溝橋,撤退到長辛店,由那裡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見到李大波,臉上浮起了微笑。屋裡沒有人,他走過來,握住李大波的手說:
“老弟,你這趟苦差,真夠受了,聽說‘老頭子’派你跟著張慶餘去見蔣光頭了?怎麼樣?”
李大波把情況、猜測、感想,一古腦兒都向何基灃旅長毫無保留的如實地全說了。“唉,想不到何應欽這小子親日親到這種程度,你說,這場抗日戰爭還能依靠這些將領嗎?”李大波用這話結束了他向何旅長的彙報。自然他們又唏噓了良久。
這時,何基灃才說:
“大波,你來得正巧,老楊正在這裡,他專門等著你呢。”
“是嗎?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幾乎高興得跳起來。
“他在哪兒呢?”
“我帶你去。”何旅長說,“我把他藏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了。”
這是一處在南方軍隊作官、華北局勢緊張後搬走了家眷騰空的大地主宅院。有四進院,前後門。何旅長領著他穿廊過院,來到盡後院的三間大北屋裡。楊承烈正在仔細閱讀文件,草擬宣傳提綱。一見李大波平安歸來,他一下就竄到門口迎接。何基灃說:“你們先談吧,我還有事,”便走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哎呀,大波!你可回來啦!都快把我們急壞啦!”
“紅薇、王淑敏、魏志中都到北平了嗎?”
“他們全都平安無恙。”楊承烈說,“這次劉然同志佈置了新的任務。根據中共中央二十三日發表的《為日本帝國主義進攻華北第二次宣言》和毛澤東同志同日在延安發表的《反對日本進攻的方針、辦法和前途》的指示精神,由咱們工農紅軍新改編的第八路軍,已經分批北上抗日,所以我們一律撤回,加入軍隊,或是在敵後組織游擊隊,逐漸建立咱們自己的根據地,才能堅持長期抗戰。像國民黨這樣打法,死守傷亡巨大,不守就是棄陣脫逃,完全不適應這場全新的戰爭了。我來,就是為了通知你儘快離開這裡。”
“好吧,”李大波答應著,他現在心裡已踏實多了,一是得知紅薇他們已平安地隱藏在北平地下黨機關裡,二是他又按照毛澤東同志提出的對抗日戰爭的方針、辦法能分配新的黨所需要的工作,更使他多一層高興。“那我還用向宋哲元軍長去辭別嗎?如果我再去見他,我擔心他還會挽留我。不放我走。”
楊承烈想了一會兒說:“我想,你還是去辭行一下為好。宋哲元這位將領,由於他的地位,又是不受蔣歡迎的老西北軍,加之處於華北地域,接近日軍前哨,雖然這些年他的和平幻想太深,但你總得承認他不是石友三、孫殿英,更不是湯玉麟之類的人物,他還是抗日的,而且他也表明絕不當漢奸,這樣的軍政人物,今後我們黨還是要團結合作的。所以,我以為你還是最後向他告別一下,比較穩妥。再說,他對你還是推心置腹、倍加欣賞的。他的心裡其實是時刻不僅要防備日本的欺凌,還要提防蔣介石的暗中排擠。”
“好吧,經你這一說,我已有點主心骨,心裡有點譜兒了,那我就去吧!”
楊承烈給了他那個文件的油印本。“必要的時候,你只好見機行事,甚至可以把這文件送給他,讓他好好學習學習,提高提高他的認識。”
李大波得到這個指示,非常高興,握起楊承烈的手說:
“那我就去了。”
“好吧,我在旅部等你,我們一塊走,這樣,有個伴兒,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何旅長用汽車把李大波送到軍部。宋哲元雖然開著軍事彙報會,還是單獨在他臥室的小客廳裡接見了李大波。他靜靜地聽著李大波向他彙報南京之行,蔣、何接見的詳細情況。聽罷後,他只是長長地喟嘆一聲,未加任何評斷。以後他再三地問:“蔣沒有提起我麼?”李大波回答:“沒有。我看出來,蔣只是關心為什麼不處決殷汝耕。而張的回答既誠懇又真實,所以也沒再深究。但也暴露了蔣對真抗日的將領既害怕惹禍又懷疑不信,心情比較複雜,所以才把張慶餘留下,給予高官,但不實用。”
宋哲元心情沉重,反剪著手踱步,他停下來說:“老弟所說極是。你一針見血,道破箇中機密,看來我派你去,真是勝任有餘。”
李大波就在這時向宋哲元提出了辭職。不出李大波所料,宋哲元果然強留。李大波這時一看走不了,才壓低了聲音說:
“軍長,我感謝您對我信任,屢次委以重託,您對我也寬厚不薄,我對您也推誠相見。這次,我想坦白地告訴您,我是一箇中共黨員,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黨的鐵的紀律。這次,黨中央根據抗日形勢的發展,黨對我又有新的調遣,因此無論如何是不能耽擱的。”
聽了這消息,宋哲元真如五雷轟頂,驚得目瞪口呆。過去有人對他說,二十九軍中下層官兵中隱藏了不少中共人員,他始終將信將疑。沒想到就在他的身畔,而且他推心置腹、倚為肱股、待以親信的人,竟是他最害怕的中共人員。他的面色有些黑中透黃,半晌他才醒悟過來,自知有些失態,便趕緊說:
“你既是受黨調遣,另有重用,那我宋某人也只好忍疼割愛了。勤務兵!”
勤務兵從門外走進來。“到軍需處庶務股,支現洋五百元來。”
李大波趕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那兩份油印的文件,遞到宋哲元手裡。
“這是《中共中央的對日本進攻華北的第二次宣言》和毛澤東的《反對日本進攻的方針、辦法和前途》,是最近才發表的最新文件。我希望把它做為一件特殊的禮物送給您,我希望您抽暇閱讀一下,您就會相信,這場戰爭,不論進行多久,都不會逃脫這篇文章的論斷精神。”
這時庶務人員進來,捧進來五箍用紅紙包裹的現洋,放到桌上。宋哲元揮揮手,他立刻退下。
“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現在打仗,軍餉供應都不足,這點東西拿不出手,寒磣寒磣,只做你一點盤纏,收下吧。”
李大波的臉驀地通紅了,他推辭再三,只好紅著臉收下了。
宋哲元把那兩份文件立刻鎖在抽屜裡,站起來,伸出手,握住李大波。
“再見,祝你一路平安,大展宏圖。”
“謝謝您,軍座!只要我還活著,我願意再見到您,好,再見,一切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宋哲元破例把李大波送出了那座圓式大廳,一直送到走廊的台階上,還向他頻頻地揮著手。
李大波因為亮出了中共黨員的秘密身份,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馬上踅回何基灃的旅部。晚上,何旅長請他和楊承烈吃了一頓“一把抓”的雞子炒辣子,他倆趁著夜黑,穿著花絲葛的長衫,黑紗馬褂,圓口禮服呢鞋,化裝成絲綢批發商人的模樣,提著裝有那五百饋贈銀元的藍帆布提包,乘上北上的列車,朝被日本佔領的淪陷北平奔去。
其實,他的心早已馳向那古老的故都,他多麼惦記和想念他那純真可愛的有如小妹妹似的妻子紅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