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秘密會談

天氣晴朗,溫暖如春。梅思平和董道寧、李大波,分乘兩輛小轎車一前一後,駛向碼頭。港口旅客熙來攘往,非常熱鬧。梅思平打扮成一名大學教授的模樣,手提羊皮柔軟的公事包,最先鑽進停泊在國際航運第一碼頭上那艘法國“德爾門號”輪船的頭等客艙。當這艘船掛滿旗鳴笛啟錨開航時,董道寧和李大波還坐在候船室休息,等待放行。為了縮小目標,他們才這樣安排了航班。又過了一小時,李大波和董道寧才在第二碼頭登上意大利的“哥普特亞號”輪船,駛離了香港。他倆同住在兩人一間的二等艙裡,李大波表示謙讓,主動挑了上鋪。其實他有自己的縝密考慮。上鋪有一面小窗,白天可以眺望海面,遇到緊急情況還可以從窗口跳出。為了防備有人暗害,他白天睡覺,夜裡醒著,躺在鋪上假寢。他不暈船,也能吃喝。輪船上有各項遊戲的俱樂部,還有網球場。

李大波對董道寧說:

“你去玩吧,我在艙裡給咱看著東西。”

董道寧笑著說:“到了上海,可別露出來我離開過你。”

“嗯,我不會忘。”

他笑嘻嘻地打著響手走下鐵梯,到底下的遊藝室去玩保齡球了。

李大波獨自一人留在艙房裡,覺得輕鬆多了。他拴上門,眺望著被如血的殘陽籠罩下的波濤洶湧的大海。那湧動的永不停息的海浪,正像他此刻激盪的心情。

輪船要走三天三夜。對於重任在身、心事重重的李大波來說,這是多麼殘酷而漫長的航程!不但沒有發生他萬分警惕的那種被殺手趁他熟睡把他扔進海里的恐怖事件,而且在輪船駛過台灣海峽時,還沒遇到特大的風暴,這真是天公作美。他終於在風平浪靜、天氣晴和的三天後平安抵滬。

“德爾門號”雖然比“哥普特亞號”早開航一小時,但在進入狹窄的吳淞口時,給耽擱了,兩條船幾乎是同時靠了岸。梅思平昂首闊步地走下舷梯,這時才跟剛下船的董道寧、李大波碰頭。他們一塊兒走上岸來。李大波忐忑不寧的心,這時似乎也靠了岸。

岸上,早已等著伊藤芳男和特意從北京趕來的今井武夫。董道寧跟這兩位日本的高級特工人員早已是老相識了,他立刻就把梅思平向他倆做了引見。雖然伊藤和今井在上海這個淪陷的城市,比較放心,但梅思平卻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唯恐被隱藏在這裡的“軍統”上海站的特務發現。他們五個人混在人群中,匆匆走過碼頭,很快鑽進一輛中型的日本豐田牌的汽車裡去。

當晚,今井武夫在六三亭花園的一家日本酒館“松田料理”設便宴為梅思平的三人小組接風洗塵。伊藤芳男作陪,董道寧本人做了譯員①。梅思平沒有出洋留學的經歷,又有點腐儒的書呆子氣,鬧了不少笑話。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日本人面對面地打交道,又是第一次吃日本飯,對於日本的風俗習慣,更是一無所知。他有點神不守舍,大大咧咧,全然沒有注意到別人都是脫了鞋才入座,而他竟穿著那雙大方頭的牛皮五眼靴,任意在“榻榻密”②上走,更糟糕的是,他說話說得興奮了,竟一屁股坐到壁龕③裡去,把插花瓶坐碎了一個。這失禮的舉動,弄得董道寧臉紅,今井和伊藤不知所措。最奇怪的是他一邊大嚼大咽地吃著蘸調料的日式生魚片,一邊竟莫名其妙地笑著說:“先生,從此我也將被人們稱做漢奸了吧?”今井武夫和伊藤芳男彼此面面相覷,簡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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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次秘密會晤,實際是由國民政府外交部情報司日蘇科長周隆庠帶來的翻譯擔任譯員,為了寫作人物不能過於分散,才這樣寫的。略有出入。——作者。

②日本房屋的床鋪,由草墊做成,應該進屋就脫鞋。

③指日本式的客廳裡面,靠牆處地板高出,以柱隔開、用以掛畫及陳設花瓶等裝飾品的地方。

那天很晚才散,他們回到跑馬廳附近一家“璇宮”旅館安歇。董道寧和李大波又被東道主安排在一室同住。他們在洗漱間洗臉的時候,董道寧邊刷牙邊撇著嘴小聲地說:

“梅思平這老憨,真沒見過世面,丟人!周胖子派這種人來。難道由我來談判,就不如他嗎?”

李大波試探著說:“你可能後台不如他有勢力吧?”“你算一語道破了,我心裡真憋氣。在這兒,全看門頭兒,來歷大小,如果沒有有錢有勢的親朋好友,你是絕不會爬上去的,我他媽全看透了。……”

“想開點兒吧!……明天,高司長能來嗎?”

“能。會談是不能拖延的。”

第二天高宗武獨自一人果然也乘意大利的“文藝復興號”輪船到達了上海。人到齊後,就開始了密談。

保守高度秘密,是會談雙方都極為關注的。為了避人耳目,會場選擇了上海新公園北側東體育會路七號的一所空房①。這所房子恰好在當時由於日機的轟炸,炮擊,遭到破壞,沒人居住,閒置在那裡。他們一共八個人,一進去就沒有再出來,直到在那空蕩的大房子裡經歷了三天四夜激烈的討論,才悄悄地離開那裡。為了抄寫謄清,李大波才有機會了解中國方面由汪、周準備並起草的那些駭人的條款。這些條款的大意主要是行動意圖,如“梅思平在上海一旦談妥,即從上海經香港去昆明”;“日本政府如承認條件,將通過中國方面的聯絡員轉達在重慶的汪兆銘”;“汪在接通知後的一、二日之後,將攜陳公博、陶希聖②,尋找藉口逃出重慶去昆明”;“汪到達昆明後,日本政府將選擇適當時機發表日華和平解決條件”;“汪亦發表與蔣介石斷絕關係的聲明,即日乘飛機去河內,轉至香港”;“汪到達香港後,發表收拾時局的聲明,與日本相呼應。”;“雲南軍隊首先響應汪的聲明,反蔣獨立,接著,四川軍隊也起來響應”;“廣州軍隊也同情和平運動,但因有中央軍,延緩進行”;“在汪兆銘的旗幟下,成立新政府,組織軍隊”;“日軍撤出一部分軍隊,使廣東、廣西兩省成為加入新政府的地盤”……這就是不久被命名為“重光堂會談”的記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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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座房屋,在這次“會談”後,經過修整,即做了土肥原的宿舍,命名為“重光堂”,日汪秘密協定,即在此處出籠。

②陳公博,汪偽政權的第二號人物,汪兆銘死後,升為第一號漢奸,1947年槍決。陶希聖,投敵後不滿其職位,又回重慶,後為蔣介石撰寫《中國之命運》。

李大波無法判斷這些條款的實施性有多大,但他卻痛切地感到剛進入抗戰的中國,絕不應該有這種內部分裂。倘使在目前真的出現了雲南、四川兩省軍隊的“獨立”,那對於中國抗戰的前途,真不敢想象。所以他在心裡暗自痛罵這夥禍國殃民、賣身投靠的大漢奸。後來他得知,散會後今井武夫帶著這份條款,便乘軍用飛機直飛東京,面見板垣陸相,在近衛首相官邸,向與會的多田駿、土肥原做了彙報。次日就在五省會議①上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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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省”的概念與中國不同。是中央的“部”的意思。“五省會議”是最高級會議,出席人員為總理大臣、外務大臣、陸軍大臣、海軍大臣及大藏大臣(財政)。

與此同時,為了保險起見,高宗武仍暫回香港,擔任聯絡員,而梅思平一人乘飛機由香港,返回重慶,和汪兆銘、周佛海彙報談判達成的初步協議。

這是天賜良機。這樣,上海只留下董道寧守攤,而董道寧對李大波幾次試探後,已基本上放棄了監視的責任,湊巧的是他又被“米高美”舞場新近來滬的一位紅舞星“唐妹妹”迷住,在等待第二輪談判的間歇空檔裡,整天留連在燈紅酒綠的舞廳,也無暇關照李大波的行動了。

李大波摸準了董道寧的活動規律,整個上午是董道寧剛從舞場歸來正是他香甜入睡的時間,李大波坐在屋裡,安靜地抄寫或讀報;偶爾他起來小解,看見李大波仍在伏案工作,他便更加放心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下午五時睡醒吃飽,開始一天釵光鬢影、顛鸞倒鳳的夜生活時,李大波早已溜出旅館,去找地下黨組織彙報這件極其嚴重的叛國勾當了。

朱麗珍和陸曉輝在樓頂小閣樓裡聽完李大波的詳盡彙報,幾乎都驚呆了。他們都意識到,國民黨中這種大敵當前的可恥分裂,將給國家民族、抗戰前景,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害。他們都深深地陷入了極為憂慮的情緒之中。小閣樓是那麼靜謐,又那麼沉悶。

“現在,可以看出,日本的行動不是孤立的。”陸曉輝在沉默之後,吸著了煙,這麼說道,“縱觀世界局勢,法西斯正在製造動亂,叫囂戰爭,希特勒瘋狂地兼併了奧地利,又開始將德軍開進捷克的蘇台德區,還下令國防軍頒佈消滅捷克斯洛伐克的密令;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乘機向法國提出割讓北科西嘉和突尼斯的領土要求;大英帝國的首相張伯倫在這時候跟法國的總理達拉第,一個勁兒地推行他們的所謂‘綏靖政策’,張伯倫甚至兩次親赴德國,攀登伯希特斯加登高山,到那座‘鷹巢’去會見希特勒本人,達成了出賣捷克利益的‘慕尼黑會議’……等等,德、意、日是‘反共協議’的軸心國家,這些行動,自然也刺激和鼓勵日本要積極參予國際事務,這恐怕也就是日本急於要通過和平談判結束中國大陸戰爭的原因,哼,沒那麼容易!”他甩掉了熄滅的菸蒂,憤憤地說:“狼,要是進了羊圈,那只有敲折它的腿,打碎他的頭!現在很明顯,我們領導的軍隊和人民武裝,毫無疑問要成為抗日戰場的主力了!”

“依您看,歐洲大戰有可能大規模地爆發嗎?”李大波這樣問著。

“完全有可能,英法越是軟弱,德意就越是逞兇。”陸曉輝又抽著一棵煙,斬釘截鐵地說,“根據你的彙報,我還感到日本正在多渠道想方設法解決中國問題。土肥原以‘對華特別委員會’的身份正找那個老殭屍吳佩孚談判,而今井武夫就聯絡了這個老牌親日派汪兆銘,真有點像沒頭的蒼蠅,亂碰亂撞起來了。”

“曉輝同志,您看我什麼時候撤退才好呢?”

“你的工作很有成就,你已經從敵人那裡獲得了一顆重磅炸彈。”陸曉輝睜著明亮的大眼,興奮地說,“我看,就以你現在獲得的材料也足以揭發敵人的陰謀活動了。你現在就突然失蹤也可以。但是考慮到你得此機會不易,最好還是繼續隱蔽下去,為以後的工作開一條路,當然,這是很危險的。”

“曉輝同志,我並不怕危險,只要是工作需要。”

“是的,你的表現很好。我們將盡快把你得到的情報,用密碼拍給延安。我想,你一定會受到表揚。你儘量根據情況隨機應變吧,好嗎?”

李大波點點頭。他這個北方局的地下成員,受到南方局黨代表的表揚,心裡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他那有些蒼白的臉,因興奮而泛起光輝。他那既喜悅又靦腆的神態,使坐在一旁的朱麗珍感到他真有點像穿新衣戴新帽過新年的娃娃似的那麼興奮。朱麗珍手裡拿著李大波帶來的那疊手抄的密密麻麻的資料,準備在夜深人靜時,在隔音的暗室,偷偷地發報。這所住宅地處法國租界,對日本來說,總算暫時還有一點保護的薄膜。

正式工作談完之後,李大波走到朱麗珍跟前說:

“麗珍,我很惦念家裡的情況,天津那邊沒有什麼消息嗎?”

“還沒有,現在聯繫工作越來越不方便了,要花費比較長的時間。怎麼,你想家了嗎?”

“是的,我很想。這是我過去單身時所沒有的體驗。”

“不要說你想紅薇,連我都在想她。如果不是工作在身,紀律約束,我早就忍不住要跑到天津去看望她了。”

“沒有辦法啊!”陸曉輝也走過來,參加了他倆的談話,“要不是大敵當前,必須參加這場驚天動地的革命,誰願意拋家舍業,扔下妻兒老小呢?做為解放全人類為奮鬥宗旨的共產黨員,就只能如此呀!你們說對不對?”

李大波在這裡跟他們吃了一頓幾乎是素食的晚餐。小蝦米炒油菜,骨頭湯熬豆腐,糙米飯,還有一小碟榨菜絲兒。李大波邊吃邊想:地下黨的同志生活很是艱苦,而那些跟敵人暗中勾結的人,倒是花天酒地,揮金如土。他自從進到董道寧這所闊綽的別墅,吃喝他們都包了,李大波沒掏自己的腰包,把錢省下來,又加上去重慶新得到的月份薪水,以“中交票”折換了“準備票”,已有一個可觀的數目,他就想拿出一些來捐給朱麗珍他們貼補伙食。

“你們的生活夠清淡的了,我這回多掙了一點錢,我想拿一部份給你們。”

陸曉輝苦笑了一下說:“根據地比這兒困難多了,由於蔣介石不撥給經費,八路軍和新四軍,每天每人的菜金才只有五分錢,更不用說東北的抗日聯軍了,他們爬冰臥雪,到冬天連草根都吃不上,想想他們,咱這兒還是在天堂哪。為了減輕公家的開支,我們也要自謀職業,自費革命,熬過這最黑暗的時期。”

“您說的有道理,是那麼回事,”李大波也微笑了,“我在晉察冀呆了一年多,很有體會,日本鬼子一掃蕩,有時我們要餓好幾天。有一次,我們被圍困在阜平的山溝裡,什麼吃的也沒有,只好摘點去年樹上掉下來的爛棗兒充飢。不過後來打退了鬼子,回到群眾中,坐到老百姓的熱炕頭兒上,吃著熱騰騰的窩頭,就又補充上了。因為那是新鮮糧食,營養成份高,太陽和空氣又好,這是上海大城市比不了的。所以,你們還是要儘量保護好身體,就是被抓,逃跑也跑的快,因此,我還是要貼補你們一點兒錢。”

朱麗珍看到李大波是那麼誠懇堅決,便從旁說:“我收下了。在這兒是我當家,具體的困難,老陸不太曉得。”說著她伸手接過錢,又問:“你出門在外,真的不需用錢嗎?”

“你看,我還有這麼些呢,足夠了。”他掏出一卷百元的偽鈔讓朱麗珍看。

朱麗珍點點頭,放心了。那一天他留在那裡直到深夜,彼此推心置腹地談說自己的身世。由此李大波才鬧清楚,原來為了應付上海警察局和新推行的保甲制度,她和陸曉輝是假配夫婦。陸曉輝是江西弋陽人,跟方誌敏①是同鄉。他讀過私塾,在鄉里上過高小,後來他這個中農受氣“眼子戶”的子弟,參加了方誌敏領導的農民運動,1927年國民黨叛變革命後,他便隨著工農紅軍第十軍,轉戰贛東北的廣大山區和丘陵之中。在整個的戰爭期間他是方誌敏隨身的警衛員和小文書。1934年他隨隊抗日北上,那時他剛滿25歲。途中遭到國民黨軍隊的堵截、阻擊。次年一月,方誌敏在德興縣隴首村被叛徒出賣被捕入獄,半年後在南昌英勇就義。消息傳來,他哭得死去活來。從這以後,更堅定了他革命到底的意志,他發誓要給培養愛護他的方誌敏烈士報仇,並以方誌敏為他終生學習的楷模。此後,黨委派他在幾個大城市裡做了城市地下工作,一直到今天。李大波還發現,陸曉輝和朱麗珍還真是假配夫婦的關係,不像他和紅薇。這更引起了他對他們那種難能可貴、堅貞情操的無比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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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方誌敏(1900—1935)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家,贛東北革命根據地和中國工農紅軍第十軍的創建人之一。江西弋陽人。1922年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期間,在江西領導農民運動。1927年國民黨叛變革命後,領導弋陽橫峰起義,開展土地革命,組織工農政權,創建了贛東北革命根據地和工農紅軍第十軍,歷任中共縣委書記、特委書記、省委書記、省軍區司令員、閩浙贛工農民主政府主席和紅十軍政治委員。1931年當選為中央工農民主政府執行委員、主席團委員。同第二、第三次“左”傾機會主義路線作堅決鬥爭。中國共產黨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央委員。1934年11月,率領紅軍抗日先遣隊北上抗日,途中遭國民黨反動派阻擊。1935年1月在江西德興縣隴首村與國民黨軍作戰時因叛徒出賣被捕,獄中賢貞不屈,7月在南昌英勇就義。遺著有《可愛的中國》、《獄中記實》等。

陸曉輝身穿一件煙色絲綢小棉襖,頭戴一頂毛線帽,故意打扮成“上海小開”的模樣,以掩人耳目。他的儀表和他的內心世界、談吐,是多麼地矛盾。朱麗珍則留著齊耳短髮,穿著李大波送給她的那件天藍色的毛衣,襯托著她那煥發著青春的臉是那麼寧靜而豔麗,完全是一個恬靜的賢妻良母型的溫柔女性,和方紅薇的山野氣息、淘氣調皮的氣質,形成了顯明的對照。

那一天他呆得很晚,才戀戀不捨地告辭,回到他的住處。照例是董道寧還在舞場留連,沒有回來。他獨自躺下來,回味著剛才的談話,內心倍感充實。自從離開根據地和天津的工作崗位,他已經有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隨後他又計算著日期,想象著梅思平回去彙報,周佛海和汪兆銘又該怎樣地忙碌和偽裝逃出重慶,最後他又想到了天津的家,想起愛妻紅薇,想她投入他的懷抱時那逗人喜愛的嬌嗔小樣兒,他實在想她了,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早就跑回天津了。進入12月,事情發生了急遽的變化。歷史之樹的年輪上,留下了這樣一串永遠洗刷不掉、永遠也不能被風雨剝蝕、像刀砍斧刻一般不能泯滅的疤痕:

12月5日,周佛海以視察“宣傳”、“情報工作”為名,離開重慶,飛往雲南的昆明,在那裡焦躁不安地等待汪精衛的出逃。

12月6日,蔣介石突然從前線返回重慶。

12月7日,秘書長陳布雷往昆明給周佛海拍發了一份加急電報,說蔣總裁催他“火速返任”。周胖子搖著肉球似的腦袋,疑惑著:“哎呀,是不是我們的計劃已被蔣介石知道了?要不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返回來了?!……我不能再回重慶了,我也要飛河內。……不行,汪先生還沒有逃出來,這會連累他的出走,那麼,這樣一來,我們的全盤計劃便成了泡影……”

他急得簡直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他立刻發了一份電報:

“視察尚未結束,請寬限幾日。”

一星期的光景,他陷入了困惑的窘境,真是度日如年。

12月18日,蔣介石正在他召集的少壯派國民黨中央委員會議上訓話,汪兆銘逃避了這次會議,乘著蔣介石無法對他監督,他就向雲南軍的參謀長,要了幾張富裕的飛機票,連同他的夫人陳璧君、陳公博、林柏生、陶希聖、曾仲鳴,一塊兒鑽進飛機,飛往昆明。

雲南軍的首領龍雲,到機場迎接,把他們這夥逃亡投敵的漢奸,接進龍雲公館,密談了好幾小時,……

12月19日,一架包機,把他們這群敗類,秘密送往安南的首都河內。

12月20日,去東京彙報的今井武夫,一直沒有得到汪精衛的準確消息,他急得突發了紅眼病,經過福岡、台北,抵達香港,找到高宗武探聽虛實,而日本駐香港領事巖井英一,卻告訴今井另一種令他淚喪的消息:“汪的出逃,不過是個謊言而已。”這使他又陷入了心神不定的煩惱。

12月22日的早晨,董道寧從“米高美”舞場回來,街頭巷尾正熱烈地叫賣:“號外,號外!看報哩,有重大消息哩!

……快看報哩!……”

董道寧雖然跳得頭暈腦脹,聽到叫賣“號外”,還是駐足搶購了一張,他暗想:“說不定是汪先生出逃的消息吧?”他急於打開一看,只見大標題是“首相倡議建設東亞新秩序,發表《近衛第三次聲明》”。他有點失望,一進門正看見李大波正襟危坐在桌旁抄寫文件,便把報紙扔給他說:“近衛這公子哥兒,又發表聲明了,你先看吧。”倒頭便躺到床上進入夢鄉了。

李大波接過報紙,立刻就急切地看下去:

日本政府本年曾一再聲明,決定始終一貫地以武力掃蕩抗日的國民政府。同時,和中國同感憂慮、具有卓識的人士合作,為建設東亞新秩序而邁進。現已感到,中國各地,復興的氣勢澎湃而起,建設的趨勢日盛一日。當此之時,政府向國內外闡明同新生的中國調整關係的總方針,以求徹底瞭解帝國的真意。

日、滿、華三國應以建設東亞新秩序為共同目標而聯合起來,共謀實現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為此,中國方面首先必須清除以往的偏狹觀念,放棄抗日的愚蠢舉動和對滿洲國的成見。換言之,日本直率地希望中國進而同滿洲國建立完全正常的外交關係。

其次,因為在東亞之天地,不容有“共產國際”的勢力存在,日本認為,根據日、德、意防共協定的精神,簽訂日華防共協定一事,實為調整日華邦交之急務。鑑於中國現實情況,為充分保證達到防共的目的起見,要求中國承認在防共協定繼續有效期間,在特定地區駐紮日軍進行防共,並以內蒙地方為特殊防共地區。

在日華經濟關係上,日本既不想在中國實行任何經濟上的壟斷,也不要求中國對理解東亞新形勢而相應採取善意行動的第三國的利益加以限制,始終只求通過日華的提攜和合作發生實效。即要求在日華平等的原則上,中國承認帝國臣民在中國內地有居住、營業的自由,促進日、華兩國國民的經濟利益,並且鑑於日華之間歷史上、經濟上的關係,特別在華北和內蒙地區在資源的開發利用上積極地向日本提供便利。

以上是日本對中國所要求的一個大綱。如能徹底瞭解日本出動大軍的真意,就能理解日本在中國所尋求的既不是區區領土,也不是賠償軍費。

實際上,日本只要求中國作出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保證,為履行建設新秩序而分擔部分責任。日本不僅尊重中國的主權,而且對中國完成獨立所必要的治外法權的撤銷和租界的歸還,也願進一步予以積極的考慮。

“我操他日本國的姥姥!”李大波讀完這個偽善的一副奴隸主嘴臉的聲明後,幾乎罵出了聲音。“他們用武力、屠力殺害了數十萬中國人,強佔那麼多的大片國土,卻說什麼不是為了‘區區領土’!真是世界上頭號的強盜和撒謊家!是他們發動了這場血腥的戰爭,卻假惺惺地說什麼‘也不是’為了‘賠償軍費’!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多麼仁義道德!你想得美,毛澤東同志在屢次發表的抗日文章裡早就說過,要佈下天羅地網,讓侵略的帝國主義敵人陷入汪洋大海的包圍之中,直到打敗他們為止。哼,止不定誰賠償誰軍費哪!”

這篇道貌安然的聲明,使李大波氣憤填膺,他不住地在屋裡來回走著,以壓抑那股激憤的情緒。他多麼想振臂大聲疾呼,以發洩他胸中的忿恨不平。但是,他所處的環境,卻要求他不能痛快淋漓地發揮真誠的情感,他的最大痛苦是需要不真實的偽裝。如果現在他還在晉察冀軍區司令部,他會多麼直接了當地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啊!……為了在敵佔區隱蔽下來,他慢慢地又冷靜下來了。他跑下樓,到街上搶購了一張號外,自己存放起來。

為了解消他胸中的悶氣,他點燃了一支菸——因為熬夜和思考問題,他最近學會了吸菸。“這篇聲明的要害,是扶植起汪偽政權,以達到共同防共,防共——才是他們的核心。”李大波的思路活潑而敏捷,好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湧,“這是日寇的一個信號,今後他有可能全力剿共,日軍會停止對國民黨地區的進軍,而向抗日根據地進行大規模掃蕩……這將會是我們最困難的時期,不能不在思想上有所準備啊!

……”

直到中午董道寧睡醒,他的感情才平息下來。

“章,你看完了嗎?怎麼樣?”董道寧穿著錦緞睡袍,在洗漱室刷著牙,大團的泡沫從他的嘴裡溢出來,“比前兩次聲明,有什麼新觀點嗎?”

“有。”

“那是什麼?”

“露出了日本政府對建設新政權的展望,給汪出山做了輿論準備……”

“哈!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董道寧邊穿西服,邊拍著李大波的肩膀說,“總算咱沒白出力,今天我請客,法國香檳,好好慶祝慶祝吧!”

他們乘上電梯。下電梯後,在往餐廳走的時候,李大波笑眯眯地說:

“我可沒出過什麼力,不像你是他們的有功之臣,如果我領情,那可真是無功受祿了,哈哈……”

一個星期過去了,突然……

12月29日,汪精衛從河內發表了響應《近衛聲明》的“豔電”①,因為是午後從同盟通訊社②傳來全文,所以電文見報是在當天的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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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解放前電報以詩韻的去聲字代日期,豔就是29日的意思。

②那時日本通訊社的名稱。

那天晚上,照例董道寧又去找他的“唐妹妹”,李大波也因此有了暫時的自由。可巧他飯後出來散步,聽到街上報童叫賣,他馬上就買了兩張報紙。他是想去霞飛路,順便給陸曉輝朱麗珍捎上一份。他在昏黃的路燈下漫步,只看了一個標題便卷好報紙,跑著登上一輛開往霞飛路的公共汽車。

李大波來到的時候,正趕上陸曉輝和朱麗珍躲在閣樓裡偷聽延安新華社的秋冬以來時事要聞綜述。其中有三條軍事消息最令李大波興奮:第一條是八路軍一二○師李井泉支隊與楊植霖領導的騎兵游擊隊會師;第二條是新四軍第一支隊粉碎了茅山地區日軍的“掃蕩”;第三條是晉察冀邊區部隊粉碎了二十五路日軍的圍攻,斃傷日軍七千多人。他有多麼漫長的時間沒有聽見這麼親切的聲音了啊!這消息又是多麼讓他鼓舞!他幾乎陶醉在這勝利的興奮中,而忘記他是幹什麼來的了。

聽完廣播,關閉電鈕,沉靜片刻,他才忽然從剛才的狀況中醒悟,把手裡的報紙往桌上一扔,說:

“你們快看看吧,今晚的特大新聞,國亂出佞臣——這個大漢奸終於跳出來了,他的千秋罪名,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

“哎呀,我們還沒聽見報童叫賣,”陸曉輝拿起報紙,驚呼著,“啊!汪兆銘的‘豔電’!?”

“要發生的,終於發生了!我還沒有讀正文,不知道他這通電又抬出什麼矯情理由……”

朱麗珍拿過報紙說,“來,我給咱念念,省得你們再費眼了。”於是她用動聽的吳語腔調宣讀起來:

“中國國民黨元老、副總裁汪兆銘先生,在河內發表‘豔電’,響應《第三次近衛聲明》,電報原文如下:

中央黨部蔣總裁暨中央執監委員諸同志均鑑:

今年4月,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宣言說明此次抗戰之原因,曰“自塘沽協定以來,吾人所以忍辱負重,以與日本週旋,無非欲停止軍事行動,採取和平方法,先謀北方各省之保全,再進而謀東北四省問題之合理解決,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權及行政之完整為最低限度。在經濟上以互惠平等為合作原則。”自去歲7月盧溝橋事變突發,中國認為此種希望不能實現,如迫而出於抗戰。

頃讀日本政府本月22日關於調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針①之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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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日本近衛內閣第三次對華聲明》。

第一點為善鄰友好,並鄭重聲明日本對於中國無領土之要求,無賠償軍費之要求,日本不但尊重中國之主權,且將仿明治維新前例,以允許內地居住、營業之自由為條件,交還租界,廢除治外法權,俾中國能完成其獨立。日本政府既有此鄭重聲明,則吾人依於和平的方法,不但北方各省可以保全,即抗戰以來淪陷各地亦可收復,而主權及行政之獨立完整亦得以保持;如此則吾人遵照宣言謀東北四省問題之合理解決,實為應有之決心與步驟。

朱麗珍停下念報,喘一口大氣,氣憤地說:“這個殺千刀的汪精衛,真是一副漢奸嘴臉,在南京屠殺了幾十萬同胞,其中包括我的全家、父母兄弟,還說日本沒有‘領土要求’!把敵人描述得像位菩薩,真該死喲!”她跺著腳,又讀下去:

第二點為共同防共。前此數年日本政府屢曾提議,吾人顧慮以此之敵,干涉及於吾國之軍事及內政。今日本政府既已闡明,當以日、德、意防共協定之精神締結中日防共協定,則此種顧慮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產國際之擾亂的陰謀,對蘇邦交不生影響。中國共產黨人既聲明願為三民主義之實現而奮鬥,則應即徹底拋棄其組織及宣傳,並取消其邊區政府及軍隊之特殊組織,完全遵守中華民國之法律制度。三民主義為中華民國立國之最高原則,一切違背此最高原則之組織與宣傳,吾人必自動的積極的加以制裁,以盡其維護中國民國之責任。

……”

朱麗珍喝了一口水,湮了湮嗓子,又氣憤地說:“這老小子,他投敵,還勸我們交槍!”

第三點為經濟提攜。……

陸曉輝激動地站起身,擺擺手說:

“別唸了!全是屁話,一派漢奸的胡言!大波!咱們要商量商量你的事情了。我看,由於汪兆銘的公開投敵,你的工作大概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從蔣介石派人跟日本勾搭,到日本想走馬換將跟汪兆銘密談出山,全部情況咱們全掌握了,所以你可以在適當時機找一個最合適的機會離去,然後我們就發表揭露內幕的全部材料,你看這樣可以嗎?”

“那太好了!”李大波由剛才念報時的憤怒轉為喜悅,“請你們放心,我將抓住一個最適宜的時機,給他來一個金蟬脫殼。”

這一晚,他又在這裡呆到很晚。根據他們三個人都正在仔細學習的毛澤東的兩篇重要文章:《論持久戰》和《抗日遊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以及新得到的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的報告《論新階段》的精神,他們回顧了即將逝去的動盪和浴血奮戰的1938年,又展望了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年。兩天後,歷史迎來了1939年。元旦的那一天,上海的各大報紙又正式地以整版的篇幅隆重地報道了汪兆銘的“豔電”全文,家家戶戶、大街小巷、到處聽到的也是廣播裡哇啦哇啦叫喊的“豔電”和社論。李大波無論是在日本租界地或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門上都掛了一串松枝艾蒿,日本人都穿上和服,喜氣洋洋地互祝新年,喝了不少屠蘇酒①。

新年過後不久的一天,董道寧破例沒有到外面去玩樂,他匆匆地跑回來,悄悄地對李大波說:

“章喪!我昨晚偷聽了重慶的廣播,得到兩個意外的消息,一是國民黨開除了汪先生的黨籍②;一是近衛內閣倒台,日本新成立了平沼內閣③,我憂慮在新內閣下,汪先生的命運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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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人新年時喝的一種酒,相傳飲之可避不正之氣。

②1939年1月1日元旦,國民黨做出開除汪兆銘黨籍的決定。

③1939年1月4日,日本近衛內閣總辭職,1月5日,平沼內閣成立。從此,開始了日本政治上的動盪時期。

這消息對於李大波確實是個振奮的新聞,因為他不敢總去霞飛路的秘密聯絡點,只憑看敵偽的報紙,是比較閉塞的。他看見董道寧因生活過於荒淫而消瘦萎黃的臉上,佈滿了憂愁的細碎皺紋,曉得他因在政治上已無退路的心情是沉重的,便裝做懵懵懂懂的樣子說:

“你不用發愁,既然是日本談判了條件汪才脫離重慶,能不安排這個新中央的政權嗎?”

“章,你可能從政經驗不多,”董道寧認真地說,“現在的要害是換了掌櫃的,誰能知道這位平沼首相的口味又是什麼樣的呢?說實話,別看近衛對華髮了三次聲明,其實他始終還是不以重慶為談判對手的態度,可是,當年這位首相在發動戰爭之初曾誇下‘三個月滅亡中國’的海口,現在已打了三年,還沒體面地結束這場戰爭,使日本騰出手腳來,國內各派的輿論都在譴責他結束不了對華戰爭,因而導致他的倒台;我又聽說,土肥原直到今天汪先生已經出走河內的情況下,還在跟吳佩孚暗中談判,可見日本國內最高階層對華謀略也並沒有一個準譜兒了,你說是不是?”

“可能是,你的分析在理。”

“唉!等著吧,天曉得命運該怎麼樣!”董道寧長長地嘆著氣。

那些日子在這所別墅中,空氣是沉悶的,雖然汪兆銘又發表了第二次聲明,香港他的黨徒林柏生和上海的褚民誼①等等都發表了擁汪表態,著實在報紙上熱鬧了一陣,但董道寧之類的秘密談判代表,仍然是憂心忡忡,像是斷線的風箏,整天相互打聽消息。有一天董道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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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林柏生後來擔任了汪偽政權的宣傳部長;褚民誼擔任了民政部長。

“高宗武小子把我扔到上海,自己躲在香港,他是腳踩兩隻船,馱謖舛�靨���也挪唬�哿┮駁膠幽謐咦擼�仍繾靄才牛�〉冒言勖橇痰膠檔厴希��瞬壞茫�閽敢餿ヂ穡俊?

“我考慮考慮吧。”

“又要跟你那漂亮的未婚妻商議嗎?”

“是的,當然啊。”

“你真是一個忠實的男人。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那,你就會失掉很多自由。”

“不,她是我生活的目標,我的思想行動都聽從她的。我要堅貞不二,始終如一。”

“好,好,你去‘請示’她吧,我等你的消息。”董道寧用挖苦的口吻說,“依我說,你從此就在我們這兒下海也不錯。

比你在東三省那麼寒冷的鬼地方帶勁吧?”

“你等我的回話吧。”

英法租界裡因為近衛的第三次聲明有“收回”的意思,所以人心惶惶,比較緊張。李大波事先給陸曉輝通了電話,為了慎重和減少目標,他約他就近在黃埔公園會面。

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公園就坐落在沿外灘直到白渡橋南畔,雜蒔花木,尚未枯黃,頗具野趣。花園中心,有音樂亭一棟,被噴水池圍繞,還有兩座很像樣的紀念碑,李大波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清廷李鴻章建的“常勝軍紀念碑”,是為紀念進剿太平軍洪楊之戰,英將洋槍隊長華爾及常勝軍殉難者立的,另一座則是英人馬加禮紀念碑①,為西僑所建,面臨黃埔滔滔江水,據說潮漲時浪花頗壯,是上海人夏夜納涼的一個好去處。他感到這景色中都包含著中國人的血淚、恥辱和殖民地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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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為英國的鴉片販子。

他們選了一條僻靜向陽的長椅坐下。前來會見李大波的朱麗珍,向李大波解釋,本來陸曉輝是要親自來的,但考慮到為遮敵人眼目,還是派了朱麗珍來,這樣可以減少敵人的注意力。李大波笑笑,便低聲地向朱麗珍詳細談起董道寧約他一同去河內試探政治氣候的問題。

“老陸說了,他的意見,他覺得可以去探探虛實,但要隱藏得絕對保險才行。”朱麗珍趕緊先轉達了陸曉輝的意見。“好吧,我也有點躍躍欲試。”李大波興奮地說,“請告訴我,天津有什麼情況嗎?”

“有一點小情況,”朱麗珍打量著李大波說,“據說你有一個姓艾的表弟成了叛徒,他最近碰見了紅薇,得知了你們的住址,但紅薇很警惕,當晚就平安轉移了,除此以外,沒有發生什麼事,你可以安心。”

李大波聽罷,心怦怦地急跳起來,臉色也因為憤怒衝血而漲紅,沉靜了一會兒他才恢復了常態。不過,從黃埔公園回來後,他還是懷著一顆惦念紅薇的心,回到旅館。董道寧已向伊藤芳男解釋了他要去河內面見汪兆銘的意義,也取得了伊藤的諒解和協助。兩日後,李大波便隨同董道寧乘飛機飛往了河內。

安南的首府河內,溫暖如春。三角花、簕杜鵑和木棉樹,依然豔麗得像朝霞,綠樹、草坪、竹林,蒼翠欲滴。汪兆銘和他黑胖的醜夫人陳璧君跟同他們一塊叛逃的曾仲鳴等人,一來到河內,便被安排在離河內西北80公里的避暑勝地三島的蘭花旅館。在這裡有幾套竹樓式的闊綽大房間,供汪兆銘作為辦公的地方。他在這裡,換上白色的西裝,打著黑色的蝴蝶結,拿著白色的巴拿馬式斗子帽,不斷招待中外記者和替日本給重慶發回“呼籲和平”的招安電報。不久,他的避暑山莊周圍,出現了許多形跡可疑的人物,他開始懷疑是重慶派遣的特工人員,於是在董道寧和李大波到達河內的時候,他們這一夥投敵叛國的人,已不敢再在那幽靜的避暑勝地居住,而搬進在克倫街一所法國式鋼筋水泥新建的、深牆高壘的住宅中去住了。

一次次的恐嚇信號不斷地傳到河內;林柏生在香港被一群暴徒襲擊受傷,雙眼幾乎失明①;接著汪兆銘的親外甥沈次高在澳門被暗殺,最重要的是汪的左右股肱曾仲鳴,在3月21日的深夜被進入內宅的重慶特工人員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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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38年1月19日襲擊。

那一天夜裡,約計兩點鐘,忽然幾聲槍響,把人們都驚醒了。董道寧和李大波住在後院一間矮小的房屋裡,也被清脆的槍聲驚擾。董道寧急忙坐起,嚇得在竹床上打戰,李大波卻勇敢地奔出小屋,來到前院,想鬧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看見汪兆銘的大房屋裡正亮著燈,被人們圍起來,一陣哭聲從屋裡傳出來。李大波走近前一看,見一具屍體硬挺挺地躲在床下一攤血泊中,乍一見,他還以為是汪精衛遭到了暗殺。他也往前湊擊,便聽見圍擾的人們紛紛小聲地嘰喳著說:

“唉!這真是命啊!要不是曾太太來探望丈夫,讓他們合房,曾先生何至於送了命啊!”

原來是汪精衛的親信秘書曾仲鳴被暗殺了。恰趕上曾的老婆來探親,陳璧君出於照顧,便把他和汪精衛住的那間有蚊帳的大房子讓給了曾氏夫婦住。那殺手無疑是衝著汪兆銘來的,於是偏巧發生了這件事。曾太太哭得死去活來,抓住曾仲鳴僵硬的雙手,也躺在粘乎乎的血漿裡,不省人事了。

從隔壁傳來了陳璧君的哭聲,李大波擠在一群廚子下人堆裡,從縫隙間看見汪兆銘的臉色慘白,眉梢下垂,嘴角抽搐,揮舞著拳頭,聲淚俱下地說:

“好個蔣光頭!狗婊子養的雜種,你是衝著我來的。啊,啊!仲鳴,仲鳴!我的左右臂膀啊!你是做了我的替身啦,你死得好慘啊!白白替我送了命……”

這次槍擊事件使整座宅院都陷入驚恐與悲痛中。等法屬印度支那當局按照例行公事,派來警探維持秩序、視察現場時,天已經是過午了。

這一夥人,給李大波的感覺好像是秋天的蝗蟲,日子難熬,生命不絕如屢,他們都意識到河內是如此地恐怖,絕非久留之地,整天戰戰兢兢,疑神疑鬼。汪兆銘除了跟周佛海在一起嘀嘀咕咕以外,便想盡辦法打發這無聊驚恐的日子。這時,汪精衛便把董道寧和李大波叫到他的大屋去聊聊閒天。這幾天由於近衛文麿突然下野,他深恐平沼首相不執行前任的政策,把他束之高閣,撂到岸上,使他前進不得,後後無路。李大波這些日子跟他接觸,他已窺察出這汪逆的內心苦惱和極度的空虛,他實際上是一個色厲內荏的傢伙。的確,他的苦惱與日俱增,近衛的下野,他的出逃,特別是他至今也沒得到雲南、四川的軍政要員,予以響應,就連跟他唱一個調門的何應欽和張群,也不敢發表任何有關他“通告”的表態。他感到最可怕的心境是孤立和孤獨。這時他才感到自己是這麼勢單力薄,他不能不痛苦地在心底默認自己是完全把形勢估計錯了。所以,他現在坐在河內郊外這所深宅大院裡,最為憂慮的是生怕日本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候,把他拋棄。

4月8日這天,伊藤芳男和外務省秘書矢野徵記忽然銜著密命從東京乘飛機來到河內,執行的任務是要把汪兆銘一夥妥善地迅速轉移出處境危險的河內。李大波看見汪精衛這時就像打了強心針似的,完全變成了另一種精神抖擻的樣子了。他反剪著手,在大屋的竹蓆上踱步,從曾仲鳴被暗殺,第一次露出微笑的模樣兒跟他老婆說:“璧君,你知道嗎,這些天我真好像去了一回陰間,現在又還陽了,啊,日本友邦在這個時候到底沒有拋棄我呀……”他說著,竟然抖動著雙肩,神經質地哭起來了。

過了沒幾天,日本參謀本部派來的營救安置小組也來到了,又增添了兩位成員,他們是影佐禎昭①和犬養健,為了減少目標他們二人把伊藤和矢野送上飛機後,於同日搭乘“北光丸”輪船,從三池港開出,走了八天八夜,於16日才到達海防港。下船後,這兩個日本特使,立刻鑽進一輛法國鐵雪龍牌的小轎車,來到了台灣拓殖會社河內支店。伊藤和矢野早已裝扮成賣珠寶首飾的老客走進店內。所以影佐禎昭和犬養健一到,他們馬上就約安了兩天後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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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影佐禎昭於1939年3月從陸軍省回到參謀本部,專門負責與汪精衛進行勾結的陰謀活動。

18日那天,宅內僱傭了不少名安南打手,做為護院保鏢。10點鐘安置小組四名客人來到,院裡戒備森嚴。除了保鏢以外,不許任何一個人在院裡走動。李大波只能在屋裡待著,從有白色透空窗紗的玻璃窗裡,觀察院裡的動靜。

那天的緊急小型會議,中國人只有三個人參加,汪精衛、周佛海和董道寧。汪週二人雖是日本留學,能直接用日語交談,但他們為了維持派頭,還是約了董道寧擔任了翻譯。

會議開得很簡短,不到兩小時就結束了。散會後,由汪的臨時公館設便宴招待了四位銜著密令的日本使者。共進午餐時,汪精衛又變得神采飛揚、口吐白沫、滔滔不絕地大談他的和平遠景了。

董道寧因為參加了小型的機密會議,得到一種心理滿足,他走回屋裡,神情顯得特別興奮鼓舞。李大波看出他有一種憋不住急於炫耀的心理狀態,便用慫恿的口吻說:

“董先生,你總說他們不重視你,看,今天這麼小範圍的會,連梅思平、林柏生都沒讓參加,可見對你是多麼的器重了。”

董道寧打著響手,顫抖著一條腿,得意洋洋地說:“章,你是有所不知,我告訴你實情吧,這回是非用我不可才叫我參加的,他梅思平、林柏生會什麼呀?連一句日本話都不會說,他們跟我比,就像鄉下佬兒跟洋學生比一樣,……哼,可是他們在國民政府裡的職位倒比我爬得高,爬得快,講什麼公理喲!”他繼續發了一陣牢騷,才神秘地湊到李大波臉前,低聲耳語地說:“章,你猜猜討論了什麼高層次的機密問題?!”

秘密工作早已養成善於藏拙的李大波,裝傻充愣地說:

“你說過我缺少從政的經驗,我怎麼能猜得著呢?”

“我告訴你,你可別跟任何人說。”

“你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討論了最重要的問題,”董道寧得意的幾乎不能控制自己,低聲說道:“討論了由汪先生組織中央政府——仍沿用國民政府名義的問題,這政府建立在南京,以‘還都’的形式回去;必須火速離開河內,先到上海,然後汪先生訪日,就算初步奠定了和平大業的基礎。……”

李大波仔細聽著敵人的行動計劃,他的內心不無驚訝。在對待日本問題上一直是國民黨癰疽的汪派,在國難深重的時刻,終於化作膿包而出膿了。但是他不敢露出厭惡的神情,也不敢由此陷於對今後國家命運的思考,他只好假裝胡塗、膚淺地問:

“這麼說,我們快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嘍?”

“是的,為了迷惑重慶,出於安全的措施,汪先生假稱下野出國,流亡新加坡,然後偷偷離開河內,前往上海……”

“那麼,咱倆也一塊回去嗎?”

“當然。我們也要大搖大擺地殺回去。”

李大波露出了一個孩子般喜悅的笑容。“那太好了。”

“我知道,你又想你那位未婚妻了吧?”

“是的,我總是一往情深地眷戀著她。”

“我跟你不一樣。一個男人總拴在女八的褲腰帶上,能有什麼作為?”

“倒是你說的那麼個道理。”李大波探得敵人的詳盡計劃,又知道很快就可以離開這個異國他鄉,心裡完全踏實了。為了完全掌握住這個患了“幼稚病”的外交官,知道他喜歡別人吹捧他,李大波便順著他的喜好,故意給他戴高帽似地說:“你這回出力這麼大,一定會榮升高轉了。我這次工作,全有賴你的指導和幫助,不然全憑我的能力可應付不了。幸虧有了你。”

聽了李大波的恭維話,董道寧驕矜地笑了起來。

事情果然按照董道寧說的概要脈絡進行著。為了齊頭並進而又順利穩妥地推動這項出逃計劃,負責全部指導工作職責的影佐禎昭,又請了參謀本部派駐在台灣拓殖會社河內支社的代表門松正一少佐和同盟通訊社特派員大屋一道,協助和法屬印度支那當局暗中進行交涉,經過十來天,到23日才得到了這個當局的諒解放行。當天河內的報紙便刊出了汪兆銘的大幅照片和已經下野出國的聲明。這方法果然奏效,門前和房邊左右的特工人員幾乎銷聲匿跡,據說他們都急匆匆地趕往新加坡去了。

25日的黑夜,被叫醒的李大波,跟著董道寧坐上一輛黑色的轎車,跟在五輛汽車的後面,逃出了河內,在下龍灣以出產鴻基煤而著稱的煤港,登上了一艘事先已僱好的七百五十噸的小船“鳳安號”,駛向南海。那一天後半夜海上起了風暴,那“風安號”小船,像一片孤零零的樹葉在大海的洶湧波濤中飄蕩。李大波在漆黑的甲板上看見汪兆銘嘔吐得幾乎連腸胃都要翻倒過來,他的臉色黃到就像他吐出來的膽汁。

為了順利地離開下龍灣港口不被任何人發現,五個日本人登上他們自己開來的“北光丸”輪船。商定在次日——26日兩船在航途中的公海上匯合,“鳳安號”小船上的人,再登上“北光號”一同航行。但是無論怎樣呼叫,也沒有聯繫上,“鳳安號”方向不明,這使“北光丸”輪船上的影佐等日本人,急得跺腳,大傷腦筋。合手禱告,連呼天照大神保佑。

海洋是烏黑的,海水深不可測,小船時不時地被從天邊滾動的湧浪吞沒,那情景真瘮人,令人恐怖。汪兆銘像死人一般躺在窄小的床位上,陳璧君不由得跪在地上叨唸阿彌陀佛,禱告菩薩保佑。周佛海也嘔吐得像一堆爛泥。

董道寧很駭怕,他也嘔吐得十分厲害。李大波雖然沒吐,但心裡也充滿了陰森恐怖。

浩淼的大海,在它憤怒的時候,竟是這樣瘋狂和可怖!這是李大波最新的感受。他不知道跟“北光丸”失去聯絡,他們能否不葬身鯊魚之腹而生還,死的恐懼和擔心他的情報送不出去的憂慮,這兩種情緒始終在他的靈魂深處顫抖。他躺在狹窄的鋪位上,隨著海浪巨大的顛蕩,他忽而頭朝上腳朝下;忽而又頭朝下,腳朝上,小船時而被巨湧推向浪尖,時而被大浪沉入谷底,……

多麼難熬的生死時刻!整個小船上沒有笑聲、說話聲,甚至也沒有哭聲和嘆息聲,完全是一艘死亡之舟的可怕沉寂!

經過了漫長的四天四夜的風吹浪打,海面上的季節風暴終於趨向平緩,在28日的下午,小船行駛在汕頭的海面上,兩條船終於相遇了。

“北光丸”漸漸地靠攏了“鳳安號”,五個日本人如釋重負般跑到甲板上,在晚霞的夕照中,露出金光閃閃的牙齒,向小船微笑著歡呼招手,一邊高興地喊著:“半栽!半栽!①”

“鳳安號”的小船上,也引起了巨大的歡欣。汪兆銘和周佛海,由兩個人架著胳臂,來到甲板上,在他們那萎黃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倆覺得彷彿死過去了一次,現在又活過來了。他倆被人架著,換到了“北光丸”這艘噸位大而又舒適的軍艦上。然後繼續穿過台灣海峽,平穩地航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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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萬歲”的日語發音。

“北光丸”在進入東海之前,繞過富貴角,金山,駛進了台灣的基隆港。輪船在這裡靠岸,停泊,然後上水、加煤,補充食品,又經過幾天幾夜的航行,到5月6日,“北光丸”才到達了上海。

為了保密,汪兆銘沒有下船,繼續留在船橋上的頭等艙房裡。他已恢復了精神,消除了旅途的勞頓,他每天喝淡味而濃縮的雞湯來補充乘“鳳安號”小船時消耗的體力。李大波在船橋的甲板上,看見他身穿紫色絲絨的睡袍,在溫暖的鋪著地氈的艙房裡,帶著思考的神態踱步。

6日的中午,從東京趕來的今井武夫,乘著小舢板,來到“北光丸”船上。輪船停在近海,就在船上的大會議室裡,舉行了第一次會談。

會談持續到5月8日,汪兆銘一夥人才上岸,住進極為保密的日本大和旅館,單等日本政府對他命運的安排。

就在5月8日會談結束後,今井武夫挾起他鼓鼓的公文包,急忙乘專機趕回東京,馬不停蹄地向陸軍大臣和參謀次長彙報這次“渡邊工作”①的全部交涉過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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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渡邊”是常見的日本姓氏,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用來作為高宗武、汪精衛一派誘降活動的代號。

在等待迴音的日子裡,李大波不敢出外聯繫,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恐暴露目標。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焦灼,坐在樓上的屋裡,隔窗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來解他被失掉自由的苦悶。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20多天,到了5月底,才有密使來傳達,日本軍部與政府同意在東京接待汪兆銘。

那是30日的晚上,在住室裡只有李大波和董道寧兩人的時候,李大波試探著說:

“董先生,我的任務大概可以結束了吧?”

“是的,我們明天將飛往東京,你就不必去了,現在,等我們一去日本,就沒什麼保密的了,你幫我們很好地完成了這次特殊的任務,尤其是我們倆同室居住,關係處得很好。我想新政府成立後,我還歡迎你來南京,和我一塊兒供職呢。”

“那太好了,我先謝謝你。”

“你回哪兒呢?在上海,還是回東北?”

“先回東北老家,還要在那裡替家父經營買賣。”

“好,那我們算算帳吧。”

董道寧兼管財務,他按著月工錢給李大波算清了工錢。

第二天——5月31日一早,吃罷早餐,汪兆銘神情喜悅地率領他的嘍囉,乘轎車駛向機場。

李大波給他們送行。在機場專門停著一架日本海軍的軍用飛機,這是飛往日本追濱海軍機場的。李大波在心中數了數人數,除汪兆銘、陳璧君外,還有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聖、董道寧、周隆庠等一共是11名大小漢奸。日本的東道主是影佐、犬養、矢野等5個人,今井武夫已留在東京,等待他們。

李大波站在機場上,望著這架罪惡的飛機,在閃爍的陽光下,在跑道上由滑翔慢慢地騰空起飛……

李大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呼吸自由了,身在敵營半年的時光,是多麼漫長而充滿險情啊!他慢慢地走出機場,發現沒人在後邊和左右跟蹤,他就回到旅館收拾東西。夜晚,他提著一隻手提包,沿著外灘信步走著,黃埔江渾濁的江水,就在他的腳邊嘩啦嘩啦地拍岸。然後他乘車來到了霞飛路。周圍沒有人,他鑽進了那條夾道似的里弄。

照例是朱麗珍給他開了隱藏在藤條枝蔓中的小鐵門。他剛一進屋就高興地說:

“我可完成了這次任務了,看吧,我的情報全寫在這裡了。”

陸曉輝聽了李大波繪聲繪色的彙報,好像他也身臨其境一般,他說了不少代表黨組織鼓勵李大波的話,最後,李大波要求他即刻回津,他說:“真的,曉輝同志,我真是歸心似箭啊!我還不知道天津怎樣了,所以我很著急。”

“好吧,那我們就不留你了。你的全部情報,將盡快地發往延安。你不用惦記著。”

李大波又把他掙來的錢,分一半遞給朱麗珍。

“麗珍,收下添補過日子吧,還是我那句話,要吃一點營養品,我們怎麼樣也得堅持到把日本打出中國去吧?沒有好身體怎麼行呀!”

朱麗珍笑著收下了他的錢,又從衣櫃裡拿出那件李大波給紅薇買好的紅毛衣。“別忘了給紅薇帶上這個。”

因為是夜裡兩點鐘的北上火車,朱麗珍特意給他包了豬肉乾菜筍餡上海風味的雲吞的夜宵。他們邊聊天邊喝雲吞,到十二點半鐘,他堅決謝絕了陸曉輝和朱麗珍的送站,自己獨自一人提了手提包,乘上一輛環城夜間的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他進站的時候,正好登上那輛從上海開往天津的列車。

在他生命的里程中,他又艱難地走完了一個重要的人生驛站。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緒是激動而複雜的,他又想起了他的表弟艾洪水,他知道魔鬼隨時隨地都在尋找他,但他沒有想到,厄運也正在等待著他。