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魍魎
一
李大波走後一星期,紅薇在給地下的同志送機密文件回來時,被完全改裝的艾洪水跟蹤了。而她沒有發覺。
艾洪水穿著呢子大氅,戴著貝雷帽,捂一個很大的口罩,只露著兩隻滴溜亂轉的小眼兒,還戴著一副茶晶養目鏡,他比南開大學和北京大學時期,有些發胖。紅薇在去英租界戈登道①聯繫工作時,在維多利亞道②道口,突然被艾洪水發現。一陣巨大的驚喜,幾乎使他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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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今湖北路(唐山道至南京路)。
②即今解放北路(營口道至開封道)。
自從大前年“一二九”學運後和前年南下宣傳團保定分手以後,他就失掉了跟他表哥李大波的聯繫。同時他也割斷了和“甜姐兒”丁夢秋的戀愛。如果說他過去在南開大學被混在學生中的特務吳文綬用“打紅旗”的辦法,威脅利誘著下水,落到“兩面特務”曹剛的手心,他還有些不情願,有時還一陣陣地內心苦悶,但如今隨著日軍鐵蹄的前進,他有了很大程度的轉變。他越來越覺得他過去追求的那種革命,不僅成功渺茫,而且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虛幻的羅曼蒂克的味道。他覺著他過去的一切:演講、遊行、請願,高談闊論地爭辯觀點,都是虛妄和幼稚可笑的。自從他認識了張宗昌①的親侄子化名慕容修靜的特務,看見他過的那種一擲千金的闊綽生活,不僅使他內心羨慕,而且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為什麼不盡情地追求享樂?為什麼要像苦行僧那樣苦著自己、虧待自己?”既然生命那麼短促,他要好好地享受人生了!過去他靠著曹剛給他津貼和慕容修靜給他資助的錢過生活,現在他已下水,在王克敏、管翼賢領銜新成立的新聞單位“中華通訊社”擔任記者部的採訪主任,還在日本派遣軍報道部主辦的《武德報社》擔任了一名兼職編委,他跑遍華北、華中、華南的淪陷區各地,除了為通訊社寫一些新聞條目外,也寫些花絮、雜感、小品文之類的文章,甚至為了日本開展的各項運動,為強化治安、糧食管制、勞力輸出等,還寫些加了花欄的社論和專論,因此被同行們譽為“銀元花邊作家”,受到敵偽當局的重視,目前正非常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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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張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軍閥。字效坤,山東掖縣人。土匪出身。早年在陳其美部下當團長,1913年投靠奉系軍閥馮國璋,後又投靠奉系軍閥張作霖,曾任吉林省防軍第三旅旅長和第二軍副軍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後入據山東,任軍務督辦,次年組成直魯聯軍,任副司令,後任總司令。北伐戰爭期間南下支援孫傳芳對抗國軍革命軍,1927年上海工人舉行第三次武裝起義時被逐出上海。次年5月在蔣介石、馮玉祥聯合進攻下退出山東,9月所部在河北灤東地區被消滅。1932年在濟南被刺死。妻妾約計有五百多人。據傳他有“三不知”:不知妻妾多少,孩子多少,銀錢多少。
他欽佩葉青①的文章,也許由於有同樣的遭遇,他常自比葉青。只是他還沒爬到葉青那麼高的位置②。但他的財源茂盛,除了吃請、收禮、高薪以外,他還藉著自己的權勢為人通融辦事,領牌照、宣傳產品,都要走他的門徑,因此收受賄賂之多,讓他自己也覺得眼暈。為了徹底告別他以前的生活,不留一點痕跡,他把艾洪水這個帶點革命味道的名字,按照諧音,改為艾宏綏,以表明他徹底完成了“新我”。
上個月他在北平跑日本大使館新聞的時候,碰見了曹剛。曹剛親切地拉著他的手,非請他到前門外石頭衚衕頭等班子打茶圍③去不可。曹剛點名要的花姑娘是富有引誘男人經驗的頭牌老手。那穿著短袖喬其紗底絲絨織花拖地旗袍的妓女,在嚴寒的冬季,光著兩隻粉白細嫩的胳膊,透露著戴有粉色胸罩的高高乳房,顯得格外誘人。他倆的大腿上,各坐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神女,她們一邊撒嬌一邊把剝好的大蜜柑橘子瓣往他倆的嘴裡塞。打完茶圍,曹剛又約艾洪水到阜成門裡兵馬司他幹岳父“湯老虎”湯玉麟的公館虎廳去做客。就在那間擺著一隻老虎標本、牆上掛著虎皮又有虎皮坐椅的大客廳裡,曹剛對他訴說了他在通州城裡被李大波領導的反正保安隊捉拿他的詳細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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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葉青,中共叛徒。早年參加中國共產黨,被國民黨逮捕後,曾進行假陪決,從此嚇破膽叛變革命。和艾洪水有相同經歷。
②葉青曾被國民黨委為中宣部副部長。
③在妓院由妓女陪伴喝茶、挑逗作樂而不留宿,俗稱“打茶圍”。
“啊,宏綏老弟,咱哥兒們算栽在你表兄的手裡了。那一次要不是幸運地遇上日本飛機轟炸,又在安定門外被一隊從城裡殺出來的日軍劫走,我和殷長官的小命兒全完啦!喂,我說,我給你活捉你表哥的任務,你可始終沒完成。我曹某人就不信他李大波是長了三頭六臂的神仙,還是七十二變的孫悟空,那麼難拿?!這在友邦面前也顯得咱哥們太屎蛋啦,我就不信他是能上天還是能入地!老弟,你還是再下把力氣,偵緝偵緝這小子的行蹤吧,也好在太君臉前爭個臉面,讓我也出出這口窩囊氣。”
“好吧,不過這有點大海里撈針了,說不定他帶著這支隊伍已經到‘匪區’去了呢,那可就沒法找著他了。”
那一晚他被破格留在公館用飯。跟那一次他同慕容修靜來時一樣,湯玉麟喝得醉醺醺的,又和那幾位土匪頭子“秦椒紅”、“姜不辣”湊成了牌手,那次比這次只多了一個賭棍軍閥孫殿英,而這次三缺一正好有軍閥石友三秘密派來和日寇暗中接頭的程希賢,便唏哩嘩啦地做起竹城戰。
曹剛偶爾到虎廳給他岳父和幾位牌友斟碗茶,點點菸,伺候間候水果點心之類,其餘的時間便把艾洪水拉到小客廳裡聊天。他絮絮叨叨地還在講述他如何被捕和逃生的那段經歷。“他媽的,我的時候跟他李大波沒完,”曹剛口冒白沫,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要活捉他!你也替我露一手!我親眼所見,李會督的那個養女李蓓蒂跟他姘上了!狐狸跟獾通氣兒,要是訪著這個山城的黃毛丫頭,就能把你表哥找到。這個差事,我還得交給你去辦!你給我把他逮來,我的時候,必有重賞!”
艾洪水蹺著二郎腿,吸著煙,聽著關於他表哥的消息,也一陣陣心裡冒酸和氣憤。他覺著他自己既然下了水,也不能讓他表哥那麼一帆風順,那麼清白自傲。他幾次受表哥的戒備、冷淡、猜疑,躲避,也著實傷了他的自尊心。現在聽曹剛講起他表哥居然能夠發動那麼大的兵變,幹成那麼大的事業,他內心深處除了驚奇之外,還真有點嫉妒。“好哇!咱倆一塊從東北逃進關內,如今既然我這樣了,也不能讓你獨善其身!”他心裡這麼想著,便對曹剛說:“克柔大哥,你放心,這回我不逮著他,我是這個!”他伸出手,做了一個烏龜的手勢,“我爬著來見你!”
曹剛給他倒了一杯五味酒,拍著他的肩頭說:“宏綏老弟,我的時候,不是扒你的小腸兒,這幾年我對你怎樣?吃、穿、花、用,哪樣虧待過你?官職升遷,我從來沒拉下你,你說,你從我手裡領的‘特別費’有多少?可是,不客氣地說,你對老哥我曹某人,可還沒有一丁點兒的建樹哇!是不是?!”
艾洪水的臉紅了。他用夾著煙的手託著下巴頦兒,點著頭說:“不錯,不過,這並不等於我沒賣力氣,沒下功夫,這隻能說我表哥是太狡猾了。”他的自尊心受了刺激,他終於被曹剛的激將法給激勵起來了,他飲下那杯酒,把酒杯一扣,拍著胸脯說:“這回你就擎好吧!我不逮住他,不來見你!”
虎廳裡八圈牌已經打完,廚房裡早已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現請的豐澤園的名廚,臨時掌勺。宴席開在大飯廳裡。曹剛留下艾洪水,叼陪未座。因為“湯大虎”和“湯二虎”不在,開飯時,汽車又從曹剛的家裡把他的老婆“大醋罈子”,外號“不堪回首”的湯鍾桂也接了來陪客。菜餚是那麼豐富,簡直令艾洪水鼓眼暴睛,暗自咋舌。雖然北平的市民在吃難以下嚥的“混合面”,中國人吃大米被算做“經濟犯”,只能吃起了美名的“文化米”(高粱米)還算是上等糧食,但對於這些“錢能通神”的大土匪和漢奸軍閥來說,卻不算一回事。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上到席面上的山珍海味,艾洪水不但沒吃過,就是擺上來也叫不出它的菜名。曹剛為了炫耀和獻殷勤,一個個地報著菜名:龍井嗆蝦錢、銀耳蓮茸羹、八珍螃蟹盒、香糟大腸、芙蓉海參、魚翅明鮑、佛跳牆……最後是兩道涮鍋子:一個是涮羊肉,一個是豬肉酸菜什錦鍋。他們吃得這般饕餮,滿頭大汗,順嘴流油。艾洪水也飽餐一頓,大開眼界,使他感到自己跟這群巧取豪奪的政客、軍閥、大土匪相比,不能算是小巫見大巫,簡直有點寒酸。“為什麼我爬冰臥雪,忍飢挨餓、擔驚害怕,到頭來什麼也落不著,要受這份艱苦,擔這分驚險,而不樂和樂和,享受享受?!”他再一次加深了這個享樂人生的思想。
席間,這群人的談話,也使他感到驚奇。從一開始喝酒,他們就圍繞著販賣鴉片和海洛因毒品走私的辦法,大談特談。前幾年湯老岳丈仰仗著身為北平市社會局科長和稽查特派員身份的曹剛,為他在鐵路上辦理託運手續,使他的毒品得以外運,如今湯玉麟投奔了日寇擔任了察北司令,就可以派兵武裝押運通往全國,暢行無阻,湯玉麟正得意地發著民族戰爭的大財。
他們在邊喝酒邊議論著此次販來的煙土品名、質量、數量。秦椒紅不住地吹噓他在鑑別鴉片煙土上的本領,還誇耀著他這次在河南界首如何去孫大麻子孫殿英的司令部,求這位扒墳掘墓的軍閥親自寫手諭。他就憑著這張通行證,到寧夏、雲南那邊採購了大批的上好煙土。他喝得面紅耳熱,拍著胸脯說:
“湯公,您是軍界宿將,憑您的威望和手中掌握的軍權,幹這點私活兒,算不了什麼,不像我‘白錢’,‘小綹’①出身,沒有後台,不是我吹牛,買賣煙土,這是我的看家老本,就說那‘大土’和‘小土’吧,那‘大土’中又有‘公班’與‘刺班’兩種之別,‘小土’中,有‘白皮’和‘金花’‘新山’三種之分,‘金花’為土耳其產,而‘新山’則產自波斯,外國洋鬼子多販運這兩種,近來暹羅②、印度所產的鴉片和哥倫比亞的大麻亦頗走俏,此事由我採購,由您押運,我們就能大發財源,我們的兒孫都不用發愁吃穿,可以坐享清福啦!哈哈哈,藉著您有勢力,手裡握有軍權,何樂而不為?‘口外土’雖說比不上‘雲土’,但也頗為有名。您別怕他什麼蒙古軍司令李守信,就是告到‘德王’那兒,能把您怎麼樣呀?上回我被扣,還不是您一張名片、一個電話就把我給要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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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錢”即“小綹”,扒竊術語,為專司“掏口袋”的小偷。
②即今緬甸。
湯玉麟已喝得半醉,聽到土匪秦椒紅這番恭維話,心裡美滋滋的,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他們津津有味的談話,使艾洪水大廣見聞。他很有興趣地問跑一趟這種買賣能賺多少錢,秦椒紅伸出兩個指頭:“起碼二百萬!”這頗似天文的數字,不由得又使艾洪水鼓眼暴睛,大為咋舌。
隨後他們又談到除火車外,往東南亞運輸尚需僱傭保鏢、加上便裝軍隊,使用快船才可以。
“這要起用安南①人或假洋鬼子的洋涇浜,”姜不辣做著建議,“既便宜又快當,他們的快船,名叫‘快蟹’,‘扒龍’,船身大,可裝好幾百石,掛帆三桅,左右快漿五六十副,來往如飛,呼為‘插翼’,現在正值印度洋季節風小,我已僱好一輛外國人使用的‘飛剪’式‘水妖’牌快船,現在起運,也正是好時候。”
曹剛問:“大叔!這可是咱的看家老本,要萬無一失才可,您一切關節都打點好了嗎?”
“你放心,大侄子,”姜不辣拍著胸脯說,“不是我誇海口,每一道關卡,我都膏了油兒,沒錯!”
他說的這套話,更讓艾洪水聽著有如天文。他翕動著嘴巴,直勾著兩眼,頗有點傻相。
“宏綏,怎麼樣,你也參加一股吧?省得你總是倆肩膀扛著個腦袋老是個窮。”曹剛忽然把話鋒一轉。
“我?!”艾洪水問著,苦笑了一下,“可惜我兩手空空,分文不名啊!”
“憑你有中華通訊社這塊招牌,你可以入個‘好漢股’②,你幹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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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今越南。
②即沒有資金、光出人力者。
“好吧,那就算我一股,我能幹什麼呢?”
“你跟華北禁菸局①打交道,讓他們推銷咱們的貨。”
“我試著去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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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敵偽成立的壟斷鴉片組織,名為禁菸,實為專賣。
曹剛從一隻保險箱裡拿出了一疊準備票,遞給艾洪水。
“好,先把這二千元拿去用吧,沒錢花,隨時張嘴,我絕不含胡,不能駁你的面兒。”
那天他走得很晚,曹剛把他送出門外還說:“可千萬別忘了你表哥的事!”
從這天晚上起,他下決心到處去偵察他表哥的足跡。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天津街頭閒逛的時候,竟然遠遠地碰上了紅薇。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在既能盯梢對象,又不暴露目標的情況下,他幾次改裝,如收起貝雷帽,換上三塊瓦式的帽子,茶晶眼鏡,換成了有色玻璃的風鏡等等,使他遠遠的或隔著馬路的尾隨,不易被盯梢對象發覺。他煞費苦心,居然時遠時近地跟著紅薇,一直跟到樹德里她的家門附近。
那天颳著西北風,那條短小的衚衕裡,連個跳房子、彈琉璃球兒玩遊戲的兒童也沒有。紅薇在已經到達門口的時候,才感到後面似乎隱約有個時停時走的腳步聲,她掏出一面極小的鏡子,裝著化妝搽粉,藉著小鏡子的反光,她看見衚衕拐角的地方,果然站著一個人,她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來了。她知道,她已被敵特盯梢,即使她不走進家門,那特務也會如影隨形死死地跟蹤,她是無法逃脫了。於是她橫下一條心,用鑰匙開了門上的暗鎖,走進院去,又關上了個門兒。
艾洪水悄悄地走到門前,仔細地看了看門楣右上角那塊藍底白字搪瓷的門牌號數,又在門旁的牆磚上用粉筆劃了一個極小的圓圈兒做記號。這意外的邂逅,使他因巨大的喜悅而漲紅了臉。
“哈,表哥,你倆原來躲在這兒!我從前踏破鐵鞋無覓處,現在卻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既然已下了水,那麼淌小河溝和下大海都是下水,我何不破釜沉舟地幹!咱哥們兄弟既然已是兩條船上的人,嘿嘿,表哥,這可別說表弟這回我可對不起你了!”他即刻掏出小本,高興得抖抖索索地記下了門牌號數。
紅薇躲在門裡,從細小的門縫中,把盯梢的人到底看清了,“啊!是他!是艾洪水!怪不得在北平時大波就懷疑他,還真是個‘下水貨’!”紅薇驚愕得幾乎叫出來。她從門縫裡看見艾洪水歡喜的那樣子,真是又氣憤又痛恨,恨不得衝出門,揪住他,把他臭揍一頓才解恨。她看見他離開了門口。她輕輕地開開小門,在黃昏的晦暗光線裡,正看見他走向衚衕拐彎的背影。她關上門。又急又怕使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妮呀,你這是咋啦?臉色那麼難看?”王媽媽問著走進屋來的紅薇。“怎麼,碰上喝醉酒的日本兵啦?”
屋裡爐火上坐著燉骨頭棒子的白菜湯,滿屋子迷漫著菜湯煮沸的熱氣,如果不遇上這件意想不到的倒黴事,那是很溫暖挺愜意的。
“媽媽,壞了,我被大波當了特務的表弟發現了。”紅薇低聲地對王媽媽說。
“哎呀,這可咋辦呀?”
“飯熟了吧?”
“早熟啦!”
“咱們快吃飯,估計這小子去找蹲坑的人了,咱們抓這個空兒,吃完飯就轉移。”
“那好,魚兒,別作功課了,快來吃飯吧!”
魚兒早就叫喊著餓了,這時候從小屋跑過來,伏在小桌上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紅薇哪裡吃得下,她的嘴一陣陣地發苦。她好歹吃了幾口飯,喝了點菜湯就趕緊收拾文件。李大波沒在跟前,她又是獨自頭一遭經歷這件十分危險的事,心裡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寧。不由得有些手忙腳亂。邊收拾東西,邊考慮怎樣儘快地把這消息通知楊承烈,以免有同志仍然把這兒還當交通站,受到逮捕;一邊又在心裡叨唸著:“大波走了這些日子,可千萬別在這時候趕巧回來啊!”她越想越擔心害怕,越心飛肉跳。
天色已經大黑,北風開始颳起了“關門風”。她走到衚衕裡,黑黝黝的沒有一個人影。她反回來說:
“媽媽,我們快走吧,趁著特務還沒來蹲坑兒,咱們趕快轉移吧!”
艾洪水從樹德里出來,就僱了一輛洋車,踩響一串腳鈴,直奔北站。恰巧趕上了晚間的最末一趟開往北平的短途火車。他憑著中華通訊社的記者“拍司”,坐在頭等軟席車廂裡,泡了一碗清香的釅茶,慢慢地呷著。還不住地打著帶有烤鴨油味的飽嗝兒。他本該報告天津當地的警察局或是日本憲兵隊,加以監視或乾脆逮捕,但他轉念一想,那就不如直接報告曹剛,由他親手處置,以報答他這幾年對他的提攜和犒賞。於是他興沖沖地奔到北站,快活地邁上北去的火車,直奔北平曹宅去送這絕好的喜訊。
他在前門下了火車後,那鐘樓上的大表,已經是十點半鐘,他沒回中華通訊社單給外勤記者留的單間宿舍,而是信步走向離車站很近的石頭衚衕,找一家剛掛燈的頭等妓院蘇州清吟小班住下。挑個標緻的南國姑娘,給他開心解悶兒。如今他既有門路,又腰纏累累,不像過去仰別人鼻息,常捉襟見肘,現在宿花眠柳,已不再感到腰包匱乏。同時一種莫名的心靈空虛和生理的強烈需要,他只有到這種地方才能找到釋放和解脫。由於尋歡作樂熬夜,早晨他起得很晚。他好歹洗漱一下,便趕到阜成門裡曹剛的家。
看門的聽差告訴艾洪水:“老爺不在家,一清早就坐車出門了!”
他很懊喪,忙問:“上哪兒去了?”
“我說不準,”聽差照例用掃帚掃門前落下的殘枝敗葉,接著他又補充一句,“我聽老爺吩咐司機說,去日本使館找武官今井先生。”
艾洪水聽了這話,心裡暗自思忖,“這今井武夫,可是日本帝國在華舉足輕重的人物,怪不得曹剛小子那麼吃得開,還不是因為有後台,如果我能設法直接跟這種要人搭上鉤,何必仰賴別人?!”他考慮了一下,拿定了主意,藉著他表哥的事情,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見這些要人。他知道,在佔領區後方被中共軍隊騷擾、反共意識極為強烈的日本當局,捧上李大波這個案件,無疑是一份最為豐厚的晉見禮。
“要不,為了弄個準信兒,您進去問問太太。”聽差的看見艾洪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在門前轉磨磨,就向他做了這個建議。
“那也好。”說著他走進院子,來到上房,因為是常客,也沒用聽差事先稟報。
“嫂夫人!”
“誰呀?”聲音來自盥漱室。曹太太湯鍾桂正對著鏡子在用酸牛奶洗臉。
“是我,艾宏綏。”
“啊喲,請等等。”
艾洪水如坐針氈,心裡一個勁兒起急冒火。盥漱室傳出來湯鍾桂用水沖洗臉面的嘩嘩水流聲,接著是搽雪花膏香粉,用手巴掌拍打臉蛋兒的聲音。
“嫂夫人,我有要緊事找曹大哥,您告訴我一聲,他是去日本使館武官處了嗎?”
“哎呀,這就完,大兄弟,你急什麼呀,你等等我怕什麼!”她有條不紊地描眉,塗眼影,搽口紅,用兩把粗細木梳梳頭髮,最後還要往胳臂上搽粉,戴寶石戒指,長墜兒的耳環,這才從盥漱室走出來。她那血盆大口、濃裝豔抹的模樣,的確使艾洪水嚇了一跳。他忙低下頭,用鞠躬的動作,掩蓋他驚愕的神態。
“來,唱一杯茶,坐坐,”湯鍾桂說,“你不用慌兔子似的想跑,”她咧著嘴一笑,露出有縫的稀疏板兒牙,“大兄弟,你得坦白地告訴我,你曹大哥又跑瞎道兒了沒有?你敢說你跟他沒去那下三爛的地方‘打茶圍’嗎?”
“沒,沒有哇!”艾洪水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你瞎說,你敢起誓嗎?”
“敢,敢起誓。”
“你說,我要跟他逛過窯子,天打五雷轟……”
“……天打五雷轟。”
“好,那你就當我的私人偵探,我一個子兒不少給你。”說著她在五筒櫃的抽屜裡拿出一個頗為摩登的舶來品黑玻璃皮的女士提包,從裡面拿出一疊鈔票,就往艾洪水的手裡塞,“給,拿著,花嫂子的錢,花得著。你只要給我送個信兒就行,我非把他從那些窯子娘們那兒抓出來不可。你不知道,你大哥就喜歡那些窯姐兒的浪勁兒,為這個事兒,我沒少給他厲害,跟他打架,有一次我把傢俱全砸了,襯衣撕的一條一條的,嘿,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艾洪水心裡急得好像一團火,他不敢收那錢,便來回推辭著。
“你不拿,就是心裡有鬼!你們是一路貨!”湯鍾桂瞪著大眼,板起長臉,急了。
“我要,我要,”艾洪水嚇得接過錢,唯唯諾諾地小聲說:“我要給你送信兒,可到什麼時候也不能說是我密報的呀!”
“那當然啦!我能把送殯的埋進墳坑裡去嗎?你放心,到死都不能把你露出來。”
艾洪水顫顫抖抖地接了錢,他心裡估量了一下,怎麼也有一千塊錢左右,他不由得心裡一喜。“嫂夫人,我一定為您忠心耿耿地效勞。……您趕快告訴我,曹大哥今早是上日本使館找今井武官去了嗎?”
“他是那麼說的,誰知是真是假呀,他滿嘴跑火車,沒實話,一屁倆謊兒,瞎話溜精。他對我發誓我都不信,他起的誓,就跟驢子放屁賽的,就像小狗兒對著茅坑兒發誓!”
“嫂夫人,我該走了,”他拿起貝雷帽。
她把他拽住。又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我告訴你說吧,艾兄弟,別看你曹大哥如今人模狗樣兒的,想當初還不是窮的掉渣兒,就兩個肩膀兒扛著個腦袋,狗屁不稱①,倒稱一摞兒當票兒②。還不是娶了我,靠我們湯家門兒起的家,要不是我孃家門兒硬,早讓他把我拿下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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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讀“陳”音。
②典當時開具的可贖回衣物的票據。
“好,好,我一定給您送密報兒,您耐心等著就是。我告辭啦!”
艾洪水幾乎是逃出了曹家。等他乘車趕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時,已是11點多鐘了。
武官室的門衛野木,也是一個“中國通”的特務,會說一口流利的京腔中國話。艾洪水是頭一次到這地方來,他交出記者拍司,野木看了看,讓他登了記,便打電話到武官室去請示是否接見。
曹剛的確坐在武官室的會客室裡,正跟今井武夫談話。自從日本首相發表了《第二次近衛聲明》,日本和重慶雙方都急於尋找門徑,以便揹著中共談判,來個迅雷不及掩耳。曹剛這個兩面間諜便忙碌起來。雖然在上海已有高宗武和董道寧開始密談,但焦急的日本還想開闢更多的線索。今井武夫把曹剛找來,就是密商是否請他親自回一趟重慶在高層次裡牽線的問題。他們正低聲說著話,野木的電話打來了。
今井用一隻手把話筒捂住,問曹剛:“曹喪!有一個叫艾宏綏的找你,說有緊急事情要向你報告,你見不見?”
曹剛沉吟著。
今井忙問:“這艾宏綏是什麼人?”
曹剛說:“他是我七年前策反的一箇中共叛徒。他本身雖然沒多大價值,但他的表哥卻是中共一名鐵桿兒,人很狡猾,像泥鰍一樣難捉,一逮就滑溜了。這傢伙就是幫助張慶餘在通縣發動兵變的那個人,所以我下定決心抓住他。為此才使用他的表弟艾宏綏。”
“這次的緊急事,你估計是什麼?”
“大概是他表哥的事,有了眉目。”
“腰細,太—恨腰細!這人對我們用處太大啦!”今井激動地用日本話叫好,然後就撒開嗓門對著話筒呼叫著說:“摸西摸西①,野木君,趕緊請那位艾先生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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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語,意即“喂,喂。”
“喂!艾先生,今井先生和曹先生在裡邊有請!”野木恭敬地向已等得有點發急的艾宏綏說。
艾洪水正心裡嘀咕,怕曹剛不肯在武官室當著今井武夫見他,正在這時野木通知他裡面有請,他心裡一陣驚喜,立刻邁著大步走進這亭台樓閣的王府院裡。
他走進客廳的時候,今井很客氣地從沙發椅上站起來,緊走兩步,拉住艾洪水的手,行了一個日本式的雞啄米四十五度的鞠躬禮。他操著流利的中國話說道:
“久仰久仰,艾喪!我已經從曹剛的介紹中,瞭解到您幡然脫離共匪營壘,參加到建設王道樂土的陣營,欽佩欽佩,歡迎歡迎!”
艾洪水第一次見到日本當局這麼大的官吏,確實有點緊張發懵,今井的這番恭維話,又使他有些受寵若驚。他睜著興奮的亮晶晶的小眼,望著這個長臉、額頭很寬、頭髮稀疏、戴一副玳瑁圓光眼鏡的今井武夫,忽然使他想起六七年前,曹剛帶他在梅津美治郎公館見到土肥原賢二的情形,極其酷似。他覺得這個人的態度和藹,舉止動作也完全像土肥原,絕不像他見過的一般日本下級職員那麼高傲粗野。這次相見跟那次在天津的會面所不同的是,那次是曹剛用引誘和陪決的手段逼迫著他去的,而這次是他自己親自找上門的。今昔的這一變化,使他自己也感到驚訝。他稍稍沉靜一下,又鼓譟起他那如簧的巧舌,滔滔不絕地說著:
“多蒙誇獎,實在不敢當。我過去年輕幼稚,聽信煽動,曾經相信共產學說能救中國,後來發現,赤俄推行的那套理論,完全不適合中國國情,因此才棄暗投明,希望對中日滿提攜,儘自己棉薄之力,更奢望能做出貢獻……”
曹剛怕他說起來沒完沒了,便打斷他的話說:
“喂,我說夥計,你來找我的時候,有什麼要緊事呀?快說!”
“哈,我真幸運!”他攢著一隻拳頭,快樂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手心,把遇見紅薇的經過說了一遍,“這還是我們那隻鳥囮子,有母兒就能引出公兒來!你說是不是?”
曹剛聽了這話激動起來了,他一下子從沙發椅上竄起來,攥住艾洪水的手,一個勁兒地追問他:
“我說夥計,這回你可真看準了?沒錯兒?!”
“沒錯!我還能不認識那個方紅薇嗎?我一直跟著她,跟到家門口。我記下了那個地名、門牌號數。”
“她始終沒有發現你嗎?”
“絕對沒有。”
“你敢肯定?”
“我敢打賭!我是遠遠地瞟著她的。她頭也沒回,就走進那個家門兒。我怕驚動她,又想讓你親自去抓,所以我離開那條衚衕就登上火車來找你。”
“那好,我們立刻行動!今井先生,那您看我還跟您一塊兒去看望殷汝耕長官麼?”
今井想了一下。“我看還是去吧,他如今正在難處,有你去安慰安慰他,或許會使他的精神好些。至於去抓那個共匪,不成問題,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守株待免’,我馬上給天津特務機關掛個長途電話,讓他們輪流守蹲,晝夜監視就行了。”說完,他馬上走到大辦公室,讓他的助手去辦這件事。
“走吧,我們去吧,我看艾喪也可以跟著一塊兒去,讓他看一看他表哥給殷長官帶來多大災難!”他扭過頭對艾洪水說:“你樂意去看一看華北第一個跟我們大日本勇敢合作的偉人嗎?”
“當然,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他點頭哈腰地說著。
他們三個人在院裡登上了一輛德國的“奔司”轎車,一溜煙地出了肅王府大院。
二
“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長官殷汝耕,自從去年7月30日下午6時半,由今井武夫秘密地送他住進六國飯店,脫險生還,真是喜出望外。他住在一套有會客室的套房裡,整潔而舒適。他睏乏和鬆弛地睡了兩天,便穿著寬大的睡袍,軟底的大拖鞋,在有紗窗的大陽台上漫步,看一看街上來往的車輛行人,藉以驅趕一直在他頭腦裡閃動的槍戰廝殺和空襲轟炸的可怕景象。對他忠心的司機春根,立刻回到東城大阮府衚衕宅第連雲的殷公館,把殷汝耕化兇為吉脫險的消息報告給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在殷汝耕脫險的這些天裡,司機春根於夜間開著汽車悄悄把他日本妻子井上慧民,送到六國飯店,跟殷汝耕來過夜。甚至春根還會用車偷著把八大胡同妓院殷汝耕喜歡的“美雯家”那個領銜姑娘美雯接來,給他解悶兒。他除了不能外出自由活動外,飲食男女,一概照舊。
今井不斷地來看他,並幫助他出謀劃策。他住進六國飯店的次日,即31日,他就接受今井的勸告,提出辭職,今井甚至還幫著殷汝耕擬就了一個辭呈:
通州事件雖然本人事先毫無所聞,但本人不僅身為冀東自治政府的長官,併兼任事件的中心部隊教導總隊隊長職務,負有直接責任,痛感罪孽之深重,理應引咎辭職。希照準。
但是辭呈還沒有遞上,僅隔了一天,8月1日的下午,天津軍部就給今井武夫打來電話,那口氣很橫,命令以保護的名義,將殷汝耕立即押送憲兵隊。今井那時正在辦公室召開每天的記者例會,當值日官把電話記錄本拿給他看時,他不禁大為驚訝。他立即撥通了軍司令部的電話。他向多田駿司令官婉轉地說明:
“將軍!殷汝耕也和日本人一樣是通州事件的受害者。並且他從道義上認識自己的責任之重大,已申請辭職。我覺得軍部對他的處置和待遇千萬不要弄錯,不然,會直接影響華人對我帝國之追隨……”
但是電話突然中斷了。第二天就接到軍部打來的電報,以嚴厲的口吻,命令將殷汝耕予以監禁。
今井看著電報,不住地搖頭嘆氣。但他對這種意想不到的局面,感到束手無策。就在當天晚上,今井武夫親自出馬,央求前來執行命令的赤藤憲兵隊長,“赤藤君!請把憲兵隊樓上你住的那套私人房間讓出來,讓殷長官先住吧,我以咱們的私人交情,還要求你對他以禮相待,以後再聽候軍部處理,你看這樣可以嗎?”
赤藤隊長長得胖胖墩墩,腰間總彆著手槍和匕首,他是第一個衝進瀋陽北大營的旗手,官階是少佐,自“九一八”以後,他就養成以殺中國人取樂為嗜好的習慣。他喝醉了酒對別人誇耀,說他屋裡牆上掛著的“武運長久”軍刀,三天不吃暈、不開戒,就嘎吧嘎吧響。這裡囚著的中國人,他願打就打,想殺就殺,有幾次還提出年輕的中國婦女,扒下她的褲褂,讓看守的日本兵,圍坐一圈兒嘻嘻哈哈地“欣賞”,然後進行輪姦,有幾名婦女受不了這獸性蹂躪,就這樣死去,他們便把這些被他們糟踏過的屍體,扔進荒野的大坑,任野狗撕扯搶食。沒有女囚犯了,就設下種種罪名去抓。男犯人雖然沒有這種羞辱,但蹚著鐵鐐下礦做苦工和供應細菌部隊做傷寒、鼠疫、霍亂、麻瘋各種疾病試驗的活人,也都被極痛苦極殘忍地折磨死去,下場是相同的。
他聽了今井武官的話,驚訝得翕開嘴巴,露著一溜金光閃閃的金牙(這是他在南京大屠殺後從中國死人手上捋下的金戒指打成的純金牙套)。這個中下層的日本軍官,他不明白何以穿著大佐軍服的今井武官,要這樣“仁慈”地對待一個被佔領國的國民,但是服從是他做軍人的天性,雖然他心裡有著疑慮和腹非,他還是碰響馬靴後跟,敬著軍禮,一個勁兒答應“哈依!哈依!索吾爹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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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裡用的是日語語音,意思是:“是,是,是的!”最後一句也有“對的”意思。這裡用“索吾爹死”,是中國文字的巧妙運用。看字面另有一番意思。
就在剛安置了殷汝耕的那天晚上,殷太太井上慧民的弟弟、殷汝耕的郎舅井上喬之,恰巧躲過了通州那場兵變,剛從滿洲旅行歸來,準備到通州歸任,順便先來北平看望今井,這時他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這個留著長髮、虯集長鬚、穿著邋遢、手提木棍,一派日本浪人作派的井上喬之,他被髮生的話生生現實弄得完全木呆呆地愕然了。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姐夫那麼忠於日本、不惜遭受中國人民的唾罵,搶先樹起親日的旗幟,今天竟會受到日軍當局如此的懷疑;他更接受不了日本軍部當局這樣以鐵窗系縻來對待他忠於三島帝國的姐夫。他甩著披肩長髮,活像困在鐵欄裡的一頭狂獅,那麼發怒地揮著拳頭吼叫、在今井鋪著從天津弄來的手工地毯上走來走去。
“今井,帶我去,我要看看我姐夫,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他。”然後他憤怒地舉起雙拳發狂地叫喊著:“軍部,真他媽操蛋!是我們‘滿蒙開拓團’開展了中國的局面,軍部卻以為是他們用大炮戰刀開闢的。其實皇軍跑得那麼快,光圖佔領名城,全然不看我軍後方是多麼空虛!滿洲國之行,使我知道躲在深山老林的抗日聯軍是多麼厲害,上個月居然進了新京①,就在帝宮旁邊,槍聲大作,嚇得康德皇帝溥儀一宿都沒闔眼睡覺,華北的廣大農村也一樣鬧得兇,這都是共產黨搞的,全民戰爭鬧的,不停下進軍來剿共,我們就要毀了,可是,你看吧,將來壞事就得壞到軍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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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京,即長春。偽滿時,做為帝都,故更名“新京”。1945年日本投降後即廢止。
今井武夫耐心地聽完了井上喬之的話,拍著他的肩膀,用諄諄善誘的開導語氣說:“老弟,不要激動,不要發牢騷嘛!軍部這樣對待像殷長官這樣和帝國友好的先導分子,我又何嘗想得通?不過你別忘了,軍部是居功自傲、握有槍炮實權的!唉,慢慢地來吧,……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今井長長地嘆息一聲。“今晚,你就在我這樣住下吧,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
“不,我還是回殷公館,去看看慧民姐姐吧,她為姐夫,指不定多麼難過呢,我要去安慰她。你放心,我明天一早準來。”
“那也好,我派車送你回去。”
車來後,他揮揮手,坐進轎車。在時有日本逮人警車鳴笛馳過馬路的恐怖深夜,井上喬之所乘的轎車,車前鎳柱上有日本使館標誌的小旗,在呼號的寒風中邋邋飄揚,飛馳般駛向寂無人聲的東城。次日凌晨,司機春根把紅著眼睛的井上喬之送到東交民巷使館,今井武夫換好軍服,佩上肩章,便帶著曹剛和井上喬之乘車一同到憲兵隊,他們在二樓很考究的居室裡見了面。
殷汝耕那白皙的臉上,掛著一絲悲哀和苦笑,但他的態度依然是那麼少有的鎮靜。井上喬之拉著他的手叫了一個“姐夫!”,就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殷汝耕反而拍著井上顫動的肩頭安慰他。曹剛也湊到殷汝耕臉前,說了不少安慰的話語。
“不用為我擔心,我深信友邦、軍部會把事實澄清的,不要有埋怨情緒……”
軍部只允許他們會見15分鐘。當宣佈會見結束時,井上喬之忽然被一群日本憲兵包圍。他被扭著雙臂,送到憲兵隊長的辦公室。赤藤手邊放著一支左輪手槍,向他惡狠狠地宣佈:“井上,你被拘留了!”
井上喬之蹦著腳,一個勁兒一躥一躥地喊著:“八個鴨鹿①!我是日本人,我是滿蒙開拓團,你們眼瞎啦逮我?!
……”
但是他的嘶喊和反抗是徒勞的。他被押進專門關押有“日共”赤旗嫌疑和跟野坂參三②沾邊的日本人的拘留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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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混蛋”之意,此處是日語語音。
②日共領導成員之一。在延安曾發起組織放下武器的日軍參加的“反戰同盟”。
第三天,8月4日,今井武夫接到殷汝耕司機春根的電話:“喂,今井先生!我家老爺請您務必來一趟,有要緊事得跟您商量,……”
“好吧,我就去。”
今井乘車火速趕到憲兵隊本部,沒通過赤藤隊長就上樓去見殷汝耕。他那細長、露著青筋的白手,顫抖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寫滿墨筆字跡的素白宣紙來,遞給今井說:
“今井先生,通州事變,使我不僅死裡逃生,而且也使我亂了方寸。現在只有你這位友邦人士信任我,所以我有什麼事都想先跟你商量商量,為了消除軍部和社會上對我殷汝耕的誤解,你看,我寫好了一個聲明,請你看看措詞妥當不?”
今井武夫接過那張聲明,坐到沙發椅上仔細地看下去:
7月29日冀東保安隊第一總隊長張慶餘等發動叛亂,殺害無辜日本僑民,其殘忍暴虐非言語所能形容。
幸而仰賴皇軍將其擊潰,但痛切之心,不堪忍受。此次不幸事變,何以對冀東七百萬民眾之信任,俱由予之德薄所致,良心之責備實屬難忍。
關於善後處置,除徒嘆個人無能之外,在各種善後對策中,首先本人應引咎辭職,以謝天下。
今井看完這個要發表的聲明,沉思良久,才用低低地聲音勸殷汝耕:
“千萬不要著急,因為你現時正在拘留審查中,所有行動,還是應該取得天津軍司令部的同意為好,不要再惹出新的麻煩,以免節外生枝,因此,發表聲明一事,可以暫緩,你看如何?”
殷汝耕低下他那大而無神的眼睛,思考了一會兒,才苦笑著說:
“好吧,我只有聽你的勸告了。”
“我是從你本身和帝國的利益考慮的。如果這聲明一發,必會招來各國許多記者,問東問西,特別問到保安隊作戰的具體情況,以及你何以事先沒有任何發覺,你有難言之隱,會使你處境尷尬;至於軍部對你懷疑,散佈出去,可能令追隨者產生疑惑,將來這種後果,都有可能算到你發表聲明的帳上,你的處境豈不更糟?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小不忍則亂大謀’,你看這有道理麼?”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邊說邊把他的聲明撕了個粉碎,扔到綠色瓷磚壁爐的鐵篦子裡,劃一根火柴點著,燃了一小堆發白色的紙灰。
但是今井走後,一直躲在隔壁屋裡監聽動靜的赤藤隊長,立刻就走進屋來,不容分說,便把殷汝耕裝上鐵悶子車,轉移到憲兵隊的一個拘留所去關押了。
以後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納悶,還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館武官處去哭訴,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辦公室氣憤地大罵天津軍部這種幹法是愚蠢的“賊走了插門”,是“拆帝國的大廈”以外,他也毫沒咒念。這一時期他常坐上轎車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關在一間單人牢房裡,這其實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間。屋子雖小,但設備俱全。一架單人鋼絲軟床,一張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顏,除了因為不見陽光有點面色蒼白外,倒顯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時,總看見他坐在小桌前翻閱一摞佛經,默誦經文,他微笑著對今井說:“我天天在誦經,追悼通州的殉難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話安慰他:
“嫌疑終會大白的。”
日本使館的三菱牌汽車,迎著北平12月的寒風,風馳電掣般從台基廠轉上了長安街寬闊的馬路,向東城憲兵隊的拘留所駛去。
今井武夫委託曹剛暗中調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終於被曹剛摸到了這秘密的底蘊。自曹剛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遷移到唐山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在那裡,他又恢復了原來的官職,給代理長官的池宗墨當了秘書和翻譯官。這時,他才逐漸發現,這個矮胖、留著棕刷一樣硬挺平頭、戴著圓光眼鏡、溫州紡織廠總經理的池宗墨,凱覦這個漢奸職務已久,為了擺脫“代理”二字而擔任實職長官,曾用金錢、美女賄賂他的日本顧問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隨從秘書編造殷汝耕是這次兵變主謀的誣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進了天津軍部。
曹剛這次來見今井武夫,就是彙報這件事情。
“他媽拉個巴子,池宗墨這個鱉犢子,害他的同鄉真不擇手段呀!”曹剛罵罵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說,“有一天我忽然對池宗墨說,我已得到可靠消息,‘軍部也在暗中調查你哩!’他嚇得臉色發灰,急問:‘調查我什麼呀?’我說:‘在通州,你僱人定了一篇《孔子論》吧?1937年春丁祭孔時,每個職員發一本,可是打開來一看,裡邊全都夾帶著共產黨的《八一宣言》傳單,軍部懷疑你是不是奸細,為共產黨做輿論宣傳。’‘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後來才聽說這散傳單的事都是殷汝耕那個親信秘書葛宏文小子乾的。怎麼算到我頭上?’我說,‘可這筆胡塗賬也不能算到殷長官的頭上呀?’我又嚇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孃家可是日本的皇親國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現在已經從東京派下專人來查啦!’他嚇得說:‘曹秘書,那現在該怎麼收場呢?’我說,‘趕緊給天津軍部打個報告,就說以前全是傳聞,真正發動事變的張慶餘已到南京去見蔣介石,並委以新的軍職。唉,你的時候,快把這事銷號吧!’看,大概殷長官的劫數也快熬過去了。”
今井聽後哈哈大笑,誇讚他:“曹喪,你真聰明!”然後又大罵軍部:“真他媽混蛋,他們全不動動腦筋想想這個簡單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發動的,他能把自己捆起來,讓日本飛機亂炸和捆送二十九軍軍部去嗎?’真是他媽的混蛋透頂!別人混也可以,我納悶兒的是,這麼大的事,難道天津軍的司令官多田將軍也不過問嗎?”
聽到這裡,曹剛壓低聲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說:“你還沒有聽說嗎?多田將軍跟肅親王的女兒十四格格川島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熱,這個狐狸精以乾女兒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讓這個小娘們纏磨得沒有精氣神兒了,才幹出這個糊塗事兒來吧?”
“這可真是桃色新聞,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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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川島芳子本名金壁輝,乳名顯��置�鴝�洌�僑氈淨墾�吶�*諜。為清肅親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兒。善耆為了復辟大清,曾與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結拜兄弟,並將親女送與川島。日本侵華期間,她出賣女色,與日本許多戰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惡極。日本投降後於1948年被槍斃。
在他們進行這種談話時,艾洪水始終坐在一旁靜聽著。雖然他身為“中華通訊社”記者,但這些漢奸中狗咬狗的勾心鬥角的醜聞和天津軍司令官多田駿的隱私,卻是他聞所未聞的。這些極秘密的談話能讓他聽,他感到對他信任的一種滿意。
在談話中,汽車已來到了拘留所。出乎他們意料,憲兵隊赤藤隊長先他們趕到這裡。他聽門衛說,今井武官又來探監,急忙迎到拘留所門口,向今井鄭重地行了一個日本式的軍禮後,才露著滿嘴金牙,笑嘻嘻地說:
“今井武官,您來得正好,天津軍來了急件,說軍部已消除了對殷長官的懷疑,我剛對他宣佈了無罪釋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剛、艾洪水都特別興奮。他們提著探監的吃食,趕緊奔向監號。當他們趕到那間單身牢房時,看見殷汝耕脖子裡掛著念珠,正跪在地上衝著佛經上印的菩薩佛像搗蒜似地磕頭呢。
今井和曹剛幾乎是同時激動地喊著:
“殷君!”
“殷長官!”
殷汝耕顫顫巍巍地扭過頭,看見是他落難時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塊兒共過生死的曹剛,他慢慢地從蒲團上站起身,一手拉著一個,竟聳著肩頭哭泣起來了。
“別難過,您的時候可得保重身體呀!”曹剛說著勸慰的話。
“我說過,嫌疑終會大白的。現在,一天的雲彩全散個淨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雙手合十禱告了一句:“多虧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睜開了天眼……”
今井講了池宗墨為得到長官位置所施的種種毒計和消除嫌疑的經過,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剛的手說:
“你為我真盡了汗馬功勞,只有日後圖報吧。……只有這個池宗墨,該殺千刀的豬玀,真是忘恩負義的東西,想當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書長的重任,可是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恩將仇報!……”
“過去的事,別再生氣啦!我還有更大的喜信兒要向您報告咧!那個指揮保安隊、捆綁咱們的葛宏文,我們已偵察出他的下落了,這不,我的時候,把他的表弟帶來見您了。”曹剛狂喜地說著,一面把站在後邊的艾洪水拉到前邊來,做著介紹,“他叫艾宏綏,早年也是個瘋狂的共黨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揚鑣了,是他偵察出來的。”
殷汝耕睜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溫和的口吻說:
“艾先生,真有點相見恨晚哪!早年我在東洋留學,就認識周樹人①一夥,標榜救國;還有更甚者,宣傳赤化,我都不與他們為伍。至於共產學說,幼稚的年輕人最容易上當,誤入歧途。這不要緊,當今像國府要人周佛海、陳公博等人,當年都曾加入過中共,其後還不是都退出共黨而加入國民黨並當了大官了嗎?這就是‘知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記了他的悲哀,搖頭晃腦地說著,賣弄著他的學問,隨後他突然提高了聲音,用尖厲的嗓音說:“至於你表哥,在背後給張慶餘出謀劃策,傷害了那麼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該千刀萬剮!如果我逮著他,就得用中國古代的宮刑,用車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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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魯迅本名。
艾洪水剛才看見殷汝耕拜佛時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樣,這時全從他那蒼白的臉上消退,換上的是一副兇相畢露的面容,這使艾洪水心裡有些驚愕了。
“艾先生!你保準能抓到你表哥嗎?”殷汝耕攥著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緊盯著他的臉逼問著。
“能,一定能……”艾洪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唯唯諾諾地說,真有點噤若寒蟬的意味。
那一天中午,赤藤憲兵隊長特設了一桌酒席,給即將出獄的殷汝耕壓驚,給今井上司送行。飯後,今井要求憲兵隊派汽車把殷汝耕送回公館,曹剛和艾洪水攙扶著殷汝耕走上汽車,駛向東城,朝大阮府衚衕的殷宅奔去。
在車裡曹剛對艾洪水說:
“我們當務之急,是趕快趕到天津,抓你表哥歸案。”
“是的,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艾洪水說。
把殷汝耕送回家,他的太太井上慧民早已在公館的前廳迎接他們,行著日本婦人雙手扶膝、一躬到地的鞠躬禮。前一天她弟弟井上喬之已從拘留所開釋,她得到丈夫今天就要平安回家的消息,所以早就梳妝打扮齊畢,在此恭候。
偌大的客廳裡,也早已擺好水果、小茶食和福建大漆的八珍果盒,蓋碗香茶。曹剛用日語和井上姐弟兩人說著安慰的客套話。
艾洪水聽不懂他們嘰哩哇啦說的是什麼,便坐在那裡東看西瞧地在心裡評價著這座十分講究的宅第。這座宅院有前後兩院,由雕樑畫棟的遊廊貫穿,方磚鋪地,房屋高大寬敞,除臥室外,有書房、內外客廳和客房。屋前還有兩棵高大的海棠樹,兩片花畦,這使他非常羨慕。
“過這樣的生活,才夠愜意!別看殷汝耕坐了半年憲兵隊,出來一樣享清福,不像我從記事起就寄人籬下,仰別人鼻息。哼,這回看我下水乾幹,也絕不會比你曹剛差!”艾洪水在心裡這樣對自己發誓,他想到這次要抓住他表哥,他立了功,也會給他犒賞和晉升,於是他著急地對曹剛催促著說:
“克柔,我們快點趕到天津去掏窩兒吧,怕夜長夢多,情況有變哪!”
殷汝耕坐在皮沙發椅裡,本來已在疲憊地打盹兒,聽到艾洪水這麼說,立刻睜開半閉的大眼,衝著曹剛說:
“克柔,艾先生說的對,事不宜遲,趕緊把那姓葛的小子抓著,才替我報這個深仇大恨!啊,我的錦繡前程,什麼‘華北國’之組閣,均成泡影了!這場噩夢!全是姓葛的那小子跟張慶餘給攪和壞啦!張慶餘我抓不著,抓住姓葛的小子才行,有什麼結果,務必告訴我一聲,我恨得牙根兒癢癢,如果你們逮著他,我要親手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啖他的肉,喝他的血!克柔,我不是趕你走,是為了讓你去的快,改天有工夫再閒聊天吧!”說完他又半閉上眼睛,用手擺弄著腕上那掛纏了幾遭兒的長念珠,默數著數兒。
“好,長官,那就再見了!您放心,他就是七十二變的孫猴兒,也逃不出我這如來佛的手心兒。今井武官已通知天津憲兵隊,嚴密看守監視,他小子有幾個翅膀?哼,不是我吹牛,您就焚香禱告,專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倆終於離開了殷公館,司機春根把他倆送到棋盤街北平市警察局。為了趕路,曹剛跟警察局長潘毓桂說了一聲“我有要事,奉今井命,去抓共黨大頭目”,便要了一輛吉普車,直奔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